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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南纪事 - 杨显惠
尕干果村
挖了一天芫根,天黑时分班代次力和母亲才回到家中。天上落着鹅毛般大的雪花。
尼欠沟属于高寒山区,农历九月就飞雪,山上飘雪沟里下雨。现在是十月初了,山沟里也雪花飞舞。芫根是做饲料用的,四月播种,五月间苗锄草,夏天长根长叶子。整个夏天它的根都细细的,像一根钉子往地下扎;到了八九月它的根茎才突然地长大,像吹气儿的气球一样膨胀起来,长得像苤蓝一样大。到了地面结冰的时候挖出来,搭在地边的架杆上冻干。整个冬季,用来喂猪,喂牛,喂马。人也吃它,但必须是放在窖里没冻着的,或是洗净切成条晾干的。冬季里吃芫根干儿,就像汉族人嚼红薯干一样,别有一番甜丝丝柔筋筋的滋味。
尼欠沟的尕干果[1] 村是个五十多户人家的村庄,房子盖得很密集,分布在一条马鞍形的小山梁上,巷道弯弯曲曲的。拐过一个人家的院墙,班代次力和母亲看见自己家的大门口有个人影。
阿班[2],你挖芫根去了吗?那个人喊了一声,班代次力听出是才让旺杰的声音,便应了一声:是才让吗?你啊么在门上站着呢?
才让旺杰回答,我将将从牛场回来,有件事要给你说一下。
有啥重要事在门上站着!你啊么不进去,门没锁嘛!这几天啊么看不见你的影子?你要把芫根冻在地里吗?
是有要紧事呢,进去了我给你说。
才让旺杰跟着班代次力进了院子又进了房子又进了泥都[3]。班代次力的老母亲抱柴生火,在连炕灶上烧水煮茶。班代次力把才让旺杰让到炕上坐下,他自己也在长条形炕桌的对面坐下,拿过一盒廉价的香烟给才让旺杰,然后说,有啥事你说。
吃晌午饭的时候,柴火把炕就烧热了,下地的时候,又在火炭里埋了一块很大的木头,所以炕是热的。才让旺杰一坐在炕上,就感觉到绵软的羊皮褥子传递的热量。他便放松了一下勒紧皮袍的系腰,把头上红色的狐皮帽也摘下来放在炕上。但他没有点烟,说,是这么的个事,半个月前,我到牛场[4] 去了……
你都出去半个月了吗?怪不得这些天看不见你。做啥去了?
这么的个事,婆娘来了个电话,说是丢过了二十几个羊,她找了七八天,找回来了五六个,再的找不着。说是贼偷过了。
是贼偷过了么还是走散过了?班代次力问,并且补充了一句:你们家的羊夜里就不收嘛,几天都不看一趟,连数字都不点一下。
顾不上嘛。才让旺杰说。就婆娘一个人在牛场,还带着两个尕娃娃……
班代次力点头,表示理解才让旺杰的难处。尕干果村虽属高寒山区,但地处迭山主峰措美峰的南麓,阳光充足,青稞、蚕豆和油菜都能成熟,这里的人们世世代代过着亦农亦牧的生活。每个家庭都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在措美峰南北两侧的牧场放牧牛羊,一部分在尕干果种地。在牧场放牧的以青年夫妇为多,因为牧场皆为山地,老年人行走吃力。才让旺杰的家庭却是特殊,他是个招女婿,女人的家里只有姐妹两个人,没有兄弟,父母又早逝。为了拉扯年幼的妹妹,姐姐没有出嫁成了“蹲女”。妹妹大了,姐姐从洛大乡给她招了女婿才让旺杰。才让旺杰初到这个家庭的时候和女人在牧场放牧,姐姐在家种地,姐姐还拉扯着一个和情人生下的三四岁的男孩,一家人生活得也算和美。才让旺杰和女人把酥油、曲拉和牛羊肉驮回尕干果村叫姐姐吃,再把姐姐种下的青稞炒面驮回牧场食用。但是好景不长,姐姐因为患肝炎去世了,才让旺杰和女人只好分两头居住,他在尕干果村看家种地,女人在牧场放牛放羊。他家的牛多羊多,有一百头牦牛和犏牛,还有二十头产奶的犏雌牛和近二百只羊。女人带着姐姐的已经八九岁的男孩和他们自己四五岁的女孩放牧,光是看牛挤牛奶打酥油都忙不过来,根本就顾不上照看羊群。羊是应该每天傍晚都收回住处来的,因为羊的自卫能力差,遇到一只狼就会被咬死一大片,可是她无法干这么多活计,每过一个星期才到草山上去一趟,把羊赶到一起数一遍,看羊的数字够不够。才让旺杰只是在农闲季节去牧场住几天,还在接羔、下牛犊、剪毛和转移牧场的时候去帮女人干几天活。
才让旺杰接着说,真是叫人偷过了。婆娘打电话的第二天,我就坐班车去卓尼了。在木耳镇坐“招手停”到阿角沟,再翻山到了牛场。到牛场一看,听婆娘说了一下,还就是我猜对了,实实在在是叫人偷过了。羊丢过以后,婆娘在牛场四面都找了,只是在从牛场往阿角沟去的路上,翻过山往下走的那片柳棵子找着了几个,其他地方一个都没找着……
这啊么说明你的羊是叫贼偷过了?班代次力插话。
你想嘛。要是羊走散了,那肯定其他地方也有呢,啊么偏偏就在往阿角沟走的路边上有呢?这说明是贼赶着羊往阿角沟走,羊钻进林棵里,贼顾不上找丢下了。他们把剩下的羊赶到阿角沟的公路上,用汽车拉走了。
你想得好!实际情况是这样的吗?班代次力用冷冷的口气说。你光这么想不成呀,你要找到线索……
线索,线索……当然有呢,我已经找……到了……说到这里才让旺杰激动起来,说话都结巴了。他还没有完全暖和过来的脸上泛着红晕,眼睛也闪着亮光。他说,我把情况分析了一下,就把干粮拿上把水壶背上找去了。我先是在大峪谷沟打听,后到了卓尼城里,到回回们宰羊卖羊的地方打听,后来又到岷县……我整整找了半个月没找见,就又回到大峪谷沟去了。我想着还是回牛场给婆娘宽宽心吧,叫她不要惆怅了。丢过了十九个羊,不是还有一百多羊嘛,算了算了,就当自家杀着吃过了。
你还真想得开!班代次力哈哈地笑。才让旺杰也跟着笑了,但笑着笑着,就收敛了笑容,脸上露出神秘兮兮的神情,你猜,我在大峪沟碰见谁了?
你碰见鬼了吧!
我碰见你姐夫了!
碰见我姐夫了?是我姐夫把你的羊偷过了?班代次力依然用冷冷的口气说。
不是不是。我说的是你大姐夫,不是牛场里的尕姐夫,是那个三格毛[5] 姐夫。你不是有个姐姐出嫁到大峪沟,就住在木耳镇吗?
就是,我是有个姐姐在木耳镇。那是十几年前、近二十年的事了。我阿爸带着我大姐到牛场去,那时间大峪沟还没有“招手停”,他们在木耳镇下车,在一个人家住了一夜。那个人家有个年轻人看上我姐姐了,后来跑到牧场去提亲,我姐姐就给到他们家了。他们那里是农区。
那天在大峪沟口的木耳镇下了车,我还是想坐“招手停”,在车站坐着呢,听见有人喊我名字。抬头一看,是你姐夫。我跟你姐夫就见过一面——前两年过年,他们两口子不是来过尕干果吗?我们喝过一次酒。我没把他认下,他倒把我的名字记下了。他问我啊里去呢,做啥着呢?我说找羊着呢,我的羊丢过了,没找着,要回牧场去。一听说我找羊,他把我拉进家里去,问我丢过了多少羊,啥时间丢过的,我说丢过了十九个羊,丢过近一个月了。他捏着指头算了算日子,说,丢过近一个月了,这就对上了!他说,差不多一个月的前头,那是一个阴天,大峪沟叫雾拉严着呢,他和木耳镇的两个人在车站旁的牛肉面馆吃午饭,一人吃了一碗牛肉面。刚刚走出饭馆,一辆长安牌面包车从沟里开过来了。司机像是要在饭馆里吃饭,车速减慢了一下,但是又开快了,没停,开走了。就是车速一慢一快的时候,他们看见一块车窗玻璃破着呢,一只长着角的羊头紧靠着窗窟窿。他说,他们从来没见过用面包车拉绵羊的,而且因为拉得多,羊挤得很,把玻璃都牴破了,所以他们很惊奇,一直看着车跑远了。
他们没看下那辆车的牌号吗?班代次力的神情不再冷漠,说话的口气变得郑重起来。
没有,没看下牌号,但他们知道那是一辆黑车,没有拉客的执照,但经常来大峪沟拉人挣钱,来大峪沟旅游的人多。那车是上头博峪沟东哇村[6] 的一个人开的,那人名字叫宫布扎西。
是吗?他们认下那个人了吗?
噢呀[7]。他们过去还坐过这个人的车。
事情就这么巧!你找去了吗?
找去了。博峪沟小得很,那里就两个村子。我去了一打听,就问到东哇村,找着那个司机了。我就跟他谈,二十几天前,你从阿角沟拉了一车羊。我说得很客气,我说,我知道羊不是你偷下的,是别人偷下了叫你拉的。你给我说,是啊个人叫你拉的,拉到啊达去了?他死活不承认,说他的车是拉人的,从来就没拉过羊。我说,你不说出来是不行的,你拉的羊多得把玻璃都挤破了。这事我已经调查出来了,你想瞒是瞒不过去的,就实话告诉我吧。我给你保密,说到哪里我也不说是你说出来的。我这么说了他还是不承认拉过羊。他实在不说,我也没有办法,就把我的戒指抹下来给他,说,这个戒指重五十克,也值些钱呢,把叫你拉羊的人说出来,戒指就归你!你知道的,我的戒指真是有五十克重呢。那还是我来尕干果的时候,我哥哥找匠人给做下的。我们洛大乡的那条河里有金沙,我哥哥淘金子淘下的。可是宫布扎西还是不说,金戒指他也不要。他说,我没拉过你的羊,你啊里告了告去,告到啊里我都是这话。没一点办法,我就又回到木耳镇去了,在你姐夫家住了一夜,天亮后坐上卓尼县的班车到岷县,再到迭部,回家来了。才让旺杰说完找羊的经过,看着班代次力说,你看,这事啊么做了好?
班代次力略一沉思说,你看这样办好不好。各家的芫根都挖完了,就你这几天不在家,人们也都不知道你到啊达去了,做啥去了,没敢动你的芫根。今晚上我给全村通知,明天收你的芫根,一家出一个人。芫根收完,休息上一两天,我叫上几个人,我们到博峪沟去一趟。不要担心,你的羊我们要来,贼我们抓住,叫他两倍三倍的赔下!
过了两天,班代次力就带着几个人去卓尼县了。他们是副村长阿加——一位三十岁的年轻人——才让旺杰和与他同一个措哇[8] 的两个老汉、两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
去卓尼县的木耳镇有三条路。尕干果村在甘南州境内第一高峰措美峰的南麓,但是他们的牧场有一部分在措美峰北麓绿色山峦起伏的广阔地区。夏季的时候,强健敏捷的男人空手就能翻越措美峰东侧较低的一个豁口,到达那片牧场,再过阿角沟不远就到了木耳镇。这条路上有段小路是人工在悬崖上凿出的一溜仅能容一只脚的石头窝,人像壁虎一样贴在石崖上一步一步挪过去。曾有个猎人在过那一段崖的时候,后背上探出的火枪枪管不小心碰到头顶上凸出的岩石,坠身而亡。平常人们要是赶着牛去牧场,必须绕到更东边的一道山口才能翻越迭山,路上要走两天。这两条路都是他们以往去牧场走的路。现在他们去的不是牧场而是离着木耳镇不远的博峪沟,所以他们从尼欠沟出去,在沟口坐迭部县的班车去岷县县城,然后又坐岷县通往卓尼县城的班车直接到博峪村下车,往沟里走,到东哇村找到了那个司机。他们出发前商量好了,和司机交涉由班代次力说话,如果事情不顺利,那两个老汉再出面找东哇村的寺管会交涉。老年人在藏区是受尊重的,年轻人不得无礼。尽管两位老人一路上一遍一遍跟班代次力说了许多,叫他和司机说话时委婉一些,口气和缓一些,慢慢地盘问,但是说了不多几句话,司机还是顽固不化,不揭发同伙,他便严厉起来。我们找到你这达,不是没缘由的,我们有证据!我们知道,你不是偷羊贼,但是你是给贼拉下羊的,你们就是一伙的。你说实话,把贼说出来,我们把你放过,就算你为这件事立功了,我们找贼算账去,再不追究你。你说下的话,我们还给你保密呢。要是不说,抵赖,包庇同伙,你的长安车我们今天就要开走。你看这个年轻人……他指了指自己的连手阿加又说,他家里也有车,是个金杯中巴,也是开“招手停”的。我们叫他一搭来,就是准备好开你的车来的。我们不光要把你的车开走,还要把你交给卓尼县的公安局。你好好思谋一下,是说实话的好,还是不说的好!
司机不再狡赖了,坐在卡垫上低着头不说话,过了三五分钟,他才抬起头来说,我还有个连手呢,这车是我们两个人合伙买下的。我找他商量一下再答复你。
班代次力说,你找连手商量一下是成呢,但是你要把车门打开,把车钥匙留下。我们坐在车上等你。要不你跑过了啊么做呢?
司机把车门打开,把钥匙给了阿加。阿加发动汽车试了一下,说车好着呢。班代次力对一进门就站在院子里的两个年轻人说了一声,叫他找连手去,那两个年轻人才让开出门的路。
不到半个钟头,司机回来,说,我们进房子说去。进房子坐下后,他先是指了一下才让旺杰,说,他上次来找我,说是给我个金戒指呢,我也没说。啊么没说,我也就不解释了。给人办事,要讲信用呢。今天既然你们啥都调查好了,我再不说也就没意思了,但是我有个要求你们要答应,要是不答应,我还是不能说。你们把车开走就开走!
啊么的个要求,你说出来。班代次力说。
我今天把实情给你们说了,你们要给我保密呢,不能给赶下羊的人说是我把他揭发了。
班代次力说,这话我头会儿就给你说了,我们一定保密,说到做到!
于是,司机把实情都说了。他在木耳镇到阿角沟森林公园的路上开“招手停”,专门拉那些到森林公园旅游的散客和背包客,还拉沿途的农民,包括从尕干果村的牧场去卓尼县和迭部县的牧民。这条路上他已经跑了三年,期间认识了一个尕干果村的小伙子。小伙子坐过三四趟他的车,名字叫杨嘉措,二十一二岁的样子。今年八月的一天,杨嘉措又坐他的车,在车上说闲话时问他,用他的车拉一趟羊行不行。他回答,我的车是拉人的,啊么能拉羊呢?杨嘉措说,我就是要用你的车拉羊呢。他听出来了,小伙子是要干偷羊的事,就说拉羊也成,但你要多出些钱。杨嘉措说,你的车跑一趟卓尼县城一百元,我给你出一百五十元行不行?他说,我知道城里啊个人收羊呢,你给我出上二百元,我直接把羊拉去给你卖过。杨嘉措说,那样更好。大约是一个月前,一天吃晚饭的时候,他接到杨嘉措的电话,叫他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把车开到阿角沟偏僻的公路上等着。他按时去了,看见杨嘉措和一个年轻人已经把羊赶到路边的一片灌木丛里等着他了。一共是十八只羊,把车装得满满的。羊不上车,他们一只一只抓住塞进车里。装羊的时候杨嘉措还说,我们赶了十九个,这啊么就剩下十八个了?那个年轻人说,羊夜里不好好走路,丢过了呗。他不认识那个年轻人,年轻人也就二十四五岁。装上车以后,那个年轻人回牧场去了,杨嘉措跟车到卓尼县城收羊的人那里拿钱去了。
讲完拉羊卖羊的过程,司机说,我原原本本把事情说了,但是这事你们千万不要给杨嘉措说,你们单要是说出去,那跟我动刀子呢。
那当然不说,我们给你保证下。那个杨嘉措的连手到底是谁,你不知道吗?我们在山这面的牛场上荡牛的人就那么一二十户人家,年轻人一年几趟从木耳镇走,坐你的车呢,那个年轻人你没见过吗?
也可能坐过我的车吧,但我没认下嘛。那不是你们村的人,你们村荡过三年两年牛的年轻人我都认得嘛,差不多的连名字都叫上呢。那个年轻人我真是不认得。这么办嘛,你们回去,把你们的小伙子抓住一问,就啥都知道了。
班代次力觉得谈话可以结束了,便和其他人交换个眼神,然后说,我们给你保证下,往后不追究你,也保证下不给人说是你说下这个事的,但你也要给我们保证下,我们来你这达调查的事不对偷下羊的人说。
我啊么能给他们说呢,那不就把我暴露了嘛!
那可难说,我们还怕你两面当好人,贼娃子就跑过呢!
离开东哇村天已经黑了。司机讨好地要留他们过夜,他们没留,连夜赶到木耳镇,住在班代次力的姐姐家。班代次力已经两年没见过姐姐了。原先他和女人在阿角沟附近的牧场放牧,进卓尼县城买生活用品或是冬季回家过年,都要经过木耳镇,在姐姐家站个脚,可是自从两年前当选村长,他就离开了牧场,他的父亲和小弟弟来牧场帮着女人荡牛荡羊,他和母亲在村子里种地。在甘南藏区有不成文的规矩:当村长的人家里人口要多,要在当选村长后住在村子里为村民们服务。那些当了村长还住在牧场里的人是不能当村长的,因为不能做到随叫随到办好公共事务,也不能及时解决邻里纠纷。当村长要付出很多时间和精力,但没有任何经济上的回报,虽说乡政府每年给每个村长七百二十元的误工费(每月六十元),但那还不够上级干部来检查工作时喝茶的招待费。当村长唯一的收获是,证明当选者有办事能力,有雄辩的口才和高尚的道德品质,这样的人是受人尊敬的。
翌日晨,才让旺杰和自己措哇的四个人坐班车回迭部尕干果去了。班代次力和阿加雇农用三轮车进了阿角沟,走到没路的地方又下车爬山,赶到牧场去了。昨天夜里他们讨论了很久,与杨嘉措连手偷羊的人是谁呢?为什么“招手停”司机不认识他?是村里哪个人家的娃娃新近去牧场了吗?还是杨嘉措从卓尼县勾搭上什么人了?会不会是哪个村民新近雇用的牧工?
尕干果村有个习俗,有的人家牛羊少,每户只有四五十头牛,他们便两三户合起来放牧,由一家人出人去放一年,明年再换一家……轮流放牧,或者是两三户合起来雇用扎尕那或是卓尼县车巴沟的牧民来放牧。扎尕那和车巴沟的人世世代代放牧,有丰富的经验,吃苦耐劳的精神也远近闻名。若是雇用扎尕那或是车巴沟的青年牧民,报酬是这群牛每年生下牛犊(尕里巴[9] 除外)的三分之一归雇工。若是雇用关系能持续十年八年,从家乡出来打工的青年夫妇就有属于自己的数量可观的牛群了。
班代次力和阿加在牧场的冬窝子住下来,询问自家的亲人,并一户一户地串门调查了三天,却无任何结果。十几户尕干果村的牧民是这儿的老住户了,他们的祖上到现在已经在这儿放牧好多代人了,从未出现过偷盗邻里牛羊的事情。从外地雇来的牧民也都是年轻的夫妇或是与父母同来的单身汉,他们均为受雇于此两三年以上的卓尼人,都是熟人,不能想象他们会偷尕干果村的牛羊,因为他们也都有了自己的牛群,少则二三十头,多的已经达到五六十头。他们若是偷了尕干果村的牛羊,被雇主发现,不但会被解雇和赔钱,还要失去在这片草场上放牧自己牛群的权利。他们甘愿离开家乡来这里当雇工,就是因为这里有比家乡广阔得多的草场,可以放牧自己的牛群。他们来这儿的时候,还都带来了自己家的奶牛——犏雌牛。
三天后,他们返回尕干果村口与先前回来的人会合,商议了一下。第二天班代次力和阿加去了杨嘉措家,跟杨嘉措的父亲拉麻焦谈了情况。你的娃娃和一个卓尼县的年轻人合伙把才让旺杰的十九只羊赶到卓尼县卖掉了。拉麻焦是个说话温吞性格敦厚的人,但是听完他们说的话竟从炕头上跳下地说,你们搞错了,我的娃娃决不会偷人家的羊!班代次力说,我们调查了,有证据,确实是你的娃娃偷了。拉麻焦坚决否认,说,我就是当着佛爷的面也敢说我的儿子不会偷人家的牛羊,我平时对儿女们的管教严着呢。他还说,如果我的儿子真是干出了这样伤天害理的事,你们啥话都不要说,把他绑起来,交给公安局。
班代次力看老汉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偷了羊,便劝解说,阿库,你先不要把话说得这么肯定。你的娃娃偷羊,肯定你不知道。你打电话问一下,看他承认不承认。拉麻焦一口回绝,不会的,我的娃娃是啊么的人,我知道呢。这不用问!
谈话实在进行不下去了,班代次力改变口气,严肃地说,阿库拉麻焦,我说的是实话,我们有确凿证据,证明就是你的娃娃偷了,这事你要认下。你认下,我们就不向调解委员会报告,私下解决。办法是你们给才让旺杰把羊赔上,一个赔两个。你要是不认下,我们就汇报到村民调解委员会,叫他们来处理。到那时间,可就不是一比二地赔了,一比三、一比五地赔!十倍八倍地赔呢!另外,调解委员的吃喝你们还要管上呢,他们是三十八个人,一人一天一斤肉,一斤酥油,一斤炒面,还有误工费一人一天三十八元。这些都折成钱,一天是一千七百多元。就算只开上两天会,你家就要出上三千五百元。
拉麻焦还是不承认自己的儿子偷了羊。他说,这话你跟我不要说,我们的先人从旧社会里就这么做的,这我不知道吗?!我要说的是我的娃娃不会做贼!他单要是做了贼,你们该啊么做就啊么做,是按着汉人的办法送公安局,还是按老办法处理,都成!
谈话到如此程度,只好作罢。从拉麻焦家里出来,正副村长便去寺院找活佛。
尼欠沟的寺院是个苯教寺院。苯教是青藏高原最古老的宗教,是一种泛神教,认为世界上万物皆有神灵,山有山神,地有地神,天有天神,树有树神……好的神灵护佑民众,而坏的神灵——那些恶魔会带来灾难。信仰苯教的人供奉好的神灵,又念经诅咒驱赶为害人间的恶魔,所以苯教比其他宗教更显神秘。迭部沟[10] 的百姓历史上是尊信苯教的,因该教派僧人身穿黑衣,故也被称为黑教。后来,卓尼的杨土司依仗中原王朝的支持发展和强大起来,其势力不断向迭部沟扩张,武力征服了迭部沟的众多部落,并强行在这里推行格鲁派佛教——黄教。到解放前夕,迭部沟仅剩下几个部落还尊信苯教。
尼欠沟的寺院名叫桑珠寺,建在沟口一个石头台阶上,规模不大却豪华无比,比甘南州的拉卜楞寺还华美。原因是古老的桑珠寺僧人在1958年民主改革后被遣返乡里当社员,寺院改做学校和人民公社的粮仓,“文革”中又被拆得一砖不剩。1980年代改革开放以来,尼欠沟有两个姓杨[11] 的村民,一个做包工头、一个做生意,两人在短短二十余年间成了甘南州的著名企业家。他们出资重建桑珠寺,并从成都定做了千尊释迦牟尼铜像置于大经堂两侧,名曰千佛阁。他们买了全套的《甘珠尔》、《丹珠儿》经卷,还定做了黄色华丽的手工栽绒地毯,把经堂的所有柱子都包起来……
桑珠寺的活佛既是寺管会的主任,又是尼欠沟七个自然村的村民调解委员会主任。两位村长讲述了事情过程,他便坐在电话机旁拿出通讯簿来,给行政村的村长和支书打电话,给七个自然村的三十多个调解委员打电话,叫他们两天后拿上碗到尕干果村的嘛呢房来。他说,调解委员会要开个会,为时两天。于是,班代次力就忙起来了,他叫阿加去通知才让旺杰,告诉他,佛爷已经给调解委员们打招呼了,过两天这些人都来,一共是三十八人,为他家的事开会。他把嘛呢房借下,把帐篷搭上,麦草铺好,还要准备三万元钱,后天晚上以前交上来,作为押金,委员们吃的喝的一天的费用要从这钱里支出。如果事情不是目前知道的这样,他输了,罚款也要从这钱里出。然后他又一次跑到拉麻焦家去,对他说,阿库,我最后一遍来跟你说一下,你的娃娃把人家的羊偷了,这事你就认下。我已经跟寺管会主任说了,再过两天调解委员就开会处理这件事呢。你认下,我们就私下解决,一个羊赔两个,我再给寺管会主任下个话去,把这会撤消,还来得及,这样你的损失就小些。你要是还不认账,调解委员来了,你想再改变主意就来不及了。
拉麻焦的嘴还是硬得很,阿班,你昨天来过后我就给娃娃打电话了,娃娃说他没偷过羊。我的娃娃我知道呢,他说没偷那就是没偷,这事我不能认下。我认下就冤死了!班代次力说,你实话到现在还不认吗?那我们真是要开会了。你要是输了,那可是十倍八倍地罚呢,你的损失就大了!
罚呗,你们只要能真真实实地证明我的娃娃偷了才让旺杰的羊,该啊么罚就啊么罚!
你实话是像汉人说的一样,不到黄河不死心!
拉麻焦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问,你说了个啥?
没说啥没说啥,你先准备下六万元交上来,押下。
多少?!拉麻焦吓了一跳。
六万。
啊么押这么多钱?
我们初步算了一下,十九个羊,分成三等,现在的市场价格是,一等的一个七百元,二等的一个六百元,三等的一个五百元。我们全部按中等的六百元算,赔的话是一万一千四百元,按一赔五着算,你们家得出五万七千元。另外的两千多元作为一天的“搅费”,多退少补。
啊么一赔五着算呢?!
这你又不是不知道,先人们就这么做的,外村的贼偷下了,一个赔三个,多的要赔五个。本村的偷下了,五到十个赔呢。我这还是按最低标准算的。
拉麻焦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沫。
班代次力又说,明后两天把钱准备好,大后天调解委员就要开会。
这么多的钱我一时拿不出来。
找措哇的人借去。全措哇的人还凑不出这些钱吗?要是真的没偷,你也把心放宽,钱还是要退给你呢,一分钱少不下!记住,通知你的杨嘉措,大后天的早上叫他到嘛呢房开会。
经过两天的准备,调解会议如期在尕干果村的嘛呢房召开。才让旺杰从看守嘛呢房的孤老头那里借来全村人开会用的白布大帐篷,在措哇亲友们的帮助下在嘛呢房的院子里搭起来。地上铺了一层青稞草,帐篷外头还码下一大堆木柴。吃早饭的时候,尼欠沟七个自然村的调解委员和寺院的三名僧人调解委员都骑着马或是步行赶到了,总共三十八人。当事人才让旺杰早早就到了,他把两个取暖用的大铁炉子塞满了柴,烧得旺旺的。杨嘉措还没有出现,拉麻焦叫人捎话过来,他打电话叫儿子从牧场回来,儿子答应往回赶,但不知道啥原因没到家。调解委员会主任是桑珠寺院的活佛,他召集大家开了个临时会议,说被告不在也没关系,会议照常举行。然后由行政村村长,也就是调解委员持周宣布了几条纪律:会议期间,任何委员不经会议授权,不得和当事人及其他人接触,被授权调查时必须有三位代表同时前往。所有委员在会议期间不得回家住宿。有些委员是行政村支书、村长和自然村村长,如有公务要办,要经调解会议全体委员同意才能离开,一旦离开,便不得再参加会议,以防营私舞弊。当事人在会议上只有回答问题的权利,不得反问和狡辩,不得犟嘴和说谎,违犯一次罚款一百元。尕干果村是个大村,有七名调解委员,他们与原告被告有近疏不同的关系,为防止偏袒,这七名调解委员不参加会议,但村长和副村长可以列席会议,因为会后有许多事情要他们执行。他们只能旁听,没有发言和表决的权利。回避会议的调解委员则抱柴烧火、烧菜做饭或采办生活用品。
临时会议结束,活佛指定一位僧人和村长持周主持会议,他就回寺院去了。这是习惯,活佛参加只是仪式。尕干果村的调解委员急忙去嘛呢房的灶房点火烧菜,让大家吃早饭。
早饭后正式开会,三十名代表在帐篷里膝地而坐围成圆圈,留下一个豁口作为走道。把才让旺杰叫进来,坐在圆圈中间,陈述事实经过。他讲完后,他们措哇的两个老汉和两个年轻人也被轮流叫进帐篷,接受问讯了很久,以证明才让旺杰陈述的真实性。
这天晚上三十七名调解人就睡在帐篷的青稞草上。穿皮袄的六十岁以上的老年人超过一半,他们把系腰一解,皮袄上下扽了扽,头和脚缩进皮袄里睡了,把牛皮靴垫在头下当枕头。中年人和年轻人中有些人穿着防寒服睡觉,半夜里冻醒了,坐起来点火,烤热了再睡。睡觉前班代次力和另外两个委员被派去通知拉麻焦:明天全体调解委员要到你家来,帐篷就扎在你家的院子里,在你家吃在你家住。你把娃娃叫回来,我们要问话。你的娃娃要是不回来,调解委员两天三天着等呢,吃的喝的还有误工费都要从你押下的钱里扣除。
拉麻焦说,娃娃跑到啊达去了我找不见着。
班代次力回答,找见找不见我们不管。他不来我们就等着。不过等的日子不能超过五天。五天的期限里要是他再不回来,第六天,你家的财产除了住人的房子,调解委员啥都抬,抬出去赔人家的羊。你家的牛羊要被赶到卓尼卖过了,给丢羊的人赔钱。
原先硬犟死犟的拉麻焦慌了,夜里打电话把躲藏着的杨嘉措叫回来了,转天早晨天不亮就打发他去了嘛呢房。于是杨嘉措坐到前一天才让旺杰和证人坐过的位置上,轮番接受调解委员的问话。第一个问话的是桑珠寺的一位老僧人,活佛指定的会议主持人。他已经年过七十,头发花白。
他和气地说,杨嘉措娃娃,你把你们村才让旺杰的羊赶到卓尼县卖过了。村民调解委员会要调查处理这件事,通知你昨天到嘛呢房来,你啊么没按时来?
我不知道你们开会的时间。我是昨天晚上才接到阿爸的电话,说你们找我着呢。昨晚我在县城的朋友家喝酒,今早上我就借了摩托车赶回来了。
有个老汉立即说,你说谎!前天晚上,你骑着摩托车回家了一次,有人看下着呢。你半夜又走了。你是故意藏过的,想逃避调解委员会的问话。你娃娃说,我说的对不对!还要叫我找证人来吗?
杨嘉措不出声了。
立即有人说:记下,记下!说谎一次,罚款一百元。
一个声音回答,记下了,违规一次,罚款一百元。这是尼欠行政村的文书说的。文书是尼欠沟为数不多的高中毕业生之一,也是调解委员,被指定为此次会议的书记员。接下来老僧人说,好了好了,这个事我不问了,我就问你偷羊了没有?偷了牧场里才让旺杰的羊了没有?杨嘉措咬着嘴唇沉默很久,终于说,偷了。老僧人又问,你的连手是啊一个?你的连手有几个?你们啊么合伙偷羊的?不要叫我问了,你一五一十地交代。
杨嘉措又是长时间的沉默,于是好几个人催促他,说吧,年轻人,你们几个人是啊么偷下羊的。我们都调查了,你是掩盖不住的,我们有证据。
连手我不说。我偷了羊,我赔。就是有连手我也不说。我就赔我的那一份,连手的份子我不赔。我知道,揭发我的人是拉下羊的司机。出事了,司机揭发我,但实际上不光是我和连手的事,司机的责任更大。有一次我坐他的车,是他先跟我说,要是能赶上羊,他的车给我拉着卖过去,他的车严实,别人看不见拉的是羊。司机不说这话,我不会偷才让旺杰家的羊。所以我只赔三分之一的钱,连手的份子,你们找连手去。杨嘉措一连说了很多,看来这些话都是事先想好的。
老僧人说,你们三个人一搭做下贼的,啊么串通到一搭的我们不管。你是尕干果的人,偷村里人的羊,责任最重大,你是家贼嘛。你要全部赔下,那两个人的份子,你找他们要去。
我不替他们赔钱!错误主要是那个司机的,是他叫我偷羊的,我最多就赔我那一份!
态度不好!狡辩!再罚他一百元!有人大声说。书记员说,记下了,再罚一百元。
杨嘉措一会儿狡辩,一会儿沉默,一直到中午也不说连手是谁。马上就要吃午饭了,老僧人说,杨嘉措,你不要顽固不化。你的连手是谁,一定要说出来,不说出来,会议就结束不了,下午接着开,明天接着开。不光是全部羊价你一个人赔,调解委员每天开会的费用和误工费都要你出上呢,一天就是一千七百元。你算一下,开上三天会,要出多少钱?开上十天会,要出多少钱?
吃过午饭继续开会,杨嘉措终于开口了,首先交代他的连手,是卓尼县扎哇沟的一个年轻人,名叫杨朗木久。他是尕干果村杨光荣家雇来放牛的,还没有成家,和母亲住在杨光荣家的牧场上。偷羊是杨嘉措的主意,他对杨朗木久说,才让旺杰的女人带着两个小娃娃坐牧场,顾了牛顾不了羊,咱们一起把她的羊赶走上一车,她发现不了,也抓不住。于是,一天夜里,他们合伙把羊从牧场里赶过了山,过了阿角沟,塞进事先等在那儿的长安面包车上。装车后,杨郎木久回牧场去了,杨嘉措跟司机去卓尼县城拿钱。
调解委员对杨嘉措的交代还算满意,但在偷了多少只羊的问题上又发生了龃龉。才让旺杰说丢了十九只,杨嘉措说偷了十八只,委员们认为那只羊是在路上走失的。羊是夜盲眼,夜里不能好好走路,人要是硬赶,它就乱钻,也许钻进柳棵子里丢了。委员们判决这只羊也由杨嘉措赔偿。杨嘉措不同意,说他们装上车的羊就是十八只,就赔十八只。委员们说一定要赔十九只,并决定再罚他一百元,说他犟嘴。
接下来调解委员进行了长时间的讨论,在天黑前作出决定:司机提供破案线索,再说在最初的调查中,班代次力和阿加已承诺放过他,那就按原先的承诺处理,不再追究。村规民约规定,外村人偷牛羊,按三至五倍的价钱赔偿,本村人偷盗赔五至十倍,这事就按五倍赔。取外头的最高数;内部的最低数。这五倍的羊价,杨嘉措负责赔五分之三,杨朗木久负责五分之二。
吃过晚饭,调解委员各回各家。大家商定休息两天,然后由尕干果村的村长、副村长去牧场找杨朗木久要钱。
班代次力刚刚回家不久,牧场里尕干果的牧民就打来电话,说杨朗木久几天不见了,他母亲赶上自己的八九个犏雌牛和这两年打工挣下的十几头小牛犊要逃跑。
还在前几天去牧场调查的时候,班代次力就跟家人和尕干果村的牧民打过招呼,叫他们注意那几户给尕干果村放牛的外乡人。他的直感是杨嘉措的连手可能就在那几户外乡人当中。
班代次力明白,杨嘉措散会后一定向杨朗木久透露了消息。于是,他在电话里告诉自己村的牧民,拦住老婆子不要叫跑掉。然后,就跑到寺院找活佛汇报情况,活佛立即打电话给所有的调解委员,明早还在尕干果村的嘛呢房开会。
会议开过后的当天下午四点,调解委员当中五十岁以下的十几个人租客货两用车,出了尼欠沟,拐到白云林场的加油站加了三百元汽油,买了几十个大饼,然后经腊子口过岷县直奔卓尼县的阿角沟。跑了一夜,于早晨八点在阿角沟森林公园门口下了车。他们都冻僵了,农历十月中旬的天气,夜里经过腊子口时又遇上大雪纷飞。尽管所有人都穿着羊皮袄,下了车还是双腿僵硬,走不了路。他们闹哄哄地走进公园管理处看门人的房子暖和了一下,喝茶吃大饼,然后经过冰雪世界的阿角沟,向牧场走去。
这天晚上他们住在尕干果村牧民的冬窝子里,转天早晨去杨朗木久母子的冬窝子赶牛。他们早就调查清楚了,杨朗木久和母亲卓玛草来到牧场的时候,赶着自家的九头犏雌牛。扎哇沟的村民以务农为主,因为草山很小,每家只能养几头犏雌牛,供家人喝奶子和打酥油拌糌粑。他们算过,把老婆子的七头犏雌牛赶走。老婆子的娃娃赔两倍的羊价是两万三千元,一头犏雌牛的价格是三千元到三千五百元,赶走七头就可以了。
老婆子昨晚已知道一大帮尼欠沟的人过来了,估计是来赶牛的,连夜就做好了准备,把往常在草场上过夜的牛群赶回住房旁边的牛栏里。早晨,当她看见一大群穿皮袄的男人往她的冬窝子走过来的时候,便提了柴刀,双臂从袖筒里褪出来,把皮袄堆在腰里,裸露着上身,挥舞柴刀,大声威吓:我看你们啊一个动我的牛!我把他的手剁过呢!
男人们在离她十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村长班代次力尽可能温和地对她说,老阿妈卓玛草,不要胡来!你儿子偷了才让旺杰的羊,现在要赔呢!一赔二。十九只羊的价钱是一万一千元,要赔两万两千元。你有钱就拿出来,你的牛我们不动。你要是不拿钱,我们就赶牛!
卓玛草声嘶力竭地喊,我儿子做下的事,你们找他算账去!不要动我的牛!
你儿子藏过了,我们就要找你。你要为儿子承担责任。快些把钱拿出来!
我没有钱!我的牛你们也不要动!
那不成,杀人偿命,偷了羊要赔钱,没有钱我们就赶牛呢!这是规矩,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你们的啥规矩!我就不多的几个牛,靠它们过日子。你们把我的牛赶走了,我也不活了!
不是我们的啥规矩,是祖祖辈辈的规矩。这事你不要抵赖,想赖也赖不过去。你想过没有,才让旺杰家的羊也是人家生活的来源,你儿子偷着卖过了就做得对吗?
我儿子做的不对你们找他去,不要动我的牛!我的牛是十几年攒下的钱置下的,你们赶走就把我的命要下了!
那不成,和尚跑过了还有寺院哩,我们就是要叫寺院赔!班代次力扭过脸对伙伴喊了一声:赶去!快赶去!
他身旁的委员和尕干果的牧民就往牛栏走去,卓玛草像疯了一样举着柴刀,向要把牛栏门拉开的男人身上砍去。那男人很机灵,双脚一跳,躲开落下的柴刀,一转身就把卓玛草的手抓住了,三下两下夺了柴刀。卓玛草又举着双手抓那人的脸,却被另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从侧面推倒在雪地上。那人说:成了成了,闹一下就成了,还真想动手!
卓玛草从雪地上爬起来,噢噢地叫着又扑过来,有人喊:拿绳子来,绑在杆子上。这还真骚毛得不成!
于是,两个男人把卓玛草推到牛栏的横木上,用牛毛绳拦腰把她绑在横木上。然后,他们打开牛栏门去抓牛。
你们抢吧!把我的牛抢走吧!我不活了……被绑在牛栏上的卓玛草一跳一跳的。她干瘪的双乳在脏污的皮袄上荡来荡去,寒风呼啸着刮过,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冷。
尼欠沟来的男人们再也不理她。在尕干果牧民的指认下,他们在一百多头牦牛和犏牛群里把卓玛草家的九头犏雌牛挑了出来。然后,尼欠沟的调解委员从这九头犏雌牛里挑出来七头。他们就像做收牛生意的回民一样,品评着哪头牛能卖三千元,哪头牛能卖三千五百元,然后就将牛两个一对地用绳子把它们的角连在一起。生人赶牛就是这样,否则牛在路上乱跑,不听话。
一切都准备好了,尼欠沟的调解委员要上路了,班代次力对绑在牛栏上已无力跳骂的卓玛草说,老阿妈,你不要着气,我们把你的牛赶上了七个。你看好,就是这七个牛。你还有两个牛呢,你儿子跑过了,就你一个人过日子的话,两个牛挤的奶打的酥油够吃够喝。你儿子我们再不追究了,你能把他叫回来了。他要是觉得我们处理不公,叫他到尕干果找我,要是心疼牛的话,拿上钱来赎牛也成。我们给三天时间,三天不来的话牛我们就卖过了,给才让旺杰家赔羊价。然后,他对尕干果的牧民说,我们走远后,你们把老婆子解开。
就在这时,斜刺里从与尕干果村牧场相邻的阿角沟牧场里跑来几个骑马的人。他们远远地大声喊着,做啥呢,你们做啥呢?为啥赶人家的牛?!
尼欠沟的调解委员没回答,问尕干果村的牧民,他们来做啥呢?
一个牧民笑着说,老婆子是卓尼人,乡亲嘛,帮着说话来了呗。
班代次力也笑了笑,朝旁边的人说,走,你们赶上牛先走。我等着。
几个人赶着牛走了,其他人留下来和班代次力一起站着。那几个人骑马跑近了,喊,站下站下,不要走!然后下马,气势汹汹地说,做啥呢,你们为啥赶卓玛草的牛?!
班代次力没回答,拍打着皮袄上赶牛时蹭的泥雪,然后直起身体来,对带头的那人说,白玛扎西,我可没听你说过还有这么个亲戚!
白玛扎西愣住了,不知说什么好。
班代次力又说,你说,你们是啥亲戚?
白玛扎西还是眨眼,啥亲戚?
我啊么知你们是啥亲戚,我还等着你说呢。你是替杨朗木久还钱来的吧?
白玛扎西突然知道受了奚落,气急败坏地说,阿班,少胡球来。你当你们人多,就这么欺负人吗?
我欺负啊一个了?
你们来上一大帮人,把卓玛草的牛赶走,这不是欺负人吗?!
噢,你不是替她还钱来的呀!那你叫我们等一下做啥呢!
我是看不惯你们欺负一个老婆子。你们把卓玛草绑在杆子上,这是做啥呢?有你们这么做事的吗?!
不绑上?不绑上出人命呢!你看见她脚底下的柴刀了吗?
那怪谁?你们赶人家的牛,人家不拿柴刀拿啥呢,给你们烧酥油茶吗?
不赶牛,不赶牛你替她给钱吗?你知道不知道,她儿子偷下才让旺杰的羊了!
她儿子偷下羊,你们找他要去,找老婆子做啥呢?!
说球子的话,我们啊达找她儿子去?你能,你把她儿子找来给我们把钱要下。
我凭啥给你们找她儿子去?
那你就少管闲事。我们不找她儿子,嫌麻达呢。我们找着她儿子,要赶他家的牛,找不着也要赶。他要是真的不叫我们赶牛,就不藏过了。他藏过了,那就是同意我们赶牛。他自己都不出面拦我们,你倒替他管闲事!
我就是要管!你们今天把牛赶不走!
呦,你能球得很!我们今天就是要赶牛哩,你有本事拦下?!
我就是要拦下!走,追上去,把牛拦下!
白玛扎西和伙伴骑上马追去,远远地喊,站下,站下!他们很快跑到犏雌牛前头,拦住牛和尼欠沟的调解委员,说,你们不能把牛赶走!调解委员问他,啊么不能把牛赶走,你把杨朗木久的钱出上了吗?他说,我为啥要出杨朗木久的钱?调解委员说,你没出钱,就少管闲事。他说,这闲事我就管。你们欺负一个老婆子,我看着不公!他拦住牛不叫走,调解委员回头向班代次力喊,人家不叫走,这事啊么办呢?班代次力从后边赶上来,大声喊,走,赶上了走,我看啊一个能挡住我们赶牛。于是调解委员合力赶牛,牛被逼无奈,朝前拱去,把白玛扎西和伙伴冲散了。白玛扎西驱马气急败坏地跑到班代次力身旁,大声喊,阿班,你硬要赶牛吗?!
班代次力坚决地说:做啥哩,你要打仗吗?下来下来,我们一对一地戳刀子!你把我戳下了,这牛我们今天就不赶了!
戳刀子就戳刀子!白玛扎西从马上跳下来,走过来。尕干果村的牧民拦住他,七嘴八舌地说,做啥呢,扎西,要耍英雄吗?羞不羞!杨朗木久偷羊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帮着他说话,他给你啥好处了,你这么护着他?
白玛扎西说,杨朗木久给我个屁的好处。我是看着他们赶卓玛草的牛不公道,心里不来[12]!
赶牛不公道,那偷羊就公道吗?你袒护偷牛的,那以后牛场的人都互相偷牛,你偷我的我偷你的,就公道了?你的心里就来了?!把你的牛偷过,你的心里就来了?!不要管,这事你不要管。偷下牛羊的贼就是要惩治呢!
在众人劝说下,白玛扎西终于退让了。他自我解嘲地说,好,不管了,我不管了,你们尕干果的人就欺负一个老婆子吧!就不怕老天爷打雷把你们炸死吗?
有人说,大冬天啊里的雷呀,你不是说梦话吧……
众人大笑起来。
调解委员赶着牛往东走了两天,从措美峰东边很远的一个山口翻过迭山,然后走尖尼沟,翻过尖尼梁,回到了尕干果村。他们休息两天,把牛赶到县城卖了,然后召集调解委员会议,把丢羊的和偷羊的人叫来,按一赔二的价钱,当着大家的面给才让旺杰两份羊价。其余的三份,一份捐给寺院,两份上交村子,作为以后办公益事业的费用。拉麻焦押下的六万元中,扣除三份羊价和一天开调解会议的费用,再扣除几百元问讯时杨嘉措的罚款,剩下两万多元退回。做完这些事,班代次力代表调解委员会问双方,你们还有什么话说吗?双方都说没啥说的。于是,双方在书记员写好的调解书上摁手印,一式四份,双方各执一份,自然村保留一份,行政村存档一份。调解书上还有一句话:自签字之日起,双方当事人不准反悔,若有反悔者,罚款一千元,再反悔再罚。
今年夏季的一天,我在松赞宫与几位藏族朋友喝大茶[13],一位尼欠沟的男子对我讲了这个故事。听完故事,我非常惊讶问他,你们这里出了啥案子不报公安局?
他回答,不报。杀下人了都不报,私下解决呢。有村民调解委员会的叫委员会解决,没有的由寺管会管,佛爷出面调解呢。
我又问,那么你们的调解委员会有没有调解不成功的例子?
他说,有呢,有一年他们牧场里丢了六匹马,丢马人家的男子跟着马蹄印追到岷县一个回民居住的村子,看见马,打听出偷马贼的名字,但就是进不了门,要不回马来。偷马贼的亲戚多,把他赶出村子。他回来报告村民调解委员会,委员会的一帮老汉坐上车去了,发现马已经被卖掉了。他们想抓人,却被村民撵了出来,那村子人口多得很。这是调解委员会没本事,丢马的人啥都侦察好了,给他们汇报,他们解决不了嘛。最后,调解委员会用村里公共积累的钱赔给丢马的人,一比一赔了。
[1](藏语)马鞍上。
[2]班代次力的昵称。
[3]仓库。甘南藏族自治州迭部县盛产木材,林区农牧民住宅大多是两层的木楼。一楼用干打垒的土墙围起来供冬季居住,夏季住二楼,这是正房。正房一侧有门通向偏房,偏房的墙是很厚的土墙,且不装木板,房顶也铺着近一尺厚的泥土,这间房叫泥都。如一旦发生火灾,便堵上通往泥都的侧门,即使整个楼房烧毁了,泥都里的物资也会安然无恙。人口少的家庭冬季住在泥都里,有炕和炉灶,冬暖夏凉。
[4]因迭部县牧民以放牧牦牛和犏牛为主,放羊为其次,故将牧场称为牛场。
[5]卓尼县很大一部分农区的藏民生活方式虽已汉化,但他们还能讲标准的西藏拉萨方言。妇女的服饰很特殊,穿绿色和蓝色长衫,形似旗袍,再配以红色短衫。发式也很特殊,三根长及小腿的发辫披于身后。甘南地区的人们把这部分藏民称为三格毛。
[6](藏语)山梁上的村庄。
[7](藏语)好,是,对。
[8](藏语)家族。
[9]犏雌牛下的牛犊。牧民习惯不养尕里巴。犍牛和牦雌牛的后代是犏牛和犏雌牛,有杂交优势。犏牛体高力大,犏雌牛产奶多,但犏雌牛和其他任何公牛交配生产的牛犊非常退化,矮小体弱,呆头呆脑,毫无用处,一出生即被宰杀,弃之不用。
[10]迭部县地处岷山和迭山之间的一条大山谷,民间称为迭部沟。
[11]藏民只有名字没有姓氏。解放前民国政府在迭部地区搞过一段改土归流工作,统计户口时须报姓名,很多部落的村民便以清政府赐给大土司的“杨”姓作为他们的姓氏。他们说,老爷姓啥百姓就姓啥。
[12](方言)不高兴,不满意。
[13] 松潘茶。叶片大,梗粗,香味醇厚,色泽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