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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南纪事 - 杨显惠
连手
黎明时分,吉西道杰醒了。天还没亮,从窗户看出去,东边黑暗的山头上方只有一抹微微的亮色。他是冻醒的,已经是五月中旬,但昨晚睡觉没关窗户,迭部沟[1] 清晨的湿空气侵袭进旅馆的房间里,而他又喝醉了酒,只穿一件衬衫躺在床上,被子都没拉开。
酒劲儿还没过去,头痛欲裂,他哼哼唧唧地穿上拖鞋进了卫生间。从卫生间出来,他就去桌上拿茶杯。一只脚滑了一下,且脚下有点黏糊,但他没顾上看地下有什么东西,就把两只茶杯的残茶喝光了。他拿起暖瓶倒水,却没倒出水来,于是伸手到桌子下边摸啤酒,却没摸出啤酒来,因为一整箱都是空瓶子。也就是这时候,他看见一只打碎的啤酒瓶,玻璃片散落在瓷砖地上,带着瓶口的半截啤酒瓶横在靠近门口的地上。那里还有一大摊乌黑的东西,是血,凝固了的血,在柔和的黄色廊灯的灯光下看起来就像是一瓶墨汁倒在地上。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疼痛的头,便触到了前额上鸡蛋大的肿块,用手指头抠了一下,抠下来一块指甲大小的血痂。血痂一掉,一缕鲜血就流出来了,热丝丝地淌到鼻梁上。他用手抹了一下,然后又进卫生间拿了条毛巾捂在前额上,在心里含含混混地骂了一声:这个驴日下的把我的头打破了,淌了这么多血……他捂着头走回自己的床前,坐下,可是,当他木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对面自己的连手[2]空荡荡的床铺之后,心里微微地觉到了不安。他扔下毛巾,穿上外衣出了门,向服务台走去,用藏语喊,服务员!
仅仅喊了一声,一位身着藏裙的服务员就像是早有准备似的开门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旅馆老板。旅馆老板是岷县汉民,前几年在这里开饭馆,生意发达,今年新建了这座两层楼的旅馆。旅馆老板说,酒醒了吗?
吉西道杰的汉语很流利,他没回答老板的问题,反问,你们看见我的连手了吗?他啥时间出去了?
老板回答,你是说班代交吗?班代交送到医院去了。
吉西道杰一愣,啊么着[3] 送到医院了?
老板很惊奇的神情盯着他看了几秒钟,说,你的酒还没醒吧?
吉西道杰说,我的酒早醒了。你快说,啊么把他送到医院了?
旅馆老板说,我看你的酒还没醒呢。啊么把他送医院了你还不知道吗?你把人杀下了!
你胡扯球个啥!我啊么把人杀下了?是他把我的头打破了。你看,血还淌着呢。
头打破了能淌多少血?你看见房子地下的血了吗?!杀下一个羊能淌那么多血吗?
吉西道杰脸色变了。老板又说,你一刀子戳在班代交的腔子上了,把人戳翻过了。你还不知道吗?
吉西道杰黑黑的脸孔变得黄黄的,声音也变了,说,戳到啊达了?
具体戳在啊达了我也没看见,服务员半夜里打电话把我叫来,来的时间人已经抬走了。服务员说是有个客人和你的连手是一个村的,尼欠沟申木朵村。那人也知道你是尼欠沟尕干果村的人。当时有的人说,要把你捆上呢,怕你跑过了,那个人说,那跑不过,我认得他。他叫上人把你的连手抬到医院去了。
吉西道杰的嘴唇都变白了。你说的实话吗?真是那么厉害吗?我啊么不记得戳刀子的事。
你记得啥呢,人抬走了,我进房子的时候你就像个死猪一样睡得呼呼的。你把人戳下了,还不知道。年轻人,你把祸惹下了!人抬走的时间,刀子还在腔子上插着呢……
尽管他怎么也记不起自己为什么戳了连手,但他的手在漂亮的“鳄鱼牌”夹克衫下摆摸了几次——皮带上只剩下刀鞘,那把七八寸长的刀柄上镶着珊瑚珠的漂亮小刀不见了。
老板又说,你们到底做啥了嘛,你们不是好朋友吗?啊么着戳起刀子来了?
我啊么知道呢,酒喝多了,为的啥我一点也想不起来……说完,他就匆匆下楼。旅馆老板大声问他到哪里去,他也没有回答。
迭部县是片美丽的地方,它处在青藏高原的东部边缘,成都平原与青藏高原的过渡地带。这里山高坡陡,峰高水急,雨水充足,山顶上白雪皑皑,山坡上绿草如茵,山谷里布满了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源自甘南藏族自治州郎木寺的白水江从迭山和岷山之间的高山峡谷里湍急地流过,把迭部沟挖得更深,随后又流过舟曲县、武都市,汇入嘉陵江。迭部县城设在电尕镇,这里由于白水江的多次改道和长期的冲刷,在迭山阳坡和岷山阴坡的脚下制造了一片平展展绿油油的草地。白水江紧挨着岷山流淌,它的南边是一片苍翠的原始森林,先是油松,接着是挺拔而高大的白松和铁杆松,漫山漫坡向虎头山爬去。电尕镇的清晨真美丽呀!东方的天空已经大亮,一束横担的白云已经抹上了淡淡的红晕,如同姑娘清新的脸蛋。迭部沟里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雾气,虎头山顶的白雪也闪烁着浅浅的红霞,空气散发着淡淡的松香气息。
但是吉西道杰对这些都视而不见,他急匆匆地跑到了县人民医院。医院的大门紧闭,只有一扇镶在大门上的小门虚掩着,他一推就开了。县医院他还不熟悉,他今年才二十二岁,身体像长了三百年的铁杆松的树身一样粗壮和结实,还从来没进过医院看病。他进门先朝门卫房的玻璃窗看了看。正好这时门卫房的门开了,一个藏民老人站在门槛里头问他,你做啥呢?他叫了一声阿库[4],说,我要看个病人。昨天夜里得病送来的。
昨天夜里得病进来的?没有,没有这么个病人呀。
吉西道杰心里一喜。没有病人,没有病人那就是说他并没有把自己的连手“杀下”。这个旅馆老板真不是东西,把他吓了一跳。
他转身要走了,那个门卫却又说,昨天夜里看病的一个都没有,就是半夜里送来了一个刀子戳下的,已经死了。
死了?吉西道杰的心陡地一跳,问。
死了。门卫说。
吉西道杰没再出声。他的心突然往下沉去,双腿乏得站不住。门房却不知道他心里的感受,说,你打问的就是这个人吗?死了,那人一来就死了,腔子上叫人戳了一刀。送人的人说是喝下酒了,两个人戳刀子,把他的连手戳死了。来的时候还有气呢,抢救来抢救去就死过了。哎呀,现在的年轻人,比我们年轻的时候能挣钱,钱来得容易了,下茬地喝酒,喝醉了就戳刀子呢。我听人说,戳死的和戳的人都是尼欠沟的,都是年轻人,都是贩木头的……门卫是个爱唠叨的老人,说了许多,但是后面说了些什么吉西道杰根本就没听见。他的双腿勉强地支撑着自己没有瘫倒,良久才又问,你说的这个病人,真是刀子戳死下的吗,真死了吗?
哎呀,这个娃娃,我五十多岁的人了,能给你编谎吗?我给你编谎有啥用哩。
不……不不……吉西道杰的嘴唇哆嗦着说,我是说……我是说我能看一下这个人吗?我是他的朋友,刚才听说他叫人戳下了。我想看一下……他是不是真的叫人戳死了。要是真戳死了,我就要给他家送个信去。
没那个必要,没那个必要。死了,真是死了。我和值班大夫,还有送人的一搭把他抬进太平间放下了。门卫大声地说,接着换了种口气,嗓门低沉了许多,说,娃娃,你要是和戳人的人认识,就赶快送个信去。送人的那个老汉已经到公安局报案去了,这事看来要闹大呢……
吉西道杰转身离开医院,可是往哪里去呢?是回家跟家人交待一下,然后去公安局自首呢,还是回旅馆等着公安局来逮捕自己?把自己最要好的,被人们称为“连手”的朋友杀死了是该承担法律责任的。他在路上慢腾腾疲乏无力地走了一截之后,心里又作出了相反的决定——逃跑。他心里想,这是酒后失手戳死了人,但自己能说得清楚吗?谁又能为自己讲清楚呢?!自己才二十二岁,坐上二十年牢,出来也还成,但要是判死刑呢?然而逃跑又能跑到哪里去呢?去西藏,到拉萨混日子,或许能侥幸逃开追捕,但时间一长,还是会被缉拿归案的。至于跑到东边的西安广州去,他根本就不想,在汉人的地方上,就是迭部的警察不追捕,自己的相貌和半生不熟的汉语就是杀人犯的广告。他想来想去做出了这样的决定:要逃跑,但不能逃到外地去。就在家乡附近的什么地方躲藏起来,等着双方家人出面,用传统的方法解决问题……既然做出了决定,他就想加快脚步离开县城。这时候电尕镇东边白水江流淌的峡谷上方,从一座山头背后放射出来的霞光已经把天上的云霞染红了,街头上行人多了起来,几辆拉木头的汽车从街头驶过。他估计,这时候公安局的值班警察已经接到了报案并且通知了刚刚起床的警察到局里集中,很快,警察们会骑摩托或是开着警车去旅馆逮捕自己。旅馆是不能回了,或许家也不能回去了,也可能警察正在奔向尼欠沟的尕干果村,去家里抓他。他必须往西跑,藏到城外的哪个地方去。但是,他越想走快越走不快,两腿发软,心也慌得咚咚地跳,对未来前途的恐惧和戳死好友的内疚攫紧了他的心。他眼看着太阳从东方的山顶上升起来,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多,且有几个熟人向他打着招呼错身而过。
不行,不能叫熟人看见我往哪里去了,公安局会侦察到这些信息的。他在心里这样告诫自己,扭头钻进了一条低矮房子密布的小巷道。这里是原先迭部县城老居民的住宅区,他是从牧场来的乡下人,在这里没有熟人。
可真是巧了。他刚刚走过两个院子,一个年轻人骑着辆破旧的摩托车突突地迎面驶过来。他机警地喊了一声:扎西!
扎西是西边当多沟的人,前几年和他一样从山沟的村寨里收购狼肚菌[5] 和虫草卖到县城。后来他改做木材生意,扎西却还做着收购虫草和狼肚菌的生意。有一位广东商人长期住在迭部县城,专门收购迭部沟各条山谷里的妇女们采摘的新鲜狼肚菌和虫草。狼肚菌和虫草在采摘的当天傍晚由他和扎西这样的人收集起来,连夜送到这个商人手里,商人的汽车连夜送往兰州,再由飞机运往广州。于是最新鲜美味也最昂贵的狼肚菌和虫草就出现在广州各大饭店的餐桌上。
扎西看见吉西道杰,他很灵巧地把又笨又大的“幸福牌”摩托车停在几乎要撞到吉西道杰的膝盖的地方,说,阿佳[6],这么早你往哪里去呢,又有好生意了吧?
吉西道杰什么话也不说,扶住扎西的肩膀跨上摩托车后座,又推了一下他的肩膀说,掉头,走,往当多沟走。摩托驶到城外,他才喊停。他把双腿吊在两边说,兄弟,我不小心把一个人戳死了,是我的连手。
已经停稳的摩托扭了一下,扎西扭过脸来,惊讶地睁大眼睛说,谁?!你把谁戳下了?
班代交。不等扎西再问,他就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简略地说了一遍。最后他又说,我到你家里藏几天的要呢。
扎西猛地加大了油门,摩托呜呜吼着往江扎沟的方向驶去。当多沟是迭部县最西头益哇乡的一个行政村,但是交通最困难最不方便。因为大山的阻隔,他与益哇乡之间并无公路相通,从电尕镇或益哇乡去当多沟必须经过四川省江扎沟里的冻列乡和崇尔乡,然后右拐进入一条只能走马帮的石头疙瘩小路,才能到达迭山众多山谷中的一条——当多沟。
三个小时之后,摩托才驶进当多沟一个叫做当加的自然村。扎西还没成家,进了门,他立即摘下房顶上挂的半扇子蕨麻猪[7] 叫阿妈煮上,款待吉西道杰。吉西道杰却没有摸一下吃肉用的小刀,一脸苦相地说,兄弟,你吃,你快快地吃,吃罢了赶紧走,到我家里看一下去,出啥事了没有。
出啥事呢?扎西一边用小刀切肉一边说。
我害怕申木多的人把我的家里人杀下呢。
没那么雄动[8] 吧。
哎,兄弟,你不知我们那边的情况。我听老人们说过,三几年四几年的时间,我们尼欠沟的申木多村和安子沟的吉爱那村为一块磨刀石的事打了六七年仗,申木多的人把人家的人杀过一个,人家把申木多的人也杀过一个,申木多再去杀过一个,人家又来杀过一个……两个村子合起来死了二十多个人。后来还是杨土司的手下来调解,矛盾才得到解决。我和班代交是连手,亲兄弟一样,现在我把班代交戳下了,你想能不出事吗?
嗳嗳,那是几十年以前的事,现在社会和那时间不一样了,还能出那样的事吗?
难说呀!也可能两个村子之间打仗的事再不会发生了,但人家家里人找我家的人报仇的事不是没可能……
嗯,这样的事真是有呢……
扎西急匆匆吃了两块肉又拌了一碗糌粑便骑上摩托走了,时值午后两点。
尼欠沟在县城东边四十多公里南北向的一道山沟里,沟口有一块巨大的像山丘般的黑色大石头。石头的前边是湍急的日夜流淌的白水江,后边的山坡上是一个叫做卡坝的村庄。扎西在卡坝村前拐了个弯儿进了卡坝沟,溯安子河北上后,顺着1968年开辟的伐木材的简易公路前进。
又过了两个钟头,弯曲的公路时而在密密的油松林中穿行,时而又在悬崖上起伏,扎西的头颠晕了,手震麻了,一座大山挡住了他的去路。山沟分成两条,一条继续往北,有装载木材的卡车驶出,是安子沟的地界。一条拐向东北,狭窄陡峭,只有湿滑泥泞的小道,这条沟叫尼欠沟。这里有一座高大雄伟如同人形的山峰,人们便把这条沟叫做尼欠沟。尼欠是藏语“大人”的意思。好在五年前扎西坐着吉西道杰雇下的卡车来安子沟拉木材时,从尼欠沟进去看过措美峰[9],在吉西道杰家住过两天,他认下了这条沟。他加大油门驶上通往尕干果村的陡峭湿滑的小路。
尼欠沟向阳的山坡上由近及远地坐落着三个村寨,分别是申木多、尼欠和尕干果。很快,第一座村庄就出现在他眼前。和他们的当多沟当加村一样,从村口到村子里的巷道堆满了一垛一垛锯短后劈开的木柴,还有紧挨着偏房的高大的架杆。不同的是当多沟的村民是纯牧民,架杆上只晾些芫根和燕麦之类的饲料,尼欠沟却是半农半牧区,架杆上要晾晒小麦和青稞。尼欠沟的家庭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在村庄附近种着些山坡地,一部分在措美峰北麓的草场放牧着牛羊。
最大的不同是当多沟向阳的平缓山坡上用松木板围起一小块一小块的耕地,防止猪跑进去,那些小块地只种芫根和燕麦草,而这里用木板把整个村寨都围起来,因为村外的耕地多而且种植小麦和青稞,不能叫猪乱拱。因此每穿过一个村庄,他都要停下摩托去打开栅栏门,过去之后再关上门。他走近尼欠沟最深处的尕干果村,停下摩托又去移动栅栏门。
你是做啥的!
扎西惊了一下,因为离栅栏门里边很近的一垛柴火后突然闪出个人来,且他的褐子[10] 夹袍的系腰上贴身斜插着一把二尺长的腰刀。
因为对方态度严厉且全副武装,搞得扎西猝不及防,扎西神情有点紧张,说,我是……当多沟……沟的……
当多沟的?你到这达做啥来了?
我找个人,吉西道杰……
那人的口气更严厉了,你找吉西道杰做啥?
终于,扎西缓过神来,他对于此人的严厉口气极为反感,便用力移动栅栏门,同时提高嗓门说,我找吉西道杰做啥要跟你说吗?你是啥人,我一定要跟你汇报吗?
咦,你还歪[11] 得很!喂,你们过来!随着那人的呼唤,柴火垛后边又站起两个人来,腰里都插着长刀,话说也都凶巴巴的样子,做啥了!做啥了!那个人说,你们看,这个人不说做啥呢,硬要进来。我看着不像个好人,你们看他的这身打扮。
扎西二十一岁,留着长发,且穿一件脏兮兮的花格子西装。
问清楚问清楚!我也看他不像个好人,说不定是探子……
扎西完全搞糊涂了,也气坏了。这村子的人一副战争警戒的样子,像是已经发生了战争。但对方人多势众,长刀在手,他也不敢造次,便和缓了口气说,你们看你们看,你们的这个人个人[12] 凶巴巴的,还说我不像个好人。啊么了,我的脸上写着字了吗?我是坏人!我是当多沟的人,是吉西道杰的好朋友,我来看看他不成吗?
你真是吉西道杰的朋友?一个人又问。
那还有假吗?我冒充他的朋友做啥呢,我有病呢吗?快点快点,你们叫我进去。我有重要的事见他们家的人呢。
你有啥重要的事?
有啥重要的事我能随便跟人说吗?随便说的事能叫重要的事吗?你看你这个人怪不怪!
扎西的话还真产生了效力,那三个人用充满怀疑的眼光看着他,一个年轻人对另一个说,叫他进去吧。你领着进去,叫他先见一下贡布交,看他有啥事。接着那人就对扎西说,去吧,你跟他进去吧,把你的摩托推上。
扎西没听他的话,把摩托推进栅栏后,就骑上去,对跟在身后的小青年说,来,我把你带上,快些走!
小青年似乎有点犹豫,说,你知道吉西道杰家啊么走吗?但他还是坐到后座上了,并用一只手扶住了扎西的肩膀。扎西没说话,猛地加大了油门,摩托就呼地往前冲去。摩托在一垛垛码放整齐的柴垛组成的胡同里左旋右转,从一面面嘛呢旗下驶过,又驶过了尼欠沟上的木桥。小青年像是很惊奇,说了一句,你来过吉西道杰家?
但是到了吉西道杰的家门口,小青年还是严厉地说了一声,你跟着我!于是扎西把摩托熄了火,跟着小青年走进院子,随即又进了他曾经住过的客房。
栅栏门口的警戒已经使扎西有点难以理解,进了客房就更是迷糊了。吉西道杰的家人一个都没在,几个陌生的老年人在炕上喝茶,还有几个年轻人坐在地板上打扑克。年轻人的身旁都放着长长的腰刀,还有两支“小口径”立在板柜旁。那小青年进屋后附在炕上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老人耳旁说了几句话,那老人就盘问起扎西来,问他是哪里来的,真的认识吉西道杰吗?当他确信是吉西道杰的朋友并且来过尕干果之后,才慢慢下了地,并对他说,娃娃你跟我来。
他带着扎西拐来拐去走过好几户人家,进了一个院子。在这家的客房里扎西才见到吉西道杰的阿爸阿妈。扎西先是告诉两位老人,吉西道杰藏在自己家里,一切都很安全,然后又问警察来过没有,吉西道杰的阿爸名叫阿仓,他感谢扎西收留了自己的儿子,也感谢他从当多沟跑来报信,然后告诉扎西,上午十点钟住在电尕镇的熟人专门来尕干果报信,说吉西道杰在城里杀下人了,全县城都知道。接着十二点钟的时候警察就来找他的儿子。警察没找到吉西道杰,问了很多话,临走时嘱咐他赶快把儿子叫回来投案去,说是抓不住他的儿子他们天天要来。警察走后,全村人经过商量,把他们老两口转移到这户人家来,吉西道杰的媳妇带着一岁的小女儿住到另一户人家去了。看着扎西惊愕的面孔,老人解释道,不能不防呀,我的娃娃杀下人了,人家不报仇吗?
说说话天就黑了,这天晚上扎西和吉西道杰的阿爸阿妈睡在一个炕上。临睡前老人问扎西,扎西娃娃,你给我说个实话,吉西道杰啊么把班代交杀下了?为啥杀下了?扎西回答说不清楚,我问过几遍了,为啥着戳刀子?他跟我说想不起来。他说昨晚两个人在一搭喝的酒,那时间还好好的,后来喝醉了,喝醉以后的事他一点点都记不起来。
哎,这个畜生,你看他惹下的这祸!老人叹息良久,又说,他们两个人不是一天两天的交情,来往几年了,关系好得很,比亲兄弟还亲呀!连着两年了,过年的时候,两个人连措哇的茶[13] 都不喝,今天他到班代交的家里去,明天班代交又到我们家里来,天黑就睡下。整整半个月两个人就这么上来下去的,就像是穿着一条裤子,不分开。你看,今年的春节这才过去了几天嘛,就一个把一个戳下了,这事啊么做呢?
翌日晨,扎西去见过了吉西道杰的女人,然后就回当多沟了。当他出了尼欠沟转向卡坝沟的时候,正好一辆轿式北京吉普迎面驶来。他知道,这是县公安局的车!虽然车顶上没有挂警灯,但他一看车型就认出来了。迭部县各局办都没有这么漂亮的车。他心里惊叹公安局的神速,急忙让道,把摩托停在一棵巨大的铁杆松旁边,双腿点地站住。
回到当多沟的家里已是下午两点,他向吉西道杰报告,老人和妻儿都转移到平安的地方去了,尕干果全村的人保护着他的家人,并且轮流值班防备申木多的袭击。还看见了警车,他笑着说,今天他们又跑空了,他们跑上几天就不跑了,他们啊里知道你在我家藏着呢。吉西道杰脸色黄黄的一句话不说,午饭也不吃。到了天尽黑全家吃晚饭的时候,他还是不吃饭,把扎西的阿妈端来的碗推了一下,对扎西说,你吃,我实话不饿。扎西的阿爸在一旁劝,娃娃,饭还是要吃些呢。天大的事总是要过去,鸡蛋大的青稞总是要从磨眼里下呢。吉西道杰说,不好办,我总觉得要出大事呢!公安局不饶我,申木多也不饶我。
事情还真被吉西道杰不幸而言中……
扎西收购蘑菇的工作停止了,成了吉西道杰的通讯员,两天一趟地往返于尼欠沟与当多沟之间,有时候还当天连夜返回,探听消息,向吉西道杰和他的父母汇报情况。就在他第五天到尕干果,和那个头天领他去见吉西道杰父亲的贡布交,坐在吉西道杰家的炕上喝茶的时候,一个年轻人慌慌张张跑进来报告:申木多的人来了!贡布交猛地跪起,问,多少人?拿刀了没有?年轻人说没有拿刀,是十几个老汉,都是五六十岁以上的。贡布交忙着下炕,说,请,快请进来,不要挡!他穿了鞋,忙忙往外走,扎西和另外几位老人也下炕迎了出去。他们刚刚走到院子中间,熙熙攘攘的一群人已经涌进大门来了,前边是七八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后边还跟着八九个六七十岁头发花白的老人。贡布交急忙弯腰行礼,满脸堆笑地说,老人家你们来了,请进,房子里请,我有失远迎了。一个为首的五十多岁的人粗声大嗓地说,贡布交你啊么在这达蹲着呢?这家的主人啊里去了?怎么叫你招呼人着呢?贡布交还是一脸的笑容,根登阿哥,你这是啥话嘛。我在这达蹲不成吗?阿仓是我的邻居嘛,从我们的先人到现在,我们在一搭坐了几辈子了,我就不能过来喝个茶吗?根登说,你少废话!阿仓在不在?!你把阿仓叫出来,我们有话要跟他说呢!贡布交说,阿仓在呢嘛,阿仓啊么不在呢,这是阿仓的家嘛。你进,你房子里进走嘛,有啥话进去了再说,阿仓有点事出去了一下,我这就打发人叫去。贡布交一边招呼客人一边向一个年轻人使了个眼色,大声说,去,你去把阿仓叫来,申木多的贵客来了,叫他接待客人来!年轻人噔噔地跑出去了,他又招呼这帮不速之客进房子。其他的几个老年人和几个年轻人也都客气又恭敬地说请进,脸上堆满了笑容。这些人进了房子却不上炕,其中一个人的胳膊一扬,就把一个年轻人端过来的酥油茶啪的一声打落地上,茶碗碎了。他说,去球过吧,什么茶不茶的!我们是喝茶来的吗?我们是来算账的!年轻人不敢吭声,贡布交又赔小心地说,不要这样,不要这样,账要算呢,茶喝的还是要呢。不喝不喝!又一个客人大声喊起来,啊么的个事唦,把我们的人杀下了,连个话都没有,一个活人也看不见!砸过,今天我们把这间房子砸过,看你们的人出来不出来,活人有呢没有!说着话,他又把连炕灶上煮着大茶[14]的铜壶提起来往门口走去,啪的一声甩在院子里。其他几个四五十岁的人都去砸墙上镶有照片的镜框,还把脸盆踢翻了。
这些事情都在尕干果人们的意料之中。十几个跟进来赔小心的年轻人急忙去拦,客客气气却又非常坚决地抓住了他们的手,低声下气地说,不要砸,不要砸,也不要生气。赔呢,我们把亏人的事做下了,就一定要赔,赖过去的心我们一点点都没有。就是你们要给我们一点时间,叫阿仓有个准备的时间嘛!
已经五天了!一点声气没有!客人中一位年纪最大,须发斑白的老人吹胡子瞪眼地说。
贡布交说,群久阿爷,你不要着气嘛。上炕,上炕了坐下,我们慢慢说。我今天给你保证下,两三天里阿仓和我一定出面,到申木多赔礼去。这几天你们知道的嘛,吉西道杰没回来,啊么的个事情我们还没做清楚。再说,警察一天到晚地骚毛着顾不上,一会儿问这,一会儿又调查那。你们宽限上几天,我们把吉西道杰找着,事情做清楚了,一定给你们赔礼去,阿仓和我们的老汉都给你赔礼去,事情该啊么做就啊么做,该赔命价就赔命价。
不成!我们今天就要见阿仓呢!有人大声说。
就是的,就是的,把阿仓叫出来,把阿仓叫出来!我们不是要命价来的!你们的人把我们的一个人杀过了,你们也要拿一条命出来呢!有人强硬地说。
说啥呢!有啥说的呢!砸了,砸了!把房子砸过,看阿仓出来不出来!还有人说。
申木多人群情激昂起来,贡布交着急了,大声恳求地说,不要砸呀,我的阿爷阿爸们,我求求你们,不要砸!事情不要搞复杂了,已经一个人命出下了,再出一个人命了好吗?已经一个家庭有难了,还要另一个家庭出个难了好吗?
有人强烈地反对,你这是啥话?听你说的话,就像是我们的人杀下就杀下了,白杀下了!贡布交说,不是,我说的是我们要把大事化小,公平还要和平地解决问题。我的阿爷们,我实话给你们保证下,两三天里我就到申木多去,我们的老汉们都去,我们给你们一个满意的说法……他又把脸转向那位白发老人说,群久阿爷,我说话算话,我单要是把你们哄下了,你叫你的孙子娃娃把我的头割下。
一言为定!白发老人说。
一言为定!
好,一言为定,那我们走了。你是村长,你说的话我们大家都相信。说着话,群久老人就向门口走去。贡布交的心终于放下了,他忙忙地说,不要着急走,坐一会儿,喝碗茶,喝完茶了再走,来了就要坐一会儿嘛。虽然出了件不好的事情,但我们乡里乡亲的以后还要打交道呢……但那位老人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其他老人也都随着往外走。看看实在留不住,贡布交也跟着走到院子里送客人。这时候,几乎院子里站满了人,全村子没出去干活的年轻人都集中起来了。他们是被先前跑出去的年轻人叫来以防不测的。看见这些人,白发老人又生气了,说,做啥呢?你们站下这么多人做啥,打我们吗?贡布交忙说,不是的,不是的,娃娃们欢迎你们来了。接着他又招呼年轻人们,送一下,大家送一下客人。
几个老人和二三十个年轻人把申木多村的老人们送出村子的栅栏大门,为表示谦恭,还接着往前送。扎西也跟着尕干果的人送客人,但他走到寨子的栅栏门之后就停下了,毕竟他是外人。他一直看着那一大群人继续往前走。这时一个女人从村子中央尼欠河的木桥上跑过来,尖厉的叫喊声传了过来,拆房子喽!申木多的人拆房子喽!快来人呀……扎西不明白申木多的人拆房子是什么意思,但从尖厉的喊叫声中意识到出了什么事情。
吉西道杰家的客房已经完全变样了。这里的房子全部是柱子撑起的架子,两层,四面全都用红松板镶嵌,然后干打垒的土墙把一楼围起来。这样的房子冬暖夏凉,冬季住一楼,夏季住二楼。可是就过去了短短的十几分钟,当扎西跑回吉西道杰家时,一楼所有的墙板变成了碎片,四面都露出了土墙。十几个申木多村的年轻人正在挥舞长柄的斧头砍那些没打掉的隔板,木片像雪花一样飞溅。其中有三四个年轻人还在砍柱子。这是一间改革开放之后刚刚盖起来的房子,房子中间立着三根柱子,都是一个人抱不拢的柏木,桐油漆得黄灿灿的。这三四个人的斧头已经砍进去半尺深了,就剩下椽子粗细的木头心子了,眼看着整个两层楼的沓板房就要轰然倒塌。
房子里已经有几个妇女在阻拦他们了,但被两个年轻人横着斧头逼在墙角里。几个妇女急得跺脚,哭泣着喊叫,塌了!房子就要塌了!求你们不要砍了!把人砸死呢!
一个横着斧子的年轻人说,砸死就砸死,我们和你们一搭死!
几个尕干果的年轻人首先冲进房子,大喊,你们要出人命吗?停下停下!不要剁了!但是那十几个年轻人一齐用斧子逼住了他们,不要动,都不要动!你们谁是吉西道杰家的人,站出来!我们是找他算账来的。
算账来的你们就算账嘛,要多少钱你们说嘛!你们剁房子做啥!
我们不要钱。我们要他家的一个人!
啊呀呀,要出人命了……我们也拿刀子去!不知哪个人喊了一声,尕干果的年轻人就都往外跑,回家去拿刀。贡布交和几个老年人赶到了,大声喊,不准拿刀,谁也不准拿刀!已经死了一个人,你们还嫌死得少吗!但是,年轻人们不听话,不到十分钟,手里就都有了二尺长的腰刀,有的还拿着政府屡禁不绝的“小口径”,打猎用的火枪。于是形势发生了逆转,申木多的年轻人被他们挤出院子,退到木桥的南端。但他们不愿意撤退,在桥头上提着长刀举着斧子喊着,你们叫阿仓出来,叫阿仓家的人出来,我们不是跟你们打仗来的,我们要阿仓家的一条命。
时间僵持得久了,尼欠村的人发现了。尼欠村的年轻人在几个老汉的带领下赶了上来,他们都拿着木头棒子,站在桥中央把两个村的人隔开,连打带推地把申木多人逼出了栅栏门。
申木多的年轻人是从另一条山沟里绕到尕干果来的,他们偷偷地潜伏在尕干果村东的铁杆松树林里,趁着尕干果的男人们劝送老年人的机会偷袭了吉西道杰家。
事情闹大了。尼欠沟行政村村民调解委员会紧急召集会议进行调解。甘南藏区有这样的传统,旧时代,各大部落都有一个名叫日瓦的民间组织。日瓦是中间人、调解人的意思。它由各个帐圈——小部落,选出公正无私有智慧有威信的老人组成。该组织专事调解邻里纠纷和部落间的矛盾,还研究决定部落的重大事件。民主改革后该组织消亡,改革开放后出于实际生活需要,很多行政村又产生了类似日瓦的村民调解委员会。
尼欠沟有五个自然村,各村选出的调解委员加上各村的村长,以及行政村村长和党支部书记,再加上桑周寺院的三名僧人代表,共计二十八人,在尼欠沟口的草地上扎下四顶帐篷。就像是城市里的法庭调查一样,吉西道杰家的人和班代交家的人分别被委员们叫进帐篷进行问讯,证明人也被叫了进去……“法庭调查”和委员讨论进行了三天,形成最后决议:吉西道杰家赔偿班代交家一百二十头牦牛,折合人民币八万四千元。吉西道杰家的房子受损严重,必须重盖,需材料费人工费一万四千元。扣除这笔钱之后,吉西道杰家还需付班代交家七万元,赔款在十日内付清。吉西道杰还必须离家出走三年,期满后才能回家,三年内若是私自回到尼欠沟,班代交的家人随时可以追杀,不承担任何责任。
吉西道杰过了十几天才离开了当多沟。为了付清命价,他把几年来倒木材挣下的四万元全部拿了出来,还卖掉了半群牛。大包干的时候他家分了二十头牛,他哥哥在措美峰背后的牛场里放牧十几年了,舍不得吃肉舍不得卖,才刚刚发展到九十头。这一次就卖掉了四五十头,且都是大牛,牛场里就剩了十几头犏雌牛和牦雌牛,还有一些小牛犊,真是损失惨重。由于调解委员会决定三年内不准他回尼欠沟,所以地就没人种了,家人商议后决定哥哥和嫂子回村做家务,他和女人去牛场放牧,这样他就避免了私自回家的嫌疑。
吉西道杰是从当多沟直接去牛场的,他走的是一条山路,翻过村后的班主山到扎尕那,再从扎尕那的东哇石峡上光盖山,从光盖山北坡的高山草甸牧场走到措美峰北木麓靠近大峪沟的牛场。他不能走尼欠沟这条路,因为在调解委员会作出赔命价的决定之后,县公安局还几次去尼欠沟抓他。调解委员会已经向公安局谈过两次,说这事已经解决,就不要再抓人了,可被公安局拒绝了,因为这是重大刑事案件。公安局已经立案,检察院也已正式起诉,调解决议不算数。后来调解委员会再去说,反倒被公安局训了一顿,说尼欠沟的年轻人胆子也太大了,戳刀子戳到公安局门口来了,不抓他我们公安局的脸往哪里放,国家的法律不是成了一纸空文吗?!
那天早晨,天刚刚亮吉西道杰就动身了,扎西送的他。才刚刚走出村子,吉西道杰就蹲下了。扎西赶紧问他啊么了?他软弱无力地说,没啥,我没啥,坐着缓一下。你回去吧。他蹲了一会站起来走,没走上几步就又蹲下了。扎西大为惊讶,又追上去问,你到底啊么了,是啊达不合适了吗?他软声软气地回答,啊达都好着呢,就是……乏得很,腿……软得……走不成路……
扎西说,不成就回家吧,再坐两天再走。你是这些天不好好吃饭,没力气了。
吉西道杰说,不是吃饭的问题,我心里乏得很。从那天听说我的连手没了,就走不动路了。这些天在你家,往茅厕去一下都走不动。我实在想不通,为啥我要把我的连手戳死?我到底啊么戳下他的?可是我啊么也想不起来,一点点都想不起来……
扎西说,回去吧,你跟我回去,过几天再去牛场。
不,我要走。不能再蹲到你们家里,我已经影响你做生意了。
我给你牵个马去。扎西想出好主意来,立即就跑回家去,回来的时候牵着两匹马,还抱着两件皮袄。他说,我把你送到牛场去吧。你这样子走我不放心。
吉西道杰不喊乏了,但是一上马他就睡觉,走着走着就掉下来,像是一辈子没睡过觉,摔得鼻青脸肿的。扎西不得不一次次地把他扶上马背。
措美峰北侧是安子沟和尼欠沟最好的牧场,这里山峦起伏坡缓草肥,植被优良。每年5月,牦雌牛和犏雌牛下过牛犊,女人们挤奶打酥油,男人们荡牛拔牛绒,山坡上时不时荡起年轻人的歌声,牧场呈现着一片悠悠然而又繁忙的景象。吉西道杰的牛场却是死寂一片,他一点儿也不想做活。他去赶牛,到半夜赶不回牛来。他走上几步就坐下休息,不要说爬山,就是平坦的草滩也走不动,牛场上的活全成了女人的。不到一个月,他家的牛犊子被狼吃掉了四只。邻近牛场的牧人来串门,坐着喝茶说话,他却坐着坐着就睡着了,唯有不到两岁的女儿啼哭的声音打破帐篷的沉寂。没办法,吉西道杰的上了年岁的父亲来到牧场,帮他照料牛群。
八月的一天,尼欠村的老吾在山坡上荡牛,中午时分回帐篷吃饭时听见狗叫声不断。走出帐篷就看见七八个人正朝他的帐篷走来,叫他看住狗。这几个人有藏民也有汉人,他们说是收皮子的,进了帐篷却又不问皮子的价钱,而是问这里有几户人家放牧,帐篷扎在哪里,男人叫什么名字?他们的言行引起老吾的戒备,因为来这人迹罕至的牛场收皮子、买牛贩牛的生意人他几乎都熟识,那是有数的几个回民。他们都是一两个人搭伴来,从来没有七八个人一起走的。他趁女人出去抱柴的机会跑出去,对女人说,快跑,到吉西道杰家去,叫他藏过,警察抓他来了。
后来那七八个人打听着走进了吉西道杰的帐篷,问阿仓,你们家的年轻人呢?
阿仓回答,年轻人来牛场坐了十几天走了,已经两个月找不见了,不知道啊里去了。
那些人终于表明自己的身份,说是迭部县公安局的。叫你们家的年轻人到公安局投案去。他要是不去我们还来,白天来,夜里也来呢。这拨警察是从卓尼县大峪沟开车进来的。他们把车开到旗布寺跟前一个叫三角石的地方——那里有三块成三角形分布的巨大的石块,有七八层楼高——然后步行翻过一座大山来到这片牛场。
大约过了一个月,这帮警察又来了。这次他们没进任何人的帐篷,也没向任何人打听吉西道杰牛场的位置,就直扑吉西道杰的帐篷。后来人们才知道,公安局抓住一个偷牛贼带路,这人半个月前来这里收过皮子,知道吉西道杰的帐篷扎在什么地方。就在他们悄悄接近吉西道杰的帐篷之前,吉西道杰的邻居——在对面山坡上荡牛的一个人看见了。邻居高声喊叫,卓玛草!跑!叫吉西道杰快跑,警察来了!
卓玛草是吉西道杰的媳妇。她在帐篷门口的草地上晾晒曲拉[15],急忙叫醒了睡觉的吉西道杰。吉西道杰自从来到牛场还没这么迅速地奔跑过,像是疯了一样地跑。警察们看见他的身影,追赶着大声喊,站住,再跑就开枪了!吉西道杰跑了十几步就钻进稠密的白松林,警察们追进松林时已看不见他的影子。
自从这次抓捕之后,吉西道杰成了惊弓之鸟,一天到晚不敢放心睡觉,他和家人时时注意着各处的山冈和谷地,一旦看见生人出现就藏起来。晚上也不敢在帐篷睡觉,有时穿个皮袄躺在雪松下边,有段时间干脆就在冬窝子后边的白松林里搭个小棚子,天黑就到那里去睡觉,听见狗叫爬起来就跑,只有白天才敢在大帐篷里活动。这年的腊月,快过年了,又下了一场大雪,雪浅的地方就有七八寸厚,低洼处达一米。他心想警察不会来了,就放心回家睡觉去了。结果一天夜里警察还就来了。是他家的狗发现了警察,拼命地叫,把他惊醒了。他连鞋都来不及穿,仓促套上件大皮袄就跑。警察们虽然看见雪地上深深的脚印,但因为雪太厚,夜色太黑了,追起来吃力,才放弃了抓捕。
这天晚上吉西道杰受了重伤。他在山坡上奔跑的时候慌不择路,经过一处石崖时滑倒了,身体横着掉了下去,落在一块突出的石头上。虽然皮袄并没有戳破,但他的内脏却受到了重击,腹腔剧烈的疼痛使他失去了知觉。警察离去后,卓玛草循着踪迹找到他,将他背回了帐篷。
这次伤得太重,他长时间咳嗽,咳血,且腰痛得直不起来。眼看人就瘦成了一个骷髅,乡亲们用牲口驮着他去卓尼县医院。医生说他的肾破裂了,动手术切去了他的右肾。出院时医生对他说,不要吃肉喝酒,还能活个五六年,要是吃肉喝酒,说不清哪天就没命了。
回到冬窝子之后有段时间他的确滴酒不沾一口肉也不吃,但是咳嗽依然不止,时不时咳出血来。每当咳嗽时,吃过的东西全都呕吐出来,咳得他喘不上气。他的腰腹依然疼痛,什么也干不成了。两岁的女儿哭泣时去抱她一下的力量都消失了,一天到晚只能坐着或躺着,这种生不如死的生活消磨着他的意志。第二年春暖花开的季节他突然吃起肉来,也跟人一起喝酒。时间不长,他的脸和腿就肿了,发高烧,接着小便不通畅,腹部胀疼。托人从卓尼买来消炎片吃,还有利尿的药,病情时轻时重。
那是五月的一天夜里,他肚子痛得一夜睡不成觉,身体烧得盖不住被子,在铺上滚来滚去的。早晨,乡亲们牵了骡子,驮他去医院。他骑不住骡子,乡亲们便用两根木头扎了个“人”字形架子绑在骡背上,要他骑在鞍子上,上身伏在架子上。他死活不上骡子,说他的阳寿够了,去医院也治不好。乡亲们硬是把他抱到了鞍子上,两个人在左右扶着,另一个人牵着骡子走。一路走着他还说,不去,我不去医院,去了是死,不去也是死。乡亲们说到医院就死不了,能治好。他说治不好,我的病医院也治不好,我们回去……我已经多活了一年,从我的连手死了,我的阳寿就尽了。
从冬窝子去卓尼县城是要翻一座大山,翻过山不远就到了三角石,顺着旗布沟走到大峪沟,再走到大峪沟口。正常情况下凌晨出发,下午两点钟就能走到沟口,到那里就能坐上班车,可是他们还没走到三角石,吉西道杰就断气了。
吉西道杰死后,他的媳妇抱着女儿回娘家去了。媳妇在牧场生活的一年时间里,神经有点不正常,经常好端端地从睡梦中惊醒,喊,警察来了!有时候挤着牛奶突然就愣住了,继而往四面看,大声喊狗扯[16]开了!其实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奶牛反刍的咀嚼声。媳妇回到娘家后还是这个样子,一惊一乍的。父亲便带她去尼欠沟的桑珠寺算卦。这是座苯教寺院,尼欠沟的人信仰苯教。活佛对她的父亲说,你的丫头要磕头去呢。父亲就领着她走遍甘南州和若尔盖的苯教寺院,磕了四五年头,病才痊愈。
[1]迭部县的俗称,因为迭部县全境夹持在岷山和迭山之间的一条巨大山谷里。
[2](方言)伙伴,挚友。甘南地区的藏民之间使用藏语对话,但他们在与汉民谈话时又使用当地汉民方言。本文用当地汉语方言描写所有人物的对话。
[3](方言)为什么,怎么。
[4](藏语)叔叔。
[5]一种珍贵的蘑菇,其形呈塔状,表面粗糙如羊肚、狼肚,亦称羊肚菌。
[6](藏语)哥哥。
[7]甘南地区农牧民饲养的土种猪,形体瘦小,只能长到二十多斤,以蕨麻为主食。
[8](方言)威武,雄壮,厉害。
[9]甘南藏族自治州第一高峰,海拔四千九百二十米,是迭山主峰。措美为藏语女神之意。
[10]用羊毛织成的衣料。
[11](方言)厉害,蛮横。
[12](方言)自己。
[13]甘南藏族牧民的习俗。春节初一全家人团聚,初二开始,一个家族的人轮流到每个家庭聚会喝茶、饮酒、吃饭,一家一天,直到正月十五去寺院磕头才结束。措哇即家族之意。
[14]一种产自四川、云南的劣质茶叶。经松州进入藏区,叶大,梗粗,其味香浓,色泽深重透明,亦称松潘茶。
[15](藏语)一种奶制品。
[16](方言)狗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