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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南纪事 - 杨显惠
给奶奶的礼物
农历十一月初的一天傍晚,达娃老奶奶和儿子万考在炕桌两边坐好,准备吃饭。蒸馍和粉条炖肉已经端上桌,小姑娘卓玛突然喊了一声,二哥来了!然后就“噔噔噔”跑出去,接着大姑娘召吉草也跑出去了。万考先是仰起脸听一听,房外果真有嗡嗡的汽车引擎声,就放下刚刚拿起的筷子,穿上皮袍,下地蹬鞋,忙忙地把皮袍提高一些,系上系腰。
万考走到院子里的时候,二儿子更堆群佩也进了院子。他一手提着箱啤酒,一手提着装着很多青菜的竹筐子。大姑娘跟在后边,抱着一口袋面粉。看见父亲,更堆群佩说,阿爸,你出去拿一下,还有些东西呢。我把菜先提进去,要不冻过呢。
万考踩着没扫净的积雪走出院门。天已经黑了,暮色四合,但是近处还能看清,他看见解放牌大卡车旁边的雪地上,放着更堆群佩的皮袍,粉条和大米各一袋,一大盒罐装可乐,以及一篮子酱油、醋等瓶瓶罐罐,还有一包用白布裹着像棉花一样的东西,卓玛正把它抱在胸前往里走。他便抱起大米,又提上更堆群佩的皮袍。
他走进院门的时候更堆群佩又出来了,说,你少拿些嘛。给我给我……更堆群佩把面粉和粉条放在客房,蔬菜等不抗冻的东西搬进住人的偏房,然后才洗手上炕。他的母亲丹知草已经把饭菜都摆在炕桌上了,除了先前炖好的粉条肉,还有刚刚才热好的血肠、肉肠、猪肋巴,还有油果。
啊哟,今天的饭啊么这么丰盛?更堆群佩高兴地说,然后对召吉草说,拿来,把纸箱子里的可乐拿来,还有啤酒。今天这么好的菜,我们喝点啤酒。你们谁想喝啥就自己拿,还有橙子汁呢。召吉草把啤酒拿来,万考却不喝,说,我喝些可乐。更堆群佩“嘣嘣”拉开几罐可乐,在奶奶和父母面前各放了一罐,说,阿婆你喝。达娃在炕桌旁跪着[1]双手扶住可乐罐儿,伸长脖子用下陷的嘴唇吸着,喝了一口,满心欢喜地说:昨天我们把猪杀了。
更堆群佩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他最喜欢的肉肠和血肠一边问,杀了几头?万考回答,杀了六头[2]。更堆群佩又问能吃到明年冬天吗?万考答,叫你哥再送几只羊来,差不多。接着又说更堆群佩,你买这么多东西做啥?更堆群佩答,快过元旦了嘛。万考说过元旦也不能乱花钱。更堆群佩说,没乱花钱,这都是白来的。白来的?万考瞪着更堆群佩。更堆群佩解释道,这趟木头是从日宗沟里拉上的,检尺员都是熟人,多装了一方。一方就是一千元。
这顿饭吃了很长时间,饭后万考还在喝可乐。这种甜丝丝的东西他很爱喝。突然,他朝着卓玛喊了一声,你翻揭[3]啥呢!
更堆群佩看了眼地下,见小妹卓玛正在摸索那个白布包袱,便说,拿来拿来,那是我给你们买下的衣裳。召吉草,你把炕桌上的这些收拾过。
召吉草把炕桌上的碗筷端走,卓玛把包袱抱上来,解开,是一大堆衣物。更堆群佩先把一套明黄色的腈纶棉防寒服拿出来给了小妹,说,这是你的。原来的脏了,过年时换上。然后又把一块很艳的拉绒头巾给了召吉草。他给父亲一件很厚的像面包一样绵软的鸭绒防寒服,给母亲的是一件紫色的毛衣。大妹召吉草说,才给我买了个头巾!他回答,那你还要啥哩?你啥都有了,牛仔裤都有了!大妹不出声了。最后,他把放在包袱最下边一个很精致的纸盒子捧给达娃说,阿婆,这是我专门给你买下的。
这是个啥嘛?达娃眼睛闪着惊奇的亮光看着纸盒子。
保暖内衣。
保暖内衣是个啥嘛?
打开,你打开了看。
达娃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手背上长着很多黑色斑点。在更堆群佩的帮助下,她撕去粘住盒盖的透明贴。折叠得很整齐的一套淡蓝色的纯棉保暖内衣展现在眼前。她把上边的一件拿出来展开,看了看,又将手伸进里边摸了摸,说,这是件绒衣嘛。
更堆群佩说,这是保暖内衣。
连绒衣一样嘛。
全家人都笑起来。丹知草也伸手摸了一下里子的绒,说,是跟绒衣差不多。更堆群佩说,差不多是差不多,可价钱比绒衣贵得多。这薄薄的两件,就要一百五十元钱呢。
听说要一百五十元,万考也伸过手来了,说,我看一下,啊么的个内衣,这么贵?他看了看,摸了摸,还给达娃说,还就是绒衣,比我穿的还薄一些呢。哎,现在的这事啊么说呢,还是绒衣,还薄了些,换了个名字,价钱就成倍地涨上去了。
其他人都笑,更堆群佩却不笑,说,那到底还是不一样嘛,这衣裳的做工精细。阿婆,你再看一下裤子。
达娃把裤子拿起来展开,看了看,说,这给召吉草穿去。我不穿。
阿婆,更堆群佩说,这是现在最时新的衣裳,是城里的有钱人——老板们穿的衣裳。穿上热得很,城里的人们冬天就穿这么一身衣裳,再穿件西装,就过冬呢。
就是的,就是的,我在电视里看见过。阿婆,你穿上吧。召吉草说。
达娃说,我不穿,我不是穿着绒衣吗?
更堆群佩说,知道你有绒衣呢。你的绒衣不是上衣吗?不是旧了嘛,那不保暖。这次给你买的是一套,除了上衣还有裤子,你都穿上腿就不冷了。
我不穿!我的腿不冷嘛,我的皮袄长,里头还有衬裙呢。
更堆群佩耐心地说,冷当然是……冷不到哪里去,我知道你的皮袄长,可是把这保暖内衣穿上,总比穿件皮袄和薄薄的衬裙要好些,热些,也舒坦些。你看村里的老阿婆们转嘛呢,转古拉[4]呢,多大的风刮上都不怕冷,人家都穿着绒裤棉裤呢。你一到冬天就家里蹲下不出门,穿上吧,穿上就不怕刮风了。你的衬裙能挡住风吗?
衬裙挡不住风,皮袄还挡不住吗?
皮袄能挡住风是对着,可是一走路风就灌进去了。
这时万考也说话了,阿妈,穿上吧。孙子给你买来了,就穿上吧。你啊么这么顽固?现在的人都穿内衣呢,就你不穿,穿上了冬天就是不冷嘛。
达娃的脸转向万考说,你们非叫我穿这些个做啥呢,我一辈子都没穿过,不是也没冻着吗?我都八十多岁了,你们非叫我穿……内衣!
万考说,你这话说得对着呢,一辈子不穿也过来了。我小时候不穿内衣,也过来了。可是穿上了到底好嘛,舒坦也暖和,风刮上不冷。过去不是没有嘛,现在有了就穿上呗。你看全扎尕那的人,老的小的,不是都穿了吗?
丹知草也说,阿妈,你穿上,穿着试一下,不好再脱下来。
达娃静下来,好长时间不出声,静静地坐着,像是在考虑到底穿不穿保暖内衣。她时不时地看看这个人,又看看那个人。孙子更堆群佩是前五年从扎尕那梁上下来的,在那之前,她和大孙子在达日村的家里住着,大孙子成家了,和媳妇一起侍候她。儿子万考两口子在牧场里荡牛,更堆群佩和两个孙女还小,也都在牧场里。1989年,更堆群佩突然就说要去学开车,说是迭部林业局的七八个林场都开放了,私人可以买木材拉到外地去卖。扎尕那东哇村有人已经买了汽车,贩一趟就能挣两三百元。于是万考就把更堆群佩从扎尕梁上领下来,叫他到合作市学开车,大孙子去扎尕梁荡牛。半年后,更堆群佩学成回来,先跟东哇村的一个人实习跑车。过了一年,驾驶执照换成正式的,就从银行贷款,买了辆四万二千元的卡车。
就是买车的那年开始,更堆群佩每次到外地贩木材都要带一些新鲜东西回家。先是给她和丹知草各买了套防寒服,丹知草春秋播种和拔田的时候穿在身上,连夹袍都不穿了,到了冬季也不脱,把皮袄往上一套。她自己的那套只穿了一天就脱下来捎给牧场的大孙子媳妇去了。后来更堆群佩还给她买过念珠、尼龙袜子、棉鸡窝[5]、绒衣绒裤,绒衣她穿上了,绒裤又给了大孙子媳妇。更堆群佩给万考也买了绒衣绒裤,春秋穿,到冬季再套上大皮袍。更堆群佩给两个妹妹买了防寒服和裙子凉鞋。六七月里,妹妹们穿着裙子和凉鞋,半截腿明晃晃的在巷道里跑来跑去,这使她总想起自己小时候穿着皮袍,光着脚走路的样子。
好吧,我……穿着试一下。达娃笑了一下,迟迟疑疑地说。
对,阿婆,你早就该穿内衣了!召吉草大声说。
好,好,穿着试一下,穿着试一下,试一下你就不想脱了!万考也说。他有点兴奋,又说,阿妈,你顽固的头脑今天总算进步了。那时候,就是1958年“民主改革”的时候,干部们逼着叫人们穿内衣呢,开会时一个个检查,你都不穿,还蹲在牧场里不下来,不开会。你顽固得很。
达娃有些难为情地说,几辈子的人不穿内衣不是也过来了,不是也没冻下吗?再说那时候啊里有布,不是连个布条条也看不见吗?
1958年以后供销社有布了。
有布是有布了,不是跟上就要开布票了吗?扯下的布都给你和你阿爸做衣裳了。
改革开放以后不是不要布票了吗?
那时候不是穷吗?买不起!再说,后来下山不出门了。
阿妈,你不要再狡辩了,不是穷富的问题,是习惯的问题,你的老脑筋不愿意改变的问题。你觉得祖祖辈辈就这么过来的,不想再变了。万考大声地说。
对着呢,阿婆,你就是老脑筋,顽固得很。更堆群佩附和着说。
达娃不出声了。万考停了停又说,你说的穷当然也是个原因,这话也对。娃娃们,我给你们讲个古今。你们知道不知道,解放前,就是我小的时候,我们扎尕那,男男女女,一年四季都穿个长皮袄,不穿布衣裳,不穿布裤子。男女不一样的地方就是男人的皮袄短一些,下摆提到膝盖这达,妇女们的下摆盖住脚面。男人的下摆不能长,要骑马,要打仗哩。到了冬天,实在冷得不行,男人们就穿上羊皮裤。羊皮裤有两种,一种是开裆裤,一种是连裆裤,穿开裆裤的比穿连裆裤的多。为啥?因为连裆裤太累赘,老羊皮又厚又硬,裤裆里一大堆,走路走不成,累得很不说,一旧了还磨得大腿痛得很。上茅厕也不太方便,稍不小心就把皮裤和皮袄搞脏了。我说的话你们不信就去看看,丹巴家的墙上有个尕尕的镜框框哩,里头有两张相片,是解放前有个外国考察队到扎尕那来考察森林,是两个欧洲人,丹巴的阿爷接待下他们,就在他家偏房的房顶上照下的。那相片上丹巴的阿爷皮袄袖子全挽在腰上,上身光着,皮袄下头的半截腿也光着呢。那时间人们就没有内衣,没有布衣裳布裤子嘛。丹巴的阿爷身上背着个火枪,腰里插着腰刀,系腰上挂着火镰、小刀子、鼻烟壶、针线盒。他是我们达日村的富汉,还是头人,也就这么一副打扮。那时间有没有穿布衣裳的?也有哩,全扎尕那就只有两个人穿,就是扎尕那的两个总管[6],一个是业日村的,一个是东哇村的。我记得清楚得很,有一年你们的姑姑给到哇巴沟了,我的阿爸要去送亲,想着穿件衬衣会风光些,就跑到业日村的总管家借衬衣去了。啥衬衣嘛,就是一件大襟的短褂褂嘛,那布就瓤得很,是白市布做下的。那时间的白市布跟现在的纱布差不多,粗制滥造。我的阿爸把你们的姑姑送到哇巴沟之后,当天就把衬衣叠得好好的还给总管了。那时候啊里有防寒服,啊里有保暖内衣呢……
听着阿爸讲故事,更堆群佩喝了很多啤酒,吃了很多肉,这天晚上就没有走——他已经成家了,并且在县城里租了两间房子,把家安在那里。吃完饭后他就睡在热炕上。
转天一早要进城去,这时他看见奶奶穿着很厚的皮袍,坐在西房台阶的板凳上。她手里捏着念珠念嘛呢,早晨的太阳照在身上。
阿婆,保暖内衣穿上了吗?更堆群佩问。
奶奶微笑着点了一下头,像是很窘的样子。
过了半个月,更堆群佩再次回到达日村,阿妈告诉他,阿婆把保暖内裤脱了,上衣还穿着。
啊么了?他很惊讶。
阿婆说穿上保暖内裤上茅厕不方便,还要解腰带呢,嫌麻达。阿婆老了,夹不住尿,腰带解得一慢就把内裤尿湿了。
更堆群佩想了想说,嫌解腰带麻达就这么办,把裤裆扯开,像娃娃们的开裆裤一样穿上,总能挡些风,腿子不冷。
于是,阿妈把保暖内裤的裤裆用剪子挑开,然后再叫奶奶穿上。过了几天,阿妈告诉更堆群佩,阿婆把保暖内裤又脱掉了。
又啊么了?
阿婆说穿上保暖内裤不舒坦,也不窝也[7]。
更堆群佩再也没说什么……
[1] 藏民的习俗。在有人的地方,女人不能盘腿就坐。
[2] 甘南州迭部县牧民饲养的一种小型瘦肉型猪,每头仅重二十斤左右。每年5月到10月不喂食,放养,吃草原上的蕨麻,人称“蕨麻猪”。宰杀后剁成两半挂在房中晾干,可终年食用。
[3](方言)搜寻,乱动,翻弄。
[4](藏语)建在寺院或村庄旁的塔形建筑物,里边藏有经卷。佛教徒围着它一边走动一边念经,如同到寺院念经。
[5](方言)布制棉鞋。
[6] 解放前迭部地区由卓尼土司管辖,其管理构架为土司衙门辖四十八个旗,每个旗的面积相当于现在的一个乡,或略小于乡,由旗长管辖,下设二至三个总管,总管由大部落的头人担任。
[7](方言)好,舒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