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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南纪事 - 杨显惠
沉默的柴垛
尕干果村坐落在尼欠沟北侧一个马鞍形的小山坡上。它的背后是层层梯田,森林还在大山的后边,女人们拾柴就要到村庄对面名叫尼吉巴[1] 的山上去。尼吉巴山是一座神山,所以拾柴还要绕到它侧面的山谷里去,不能在正面的山坡上砍柴,那里黑压压地长满了粗大的铁杆松,齐刷刷十多丈高,是尼欠沟一处风景。
召吉草从山谷里背着一捆柴出来,顺着尼欠曲[2] 左岸的小路走到村前的水泥桥上,身上出了一层汗。她背了多大一捆柴呀,背着柴弯着腰往前走的时候,不管从哪个方向都看不见背柴的人,只见一堆柴往前移动,颤颤巍巍的。人整个儿都埋在柴捆下面了。她背的是干柴,不是新砍下的湿柴。如果是湿柴,这么大的一捆,多么强健的男人都背不动,不要说是个女人。这里的人们去森林里拾柴,都是把新砍下的松枝堆在林子里晾晒,而把上次砍下的柴背回来。
走到水泥桥上之后,召吉草把柴放在栏杆上休息。她每次拾柴回来都要在这儿休息一下。原先,通往村里的桥是木质的,前年,村里一个在县上搞建筑发达起来的老板出了点钱,把木桥换成水泥桥。桥两边还装了水泥栏杆,有三四十厘米高,柴捆放上去正合适。
从尼欠曲下游的路上走来的刀杰草认出了她,问,拾柴去了吗?拾柴去了。召吉草回答。她把柴捆在水泥栏杆上放稳,身体站直了,肩膀倚着柴捆,双手撩起围裙抹着脸上的汗水。她反问了一句:你啊里去了?往恰路库去了吗?
恰路库是尼欠沟的一个自然村,小学设在那里。
没有。我到县上去了一趟,给大娃娃送了一些吃的。娃娃星期天没回来,说是毕业班的学生要补课呢,吃的完了。
你啊么给我没说一声。我的阿帕也没回来,也说是补课,叫我捎些馍馍去呢。
我今早临时定下去县上的,走得急了些,忘过了。昨天我还想着叫初二的尕玛带上的,昨天下午到尕玛家去时人已经返校走了。你啊么没叫尕玛给你带上呢?
忙糊涂了。一个在县上上学,一个在恰路库上学,家里一个尕的,吃哩喝哩。这几天我一直在芫根地里锄草间苗。我们那一口子也指望不上,前一阵来了个信,说是要回来一趟,啊么着又没回来……
说到这里,召吉草的眼窝突然红了,住口了,眼泪差点淌出来。她又用围裙擦汗,也把泪水擦去。刀杰草已经看见她的眼泪,突然说了一句:召吉草,我看你要把你们的阿桑赶快叫回来,再不要叫他出去了。要是再叫他在外头漂着,你后悔的事在后头呢。
召吉草怔了一下,看着刀杰草说,男人们的事,我能管住吗?
管不住也要管呢,一定要管!你还不知道吧,你们的阿桑现在就在县城里住着呢!
召吉草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哼,我想你就不知道。今天上午我到了县上,给娃娃把馍馍送到学校。中午的时候,我去牛肉面馆吃面,正好碰见阿桑,他也在那达吃面。和他在一个桌子吃饭的还有个婆娘,两个人亲热得很,一个给一个的碗里拨肉呢。我心里就想,这是阿桑在外头找下的那个人吧,他们啊么这么亲热?后来阿桑看见我了,走过来跟我说了两句话,问我进城做啥来了。我当时想问一句,那个婆娘是做啥的?这话我没说出口。这两年人们不是传说阿桑在郎木寺那头有个人了。我想,这是不是就是人们说的那个人呢?那个人顶多不超过三十岁,年轻着呢。我心想可能就是的,你们的阿桑是个标致人嘛,找就找年轻的呢。吃罢面我还到阿班的茶馆去问阿班。我说我在牛肉面馆里碰见阿桑了,领着个婆娘,那是个做啥的?阿班说,那就是阿桑在郎木寺那头勾引上的那个婆娘。他们来迭部已经三天了,就住在他的茶馆里,见了熟人也不避,就像两口子一样,同在一间房子住。阿班还说,阿桑这次来迭部,就是要把这件事挑开哩——要把那婆娘领到家里来!
刀杰草说话的时候,召吉草静静听着。只是,她刚刚因为背柴而挣得发红的脸变成了黄蜡一样的颜色。后来她问了一句,阿班这么说的?
就这么说的。刀杰草回答,并很果断地补充一句:你要思想好,阿桑真是把那个婆娘领来了,你啊么做呢!
召吉草不再说话,她的脸上突然就飞起一片红晕,红得像旗布一样。她似乎是想掩盖自己的窘态,扭过脸去,看着水泥桥那边的村庄。村庄的沓板房鳞次栉比,从山脚下往马鞍形的山冈爬去。这个因为贫困和一年四季的劳作失去青春颜色的中年女人,脸色从来没有这么红过。
刀杰草看出她的窘态,便匆忙地说,你缓着,我走了。回家还要喂猪,做饭呢。
召吉草像是没听见,依然看着山冈。她站了很长时间,才拉紧肩头的毛绳子,弯着腰,背起柴垛,蹒跚着走过水泥桥。
这天晚上,召吉草没有做饭,只烧水,叫她才七岁的小丫头拌糌粑吃,然后就匆匆赶到丈夫桑杰次力的哥哥尕让家去了。
桑杰次力弟兄两个人,十年前,他们的父母先后去世,不久弟兄分家。两家人关系还可以,尤其是桑杰次力出门做生意的这几年,哥哥和嫂子经常帮召吉草种地收庄稼,她遇到啥事也经常找哥嫂拿主意。
召吉草走进尕让家的时候,嫂子日欠草正从柴房里抱柴,看见她问了一声:你来了,还没做饭吗?
召吉草没说话眼圈先红了,泪水糊住了眼睛:嫂子,哥在家吗?
日欠草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问,在家呢。你啊么了?出啥事了?
召吉草没回答,拐进家人居住的偏房,看见尕让正坐在炕沿上拨着念珠念嘛呢,喊了一声“哥”,就呜呜地哭起来。尕让很吃惊,攥着念珠问,出啥事了?
召吉草满脸泪水说,阿哥你要给我做主呢……
尕让莫名其妙,忙忙下了炕穿鞋,说,你哭啥呢,出啥事了就说嘛。这时,日欠草抱着柴进来了,把柴放在连炕灶跟前,说,到底出啥事了?啊一个人欺辱你了吗?
召吉草哇哇地哭,悲伤得说不出囫囵话来,阿桑……回来了……
桑杰回来了?回来了好嘛,你哭啥呢?尕让更是奇怪。
他把那个……那个人……领来了……
把谁领来了?
把那个……婆娘……
哪个婆娘?日次草也问。
尕让已经明白召吉草的意思了,他瞪了日欠草一眼,对召吉草说,他真把那个人领来了?现在到家里了吗?坐下,你坐下了说。
召吉草不坐,她用因长期劳作而变得粗糙的手指抹着眼泪说,没有,没有回家来,在县城的旅社里住着呢。
你啊么知道的,啊么知道他们在县城的旅社里住呢?
刀杰草给我说的。她今天在县城的饭馆里碰上了阿桑,说阿桑把郎木寺的那个婆娘领街上浪[3]着呢。
日欠草拉着召吉草坐到炕沿上。召吉草稍许平静一些了,才把刀杰草跟她说过的话完整地说了一遍。最后哀求地说:嫂子、哥,你们说我啊么做呢?前一阵人们都说他在郎木寺麻古村找了个人,连娃娃都有了。我想是人总有做错事的时候,过一阵他回来我劝劝他,你们也劝劝他。只要他改正了,再不和那个婆娘来往,事情就算过去了。可啊个知道呢,他啥话都没给我说过,几个月也没回过家,现在一回来就干脆把那个婆娘领来了。这不是明摆着要和那个婆娘过吗?不要我了……嗯哼哼……
啊呦呦,这个阿桑啊么这么做呢!日欠草既惊讶又生气地说。
尕让的脸色变了,气哼哼地骂起弟弟来,这个瞎熊,不办人事嘛!
骂归骂,事情还是要解决。过了一会儿,尕让说,召吉草,这事你先不要哭,也不要伤心,我们等两天,阿桑来了我们再想办法,看事情啊么办。我还不相信,阿桑跟你过了二十年了,娃娃们那么大了,大的都上中学了,他还真是要把一个野婆娘领到家来吗?他的胆子还大得很!这不是人干的事嘛!
召吉草再次悲痛欲绝地大哭起来,唉呦呦,这个家里我是坐不成了,我走呀,回我的娘家去……
尕让说,不要胡说,这个家里你啊么坐不成了,你和阿桑是夫妻,是原配,他说领个人来就领个人来吗?能那么随便吗?他不害怕措哇[4] 的人骂呀!再说,他就是想这么做,政府也不准呀,现在国家的政策是一夫一妻制,娶两个媳妇的人,政府要治罪哩。那叫重婚罪。
就在这时候,一个年轻女子“嫂子嫂子”地喊着走进院子。她朝着偏房大声说:嫂子,你家的柴刀我用一下。前些天拾柴去,我把柴刀忘在沟里了。这一阵做饭呢,尽是些木头墩子。她进了偏房,感觉气氛不对劲,问道,啊呀,二嫂子也在这达呀,出啥事了,这啊么哭着呢!
她是措哇里一个年轻人的媳妇,二十几岁,名叫阿闹。她体格好,做活泼辣得很,说话粗声大嗓门。日欠草站起来说,柴刀在炒青稞的小房里呢,我给你拿去。
阿闹却站着不走,问,你们说谁犯了重婚罪了?我在院子里就听见了,你们说的啥事?
尕让把大致情况告诉了阿闹,阿闹一听这事,立即就说,啊呦嫂子,你啊么这么想呢?阿桑想把谁领来就领来吗?这事不是好办得很吗?明天我们去上几个人,把那个婆娘打一顿,把她从迭部打着出去不就成了,我不信她敢来尕甘果!
日欠草说,你胡说啥!能随便打人吗?!走走走,我给你拿柴刀,你破柴做饭去。可是尕让把她们叫住了:喂,你们不要走。我看这倒是个好主意。阿桑现在昏了头,脑子进水了,你跟他讲理,他还不一定真能听进去。他迷上那个婆娘了,那个婆娘有钱,也年轻嘛。你跟他讲道理,他要是真不听,啊么做呢?他真把那个婆娘领到家里来,说我就是看上这个婆娘了,我跟你不想过了,还真不好办。要是就像阿闹说的,叫上几个婆娘,找到旅社去,打她一顿,她害怕了,不敢再跟阿桑黏,阿桑也就没意思了,说不定会回家和你好好过日子了。
日欠草想了想说,行,这办法确实行。召吉草光是抽泣,不说话。阿闹和日欠草出去拿柴刀,临走还说,我吃过饭再找两个人去,多叫上两个,明天我们打去。啊么的个野婆娘,敢勾引我哥,我叫她知道一下尕干果的厉害。尕让说,召吉草,你吃罢饭再回去。你放心,阿桑再没良心,他还不能把你打发回娘家去!这两天我给措哇的老人们先说一下,等阿桑回来了大家再说,叫他把毛病改一下。
召吉草不说话,就是哭。
召吉草是卓尼县尼巴村的人。那个村子是甘南州最大的藏民村寨,有二百户人家。她家里兄弟姊妹多,两个男孩子三个姑娘,家里的一群牛用不了这么多劳力。1980年代末,她二哥和嫂子包了尕干果村的一群牛,在措美峰北麓的草场放牧,她跟去帮嫂子挤奶打酥油。就是在那里,她看上了尕干果村的桑杰次力。桑杰次力高高的个子,穿着牛仔裤和绿色军大衣,帅气得很,天天往她家的帐篷跑,还叫自己的父亲到尼巴村她家去提亲。召吉草的父亲不同意这门亲事。他来过尕干果村的牧场,知道桑杰次力家牛少,经济情况不是很好,担心召吉草嫁过去以后日子不好过。尕干果村的草山面积大,一户人放牧二百头牛没问题,村里牧业大户有七八十头牛,而桑杰次力家只有三十头。他家和另外三四户牛少的人家合伙,每年轮流放牧。
尼巴村是纯牧业区,看重的是谁家有多少牛多少羊。召吉草不听父母劝阻,就在桑杰次力在牧场放牧一年期满回尕干果村的时候,偷偷跟他跑到尼欠沟的尕干果来了。父亲听说女儿私奔,从车巴沟骑马翻越扎尕梁找到尕干果来,严肃地和召吉草谈话——找婆家要找个近些的人家嘛!你如果找车巴沟的男人,将来两口子闹啥矛盾了,男人打你,娘家人也有个照看,就算我和你阿妈死了,就算你的哥哥们不管你,亲戚朋友也会照看。现在你嫁到尼欠沟来,一个熟人都没有,两口子吵仗闹矛盾,男人让你死,也没人管你!召吉草说,我们不会打仗的。父亲说,现在当然你们好着,你们还年轻着哩,在一达亲热得很。过上几年,他要是变心了,不要你了,你啊么做呢?到那时候你上岁数了,再想改嫁也没人要。就像个罐子,你已经是个破罐子了,啊个人要呢?!召吉草回答,不会的,我老了他也老了嘛,他为啥不要我哩!再说,我已经在他家过了一个月了,阿桑人好着呢。
父亲劝不转召吉草,只好作罢,而他的话却慢慢开始验证。
渐渐地,召吉草发现丈夫原来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桑杰次力的哥哥尕让老实本分,每天和婆娘在自家十几亩地里下苦,桑杰次力却一天到晚在外边东游西逛,不务正业。那时,正逢改革开放,村里年轻人买汽车搞运输,贩木头,钱好挣得很。他们家钱少,也贷不上那么多款,哥哥就卖了十几头牛,给他凑了些钱,叫他雇上几个外地农民到林场买树伐树,再卖给贩木材的商人,可他捣腾两年,钱被别人骗走了,连本钱都没拿回来。那时他们的父亲已经过世,哥哥当家,哥哥一生气,干脆和他分了家。分家后桑杰次力在家里蹲着不出门,就种山坡上的十几亩薄田。他喝酒上瘾,谁家盖房子呀什么的他就跑去帮着干活,混喝酒。人家房子盖完了,他还去问有酒吗?都是乡里乡亲的,谁能说没酒呢,拿出一瓶给他喝,他喝完了又问还有吗?人家只好又拿出一瓶来,他喝上几口,就提着酒瓶子走了,又到另一家讨酒喝。他成天醉醺醺的,有时甚至半夜去敲人家的门,要酒喝。时间久了,谁家也不愿给他酒,他就把分家分下的牛卖掉一头,换酒喝。
今年卖掉一头,明年卖掉两头,十头牛都卖完,再没钱买酒了,他就拿家里的腊肉去商店换酒喝。召吉草每年要养几头蕨麻猪,农历十月杀猪,把肉挂在房梁上。这是过年和明年一年吃的腊肉,遇上邻家有红白喜事还要当礼品送的,他都在春节到来之前就换酒喝了。有一年召吉草把最后一扇腊肉藏在被子里,心想,这下他找不着吧,可是她从沟里打柴回来,却发现被窝里的腊肉不见了,桑杰次力也不见了,半夜里他才摇摇晃晃地回家。召吉草问他,过年全家还吃不吃肉!他拿起劈柴把召吉草打了一顿,召吉草的腿肿得半个月没出门,走不成路。他喝醉酒就打召吉草,用拳头打,用柴火棍子打。那年春天,有一次他又喝醉了,把召吉草打急了,跑回车巴沟娘家去了,半个月不回来。这下桑杰次力被难住了,因为上小学、上初中住校的孩子没人送吃的,不去上学了。他也不会照看一岁多的女儿,地里活没人做,猪没人喂。他只好跑到车巴沟的尼巴村向丈人和召吉草承认错误,说再不喝酒了,也不打召吉草了,叫召吉草回家去。可是就在和丈人说话的时候,他跑出去了两趟,说是到外头看一下尼巴村的风景,其实他来的时候把两瓶酒藏在路边的草丛里,他这是酒瘾又犯了。结果他和丈人说着话就醉倒了,睡着了。丈人哭笑不得,劝召吉草,跟上了去吧,回家去吧。他再打你就跑,跑到他哥家里藏下,等他酒醒了你再回家。
就是这么一个没出息的酒鬼,后来却因为一件再小不过的事突然戒酒了。那是2002年5月浪山[5] 的时候,全尕干果的人把帐篷扎在尼欠沟东边一片山坡上,大家吃喝唱歌。成年男子都坐在大帐篷里喝酒,一个老人带了录音机放音乐,桑杰次力正坐在录音机旁,他嫌音乐太吵,喊着,把声音关小些。老人不高兴了,说了他一句,嫌声音大吗?把你家声音小的录音机拿来呀,放着大家听一下。在众人面前受此奚落,桑杰次力的脸可没处放,趁着酒性他回了一句:有个破录音机有啥了不起,不就值个三五百元钱吗!老年数落起他来,哪里值三五百元呀,我这个录音机也就二百元,可你家里有吗?二百元钱你掏得出来吗?大包干的时候,村里每家分到十几头牛,我的十几头牛现在变成三十几头了,你的牛啊里去了?你哥哥和你分家的时候不是也分给你十头牛吗?你哥哥的十头牛现在变成二十头了,你的牛啊里去了?你一个年轻人看起来人模人样,不缺胳膊少腿,就是不知道好好过日子,一天到晚喝尿水水……还嫌我的录音机声音大了,把你家的录音机拿出来叫我们听……
众目睽睽之下,桑杰次力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像哑了一样。自此,他就把酒戒了,他明白的确是喝酒把家喝穷了。过了几天,他说要出门打工,挣钱去,去郎木寺当小工,那里的旅游业发展很快,很多人盖旅馆,当小工一天能挣三十元钱。
召吉草看到男人真要痛改前非,很支持,东借西凑借到一百多元钱,给他买了件八十元钱的防寒服,做了床新被子,郎木寺地方高寒,怕他冻着,然后高高兴兴把他送到卡坝乡政府门口坐班车去了。
在郎木寺的头两年,他干得真不错,每过三五个月回家一次,每次都给召吉草拿回两三百元钱。原来,他在那里认识了几个饭馆老板,干起卖蔬菜的生意了。他雇车从临夏拉蔬菜、水果,供给几家饭馆酒店,还在郎木寺镇租下两间房,开了蔬菜水果店,还雇人照看店面。
可是到了第三年,他却整整一年没回家,也没捎钱。只是过春节回来了几天,十五一过就走了,说要去临夏看病,他的胃痛。他还真是面黄肌瘦的样子,不好好吃饭。召吉草很心疼他,要陪他去看病。他不让去,说是这一年生意不好,没挣下啥钱,召吉草陪着他看病花钱更多。
召吉草对他的话很相信,因为桑杰次力连着几年回家再也没见他喝过酒,回家后跟她和娃娃们和和气气地,也没打过她。后来的两年,桑杰次力回家的次数就少了,一年只有一两次,都是过年才回家,住上三五天就匆匆走了。他说过年的时候郎木寺的游客多,要回去挣钱。也就在这两年里,不祥的消息传到召吉草的耳朵里。传言说桑杰次力和给他的蔬菜店打工的女人勾搭在一起,双宿双飞,形同夫妻,还说那女人是郎木寺附近麻古村的人,家里很有钱,桑杰次力看上那女人的钱了。那女人原来有男人,和别人打架打死了,对方赔了十万元命价。
召吉草一开始对传言半信半疑,问过桑杰次力,他不承认。问急了就骂她,你不听人们的闲话不成吗?钱给你捎来就成了,你还审我呢!是不想跟我过了吧!
今年春上,有关桑杰次力的传说更是有枝有叶,人们说,安子沟葱地村的一个人到郎木寺附近牧区去买牛,在麻古村遇见桑杰次力。桑杰次力在那个女人家里住着呢,和那个女人生了个娃娃,娃娃都快两岁了。那个女人很年轻,才二十七八岁。
尽管召吉草不相信桑杰次力是虔诚的佛教徒,不拈花惹草,但对于传言她还是有点不信,不信和自己生活了近二十年的丈夫又在外头有了媳妇。难道他不念及和她一起生活了半辈子的情分,要离婚吗?再说,她不太相信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人会跟上年近四十岁的桑杰次力,难道不知道桑杰次力有媳妇,还有三个娃娃吗?大的已经十六岁了!
安子沟离着尼欠沟很近,只隔着一座大山,是一条大沟的两道分岔,从措美峰发源的两条河——安子曲和尼欠曲——流出卡坝大沟时汇合在一起。召吉草专门到安子沟的葱地村去了一趟,找那个男人,打听传言的真伪。
那个男人告诉她,这是真的。他说,他去麻古村不是买牛的。春上的牛瘦,啊里有春上买牛的?他是因为村上一个年轻人打架打死了,把这个人送去天葬才去了郎木寺的。在安子沟,普通死者的遗体在村外火葬台火葬,因为这里是林区,有的是木材,火化后把头盖骨捡出来,请安子沟茶古寺的和尚念经超度一下就行了。而那年轻人是非正常死亡,不能在村外火葬台火化,又因为茶古寺是郎木寺旁边四川格尔登寺的属寺,他们就把死者用牦牛驮到格尔登寺去了,请格尔登寺的和尚念经超度,然后在郎木寺的天葬台天葬。事后他们返回迭部的路上经过麻古村,正好遇上桑杰次力。他看出桑杰次力在那个人家当招女婿了,桑杰次力就给他说实话,说那个女人在他的蔬菜水果店干了两三年,两个人有感情,把娃娃养下了。旅游旺季他们贩卖蔬菜,淡季就到麻古村住。桑杰次力没告诉那个女人他在尕干果村有媳妇和娃娃。
从安子沟回来后,召吉草就去找桑杰次力的哥哥和嫂子了。
听了她的诉说,哥哥暴跳如雷了一阵子,痛骂桑杰次力,但桑杰次力不在家,骂也白骂。哥哥嫂子都劝她,算了算了,他在外头找了找去,你还是在家坐着吧。他回来就回来,不回来你就一个人过吧。有房子有地,打下粮食够吃呢,你就当没他这么个人算了。
她哭哭啼啼跟哥哥和嫂子说,不行,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再不能迁就他了,我要回娘家去。哥哥和嫂子劝她,回娘家去啊么做呢,你还要改嫁吗?年轻丫头嫁不出去的多多的,你回到娘家啊么过日子,守着你的阿爸阿妈吗?再说,你走了娃娃们啊么做呢,是带走还是放在尕干果?放下了啊个管?娃娃们受罪你舍得吗?带走的话,阿桑同意吗?
嫂子还推心置腹地说,召吉草,阿桑是个不争气的人,不是个好男人,这是确实的。没挣下家业,还在外头胡来。可是你也要认命,毕竟阿桑没有把那个婆娘领到家里来嘛,毕竟他还过几个月给你捎钱,还管你呢。
翌日晨,召吉草天不亮就起床了。她换上新裙子,精心梳理头发,编了两个大辫子盘在头上,又裹上粉红色的方巾,领着八岁的小姑娘到哥嫂家去。她想,要打扮得漂亮些,不能叫郎木寺的婆娘看她已经老了。
昨天晚上,嫂子和阿闹已经约了措哇里的两个妇女,都是和她同辈的,比她年轻。嫂子不去,嫂子还要等着桑杰次力来了劝说呢。四个女人去县城教训郎木寺的那个女人,由阿闹的丈夫杨旦巴开农用三轮车送她们。到了哥哥家里,召吉草看见尕让又叫来了本措哇的两个年轻人,叫他们也跟着去。尕让说,去上几个小伙子,他们不是去打架,而是为保护你们。阿桑要是护着不让你们打那个婆娘,他们会把阿桑拉开。
他们一直把车开到县城里阿班的茶馆门口。阿班是尕干果村的年轻人,家里经济情况也不是很好,原先有四十几头牛,他在牧场放牧。后来他父亲得了肝炎,为了看病把牛卖光了,可父亲还是病故了,全家人就都靠种地过日子。直到前两年,他把迭部县民政局一栋闲置旧办公楼的二层全租下来开了茶馆,生活才好起来。迭部县旅游业发展起来了,开高档旅馆、酒店或酒吧都能挣钱,但他没有多少资金。他就把两间大房间作为茶馆,把几间小房间改成客房,服务对象是旅游的背包客和进城来的农牧民。酥油茶奶茶一碗四元,架子床一人十元。他的母亲、媳妇和妹妹都当服务员。结果他的茶馆天天顾客盈门,客流不断。
他们没有一下子闯进去。杨旦巴先进去找阿班,问桑杰次力住哪间房子?阿班说桑杰次力住在这里唯一的一间高级房——就是摆了两张沙发床的客房,闹柔这才出来把一伙人叫了进去。他叫几个女人在茶馆里等,他和两个年轻人去敲门。
桑杰次力,我是杨旦巴,开门!
杨旦巴喊了几声,一个女人才开了门。女人下身穿白色牛仔裤,上身穿棕色皮夹克,红扑扑的脸蛋,两个明晃晃的大耳环吊在耳垂上。
阿桑不在。你是做啥的?
阿桑不在?杨旦巴一时语塞。在他的心目中,郎木寺的婆娘应该是穿藏装,脸皮很黑,因为郎木寺地处高寒,紫外线很强烈。可眼前的这个女人却像是大城市来的游客。他怀疑走错了门,便扭脸看隔壁的房门。这时女人又问:你是谁,找阿桑做啥?
你是阿桑的朋友吧,是从郎木寺来的?
那女人似乎很警惕,立即就要关门,说,我不认识你,你问这做啥?!
杨旦巴立刻顶住门,把一只脚塞进门缝里,说,哎,你关门做啥?!是阿桑叫我们来的,我们是来谈生意的……
女人已经不相信他的话了,用力关门,大声说,你推门做啥?!阿桑不在这达住!
杨旦巴哪里相信她的话,肩膀一用力就把门撞开了,大声喊道,你们快过来,就是这间房!
那几个人呼啦啦跑过来。一进门,召吉草就骂了起来,你这个母狗,你嫁不出去了吧,勾引我的男人!你在郎木寺勾引人,还勾引到迭部来了,你还想到我家里来!安的什么心?要把我们一家人拆散吗?你知不知道,我的娃娃都上中学了……
女人先是大惊失色,惊慌失措,不知出了什么事。当她明白过来时,脸突然涨红了,说,谁勾引你的男人了,是你的男人到我家去跟我父母提亲的。
你还犟嘴,你还敢犟嘴!阿闹嚷起来,今天把你的嘴扯破哩,你还敢犟嘴!嫂子,不跟她说这些,打!今天我们把她的嘴打烂,腿打折,看她还敢不敢勾引人!
说着,阿闹就冲过去,朝女人的脸上很响亮地打了一巴掌。就在那女人用手去捂脸的时候,她又一把抓住了对方的头发,往地上一摁。女人痛得跪在地上呻唤,唉呦呦,我的头发拔掉了……但阿闹一点儿不手软,一用力就把一绺头发拔了下来,接着就用脚踢对方的腿。她一边踢,一边还喊着,来呀,你们都来打呀!把这个瞎熊打死!于是,包括召吉草在内的另外三个女人也都围上来拳打脚踢,一通乱打。
她们打了两三分钟,却都不约而同地停手了。打人是要有对手的,对手越是反抗,越能激发攻击者的愤怒,而眼前这个女人却丝毫不反抗。她们踢对方,对方也不躲,连喊叫声都没有,只是轻微的呻吟,真是索然无味!她们只好住手了,围着那女人站着,又骂起来。阿闹说,你这个不要脸的,今天就给我滚回郎木寺去,再不要让我们看见你!你听见了没有?!
你是啊么勾引下我男人的,你说!还勾引不勾引了……你这个母狗!召吉草说。
那三个男青年进门后一直在她们身后站着,阿桑不在,他们就无事可干。此时看几个女人光动嘴不动手,就有点着急,大声喊,打呀,你们打呀!说啥呢,你们跟她有啥说的!有个年轻人嫌她们打得轻,便左顾右盼,但客房里连一把笤帚都没有。后来他发现过道里有个散架的板凳,就把一条凳腿掰下来,递到召吉草手里,说,嫂子,用这东西打,把她的腿打折,叫她再也来不了迭部。
这时候,那个女人已经从地上爬起来,正倚着床沿擦脸上的血。她的半边脸已经红肿起来,鼻梁上不知被谁抓破了,两道红红的印子渗出血珠,像红色的玻璃珠一样鲜艳,嘴角也流出血来。
召吉草接过凳腿朝她的胳膊打过去,她却只是把身子扭了一下,让凳腿落在后背上。凳腿打在皮夹克上发出闷闷的“啪啪”声,就像打在沙袋上一样。召吉草打了两下就下不去手了,把凳腿撇在地上。
看看几个女人都不动手了。三个男青年互相看了看说,你们打罢了吗?再不打了?不打我们就走。可是阿闹不干,说,打罢是打罢了,可事情还没解决。嫂子,我们要她说清楚,她以后还来不来迭部,还勾引不勾引阿桑。
对对对,这话今天要她说下呢,阿闹说得对。另外两个妇女说。
于是阿闹大声地质问那女人,你说,从今以后你还往迭部跑不跑了?说!
女人不出声。
阿闹又问,还有,阿桑哥再到郎木寺做生意,你还往他的蔬菜店跑不跑了?
女人还是不出声。
阿闹一下子恼了,你不说吗?看起来把你打得还是轻了!没记性嘛,难道还不想和我的阿桑哥断?!她气呼呼地从地上拾起凳腿说,你还是欠打!不说话,那就是没把你打痛!就是要把你的腿打折,你的毛病才能改掉!
阿闹抡起凳腿,狠狠打下去,又是一声闷闷的打在沙袋上的声音。那女人终于说话了,这事不要问我,你们要问桑杰次力去。
啊么着要问桑杰次力?
这事你们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
这是啥话?
就是这话。当初桑杰次力认识我的时候,说是他在家里没娶媳妇,我才跟下他的。我们一达坐下三年,我给他养下的娃娃都两岁了,这事你们知道不知道?你们不知道,那就是他把你们骗了,把我也骗了。事情已经到这一步了,到底啊么解决,要桑杰次力来了说呢……
召吉草听出这女人的话里有话,问,你叫阿桑来了说啥呢?
阿桑把你骗下了,把我也骗下了。那就现在叫他说,是要你,还是要我。他要你了我就走,要我了你就走。他还能两个都要吗?
阿闹又举起凳腿,你这个不要脸的母狗,把我嫂子的男人抢去了,还嘴硬得很。叫我哥说要你还是要我嫂子!你觉得你年轻,能把我哥抢过去是吧?!看起来打得就是轻了!
召吉草拉住阿闹,说,我们走吧……
等出了茶馆,她才对阿闹说,妹子,这种事情打是打不过来的。阿闹问,那你说啊么做好?她回答,等阿桑回家再说吧。事情已经到这步了,还能啊么做哩?就看阿桑来了啊么说吧。阿闹说,嫂子,你不要胡思乱想,阿桑来了啊么呢?你们是二十年的夫妻,他能把你撵出去吗?他要说出不要你的话,他还在尕干果活人吗?
隔了一天,桑杰次力回家来了。下午两点,吃晌午饭的时候,召吉草正坐在灶旁的木头墩子上拌糌粑。因为地里活忙,就她和女儿吃饭,早饭和午饭她总是这么凑合着喝点茶吃些炒面,有馍馍的话再吃几口馍馍,然后就下地了。只有晚上收工回来才和面,擀面条或揪面片。
桑杰次力是扛着大提包回家来的。自从他做生意后,每次回家手里总拿着人造革小提包,装着几包廉价香烟什么的。他戒酒了,但又吸上了烟。有时候提包里还装着给两个上学的孩子买的铅笔、笔记本和水果糖。今天他把一个很大的提包提进来,女儿见了很稀奇,放下碗就去翻提包,却被召吉草一把抓住,严厉地训斥她,坐下吃糌粑!你要做啥?!小姑娘不听话,还要翻,竟被她一巴掌打在手上,哇哇地哭起来。桑杰次力看了看召吉草冷若冰霜的脸,什么话也没说就拉开提包,拿出两个塑料袋,把其中一个给小丫头,说,快拿住,这是膨化饼干。然后把另一袋递向召吉草,说,你也尝一尝。召吉草像是没听见他的话一样,还吃她的糌粑,眼皮也没抬。桑杰次力把饼干往灶上一放,从提包里又拿出一大块用塑料薄膜裹着的、足有十斤重的黄澄澄的酥油块子说,这是我买下的好酥油,今年的酥油。来,你沏上一疙瘩尝一下,看香不香。
召吉草看出桑杰次力是在讨好她,但仍然冷冰冰的一张脸,把没吃完的糌粑往灶台上一放,站起身走向正房。
喂,做啥去?你回来!桑杰次力手里托着酥油块子喊。
召吉草没吭声,一转身出了偏房。以往只要桑杰次力一进家门,召吉草不管在做什么,都会放下手头的活儿赶紧点火烧茶,接着就是做饭。稍有迟缓,桑杰次力就会发作起来,但这天他从偏房的窗格子里向外看了看院子里召吉草的身影,忍住了。他放下手里的酥油块子,蹲在灶前生起火来。他把铝壶里的残茶剩水倒了,把这次特意买来的一大包大茶翻出来,抓了一把放上,舀水烧茶。他把一包一包的粉条、香肠、白糖拿出来放在碗橱上,把给召吉草买的秋衣、给孩子买的球鞋也拿出来摆在炕上。他过去从来没买过这些东西。桑杰次力是坐县城去旺藏镇的班车回家来的,在安子沟口乡政府门前下了车,想搭顺路的农用车。他等了一个钟头也没等上顺路车,就步行走回尕干果来了,差不多走了两个钟头,又累又饿。他想烧点茶,再拌点糌粑吃。他以为召吉草生他的气,跑到外边小房子坐着去了。他出去抱柴,探头往小房看了一眼,却发现里面没人。
他正站在院子里愣怔着,哥哥尕让进来了。哥哥和他打招呼,他说,走,进去喝茶,我正烧水呢。召吉草不知啊里去了,连茶也喝不上了。进了房,桑杰次力刚蹲下身把几根柴塞进灶膛,就听见正房里脚步响,一扭脸看见杨旦巴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堂兄。他站起来去提包里摸烟卷,让烟。就在这时候,响起老年人咳嗽的声音,原来是措哇里两个年龄很大的老人进了正房。其中一位是爷爷辈的,全村最老的人,九十一岁了,名叫阿尼阿藏,头发全白了。另一位八十出头,是他的堂叔,秃顶,一根头发都没有,名叫班代次力。他忙招呼他们在炕上坐下。这时灶上的茶煮好了,尕让提着铝壶出来,说,老人家们来了吗?对,干脆都在这边坐下,宽敞些。杨旦巴从偏房的碗橱里抱过一摞龙碗来。桑杰次力已经感到情况有点异常,这些人不请自来,一定是来数落他的。他便连忙试图从尕让手里接过壶,要给老人们倒茶,但尕让提着壶不撒手,说,我倒我倒,你走乏了,坐下缓着。他哪里敢坐下缓着,赶紧进偏房抱来酥油,用木片片给每个人的碗里切上一疙瘩,还拿来白砂糖,每个碗里抓上一把。
这时,又有五六个亲房弟兄进来了,他们后边还跟着四五个婶婶辈的妇女。召吉草跟在后边回来了,她没进房子,靠着门槛坐在台阶上。
几乎是全措哇的每个家庭都来人了。坐在炕上的两位老人互相看了一眼,年纪最大的阿尼阿藏庄重地咳嗽了两声,朝炕上和地板上坐着喝茶的人们看了看,说,今天是个啥日子?“香浪节”还没到嘛,我们全措哇的人啊么就到阿桑家安茶[6]来了……
老人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因为好几个人笑了。他们知道今天是为解决桑杰次力和召吉草之间的家庭纠纷来开措哇会议的,而阿尼阿藏却说成香浪节喝茶了,这是很智慧很幽默的语言,一下子把严肃沉重的气氛变得轻松许多。老人没笑,接着说,又不是香浪节,人家又没请,我们就跑来喝茶,我们的脸皮厚得很呀,阿桑你要包涵一下。我们闻见你带来的大茶香味了,馋得很嘛,就来了,你可不要怪我们没出息呀。有人又笑了,阿尼阿藏继续说,不过除了喝茶,我们还有事要跟你商量一下。我们都听说了,你在郎木寺找下了一个媳妇,还把她领到迭部来了。按说呢,这是你的私事,措哇的人们管不着。可是,我们也都听说了,前天措哇里去了几个媳妇,把你领来的那个媳妇打了一顿。事情闹大了,全措哇的人觉得这事大家商量解决一下好,不解决要出事,旁的措哇的人也要笑话呢。我先就这么开个头,话叫大家说。到底大家说的对不对,你听还是不听,主意还是要你拿呢。
阿尼阿藏的开场白结束了,端起龙碗喝茶,等着大家说话,可是宽大的沓板房里却是寂静无声,男男女女都沉默着。男人们大都是阿桑的同辈,觉得不好教训他,尤其是关于男女之事,难以启口。女人们又都等着男人们先开口。阿尼阿藏的一碗酥油茶已经喝下去了,人们还是静悄悄的。阿尼阿藏有点着急,看一眼盘腿坐在他旁边的班代次力,见他闭着眼睛,就在他的膝盖上捣了一拳,说话呀,你睡着了吗!
班代次力睁开眼睛“吭吭”咳嗽两声,说,哎,你不要打呀!我哪里睡着了,我是在想一件事呢。前些年,就是“大包干”以后的1988年,我的小儿子闹柔不是选成县人大的代表了嘛。那时间迭部县下茬[7]往外头拉木头着呢,国家政策放宽了,允许私人贩木头。闹柔看到贩木头能挣钱,就把国家分给我家的牛全卖过了,又贷了些款,买了一辆解放牌卡车,贩木头,搞运输。到1993年的时候,公社书记说了,闹柔是发家致富的带头人,把他选成卡坝乡的人民代表,到县上开会去了。
阿尼阿藏在他的腿上又捣了一拳,哎,你说这些做啥?谁不知道你的闹柔有本事,当了人民代表。叫你说阿桑的事呢!
班代次力抓住阿尼阿藏的手,说,不要打嘛,我说的就是阿桑的事。
你说起你的闹柔来了!
你不要急,我这就要说到阿桑呢。哎,我将将说到哪达了?你看,你一打我把想好的话忘过了。
人们“哗”的一声笑了。阿闹大声提醒他,说到闹柔当人大代表的事上了。
对,我是说到闹柔去县上开会的事了。他开了七八天会回来,给我说了这么件事。他说在县上开会时有时开大会,有时开小会,开大会是领导作报告,开小会是代表们分成几个组讨论。我们卡坝乡和益哇乡的代表分在一个组里。有一天晚上,益哇乡扎尕那的一个代表,叫阿旺才让的人找他来了。阿旺才让对闹柔说,他来开会的时候,扎尕那有些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你去参加人代会,要给县上提个建议,我们扎尕那的人又种庄稼又放牧,一个家庭分成两摊子,一摊子在光盖山和南祖沟的牧场里荡牛,一摊子在扎尕那的家里种地。1958年以前我们的老汉们都是一个人娶两个媳妇,一个媳妇在牧场里荡牛,一个媳妇在扎尕那种地。男人们都是两头跑,牧场的活忙了到牧场去,种地的活忙了就回家种地。1958年以后不准娶两个媳妇了,这在公社化的时候没问题,反正是队长派工,放牛的放牛,种地的种地,可是现在又单干了,有些家庭困难得很,因为不让多养娃娃,有些家庭只有一个儿子,顾了这头就顾不上了那头……
阿尼阿藏又说话了,你看你看,叫你说阿桑的事呢,你又扯起扎尕那的事来了!
班代次力说:叫你不要急你就不要急嘛,我说的就是阿桑的事,你往下听嘛!那个扎尕那的代表说,扎尕那的人托他给县上提建议,要政府同意他们扎尕那的男人们娶两个媳妇。如果不同意娶两个,种地和放牧就只能顾一头。扎尕那的代表在开会期间打听清楚了,提建议的话,要三个代表一起才能提。扎尕那的代表已经约好一个哇巴沟的代表,他想叫闹柔也加入他们。闹柔一想,我们尕干果确实有不少这样的人家,顾了种地就顾不上放牧,有的人家把地撇荒了,有的人家的牛总也发展不起来。结果,他就在扎尕那的代表写好的建议书上签了名。谁知道第二天分组讨论的时候,他们把建议书一拿出来,几个乡的代表把他们羞死了。其他代表说,婚姻法是由国家制定的、全国都要执行的法律,规定全国的男人们都是一夫一妻制,难道为了你们一个村子的问题,国家还要修改婚姻法吗?!扎尕那的代表还争着说,扎尕那六七个村子,上千口人呢,有好多人家农牧业生产有困难。结果开会的代表们都批评他们三个人,说,有困难自己想办法去,会上不要提这个建议。就是提出来也修改不了婚姻法。就是县长也不能同意你们扎尕那、哇巴沟和尕干果的男人娶两个媳妇,他敢修改婚姻法吗?
说到这里,班代次力停顿了一下,房子里十几个男女“哗”的一声笑开了。有的人笑着说,不要说县长,就是甘南州的州长也不敢修改婚姻法。那不是和旧社会一样了吗?
等到大家不笑了。班代次力又说,下边我就要说阿桑的事了。阿桑,听说是你在外头找下了个媳妇要领回家来呢,你不是要修改婚姻法吧?
人们都把眼光投向桑杰次力。自从阿尼阿藏一开始说话,他就不倒茶了。他知道,这些人今天就是冲着他来的。前天他外出办事,回到旅馆,见到挨打的女人,就知道事情麻烦了,他的行为触犯了众怒。他把茶壶放在炉子上后,就坐在墙角的地板上,双手抱头瞅着地板,头再也没抬起来过。
你说一下嘛,为啥把那个媳妇领到迭部来,你的心思是不是要把她领到家里来,你一个人要跟两个媳妇过日子?班代次力催问。
桑杰次力不说话。
好在班代次力开了头,人们接上话了。班代次力叔叔的话说得对,我们尕干果解放以前,有些男人是有两个媳妇,可那都是有家业的,像我的邻居——才让的阿爸。他在1958年叛乱,死在措美峰后头的南祖沟,“民主改革”的时候家里的财产都被没收了。还没被没收的时候,光牛就二百多头,尕干果的家里还有几十亩地。那是才让的爷爷弟兄三个人挣下的。三个人一辈子没分家,三个爷爷带三个媳妇苦了一辈子苦了那么个家业,害怕一分家就分穷了。到了才让的阿爸这一辈,就他一个独苗苗。一个独苗苗要守住这么大的家业,把他忙死也忙不过来,他就娶了两个媳妇,一个在山那边的牧场荡牛,一个在尕干果种地。才让的阿爸就两头跑。两头跑也不成,牧场里光是犏雌牛就三十头呢,才让的大妈光是一天挤两遍奶都挤不过来。她们家还雇了个蹲女[8]在牧场做活,打酥油晒曲拉荡牛也得一个人呀。将将我说的是那个措哇的事,我们措哇娶两个媳妇的也有几家人,像阿闹的爷爷,不就是娶了两个媳妇吗?一个在措美峰那边的尼玛沟放牧,一个在尕干果种地。他们家的财产不多,就四十几头牦牛,十几头犏雌牛,不多是不多,但也要一个人伺候,挤奶打酥油荡牛呀。可是我想不通,阿桑,你为啥除了召吉草还要娶一个郎木寺的媳妇呢?你家又没有牛。原先有十几头,后来叫你干脆踢踏光了,喝酒喝过了。既然没牛,家里就这十几亩地,召吉草一个人能做过来——种庄稼收庄稼,你能回来帮个忙,回不来了,措哇的亲房们帮着就做过了。可是,你偏偏在外头又找了一个媳妇。你说一下,是不是在外头挣下的钱多了,花不完,像大城市的老板们一样,包二奶,找了个帮你花钱的人?说话的是桑杰次力的一个堂兄,五十多岁。
桑杰次力不说话。门外坐着的召吉草大声说道,挣下个屁的钱了!你们看他那个寒酸样。一年半载才给家里捎二三百元钱,娃娃们上学的伙食费都不够,还要从家里背面拿馍馍呢。
堂兄说,噢,是这么个情况呀。既然没挣下多少钱,那你在外头找媳妇做啥呢?是不是那个媳妇年轻漂亮,把你迷上了?你嫌召吉草老了,难看了,你的心上不来了?
桑杰次力不说话。有人小声说,就是,那个媳妇年轻,三十岁不到。堂兄听见这话,又说,年轻,漂亮,媳妇年轻漂亮了当然好嘛,领着出去光鲜,有面子。可是你好好思想了没有,你家里有媳妇,还有三个娃娃呢!你把那个媳妇领来了,把召吉草往啊达放呢?把娃娃们啊么做呢?你是想把召吉草打发回娘家去,还是两个媳妇你都要?兄弟,我劝你几句,把你的那种心思收回来,和召吉草好好地过日子,把外头的那个打发回郎木寺去。能办利索的话就赶快办,郎木寺的买卖你也再不要做了,赶快回尕干果来,是种地还是在迭部做个啥生意呢,跟那个媳妇再不要黏了。你要是再黏着不撒手,召吉草就不跟你过了,你后悔死呢。你看着召吉草岁数大了,没年轻时漂亮了,是吧?可是我看着召吉草是个宝。她年轻时也是尕干果数一数二的媳妇,你当年费了些心思才娶过来的。这些年跟着你吃了多少苦,下了多少力,说过你一句啥不好听的话吗?嫌弃你了吗?你从外头领一个来,像这样子,你们能长久吗?要好好想呢,你已经近四十岁的人了,那个媳妇跟过来能跟你过几年?
堂兄刚刚说罢,杨旦巴就接上了,阿桑哥,您比我大几岁,兄弟我按说不该说啥,可是我看你糊涂着呢,我还是要说几句,你听了不要气大。前天我到县城去,打那个婆娘的事我是参加了。那个婆娘确实是年轻漂亮,可能你就是看上她的年轻漂亮,混到一达去了。混到一达就混到一达,你不要把她领到迭部来嘛。你在外头跟她混上几天,不想混就罢了,你还上心了,把她领到迭部来了!你现在说一下,你心里啊么想的,是真要把她领到家里来,把我嫂子赶出去吗?还是两个都要呢?现在城里的老板们包二奶的多着呢,你也要包个二奶吗?
桑杰次力还是低着头不说话。这时,一个五十多岁名叫扎世草的妇女说话了,杨旦巴,你说的这话我啊么听着心上不来?啥叫混上几天就罢了。做人要诚实,跟谁好就要实心实意地好,不能骗人。你在外头可能跟人家的媳妇们胡混着呢,你的阿闹不知道吧!
人们“轰”的一声笑了。杨旦巴不好意思地说,扎世草婶婶,你这是啥话嘛,你的意思是叫阿桑把那个婆娘领到家里来吗?
你胡说!我啥时间说过叫阿桑把那个婆娘领到家里来的话了?
那你将将说,我说的话你的心上不来。
我是说有媳妇的人在外头不能跟旁的婆娘来往!
噢,是这个意思呀,我听拧了!我还当成你同意阿桑把那个婆娘领到家里来。
听他们两个人斗嘴,有的人又笑了。这时召吉草大声说,我今天把话说在这里,你们大家都听下,他要是把那个媳妇领到家里来,我就吊死去哩!
听见召吉草这么说,那两个人不斗嘴了,杨旦巴还做了个鬼脸,伸了一下舌头。于是在座的人们就一个接一个地劝起桑杰次力来,不要在外头拈花惹草,要好好和召吉草过日子。还有的人义愤填膺,训斥桑杰次力不该勾引那个郎木寺的女人。
这场措哇会议一直开了四个钟头。整整四个小时,不管人们怎么说,桑杰次力就是不说话,一句话都不说。
太阳就要落山了,有几个小娃娃跑来喊爷爷奶奶吃饭。于是阿尼阿藏做最后总结,说,我们大家说了这么多话,阿桑,你最后说句话,你总要说两句嘛!我们在这里说了半天,你的心上去了?郎木寺的那个媳妇你不要了成啦?
桑杰次力终于抬起头,看着大家抿了抿嘴唇,说:成呢,郎木寺的那个人我不要也成。你们的好心我也知道,你们是为我好。实际上你们就是叫我把那个人领到家里来,人家也不来,人家不到尕干果坐来。人家家里有老人,老两口就这么一个姑娘,独生女,没儿子。老两口现在不太老,还做得动活,家里养着一百多头牛,四百个羊,老两口现在还顾得过来。可是,再过上几年就做不动活了,还要靠姑娘荡牛荡羊,靠姑娘伺候他们呢。所以说不叫她进这个家的门也成,我不要她了也成,可现在有个难缠的事情不好解决。我到郎木寺做生意的头两年,胃有病,经常痛,痛起来就一身汗,啥事也做不成。是人家陪着我去合作、去临夏的医院看病,检查出来是十二指肠溃疡,在临夏做的手术。是人家出钱给我看的病,连吃带喝把一万元钱花上了。现在的问题在这达呢……
说到这里,桑杰次力停顿了一下,伸长脖子往门口看了一下,看见坐在门槛外边的召吉草,召吉草也正看着他,他就又说,我们家里一万元钱有啦?有了给人家还上,我就叫她走,她家我再不去了,郎木寺也不去了,我就在家里蹲下。家里要是拿不出来一万元,那就只有这么办了,你走,回车巴沟你的娘家去……
召吉草“刷”的一下脸色变了,黄脸变得白生生的,低下头去。房子里一时变得寂静无声。
后来,是杨旦巴大喊了一声,一万元是个啥事嘛,一万元就能难倒英雄汉吗?借上,借上一万元给去!
桑杰次力说,借上也成,你们啊个人给我借上一万元?不过我先把话说到前头,借下的钱我一年半载还不上,要等到我的娃娃长大了……
再也没人说话了。沉寂良久,地板上坐着的人站起来拍一拍屁股上的土走了,接着是坐在炕沿上的人也站起来走了。最后,阿尼阿藏和班代次力也下炕走了。
不管多困难的事情,总能想出解决的办法。结果是桑杰次力不在郎木寺做蔬菜生意了,而是两头跑。三四月,尕干果种田的时候,郎木寺的那个女人来尕干果住几天,和桑杰次力、召吉草一起往地里驮粪,播种。五月份郎木寺的牛羊要从冬窝子迁移到高山牧场去,召吉草也去帮忙搬家,剪羊毛剪牛绒。秋天,尕干果该收蚕豆和洋芋了,郎木寺的女人又过来拔蚕豆挖洋芋。然后,召吉草又赶到郎木寺的冬窝子去,帮那个女人割草,垛草,备下冬季大雪覆盖牧场时牛羊吃的草料。桑杰次力一年之间要在尕干果和郎木寺麻古村之间的路上来来去去跑很多趟,赶着驮牛,把尕干果的青稞、蚕豆、燕麦和洋芋驮到郎木寺的牧场去,把郎木寺麻古村牧场的酥油、曲拉和牛羊肉驮到尕干果来,给召吉草和娃娃们吃……
有一天黄昏,班代次力在村前的水泥桥上遇到刚刚从郎木寺来的桑杰次力,看着牛背上驮的酥油、曲拉和牛羊肉,说,阿桑,闹柔和扎尕那的人民代表没办成的事你办成了……
从尕干果到郎木寺的路程有一百公里,桑杰次力赶着牛要走两天,半途要在草滩上过一夜。从尕干果往措美峰北麓的牧场去也是两天路程,也要在野地里过夜。
[1](藏语)人体。
[2](藏语)河。
[3](方言)游玩,闲逛。
[4](藏语)家族。
[5]每年春暖花开的季节或是温暖的夏季,藏民集体在风景地游玩几天,扎下帐篷,烧菜、煮肉、喝酒、聊天,又称“香浪节”。
[6] 途中或在野外游玩和劳动时煮茶喝茶,藏民们称做安茶。
[7](方言)使劲儿,用力。
[8]没有出嫁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