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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南纪事 - 杨显惠
白玛
达让接着又讲了一个寡妇的故事,解放前发生在卡车沟扎哇那村的事情。
扎尕梁北侧,达让的牧场下边的那条山沟叫卡车沟,深得很也长得很,从牧场往下再往北走五六十公里才能走到沟口,沟口就是由西往东流淌的洮河了。卡车沟是卓尼县的一个乡。
达让说卡车沟的扎哇那是个大村子,由几个家族组成,人有本事。其中有个家族出名得很,原因是解放前这个家族有一个叫喇嘛次吉的人。次吉是他的名字,初一出生的意思,喇嘛是他的外号。他们家解放前富得很,牛羊多得很。他小时候很聪明,四川若尔盖县的一个寺院的活佛没了,选灵童把他选上了,叫他当喇嘛[1]去。他的阿爸舍不得他,没叫去。长大了,人们就叫他喇嘛次吉。喇嘛次吉有个丫头名叫白玛,嫁给他们村一个叫郎嘎的人。郎嘎家也是富汉,家里那时候有一百多头牛,还有一大群羊。郎嘎和白玛成家后,家里给他们分了五十头牛,叫他们单另过去了。那时候卡车沟、益哇沟都穷,有百多头牛的人家就算是富汉了,相当于汉族的地主和富农。郎嘎和白玛刚成家就有四五十头牛,那就算是好得很了,只要两口子好好地务劳,十年八年,好生活就有了。可是这两个人一起过日子才一两年,就出事了。白玛在结婚之前就有了情人,喇嘛次吉看不上,硬是把她给了郎嘎。白玛虽说跟了郎嘎,背地里还是跟情人有来往。那个情人叫括地。括地的家境差一些,家里就四五十头牦牛。括地是“陶壶”的意思。一听这名字就知道他的家境不行,父母给儿子起名字都不讲究嘛。
出事是那一年的五月。按当地习俗,每年的五月初八要念嘛呢。念嘛呢的地方就在他们村后边的嘛呢康[2],全村的男人女人都要参加,牧场里只留下婆娘荡牛荡羊和挤奶。念嘛呢要念七天,这七天里男人们要住在嘛呢康,嘛呢康盖下着两排平房,人们就在那里住那里吃。有专门做饭的人。女人和娃娃们晚上回家去,还要喂牲口。
念嘛呢的一天晚上,吃饭的时候,郎嘎突然发现那个括地不见了。郎嘎知道括地和他的婆娘有来往,这事全村人都知道,郎嘎也注意着呢,总想要把这两个人抓住。这天一看括地不见了,就想着括地是不是趁他不在牧场的时候去找他婆娘了。吃完饭天黑了,郎嘎就骑马从卡车沟上了扎尕梁,到牧场看去了。
半夜里郎嘎到了牧场,偷偷地摸进自家的帐房。他想这次一定要把括地抓住,可是进了帐房,不仅没有括地,连白玛也不在。他就围着帐房找,找来找去在离帐房不远的一个山洼洼里找见了。那两个人已经办完那事了,正睡觉呢。他走到跟前,两个人都没醒来,睡得香呢。
抓奸抓双,郎嘎终于抓住两个通奸的人了,就想这次一定要把事情办好,叫他们一辈子记住。他抽出插在系腰上的腰刀[3]在括地的脸上划了一刀。
划完一刀之后郎嘎就往后退了几步,坐在地上看着括地和白玛。括地挨了一刀痛醒了,他先是糊涂着呢,不知道啊么个事,啊呀呀地叫唤着坐起来,郎嘎就在他对面坐着,手里拿着腰刀。月亮明晃晃地照着,括地看得清楚得很,只好自认倒霉。这地方的习俗是,丫头们没出嫁前可以交男朋友,没结婚就有娃娃了,人们也不说啥。藏民当和尚的人多,男人少女人多,总有嫁不出去的丫头,所以到了哪里,看见一个婆娘带着两个三个娃娃过日子,也不要奇怪。有的男人跟她在一搭过了几年,又走掉了,这样的事也允许。可是不管是男人女人,一旦成家了,就要守规矩,不能再和外头的人来往。要是女人再和外头的男人来往,男人知道了往死里打,说不要就不要了,送回娘家去,娘家没啥说的。男人要是搞人家的婆娘叫人抓住了,由部落的头人当众处罚,要赔钱,还要在鼻子上割一刀,留下个刀印子,叫你一辈子走到哪里都抬不起头来。括地挨了一刀坐起来看着郎嘎的时候,白玛也醒了,坐起来后看见她的男人和括地脸上的血,她对括地说了一句:你的那枪是做啥用的?一天里背上了做样子的吗?
藏民的男人那时间都有枪,有钱人背的七九步枪,汉阳造,没钱的人背火枪。白玛这么一说,括地就抓起身旁放的枪,装火药打火镰对准郎嘎放了一枪。这一枪把郎嘎的肚子打了个窟窿,肠子扑哧哧地淌出来,光呻唤站不起来了。那两个走过去看了看,郎嘎还没死,就商量了一下,回到帐房随便收拾了个小包袱,拿了几件衣裳,骑上马跑掉了。
我惊骇于达让讲的故事,问:看着对方装火药打火镰,郎嘎没动弹,没抵抗?
那啊个[4]知道哩。这是卡车沟的老汉们给我说下的。可能他当成括地不敢开枪吧。达让说。
和郎嘎家在一条沟里放牧的人家,那天也只有一个婆娘在,帐房扎在沟上头的草甸子上。早上起来,婆娘挤完奶,把牛打到沟里吃草去。这时太阳已经升高了,她看见沟下边郎嘎家的帐房跟前牛还都拴着呢,也看不见挤奶的人,就跑下沟来看,帐房里没人。她转来转去找白玛,却在一个山沟沟里找见了郎嘎,肠子淌了一地。她就赶快找人下山往郎嘎家报信去。郎嘎家里来人把尸体抬回去,接着就查凶手,查白玛啊里去了。查了两天,什么也没查清,发现念嘛呢的括地不见了,但是还下不了结论这事是括地做下的,因为白玛也不见了。就在人们议论纷纷的时候,碌曲县双岔部落的大头人阿才派人到扎哇那来了,说是括地和白玛在双岔呢。原来那两个人跑到双岔去,求双岔的大头人出面解决这件事。说是括地愿意赔命价。于是在双岔头人派来的人和扎哇那村的日瓦[5]的调解下,郎嘎和括地两家人开始谈判赔命价,结果是括地家给郎嘎家赔五十头牛,三年不准括地在扎哇那露面。一旦露面了,郎嘎家的人有权杀死他。可是赔牛的事还没执行呢,双岔那边又来报信了,括地脸上的刀伤感染了,死掉了,最后就一命抵一命不赔了。
后来呢?事情就这么完了吗?跑到双岔去的白玛怎么办了?我问。
过了一阵子,白玛就回到扎哇那村来了。大概过了一两年,她又嫁了人,嫁给卡车沟贡巴村的一个男人。但是她跟那个男人过了不到一年,男人不要她了。原因是男人看着她漂亮,娶了她,又因为她太漂亮,到他家门口绕刮[6]的男人太多,男人就不要她了。男人害怕白玛再和哪个男人好上了,把他也杀了。
白玛以后再也没嫁人,养下了个丫头。丫头长大后招了个女婿,白玛就跟着丫头和女婿过日子。
那就一辈子守寡了?想到一个刚刚二十几岁的女人守寡一辈子,我的心里涌上一股别样的惋惜。
达让说,她的丫头招了个女婿,但是女婿在他们家过了几年,又叫另一个婆娘抢过去了。
抢去了,这话怎么讲?
就是女婿又看上另一个婆娘了,人家不要她了。
怎么是这样呢?说不要就不要了,这么随便?我大惑不解。
不是随便。人家不要她了嘛,离婚了嘛,跟另一个婆娘过日子去了。
我没出声,心想白玛的故事该结束了。达让却又接着说:那个女婿走了。过了五六年,有一天白玛的丫头打柴去,回家路上绕到那个婆娘的家里去了一趟。她站在门口喊那个婆娘,你出来一下,我有事跟你说。婆娘出来了,问有啥事?白玛的丫头说,你不是个好东西,把我的男人抢走了!婆娘说,是你的男人不要你了,这事能怪我吗?就是怪你!白玛的丫头说。她手里提着柴刀,说着话就抡起柴刀往婆娘的头上砍去,那婆娘吓得扭了一下身子,柴刀就剁在板颈[7]上了,她扑腾一声栽倒,死了——脖子被砍折了。
这件事发生以后,县“革委会”保卫部把白玛的丫头抓走了。那时候是文化大革命,乱着哩,枪毙了。罪名是“阶级报复杀人”。白玛的父亲是喇嘛次仁,1958年参加叛乱,是卡车沟叛乱的土匪头子,解放军剿匪时给打死在扎尕梁上了。白玛的丫头砍死的那个婆娘是大队干部的姑娘,家庭成分是贫苦牧民。
达让的故事终于讲完了。我久久没有说话。
我问:她杀那个婆娘干什么?要杀也应该是杀那个男人呀。
她才不杀男人呢!人们都说她一直爱着那个男人。正是因为爱着他,她才把抢走她男人的婆娘杀死了。
后来呢,白玛怎么样了?我问。
白玛前几年死了。她把她的丫头的丫头又养大,出嫁了,她就死了,死的时候整整八十岁。
你见过她?
那啊么没见过呢?我们的冬窝子就在卡车沟里呢,离着扎哇那村十几里路。冬天买个煤油打瓶酱油醋啥的,都要到扎哇那村的供销社去买。经常看见她,一个黑黑的老阿婆,皮肤确实黑得很,不知是太阳晒下的还是先天就那么黑。卡车沟的人们都叫她黑寡妇。
[1]藏传佛教的寺院里活佛被称为“喇嘛”,活佛地位以下的僧人叫“和尚”,尊称为“阿卡”。
[2]即嘛呢房,全村人集体念经的地方,是小型寺院,相当于汉族的村庙,也是全村人议事开会的地方。
[3]解放前甘南藏民男子外出时身带两把刀,一把是挂在腰带上的小刀,五到七寸长,是生活用具,吃肉和做活时用。还有一把一尺到二尺长的刀,叫腰刀,斜插在系腰上,是狩猎和格斗的武器。
[4](方言)哪一个,谁。
[5](藏语)中间人、调解人,也是旧时代大部落中调解邻里纠纷和部落间矛盾的民间组织,由各小部落推荐的公正不私有威信的智慧老人组成。该组织研究和决定部落的重大事件,相当于现在的村民调解委员会和村委会。
[6](方言)转悠,窥探。
[7](方言)脖子后边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