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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南纪事 - 杨显惠
图美
秋季的上午九点钟,我和图美坐在松赞宫酒吧的“金轮厅”包厢里。
我和图美相识已经一年多了。去年夏季,扎尕那东哇村的几位藏族青年和我在松赞宫酒吧喝奶茶,把他介绍给我。他们告诉我,图美也是东哇村人,是这里的老板。十年前,图美曾偷渡到印度上了几年学,回国后便开设了这家酒吧。扎尕那还有几个年轻人想学他那样去印度,都被边防武警抓获,羁押劳动半年后灰头土脸地回家了。
九点钟还不是营业的时候,酒吧静寂而空旷,只有几个服务员忙碌地抹桌子摆椅子做卫生。太阳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图美穿着黑色皮夹克的身体上。我喝了口咖啡,对他说,咱们开始吧,说说你是怎么去印度的,为什么要去?
他咯咯地笑,为什么去印度,怎么去印度……这啊么说呢……他讲的是普通话,又夹带本地汉族方言。
我说,从头说,从你们离开扎尕那说起。
我小时候在扎尕那的拉桑寺当和尚。十二岁,爸爸送我去那里念经,那是1990年。到1996年我不想念经了,就和另外两个人坐车到合作,再到兰州……
他讲述很流畅,但我打断了他,不行不行,你这样说不行。你要说清楚,为什么不想念经了,为什么要到印度去,而不是别的地方?那两个人是干什么的,也是和尚吗?
他说,那两个也是拉桑寺的和尚,比我大一岁。我们当初不是去印度,而是去拉萨打工。
去拉萨打工?我怔了一下,说,你们是和尚,是去拉萨磕头的吧?
他说,不是不是,我们都不想念经了,还会跑那么远去磕头吗?那时迭部到处都在伐木,外边来拉木头的人多得很,我们这里出去的人也很多,有的跑兰州,有的去广东深圳打工。他们回来后说了很多外边的事,外边的世界很精彩。我们就想,一辈子在扎尕那念经太没意思了,要是到外边闯一闯,能挣上些钱就好了。那时候我们家里都穷得很……
那你们为什么没去深圳,或者北京、上海,而是去拉萨呢?
深圳我们不敢去,那远得很,没熟人。拉萨离得近,是藏区,我们去方便些。再说,到拉萨就算搞不出名堂也可以回家,跟人说我们去拉萨磕头,还接着当和尚,也没人说什么。
噢,你们是到了拉萨才改变主意去印度的。你说说你们去拉萨、去印度的过程,还有你们怎么离开家的。
去拉萨的事家里人不知道,知道了就去不成了。我们先卖出些炒面和酥油,那都是当和尚时扎尕那人们的布施。然后又借了些钱,每人凑了三百多元就出发了。走的那天,我们把袈裟脱下,放在寺院里,每人背着二三十斤炒面、七八斤酥油,还有些煮熟的羊肉猪肉,在路上吃。这样可以省点儿钱。
你们是拉桑寺的和尚,不穿袈裟到汽车站坐班车,遇上熟人怎么办?
那时候白龙江林业局在迭部县伐木,拉木头的汽车多得很。我们半夜出发,在迭部去郎木寺的路上等着,拉木头的汽车来了,把我们捎到合作,再到兰州。我们从兰州坐班车到西宁,西宁有直发拉萨的班车,一张票八十几元。车在路上总出故障,走走停停,四天三夜才到拉萨。
拉萨是我们心里的宗教圣地,我们先去了甘丹寺、色拉寺、哲蚌寺,还去布达拉宫和大昭寺磕头和参观。没过几天,手里的钱就花光了。尽管我们省吃俭用,住最便宜的青年旅馆,就是到西藏旅游的背包客住的旅馆,一晚上至少也要十元。于是,我们就去找工作,在拉萨城里到处走,见到有人盖房子就问要不要小工。我们没有别的本事,更没啥技术,只能当小工。我们在拉萨城边的一户人家找到了工作。他家正在盖房子,要几个小工。工钱不高,一天十元,但包食宿。我们挖地基、搬砖头、拌水泥,干了一个多月,房子盖好了,我们每人挣了三百元。就是这一个月改变了我们生活的道路——这户人家有个老人,大概六七十岁的样子。他曾参加过叛乱,1959年去了印度。我们到他家的前一年他回国探亲,那时改革开放好多年了,国家政策允许参加叛乱的人回国探亲和居住,既往不咎。他原计划在家乡住一两个月再回印度,可是他老母亲和他媳妇都不让他走。他去印度三十几年了,他媳妇没改嫁,把儿子养大。儿子儿媳妇孙子也都不让他走,说家里现在生活好了,你回印度做什么?!他为难得很,因为他去印度后又娶了媳妇,还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姑娘,不回去的话那边的媳妇就守寡了,家也就散了。他思想斗争了很久,决定不走了。他从印度回来时带了不少钱,一旦决定不走了,就在家里盖起房子来。
休息的时候,我们和他聊天,他问我们的家乡在哪里,为什么来拉萨打工?我们说我们是安多的人,因为家里穷,出来打工挣些钱,也想出来闯一闯,见见世面。这样的谈话有过几次,有一次我们终于告诉他,我们原来是和尚,念过六七年经。这时候他突然说,你们在拉萨当小工能闯出个啥名堂呀,一天十元也挣不下钱呀。我给你们指条道,看你们敢不敢去闯。他说,在印度的省会城市喜玛加有一所为藏民办的学校,你们有决心去印度的话,就到喜玛加藏族学校上学,那里管吃管住还管穿衣,学的是藏语和英语。上完小学还可以上中学,只要上完中学,就能过上好生活,就能去欧洲工作了。你们在寺院里念了六七年经,会藏语,正好可以教欧洲人学藏语呀!我们说,哪有那样的好事呀!他说,他两个在印度生的儿子就是在那里读完中学的,都去欧洲工作了,教欧洲人藏语。我们问他,你是1950年代去印度的,你的孩子可以在那里上学,我们去了人家要我们吗?他说,怎么不要呢,这些年有国内的藏民去那儿学习,毕业后都去欧洲和美国工作,成了那里的公民了。他的话把我们的心说活了,就问他,怎么才能到印度,国境线能过得去吗?他说,最好回安多办个旅游护照,就可以从日喀则的章木口岸出国。我们说,那不行,我们回去就再也出不来了。他说,那你们就去阿里,听说这几年从阿里去尼泊尔的人多得很,那边的国境线卡得不紧,尼泊尔也管得不严,阿里还有些人专门做向导挣钱。
一个月后我们离开了这户人家。我们想,在拉萨闯什么呢?当小工盖房子跟在家乡当牧民有什么区别?如果到印度学几年英语再去欧洲,那是什么样的生活?!
但是,现实是我们每人口袋里只有三百元钱。要想办法多挣些钱,然后到阿里去偷越国境。我们又住进了青年旅馆,每天在市内转来转去,想找个能挣钱的工作,哪怕多吃些苦也行。
那是一天中午,我们在四川人开的饭馆吃了担担面出来,看见门口有几个内地来的广东游客正在向藏民买虫草。他们问藏民,一个虫草多少钱?那藏民说二十元。游客叫了起来,太贵了太贵了!藏民说,这是那曲虫草,你们知道不知道?结果,一个游客一下子买了四百元虫草。他一边从卖虫草的人的包袱里挑大个儿的虫草,一边对他的朋友说,那曲虫草好,那曲虫草好。另外几个人也都跟着买了一些。我在旁边看到买卖虫草的过程,突然就想,我们也去那曲挖虫草吧。在家乡的时候,我也在迭山的牧场里挖过虫草,迭部的虫草一个才卖五元。我听人说过,那曲的虫草最值钱,长得又多又大,那曲人挖一季能挣三四万元。我们商量了一下,就急匆匆坐班车到那曲去了。迭部挖虫草的季节就是四五月份,过了五月就不能挖了,挖了也没人要。现在已经是五月下旬,我们到那曲还能挖上虫草吗?我们是碰运气去的,也许赶上个尾巴。那曲是藏北,海拔高天气冷,我们挖了半个月。虽说那时的虫草质量已经不行了,但我们便宜一些卖给内地来的贩子,每人还是挣了七八百元。然后我们就拿着这些钱到阿里去了,想到那里看一看,到底能不能从阿里去尼泊尔,能不能找到向导。不行了我们再回拉萨打工。
我们先到日喀则,然后坐上去阿里地区首府噶尓县的班车,半途上在普兰县一个名叫巴嘎的村子下车。巴嘎村挨着玛旁雍措,“措”在藏语里是湖泊的意思,那是全世界海拔最高的淡水湖,夹在冈仁波钦峰和纳木那尼峰之间。冈仁波钦峰是冈底斯山的主峰,是一座圣山,就是佛教中说的须弥山,是世界的中心,佛祖和神仙们居住的地方。纳木那尼峰是喜马拉雅山脉的一座雪峰,也是圣山,海拔7694米。夹在两座圣山之间的玛旁雍措被认为是佛祖赐给人类的甘露。我们到达那儿正是盛夏,尼泊尔、印度和世界各地的佛教徒到那里朝圣的多得很,他们绕着圣湖走上一圈,就认为洗净了自己的灵魂。很多欧洲的游客也云集那里,他们有的是从尼泊尔,有的是从北京、香港来的。玛旁雍措四周有七八个寺院,我们到达的时候有几家寺院正在修建大经堂,还有几家旅馆也正在兴建。我们很快就在玛旁雍措南边的科迦寺找到修经堂搬砖搬瓦的工作。我们在科迦寺当小工,是因为寺院挨着一座不是很高的山,翻过这座山就是喜玛拉雅山脉的一座大山的山口,翻过山口就是尼泊尔。
我们还要找一个向导。
我们的运气特别好,在科迦寺打工三个月,不仅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向导,还结识了七个和我们一样要到印度上学的年轻人。在玛旁雍措打工的很多年轻人都是外地来的藏族人,他们说康巴藏语、安多藏语,也有说拉萨藏语的,其中有些人也想到印度上学,却都没有护照。这七个人中有三个来自青海省的也当过和尚,另外两个是合作来的,两个是阿坝州来的。他们也在找向导。
那是我们到玛旁雍措的第三个月的某天,因为下雨,没干活,我披着塑料布围着玛旁雍措走,抽空转一圈玛旁雍措。转了一天,回来的时候天快黑了,在科迦寺附近看见一个藏民正和几个外国游客说着什么。那人手里提着黑色人造革提包,打开了让游客看。游客弯着腰看,有一个还从提包里摸出什么东西看了看,又放回去,嘴里说着我听不懂的话。那藏民像有点急了,大声争辩着,几个游客扭脸看着他,没再说什么就走了。我觉得奇怪,他们在说什么呢?更奇怪的是那藏民竟然也说着和外国人一样的话。我走过去问他,你们刚才说什么了?他用藏语说,那几个英国人说我的虎骨是假的。我还真没见过虎骨,就从他的提包里拿出两块骨头看,问他,这真是虎骨吗?那人回答,我前几天才从尼泊尔带来的,是孟加拉虎的骨头。我跑这一趟容易嘛,为什么要带假的?听他说这话,我突然心头一颤,问他真是从尼泊尔带过来的虎骨吗?怎么带来的?这些东西海关可查得紧呀。他说,为什么要走海关呢,我是从这个山上翻过来的。我说,你真是从山上走过来的?这条路你熟悉吗?你是怎么走过来的,不怕被武警抓住?他笑了,哈哈地笑,说,能抓得住我吗?哪一年我不走几个来回,从来没被抓住过!我吃惊了,睁大眼睛看他,心想他是开玩笑还是说真话。这时他又说了一句更让我吃惊的话:我就是那边的人,每年都要来这里做几趟生意。我又问他,你真是尼泊尔人呀?可我看你和我们藏民一样,长的一样,说话也一样。这时他笑着说,我就是那边的人,这个大山翻过去就到我家了,我的家乡叫黎米。怎么,你不相信呀?等我做完这趟生意,回家时你跟我一起走,我领你到尼泊尔玩几天。
我对他的话将信将疑,就把他叫到寺院去。我和我的两位朋友把他留住,同吃同住,慢慢知道他的确是尼泊尔人,专门做走私生意,贩卖虎皮虎骨什么的,经常偷越国境。
我们对他说,你把我们带到印度去,我们要去那里上学。他立即答应带我们去加德满都。他说把我们带到加德满都就行了,到了那里找一个藏民,一切都能解决了,用不着他带我们去印度。但他暂时还不回尼泊尔,而要去拉萨,把手里的货卖出去。等半个月后,他从拉萨回来就走。他还开玩笑地说,晚些走好,加德满都热得很,去早了怕你们受不了!
这个人的名字叫塔巴。
我们在玛旁雍措又住了半个月,开始做偷渡的准备。有人买了防寒服,有人买了毛毯,还买了青稞炒面、酥油、大茶、盐巴什么的。
九月底,塔巴按时回来了。他休息了一天,第二天晚上十一点钟我们就出发了。那时科迦寺的和尚都睡觉了,来自青海的三个人也和我们一起走。
一出门就上了靠着科迦寺的那座小山,到了山顶迎面就是喜玛拉雅山脉的一座大山,我们没休息,接着爬。大山的山脊就是中国和尼泊尔的边境交界线,今夜一定要翻过去。我们一路走着,向导塔巴说,翻过山脊天就亮了,就算被中国武警发现也没关系,他们不能越界抓人。
爬大山的时候很冷。阿里是世界最高的高原地区,比甘南冷得多,一上山更冷,而且还下雪,雪大得很。但是我们既紧张又兴奋,没觉得冷,反而走得浑身发热。下雪其实更好,大雪会掩盖我们的脚印。那座小山上就有雪,却是前几天下的,留下了我们的脚印。塔巴说,中国武警经常在小山上巡逻,会发现我们的脚印。
大山上的积雪半尺多厚,越往山顶越厚。我们一次都没休息,不停地走。到了天亮,从一个两边都是石峰的豁口上翻过了大山。一翻过山脊就下坡,滑滑擦擦的,我们走得很快。走了一截,塔巴把我们领到一个石洞里,他说,不能走了,这边山谷里有他们的边防军巡逻,要防止被发现。进了山洞,我们要点火烧水,他不准,说点火冒烟,山下能看见。不能生火就没水喝,就不能拌糌粑,我们只能吃一口炒面吃一把雪。这时塔巴说,他家的牧场离这儿不远,要回家去拿衣裳,再侦察一下情况,看路上安全不安全。他是一个月前离家到西藏的,穿的衣裳太薄,就一件皮夹克和一件毛衣。他嘱咐我们天黑的时候生火煮饭,等他晚上回来。天黑后在洞里点火,外边看不见火光,烟冒出来山下的人也看不见。他回来了就出发,今晚还要走夜路。
太累了,整整爬了一夜山,心情又紧张,一休息就瞌睡得很。但是天太冷,刚睡着就冻醒了。我穿着毛衣和皮夹克,用毛毯把身体裹起来睡,还是冷得受不了,被冻醒了就站起来跺脚,原地跑步,身体稍热一些再睡。
天终于暗下来,看不清山谷的景物了,我们从石头缝子里拾些蒿柴在石洞里点火取暖,把雪在锅里融化了烧茶喝。我们正拌糌粑吃呢,塔巴回来了。他原先穿的皮夹克上套了棉大衣。我们叫他拌点糌粑吃,他不吃,说在家吃过才来的。吃过饭,喝了茶,大家收拾东西出发。一夜都是下坡,走,一个劲地走。走到凌晨两点,下到一条山沟里,他站住了,指着前方说,那里有座桥,桥头有部队。你们等一下,我到前边看一下。山根里有片松树林,他把我们领进林子里坐等。他去了不到两小时,回来了,说没问题,我们走。
他领我们拐过一个湾子,果然看见山沟上搭着木桥。过了桥有几排房子,有的房子里亮着灯,像是煤油灯发出的光。没看见人,静悄悄的。我们轻手轻脚从房子旁边走过,我的心紧张得都快不跳了,身上出了一层汗。这一定是边防检查站,可能哨兵睡着了。然后我们进了山谷,上坡路往前走,走到天亮,到了一个有几块比房子还大的大石头的地方。塔巴叫我们在大石头旁点火做饭。他说,这儿没问题,前面沟里有户牧民,荡牛的,其他什么人都没有,你们放心生火做饭。
说是做饭,实际上就是烧水煮茶,拌糌粑吃。这条沟里有水流出来。天不算太冷,不用披毛毯也能忍受,吃过饭身上就暖和了。我们顺着一条沟走,两边是石头山,沟底下有草,没有迭部的草长得好。走着走着,看见牧民的帐篷了,就在沟底下的小路边上,是黑色牛毛帐篷。塔巴始终走在我们前面,离我们有五百米。他说过,遇上牧民没关系,你们走你们的,不要管他,他也不会管你们。可是没想到我们刚到帐篷前,帐篷里出来一个军人,穿着制服,拿着步枪。他朝我们喊起来,叫我们停下。我们心里虽然很紧张,但有所准备。我们装作不明白他喊话的意思,还往前走。他应该是尼泊尔的主体民族——廓卡民族,黑头发,五官像新疆的维吾尔族。见我们不理会他,他就把帐篷里的牧民叫出来,让那牧民用藏语喊话。我们仍然不停往前走。已经走过帐篷了,就听军人哇啦哇啦地大声说话,牧民又大声喊起来:停下,再不停就开枪了!我们真是听见了拉枪栓的声音,只能停下了。
军人走过来问,你们有护照吗?
从玛旁雍措出来前,塔巴用一个小时教过我们几句尼泊尔话——有护照吗?你好,你们是哪里人,你们要去哪儿,我们要去加德满都,我们是黎米人……他告诉我们,跨过边界的大山里居住的是尼泊尔少数民族牧民,和他同族,长相和我们藏民一样,说藏语,穿着和生活习惯也一样,都信仰佛教。那里有个地方叫黎米,就是他的家乡。往前走上几天,就是廊卡民族地区了,说尼泊尔语。他还说边防检查站的军人和警察都说尼泊尔语。他要我们装成边境地区的少数民族,要懂几句简单的尼泊尔语,对付突如其来的检查。一路上吃饭的时候,他都教我们练习。此刻,我们只好用那几句还不熟练的尼泊尔语回答。
没有护照。
你们要去哪儿?
我们要去加德满都。
你们是哪里人?
我们是黎米人。
黎米哪里?
黎米哪里?这句话我们就不会回答了,因为塔巴没给我们讲过黎米是个什么地方,是个县,乡,还是村子。我们对尼泊尔的社会组成一无所知,再说话就会露出马脚,还不如不说。那军人看我们不说话,知道我们没听懂他的话,便叫来那个牧民问我们,你们没有护照,那还有别的证件吗?
我们回答,什么证件也没有。
你们是中国人吗?
我们不能回答,回答等于承认是非法越境了。军人已经判断出我们是中国人了,他对牧民说了两句尼泊尔话,牧民又问我们,你们是中国人。谁给你们带路的?
我们说,没人给我们带路,我们自己来的。
塔巴这时候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他肯定看见我们被当兵的挡住了,但他没敢过来。军人不再问我们了,他哇啦哇啦了几句,牧民就把帐篷旁边一间土房的门打开,叫我们进去。我们进去后他们从外边锁上门。进了土房我们发现,这是牛圈,地上有很多牛粪,一抬头就能碰着房顶。
我们商量着,会不会蹲监狱?我们要去印度上学,但刚进尼泊尔就蹲监狱,倒霉透了。也可能会被押送回国,那样也很惨。我们听说被抓住的偷渡者在拉萨押上几个月,劳动改造,然后释放,要着饭回到家乡。我们商量来商量去也想不出好办法,只能寄希望于向导塔巴。塔巴是本地人,多年来在国境线上跑来跑去做生意,可能有社会关系把我们救出去吧。另外,我们计划等晚上军人疏忽的时候逃跑。塔巴一定在附近山谷里藏着,等着我们跑出去。我们答应过他,如果带我们到加德满都,每人就付他三百元。他要是不管我们,就挣不上这笔钱了。
黄昏时分,山上下来三名军人,制服和拦截我们的那个军人不一样。他们是军官,腰里挎着手枪,手里拿着步枪。他们用木棍抬着一只死了的岩羊。它和迭部山里的岩羊长得一样,脊背的毛是蓝灰色的,肚子底下是白的。
原来他们是去打猎的。
打猎的人一回来,那个当兵的把我们看得更紧了,一整夜他都没进帐篷,抱着枪看着我们。他在帐篷门口的板凳上坐着,有时站起来来回走动取暖。我们根本没机会逃跑。
第二天早晨,他们吃过饭,当兵的才来开门,对我们喊,走!
我们都不动弹,问,去哪里?他把牧民叫来,告诉我们到边防检查站去,就在我们头天夜里走过的木桥那里。我们想,是不是要把我们送回阿里?那么我们上学的计划就泡汤了,我们不能去。我们说,我们不去边防检查站,要去加德满都。我们都是佛教徒,要去加德满都的白色宝塔磕头,还要去佛祖出生的地方磕头。佛祖是尼泊尔人,出生在尼泊尔一个叫提罗拉科特的地方,这我们都知道。加德满都有一座白色的宝塔,前边的墙上有两只黑色的眼睛,是世界有名的建筑和旅游景点,这我们也知道。
一上午我们都没动弹,不出牛圈。看我们不走,他们也不强迫。他们进牛圈检查我们携带的东西。我们从玛旁雍措出来的时候是有分工的,两三个人一伙,一个人背简单的行李,就是毛毯和不穿的衣裳,另一个背炒面口袋和酥油,空手的人背锅和碗勺。他们把这些东西抖了抖,查看一番,也没搜出啥来——他们没有搜身。
后来,他们在帐篷里吃了午饭,又走进牛圈,说,你们不走吗?不走就罚款,罚了款放你们走。我们问,罚多少?他们说一人三千卢比。三千卢比说起来也不多,我们的钱大部分在阿里都换成尼泊尔卢比了,一元人民币换八个卢比,可我们还是心疼一下子拿出三千卢比。去加德满都还要走好多天,到了加德满都和新德里还不知要耽误多少天,我们怕钱不够。我们说,我们没那么多钱,要是有钱就办护照走海关了。我们又求情,少罚点吧,一个人一千卢比。当官的说,一千不行,走,快走!
我们商量了一下。看来这几个人是要钱,不给些钱是不会放我们的,在这里跟他们讲价钱不方便,因为牧民在旁边,他们会有顾虑。后来,我们就跟着走了,想路上再说。
沿着我们头天夜里走过的路往回走了一截。这是一条很长的山谷,沟底下都是白花花的石头疙瘩,路难走得很,走着走着,十几个人就拉开了距离,我们故意这样。一上路,两个军官走在前头,另一个军官和一个士兵走在后头看着我们。我们就叫两三个人跟住前边的两个军官;两三个人在后边慢些走,让后边的两个军人拖后了一大截;拿钱的人走在中间。我们从阿里出来的时候就把钱分给两三个人保管,其他人只带点零钱。我们让拿钱的人找机会把钱藏进路边的石头堆里,认下地方。等钱藏好后,我们就对军官说,我们不走了,给你们钱,放我们去加德满都吧。我们每人只有千八百卢比,还有几条毛毯,都给你们。说着我们把口袋里准备好的钱拿出来数给他们看,多的一千五六百卢比,少的一千二三百卢比。我们的话他们听不懂,但是看着我们掏钱,连零钱都掏出来了,他们同意了。而且,把钱交给他们的时候又说,我们每人只能给一千卢比,这些零钱我们要留下,到了加德满都还要住店,还要吃饭。我们把零头拿出来,他们也同意了。我们的七八条毯子他们没全要,只要了两条新毛毯,然后示意我们,可以走了。
我们又回头往牧场方向走,路上把藏在石头堆里的钱拿上。走了一截,塔巴迎上来,其实他一直在远远地看着我们。他问我们,罚钱了吧,罚了多少?然后像是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太大意了,以为这里没问题了,没注意帐篷。谁知道他们打猎来了!唉,叫你们多花钱了。他还解释,我们被军人挡住的时候,他不能出来,出来就要被抓起来,那样就没人给我们带路了。他说,他知道罚点钱就能放我们走,这种事以前发生过。
天黑时,我们开始爬山,又翻了一座山。天热了起来,夹克穿不住了。天还没亮,我们烧火煮茶拌糌粑。这时塔巴说,天亮就到牧区,可以白天走路,没事了。然后我们睡了一觉,太阳升起很高了才醒来,饭后出发。走到下午两点左右,看见牧民和黑色的牛毛帐篷。那里的帐篷比我们迭部的小一些。我们没进帐篷,在草地上休息了一下,吃了饭继续往前走。
走过一座又一座山,经过牧区和村庄。有时白天走,有时路上有警察,就夜里走……塔巴比先前警惕多了,经常叫我们在山谷或者树林里坐等,他去前边侦查,然后再带我们走。不住店,不进农民的房子和牧民的帐篷,不管白天黑夜都是露宿……走到第十天,我们的炒面吃完了,酥油也吃完了,就拿衣裳和毯子换大米吃。尼泊尔气候炎热,夹克、防寒服都不用穿,毛毯也用不上了。尼泊尔比咱们穷,我的夹克已经穿破了,还换了二十斤大米。每天煮米饭,没菜,就光是吃米饭。有森林和草原的地方,就拔野菜,摘蘑菇下饭。塔巴叫我们拔野菜,说哪个能吃,我们就拔来吃。走呀走呀,走了二十一天,全是山路。尼泊尔全是山,没有大片的草原。那里的牧民一家只养十几头牛,牦牛。第二十一天傍晚,走到一个山顶,看见山下有小城镇。我们在山坡上的森林里休息,等天黑进城。
天黑后,我们来到小城镇里的一家餐馆。楼下是餐厅,楼上是包厢。塔巴认识餐馆老板,他一进餐馆,老板就热情地迎上来说话,并把我们领进楼上的包厢,吃的是尼泊尔的咖喱米饭。饭后塔巴说,今晚没车了,明天早晨出发,我现在买票去。他叫我们在包厢里睡觉,今晚就住这里。一个多小时后他回来了,说票买好了。他还要去看个朋友,你们不要出去。
在包厢里睡了一夜,就像在路上一样,穿着衣裳睡在地上。第二天早上九点,我们跟着塔巴去汽车站,下一个小坡就到了。这是个小城镇,由于来去匆匆,没顾上看,印象中就和迭部县城差不多大,房子还不如迭部的好,楼房不多。汽车九点半出发,是辆大轿车。尼泊尔的轿车大得很,特别高,方向盘靠右。尼泊尔街上跑的都是印度车。一路上还是山,车跑不快。从那个小城镇到加德满都路不远,却跑了一天。
汽车走到半路,大约是中午一点的时候,在一个小城镇停下,车上的人都下去吃饭。饭吃得很快,就是一碟子米饭,我几口就吃完了。司机喊着叫大家上车,马上开车。可是我们上车坐好后,发现塔巴不见了!我一开始不知道塔巴没上车,因为他没和我坐在一起。司机问人到齐了吗?和塔巴坐在一起的是个尼泊尔人,他发现身边的座位空着,就跟司机说还缺个人。司机喊起来,有谁认识这个人吗?我们这才知道塔巴没上车。我们说认识这个人,他还没上车。我们和司机语言不通,从他的手势看,是叫我们去找一下。我们下去了五个人,在街上找,找了半个小时没找到。怕车开了,我们回到车上,说找不到人。司机又等了二十分钟,说不能再等了,车就开了。
下午四点到加德满都。
原先和塔巴约好,把我们带到加德满都,并帮助我们买好去印度的车票,办好手续,我们就付给他报酬。现在塔巴不见了,我心中有点慌,到了加德满都怎么办?我们找谁去?另外,我也担心起塔巴来。这是个热心人,诚实可靠,一路上操了那么多心,把我们带到加德满都,自己却不见了,他别是出了什么事吧?他还没拿到应得的报酬呢!
其实,我们的恐慌是多余的。加德满都有很多藏民,还有不少汉人。一听他们说话就知道是藏民,看长相就知道是汉人,有开商店的,有开旅馆餐馆的。汉人大多是来旅游的,也有做生意的。我们下车走了几步,就听见两个人在说藏语,穿着却是尼泊尔打扮。我们问了一下,还真是藏民,听说我们要找旅馆,立即把我们带到一家藏族人开的旅馆。
在这个旅馆我们住了一星期。在尼泊尔住宿比拉萨的青年旅馆还便宜,一间房子住六个人,一人一天五十卢比,相当于六元多人民币。吃饭也比国内便宜。旅馆老板是第二代藏民,他听说我们要去印度上学,很热情地帮我们去买假身份证。他说,尼泊尔与印度非常友好,根本就用不着护照。他给我们买的不是身份证而是学生证,就是与阿里交界处的尼泊尔人的学生证。然后,教我们背熟学生证上的地名和人名,又教会了几句关于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尼泊尔语。他说,行了行了,这几句话就可以过海关,够用了。而且他还告诉我们,到新德里之后找哪个地方的人,什么人,那些人就会把我们送到喜玛加去。
我们去了加德满都的白色宝塔,磕了头,然后就上了开往新德里的汽车。正如旅馆老板所说,我们坐了一天一夜的车,顺利到了新德里。尼泊尔和印度交界处的海关在一片平原上,有一条河,河上有桥,桥这头是尼泊尔的岗哨,那头是印度的岗哨。站岗的警察一句话都不说,海关工作人员拿着我们的学生证问了两句,哪里人?干什么去?我们说是尼泊尔黎米人,到印度旅游去,就顺利过关了。
在新德里我们住了两星期,游览了新德里和德里。从新德里到德里的路上人多得很,车也多得很,有汽车,有摩托,牛车也赶到大公路上,汽车跑不快。就在我们到处玩的日子里,新德里的藏民帮助我们办好了上学的手续,买好了车票。我们坐车到喜玛拉雅山下的城市喜玛加,然后又转车到了一个小城市,专为藏民开设的中小学都设在那里。喜玛加的藏民学校是由藏民开办,印度人管理的。我们在那里终于开始了学习生活!
我再也没见过向导塔巴。后来的几年里,我去过加德满都,到那个餐馆问老板,塔巴来过吗?老板说没来过。我至今都怀念塔巴,没有他,我到不了印度,上不了学,也学不了英语。我还欠他三百元钱呢。
我在喜玛加上了四年学,学的是藏语和英语,其次是印度语。我们吃的是印度的咖喱米饭。我怎么也不习惯吃那种饭,一开始每顿就吃几口,肚子总是饿着。过了一段时间勉强可以吃了,还是吃不多。印度太热,那里的冬天就像迭部的夏天,总是汗流浃背。我对气候不习惯,就总是得病。第五个年头,我写信给家里,叫家里寄三千元钱,我就回来了。
回来时我先到加德满都住了一星期。那时候我在加德满都有朋友了,请朋友替我找个向导。我没有护照,还是要找向导偷渡。还有三个人和我一起回来,两个阿坝州的,一个云南的,都在藏民小学上学。他们也不愿意继续学业,要回国。我以为还要走老路才能回到国内,可是这次找的向导说用不着去阿里,直接走章木海关。他说有办法带我们到章木,不让海关抓住。我们从加德满都坐了五个小时的车,在到达章木前不远的路旁下车。过章木海关要过一道峡谷,那里有座桥,桥这边是尼泊尔海关,那边是中国海关。我们绕过那座大桥和海关进了章木。到章木我们就放心了,我们都有国内的居民身份证。章木是个口岸,有很多做生意的人,还有旅馆,我们就住进旅馆,准备坐班车回拉萨。可没想到几个警察来旅馆抓住了我们,问我们从哪里来的,怎么来的?估计是我们在途中下车的事被班车上的人举报了,海关盯上了我们。
海关押了我们一个星期,审问。我们就实话实说是去印度上学,现在不想上了,就回来了。然后,我们被押到日喀则,又审了一个星期,就放了。我们坐班车去了拉萨。
在拉萨住了一个星期之后就回家了。那两个阿坝人留在拉萨,第二年我去拉萨时还见过他们。那个云南人第二天就回云南去了,他说想家得很,一天都不想呆在拉萨。我在家住了半年多,身体状况好转了,过完年又去拉萨打工。这次不是给人盖房子,而是为游客当导游,因为学了四年英语,可以说点英语了。拉萨的外国游客非常多,有从尼泊尔、印度来的,还有日本人、韩国人、欧美人。一到夏天,拉萨的导游不够用,旅行社就雇用我们这些“黑导游”。我没导游证,不能带团,就带单身或三两个游客。外国游客里老年人居多,他们退休后开始享受生活,到处旅游。这样的游客往往是夫妇二人。他们不愿参加旅游团,嫌跟团太累。我带他们大多去山南地区,去日喀则,去阿里。旅行社会把行程都安排好,越野车也安排好。我和他们一起去,一去就是一个星期或者二十天,甚至一个月。我带的这些客人大都愿意跑那些偏僻的地方,主要是为看自然风光,去寺院了解佛教知识和藏族的历史,比如山南地区就是藏族的发祥地。大昭寺和布达拉宫我不能去,那些地方进门要查导游证。有时一定要去,进门时我只能说自己是游客。我也不能带游客到文化含量太高的景点去,因为我的英语水平低,虽然学了六年佛教,但还不能用英语全部表达出来,不能使游客满意。我主要安排他们的吃住行,日常生活用语还行。
在拉萨干了两年“黑导游”,就回甘南了,在郎木寺当导游,因为这几年甘南的旅游业发展起来了,郎木寺来的外国游客特别多,缺少能说英语的导游。
在拉萨和郎木寺当了几年导游,我发现外国游客特别喜欢藏族风格的餐馆和酒吧,就想在拉萨开一家。可在拉萨的投资太大,资金不够,我就决定在迭部干。家里卖了些牛又贷了款,就干起来了。迭部的外国游客多了,却没有好的酒吧。我想迭部的旅游很快就会发展起来的。
我特别欣赏外国人进餐馆的样子。他们不大吵大嚷,吃饭时小声说话。孩子要是大声喧哗,大人就会制止。进了餐馆,看见熟人,他们也不大声呼唤,都是举手打个招呼。
现在这个酒吧我就是按外国人的喜好开办的。
图美讲完去印度上学和开办松赞宫酒吧的经历,略一停顿又说,我们那一次去印度的三个人,就我回来了。那两个人上完小学,就被从印度、尼泊尔来西藏旅游的欧洲人聘请到欧洲,去当家庭教师了。一个在比利时、一个在法国,现在都是欧洲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