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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南纪事 - 杨显惠
“狼狗”
他们是五十六个人。每人手里拿根三四尺长的木棍,其中几个人背着小口径步枪和自制的火枪,还有几个牵着马跟随其后。马背上驮着褡裢,褡裢里塞着很多装了炒面的小布袋。他们大部分穿着夹袍,少数人还穿着冬季的皮袄,系腰上挂着小刀和碗套[1]。 他们顺着古岖山西侧色青沟的沟底往西北方滑滑跌跌地前行。山坡异常险峻,沟底流淌着一股很大的山水,还有大小不一的石头,大石头比房子还大,小的比洗脸盆还小,它们是从山头上滚下来的。山水湍急地流淌,从大石头旁绕过去,从小石头上漫过去。小石头长满了苔藓,人畜时不时滑倒,摔得鼻青脸肿。这里是迭山中段叫做光盖山的阴坡,雨水充足且蒸发量小,植物特别茂盛,漫山遍野都是巨大的铁杆松和雪松遮天蔽日,如果是单人行走其间便有阴森恐怖之感。松树稀疏的地方又都长满了灌木,枝枝桠桠撕扯着他们的衣裳。
他们分成两队走在山水沟的两边,观察着山水沟边缘偶尔出现的几个牛蹄印,观察着苔藓和草丛中时隐时现的两个人穿着胶鞋踩出的脚印。
这啊么了,脚印看不见了!
他们走到一段平缓的谷地处,山水沟变宽,两边的山坡变缓,沟底的大石头减少了,很多碎石在清澈的水底下显示出来。走在山水沟两边的人们自然拉开了距离,右边的一个人先喊起来。
左边的人也叫起来,就是的,有一截路了,看不见脚印!
还有人补充说,牛蹄印子也不见了!
急急行走的队伍停顿下来,人们往四面看着议论起来,是不是又往山坡上去了?
不要急,不要急,大家分头找一下,看脚印啊里去了。它飞不过[2], 它这达没有了那达有呢!鬓角已萌白发的丹知说。他是这伙人的头领。
人们分散开了,年轻人分成几拨,有的往长满灌木的阳坡爬去,有的钻进阴坡上的大森林,有的顺着流水方向搜寻而走去。几个五十几岁的老年人借此机会坐在山水沟边的草地上休息一下。他们累了,虽说年纪并不是很大,但终归比不上年轻人精力充沛。农历五月初的季节,太阳还不是很毒,但是他们被青藏高原上的太阳长年累月晒得黑黝黝的脸上流着黏糊糊的油汗。他们早就把皮袄褪下去堆在腰里,上身只穿着一件衬衫,衬衫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洇得湿溜溜的。
他们是迭部县益哇沟益哇村的牧民。六天前的中午,在光盖山春季牧场放牧的阿桑跑回村子找村长,说他的三头犏牛叫贼偷走了。他说前一天的傍晚,到荡牛的山坡上去了一趟,把牛往一处赶,在山坡上坐到夜里十点钟,然后才回到坡底下的帐篷吃晚饭,睡觉。今早起来去看牛,发现少了三头犏牛。那是他驯练出来的驮牛,平常往益哇村的家里驮酥油或从家里往牧场驮面粉驮日用品,春播和秋收的季节赶回家驮粪、播种和耕地,不用的时候就放在牧场吃草。三头牛的鼻子上都拴着柏树枝子绾下的鼻圈,鼻圈上各自拴着一条牛毛绳,不牵牛的时候牛毛绳就盘在牛角上。
村长丹知问他,你啊么知道是贼偷过了?没叫狼吃过吧?
因为政府查得严,牧民们的枪被公安局没收了,这几年狼又多了起来。阿桑说,那没有嘛。我查着看了,有两个贼昨晚上到牧场来了,有他们的脚印。
有脚印吗?有脚印了就好办!叫人,快叫人,到嘛呢房集合,带上五六天的干粮。
时间是1992年。改革开放以来牛羊到户,市场活跃起来,有些游手好闲的年轻人急于发财致富,就干起偷鸡摸狗的事来,再加上有些卓尼县、岷县的回民和汉民经常到牧场走动——其中一些人白天装扮成收购牛羊和毛皮的生意人,侦察地形和人员情况,夜里却来偷牛,搞得牧民们叫苦不迭。如果牧民发现的时间晚了,或者找不见脚印,那牛就找不回来了。
大概两小时后,益哇村嘛呢房的院子里就集中起来了四十多个人,包括三十几个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八九个三十岁以上的人。益哇村属高寒山区,以牧为主,也种几亩山坡地。所有的家庭都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在山上放牧,一部分在家种田,在家的大都是老年人和小青年,中年人几乎都在牧场。他们每人手里拿着铁锨把粗的棍子,这是他们上山下坡的拐杖,又是护身武器——山林里有狼,还有雪豹,那是要伤人的。个别人还把深藏不露的火枪和小口径步枪也背上了。大家都知道,偷牛贼专挑山林和偏僻山谷赶牛,路难行,所以都做好徒步追赶的准备。只有几个人牵着马来了,丹知便叫大家把腰里挂着的炒面袋子放进褡裢里,叫马驮上。他对那几个人说,好吧,既然你们把马牵来了,那就把大家的干粮驮上。然后他就开始分配任务,对年轻人说,你们腿脚灵便,先走,堵关口去。岁数大些的我们到牧场,跟脚印去。
他说的堵关口就是阻挡偷牛贼可能要逃窜的道路。益哇村在迭山中段,光盖山的南麓,这里到处是石头山,草场面积小。他们的牧场大都在光盖山顶的高山草甸上。他凭经验作出判断,贼走的路有三条,一条是益哇沟后边的卡车沟,一条是与卡车沟隔着一座名叫古岖山的车巴沟,还有一条是车巴沟上梢的什巴沟。偷牛贼从什巴沟下到车巴沟,越过车巴河再进入江车沟,翻越一座大山就可以到达碌曲县的双岔乡和阿拉乡。从光盖山的北坡往东有通往卓尼县大峪沟的小路,但他认为偷牛贼不敢走那边,因为沿途都有益哇村的牧民,看见生人赶牛就会拦截和盘问。他叫这三十几个人分成三组直奔那三条沟的沟口,把守沟口和公路。他说,你们走得越快越好,走到贼的前头,把那几个关口堵住,贼长上膀子也飞不出去。
年轻人走后,剩下八九个三十岁以上的人就直奔光盖山上阿桑的春窝子去了。人手一根棍子,都带上了手电筒,还牵着一匹驮干粮和铜锅的马。
阿桑的春季牧场在益哇沟上边的一片高山草甸上,他们走了四五个小时才走到。这时天已经黑了,他们就在帐篷里挤着睡。半夜里,一些人家外出劳动的男子汉们也赶来了,有二十多人。这些人就躺在草滩上睡觉。天刚刚亮,太阳还没出山,阿桑就领着他们去草甸看脚印。
脚印很清晰,因为阿桑从益哇沟的冬窝子转场到这里才十几天,而这片草甸子与其他人的春窝子又被两堵墙壁一样陡的石头梁隔开。阿桑径直把他们领到草甸子接近光盖山顶的边缘,指着三头牛和两个人把今年新长出来的青草踏倒了的痕迹说,你们看,这不是脚印吗?!他们顺着脚印往上走,走到接近山顶的白色岩石附近,草稀了,黄土裸露出来,人的脚印看不见了,但三头牛踩下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辨。再往上很长一段路都是光秃秃的石头,什么痕迹都看不见,只有崚崚嶒嶒的大石头耸立着,就像巨大的竹笋从石头山上冒出来,又像一座座的尖塔。
再走就是一片平坦的石坡,有很多碎石,像戈壁滩。“戈壁滩”的东边不远处是奇峰突起,插向天空的两座又高又尖的石头山,像是犏牛的两只角耸立在蓝天上。这是和扎尕那石门一样出名的石门,它敞开在光盖山顶上,人们叫它九天门。从很远的北方的临潭县就能看见它,是甘南一景,人称迭山横雪。据老人们讲,在以往的年代,这里冬天集聚的白雪整个夏季都化不完。过了九天门就该下山了,又出现倾斜的高山草甸。草甸上盛开着大片大片白色和粉红色花朵的高山杜鹃,它们植株高大,叶片又厚又肥,茂盛得如同挨挨挤挤的枇杷树。高山草甸的北部边缘是一条又一条的沟沟岔岔向前倾斜而下,沟岔里长满了铁杆松、白松,像是绿色的瀑布,在远方汇集成郁郁葱葱的绿色大河——卡车沟,它浩浩荡荡向卡车沟口冲去,直扑碧绿的洮河。
在这片高山草甸上他们盘桓许久,寻觅偷牛贼的脚印。他们必须在这里找到脚印,因为从这片草甸往西走一二十里是车巴沟,他们必须作出判断,偷牛贼往哪条沟去了。车巴沟深得很,长度是卡车沟的两倍,北抵洮河,南头在接近光盖山处又拐向西北方向的华尔干山。益哇沟的老人们极少去过那里的群山和深谷。
但是,他们面前的这片高山草甸是益哇村一户人家的春季牧场,自从农历四月下旬以来,有八九十头牛整天在这里吃草,走来走去踩下无数蹄痕。另外,这里又是益哇村的牧人往东边的光盖山牧场、措美峰牧场去的必经之地,草地上已经踏出一条青草稀少的小路,小路上新旧蹄印一层摞一层的,根本辨认不清。
在这片高山草甸上,几十个人整整寻找了一天,他们低着头像是寻找散失的素珠一样仔细观察着每一个蹄印。
还好,在很远的西边,在从扎尕那通往车巴沟的一条牛马踏出来的小路上,在乱糟糟的蹄印中,有人发现两三只牛的蹄印和其他牛蹄印有些异常——牛正常走路的时候,后蹄踩出的蹄印总是落在前蹄印的后边,这就像后腿长在前腿的后边一样天经地义,而这三头牛的后蹄印却落在前蹄印的前边,牛只有在快走的时候才是这样的。这种异常的蹄印还延续了好长一段路,一定是那三头犏牛踏出来的。他们判断,因为贼偷了牛总想跑得快一些,不断赶着牛快走,以摆脱主人的追逐。只是这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太阳跌进西边的山谷里,路上的脚印模糊起来。他们只好露营,在一条小沟里坐下来,拾柴生火,从马背上卸下铜锅烧茶,喝酥油茶,拌糌粑,然后躺在火堆旁睡了。很多人穿的夹袍被午夜的露水打湿,冻醒了,就把火烧旺,坐在火堆旁打瞌睡。
翌日晨,喝完茶,能看清路了,他们便顺着蹄印往前追。追了半天,蹄印随着小路下到古岖山的一条沟里。这条沟叫什巴沟,顺着这条沟下去,就是一个名叫什巴的村子。那是个很大的村庄,有一百二三十户人家。他们正走着的这条沟和附近很多座山都是什巴村的牧场。可他们走着走着蹄印却又消失了,沟里淌着很大的山水。他们在痕迹消失的地方往两边山坡上搜寻了很久,也没找到蹄印和人的脚印,于是断定,贼把牛赶进山水沟里了,这样可以掩盖痕迹。他们继续顺着这股山水走,人分成两队,一队在这边,一队在那边,搜寻前进。果然,走出三四百米后,他们看见山水沟旁边松软的草地上有几个牛蹄子踩得很深的小坑。这是偷牛贼没看好牛,牛偶尔偏离水沟留下的蹄印。他们兴奋起来,偷牛贼的把戏被他们识破了!他们继续顺着这条沟追。
但是,他们在什巴沟跟踪半天之后又在一处山谷非常狭窄的地方迷失了,不见了牛和偷牛贼的踪迹。队伍沿着了无踪迹的山水沟往前又走了很长一段,还是无迹可寻,不得已停了下来。
啊么做呢?
脚印啊么没有了呢?这不是怪了吗?
人们乱糟糟地停在峡谷里,往四周打量着,议论起来,并把目光投向丹知。丹知是村长,年纪已过五十,五十岁以上的人在这伙人里已经算是老人了,受人尊重。
丹知踌躇了一下,随即坚决地说,找,往两面找一下,还能没有了?它飞过去呢!他略停了一下又补充道,去几个人,到那个石峡跟前看一下!
人们都散开了,往两边的山坡上寻找,有几个年轻人又走回狭窄的山谷处。那儿一边是石崖,一边是光溜溜倾斜着的几块大石板,石板往上是一片长满白松的山坡。几个年轻人从那几块倾斜得很厉害的大石板上爬上去,钻进白松林。过了一会儿,松林里就传来他们的呼唤声,找着了!上来,你们上来看一下,这里有脚印!
丹知和一帮年轻人爬上石板,钻进茂密的白松林。由于山高林密阴湿寒冷,白松林里还有没化净的斑驳残雪,残雪上出现了牛蹄印,还有两个穿解放鞋的人踩出的脚印。
年轻人高兴又惊叹地说,这两个贼啊么上来的嘛,牛能上这石板来吗?那跌着下去不绊[3] 死吗?
有人欢快地回答,那硬牵着上来了呗!一个在前头拉一个在后头搡!
于是人群又改变了方向,沿着白松林里的脚印往上走,向着古岖山顶爬去。倾斜陡峻的山坡上残雪斑斑点点,但是白雪下面已经长出一寸多长的青草,和去年长得很长的枯草混在一起。融化的雪水把山坡上薄薄的土层泡软了,像是石头上抹了一层稀泥。人们拄着木棍往上爬,时不时会滑倒,鞋都变成了泥疙瘩。人们把褐衫下摆提起来掖在系腰上,结果裤子变成了泥片片。
终于,黄昏时分他们攀上了古岖山的山脊。他们以为,这两个贼上到山脊之后就会顺着山脊往北走,因为山脊上有条牧人多年来走出的小路,没想到脚印却顺着一条山谷向卡车沟延伸下去。
晚上他们在卡车沟露营,离昨夜露营地点仅仅五公里的距离,当他们在离上卡车村不远的碌雁沟点起篝火烧茶和烘烤鞋袜、衣裳的时候,有些人气哼哼骂着,驴日下的贼娃子耍的这手段,叫人在原地转圈圈呢!
也有欢乐的声音不断在山谷里回荡,这天夜里,他们和派到卡车沟守关口的十几个人汇合了。那些人中的一部分在卡车沟中段的高山上搜索,露营的时候看见他们生起的篝火,还当是偷牛贼生火呢,偷偷地摸了上来,和他们不期而遇。并且,后半夜的时候又有一股生力军加入了他们的队伍——益哇村自从牛羊承包到户以后又恢复了旧时代的村规民约:凡有人家盖房子、家中老人过世、念嘛呢或是牛羊被盗需要追贼的时候,每户人家要出一个人参加。尤其是牛羊被盗全村出动找牛的时候,每家要出一个六十岁以下十六岁以上的男子参与。如果哪家没有男人在家——在很远的牧场放牧,或在外打工,要由家人设法通知,在三天之内赶回来参加。如果没人参加,一天罚五十元钱。这天夜里来的人,是在遥远的岷县给汉人荡牛的男子,家人捎信给他们,他们骑马或坐长途班车赶回益哇村。他们昨天黄昏从益哇村出发,夜半时分上了光盖山,从光盖山的高山草甸看见了篝火,连夜走下卡车沟汇合。
偷牛贼真是费尽了心机。第四天的早晨,人们顺着碌雁沟继续追踪,发现偷牛贼的脚印拐进卡车沟的一条无名小山沟,又向着古岖山顶攀援而去。他们用了一天时间,随脚印和蹄印又一次翻越了古岖山。
现在是第六天的中午,他们来到古岖山西边一条名叫扎路沟的山谷里,痕迹又一次踪影全无。几位年近六十岁的老年人已经被几天来的风餐露宿折磨得筋疲力尽,一坐下就不想起来,说该吃午饭了,点火、烧水。
丹知也累了。他把年轻人分派出去找脚印,然后坐在草滩上休息。他对那些五十岁以下的中年人说,你们去些人拾柴、烧茶,等娃娃们找着了牛蹄印,吃罢了,缓一下我们再走。几个中年人往山坡上的树林去了,拾了些散落在地的枯枝抱回来,有的人抽出插在系腰上的长腰刀砍了几根已经干枯的油松枝干,拖回来。他们点着火,用三块石头支起铜锅,放上大茶。大约半个钟头,茶煮好了,他们从腰里拴着的碗套中取出绘有蓝色龙形图案的瓷碗,放上一疙瘩酥油,再倒上茶,慢慢喝着,然后舀上青稞炒面,用食指搅拌,捏成酥软的疙瘩丢进嘴里。
咦,年轻人啊么还不回来?丹知突然说。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他的糌粑都吃完了,却不见一个年轻人回来。
还没找着呗。一个年纪比他大几岁的老人说。
还没找着?一顿饭的时间过去了还没找着?这是啊么了嘛,贼把膀子长上了吗?牛也把膀子长上了吗?飞过了吗?!丹知显出诧异的脸色说,又扬起脸看两边的山坡。
啊么了,啊个知道呢。还是那老人说。
阴坡上看不见一个人影,年轻人都钻进茂密的白松林里去了,只有阳坡的灌木丛里闪动着稀疏的人影。这是一条宽阔且很长的山谷,顺流而去的年轻人也已经走出很远的路了,人影变得又矮又小。
丹知说,叫回来,叫回来!这么长时间还找不着脚印,这不是蹊跷了吗?!
欧——欧——一个中年人尖着嗓子吼起来。
欧……欧……两边山坡上扯着嗓门的应答声传过来,像是中年人的回声。
欧欧——还没找着吗?中年人问。
欧欧……没找着……
欧欧——叫你们下来哩!
欧欧……不找了吗?
欧欧——下来!吃罢了再说!
几分钟的时间,白松林和灌木丛中的年轻人跑下山坡来了。丹知问他们,没找着脚印吗?你们细心找了吗?年轻人回答,细心找了,没找着。
那就怪了,还真是插上膀子飞过了吗?吃饭,你们先吃饭,等着往下头去的人回来再说,看他们那边找着了没有。
又过了一会,顺着山水沟找下去的五六个年轻人回来了,也说没发现痕迹,蹄印也没有,脚印也没有。丹知问他们啊么找的,他们说三个人走山水沟的这边,三个人走山水沟的那边,一直走出去了四五里路,没看见一个牛蹄印子和人的脚印。
吃饭,你们先吃饭。丹知说,然后他站起来四面打量,一边打量,一边心里想着偷牛贼到底往哪里去了?前边一直跟得好好的脚印到这条沟里来,怎么就消失了呢?他想了一会儿,朝坐在草地上的阿桑喊了一声,阿桑,走,我们两个人再往山水沟的方向找一下去。
没有,那边确实没有的。我们细心找了,就差拿放大镜看了。一个年轻人说。
丹知说,我们再去找一下嘛。山坡上的脚印明显,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山坡上没有找着,那就要在山水沟里找去。山水沟是做贼最好的路线,山水能藏住脚印,也能藏住牛蹄印子。贼在古岖山上绕了几个圈圈,但他想把牛赶出山去,就还得走山水沟。再说往下不远就是车巴沟,那边人口稠得很,我们要是跟不住脚印,到车巴沟就没处找去了。
阿桑站起来,两个人一左一右从山水沟的两边往前走去。这条山谷比较宽阔平缓,从上游陡峭的山谷里淌下的山水到了这儿便失去喧哗的声音,只是发出汩汩的流动声。山水沟两边的青草一片嫩绿,他们仔细观察着往前走,脚踩在青草上有种软绵绵的感觉。
走了很长一段路,山水沟时窄时宽,水流时急时缓。越是水流急湍的地方,他们观察得越仔细,因为在这样的地方,牛越是有可能走出山水沟,在草地上留下蹄印,但是很长时间也没有发现一点痕迹,只看见刚才几个年轻人新鲜的脚印。
后来,他们走到一段山水流得很缓慢,山水沟变得很宽的地方,丹知突然站住了,眼睛朝着平静流动的山水看了一阵,喊,阿桑,你等一下。阿桑扭过脸问,你看见啥了吗?他回答,没有没有。我看见那达蹬下一些沙子。说着话,丹知就扑通扑通走进水里。他穿一双橡胶底的解放鞋,这是为找牛专门穿的,因为往常穿的藏靴是牛皮底子,光面的,走在草坡上滑得很,容易跌跤。起先,水淹到他的腿肚子上,但走了十几步,水逐渐就浅了,当他走到山水沟中央的时候,水只是淹过了脚面。他站住,低着头看水下粗糙的沙砾。
迭山的石峰是石灰岩结构,山谷里都有山头上滚落下来的白石头,大小不等。这条山谷由于比较平缓,大石头不多,倒是山水把碎石头冲下来了不少,整个山水沟铺满鸡蛋大小的白石头,而他观察的这段沟因为更宽一些,水流更加缓慢,便沉淀了厚厚一层比豌豆粒还小的白色沙砾,形成一片白色的沙滩。沙层在水沟中央比边缘还要厚一些。就在这片白沙滩上,透过清澈的山水,他看见一串浅浅的圆圆的小坑。只有牛和马这样体重大的动物才能在这片粗糙的沙滩上踏出这样的圆坑来,且因沙砾粗大,比重大,缓慢的流水没能将其抹平。他随着水流走了一截,山水沟变窄了,水流湍急起来,小圆坑不见了。他抬起头,嗓子发出快乐的喊声,阿桑,你过来看一下!
阿桑扑通扑通从水里走过来,弯腰看了看,笑了,狼尾巴总要露出来的!往扎路沟口去了,就是往扎路沟口去了,说不定就是扎路村的人偷了!
还就是扎路村的人偷了!丹知大声说。他们顺着山水沟又走了半天,始终没有牛和人走出山水沟的痕迹。直到扎路沟口的地方,这里的山谷已变成一片开阔的草滩,他们才看见三头牛从水里走出来的蹄印。蹄印在山水沟旁一个村庄的路口消失了。这是一片和他们益哇村非常相似的村庄,房屋都是二层楼,下层被厚厚的干打垒土墙包围着,上层都是木板房,房顶上整齐地覆盖着瓦楞一样的铁杆松木板。这个村子真是够大的,一栋挨着一栋的沓板房密密匝匝看不到边,村口的架杆也严如森林,排列整齐的柴火垛堆得像一堵堵的墙壁。在这里山峰已经退向远方,视线豁然开朗。
年轻人骚动起来,激动地喊着,走,进去找去,一家一家地找,一定要找着!
对,抓住了叫他赔,一头赔五头!
不成,一头赔七头!驴日下的,害得我们耽误了六七天的活,跑了这么长的路!
他们吵闹着,往扎路村的巷道走进去。这时丹知喊了起来,喂,你们都站住!
年轻人扭过脸,啊么了?
你们就这么闯进去吗?
年轻人很惊讶,啊么了,不能进吗?
等一下,你们等一下。不能就这么乱纷纷地闯进去。年轻人,你们想找麻达吧。车巴沟扎路村的情况你们不知道吗?
年轻人突然静下来。他们猛然想起,车巴沟扎路村的人是很难缠的。但是有几个年轻人叫了起来,扎路村的人啊么了,他们是老虎吗?能把我们吃上吗?偷下我们的牛,我们还不能进去找一下吗?
就是,他们有多歪[4], 我们进去看一下!走,放心走,进去找去!我不信他们是老虎,把我们益哇村的人囫囵吃上呢,我们益哇村的人是泥捏下的吗!
不行不行!娃娃们,你们要听话呢。站下,你们站下等一下,我们先进去几个岁数大的,找一下他们的老汉,说一下……
就在他们吵吵嚷嚷的时候,几个扎路村的人已经迎面走过来了。他们早就看见了这一大群人,他们满脸诧异的神情走近,问,你们是啊里的?
益哇沟的,我们是迭部县益哇沟益哇村的。一个年轻人大声回答。
那几个人显得很是惊讶,问,你们是益哇村的吗?那在光盖山那边呢,那远得很嘛,你们到我们的扎路村做啥来了?
我们的牛叫人偷过了,牛进了你们扎路村。还是那个年轻人快言快语地回答。
对方说话的人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大汉。他怔了一下,看了看自己的几个人,又扭过脸对着益哇村的人大声说,你是说,我们扎路村的人偷下你们的牛了?
丹知看出对方神情的微妙变化,忙往前走了两步,客气地叫了一声阿佳[5],然后说,是这么个事,五六天以前,我们光盖山的牧场上丢过了三头牛,叫人赶走了。我们跟着脚印走到扎路来了。我们要进去找一下呢。
对方听明白事情原委,严厉地说:那你们不能进!
啊么着不能进?丹知先是一怔,继而一副谦恭的态度说。
这达是扎路村,不是你们的益哇村。
丹知说,对着呢,这达不是益哇村,我们知道,不过我们的牛丢过了,进了你们的扎路村,牛你们总不能不叫找吧?
正因为你们是找牛来的,你们才不能进。
啊么了,我们找叫人偷过的牛有啥错误了吗?
错误是没有,你们就是不能进。
这话啊么说呢,我啊么有些谝不来了?找牛没啥错误,啊么不能进?
这有啥谝不来的?你们的牛丢过了,要进我们村子找牛,你这话就是说我们的人偷下你们的牛了。那你们说一下嘛,我们村的啊一个人偷下你们的牛了,名字叫啥?
名字我们不知道呗。我们是跟着脚印过来的,要进去找一下才能查出来是啊一个偷下我们的牛了。
对呀,你们要进村找去呢,也就是说一家一家的查去,这不是把我们扎路村的人都当成贼了吗?!
这么的话我没说呗。
这么的话你没说,你们的做法可是把我们全村的人都当成贼了。
那是你这么想着呢。这么想了我也没办法不叫你想,就是我们的牛我们还是要寻呢。
你们寻你们的牛,那是你们的权力,你们的牛丢过了嘛。就是我们的扎路村你们不能进来。
对方一点也不客气的态度令丹知很是愤怒,但他又无可奈何,看着眼前这片庞大芜杂的村庄他还真是有点怵头。沉默片刻,他才说,你们的扎路不叫进,那你说啊么做呢?我们的牛就不找了吗?
那是你们的事,我们管不着。对方依然口气傲慢。
丹知停了一下又说,那你看这样做好不好,你们不叫我们进你们的村子找牛,那就请你给我们找一下,牛到底在谁家里?我们就不进去找了。你把牛给找着了,把贼抓住了,我们好好感谢你呢。
我还没那个闲心。那人一副不屑的神情说。
你既然不想帮这个忙,那就只好我们自己进去找了。
你们一定要进吗?你们能肯定是我们扎路的人偷下你们的牛吗?你们进去了找着了,事情当然是好,你们要是找不着了又啊么做呢?
对方说话的口气已经带着威胁的味道,丹知感觉到了,他正想着怎么回答才好,与他站在一起的一个老年人说道,找不着了我们还要接着找呢。找不着说明你们扎路村的人没偷呗,说明贼娃子从这头进去,又从那头出去了,这样的事情也有呢呗。
哼哼。对方用否定的口气哼了声,说,事情不那么简单吧。你们啊里找了啊里找去,扎路村你们可不要进来。你们要是不听我的话非要进来,就怕你们进来了再想出去就难了!
做啥呢,你们还打呢吗?!益哇村的年轻人已经忍耐不住了,有人说。还有人大喊起来,打就打!把我们的牛偷下了,还不叫找,那我们就打!
胡说!刚才是谁说的?再胡说就先打烂你的嘴!丹知回过头狠狠地瞪着说话的年轻人,然后又转过身对扎路的那个男人说,不是这样的意思,硬来的思想我们一点点都没有,你们扎路村不叫进,我们就不进了。可是我们的牛进了你们的村子,牛还是要找呢。你看这样好不好,你们啊一个人麻烦一下,把你们村的老汉们请几个出来,我们说一下,这事啊么做呢?啊么做了合适?把你们的村长请来,村长来了我们商量一下也行呢。
这时候扎路村已经集聚起十几个人,大都是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还有一帮小孩子也围着看热闹。一位年轻人说了一句,我们的村长不在家,到县上去了。
村长不在家就把你们的老汉们请出几个来,你们村里总有村委会,总有村民调解委员会,总有寺管会,说话顶用的几个老汉总是有呢嘛!
我们的老汉们闲球着没事干了!那位先前说话的大汉说,并向他身旁的人喝了一声,走,我们走,看他们能做球个啥!
那男人转身走了,站在他身旁的年轻人都跟着离去了。剩下几个看热闹的小孩子似懂不懂地站着,看着这群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的益哇人,觉得奇怪,这些人怎么这么脏,衣裳裤子沾满了泥巴,脸上也挂着五麻六道的汗水和泥浆?
老年人说话的时候,年轻人是没有发言权的。看着那些人走散,益哇村的年轻人还沉默着,感觉到了威胁!他们已经在光盖山北麓的山坡和密林里奔跑了几天,团结一致并且热情高涨。他们全村出动,认为一定能把牛找回来,并且把贼抓住,但是却碰到一块把脚趾头碰痛的石头。他们从家里出来时的高涨情绪顿时低落下来,因为知道这个村子的民风是很强悍的,强悍得全甘南都知道,并且令人畏惧。人家不叫他们进村,就真不敢贸然闯进去。他们都听说过1958年春天发生在车巴沟的事情。那是在全国农业合作化的高潮中,甘南州要在1957年冬季完成初级社转高级社的工作。当时卓尼县已经建立了很多高级社,但是车巴沟的农牧民却都不愿意加入高级社,尤以这个扎路村最为顽固。他们在州县派来的工作组召集的会议上死活不开口,不报名加入高级社。他们还派出日瓦——一种民间组织,由村里各措哇(家族)的智慧老人组成,专事调解邻里和部落间的纠纷,研究和决定全部落的大事——和工作队谈判,并且到县上找县长和县委书记说,你们说高级社好,我们请个假行不行?晚一年搞高级社行不行?你们说高级社这样好那样好,那你们在旁的地方先搞着,我们看一看。过上一年,如果高级社真像你们说的那样好,我们明年再参加。当时正好甘南州一位领导来卓尼县检查农业合作化工作,听说了这事,便亲自来到车巴沟,召集各部落大小头人和各村的老年人代表开座谈会。州领导认为自己是藏民,在当地有影响力,说下的话下边的人会听。可是他讲完了动员大家走社会主义道路,参加高级社的话,叫大家表态的时候,扎路村一个家庭并不富有、仅仅相当于中牧的老汉站起来问,你说的走社会主义道路就是加入高级社吗?州领导说对。老汉又问,高级社就是牛羊入社,对不对?州领导又说对。那老汉便大声说,牛羊入社就是走社会主义道路,那这个社会主义的道路我就不走,然后拂袖而去。会开不下去了,有一半代表也跟着他离开了会场。州领导尴尬极了,散会后回县城去,临走指示工作队,把这些带头反对合作化的顽固分子抓起来。反对成立高级社就是反对社会主义,就是反革命分子,不打掉他们的反革命气焰,高级农业社就建立不起来,社会主义革命在甘南就进行不下去。没料到工作队和初级农业社的干部去抓这个老汉,却遇到了抵抗,老汉的弟弟开枪击毙了一个逮捕哥哥的工作队员,其他工作队员跑了。枪声一响,全村的男人都提着枪出来了,闻说工作队员在抓人,便一起包围了工作队的住房,并且叫工作队缴枪。工作队不缴枪,村民们就放火点着沓板房,把工作队十几个人全烧死了。这件事是根火柴,轰的一下把一堆干草点着了,甘南藏民的叛乱尔后便此起彼落地发生。后来,叛乱平息,这个村一帮当过叛匪的人被抓起来押往县城,过洮河的时候,有几个人串通好了,宁死也不进监狱。他们一起从桥上跳进河中,结果那根绳子串连着的几十个人都被拽进河里淹死了。
啊么做哩?现在啊么做呢?
这不成白跑一趟嘛,几天的路都白跑了!年轻人泄气地说,眼睛看着几个老年人。有的干脆就往地上一蹲,什么话也不说。一个老年人也垂头丧气地说,可不是白跑了……
看着扎路村的人走散,丹知的心头也沉甸甸的,不知如何办好,听见那个比他大两三岁的老人说出沮丧的话,心里很是不快,说:啊么是白跑了!
那老年人说,不就是白跑了吗?
丹知说,我看是没白跑。以前我们也丢过牛,三个两个,找上两天找不着,连脚印都找不着,是叫人偷过了嘛还是狼吃过了也不知道。有一次还丢过了六个牛,也没找回来。这一次脚印跟住了,就不算白跑。
脚印跟住有啥用呢?人没抓住,牛要不回来,还是个白跑!
丹知很生气,嫌那老年人说丧气话,就说,不要说了,你再不要说了。然后面朝天空看了看,说,这天就要黑了嘛,先找个地方缓下,缓下了大家再商量啊么做呢。我的肚子饿了,你们饿不饿?
饿了。有人软塌塌地回答。
饿了就吃饭去。走,我们到河坝里去。河坝里烧茶方便。
扎路村坐落在古岖山根的一片平地上。扎路沟里淌出的山水在这里变成一条宽阔的小河,从村南流进湍急的车巴河。益哇村的人们来到河边的草地上,一帮年轻人很快跑进树林拾来树枝生火,用石头支起铜锅煮茶。他们喝酥油茶,拌糌粑。有些人的酥油和炒面已经告罄,因为没想到这次出来要跑这么多日子,他们只带了四五天的干粮,那些带得多的人便匀一些给他们。
吃着干粮,三十岁以上的人们商量和制定出下一步计划。三十岁以上的二十几个人分成五六个小组,分散到扎路村周围,点着篝火坐着,守住每个路口。他们是这样分析的,牛就在扎路村里。如果是其他村子的人偷了牛,是不敢把牛赶进这个村的,贼肯定害怕扎路村的人认下他们。既然牛在这个村里,那就要堵住路口,不能再叫贼赶出去,出了扎路村就是车巴沟,车巴沟又宽又大,人口稠密,村庄众多,再找可就难了。有人怕围住村子时间长了,贼把牛杀掉吃肉,但其他人不同意他的分析,偷牛是要卖钱的,一头牛能卖七八百元。杀掉吃不完,天气又热,会腐烂的,只能落下三张牛皮,这样一来偷牛贼就不合算了。贼一定会把牛关在牛圈里,等益哇村的人撤退,再把牛赶出去卖掉。
丹知把人分派之后又说,你们啊一个在扎路村有熟人和朋友呢?有的人分开进村去,把熟人和朋友叫出来问一下,到底扎路村有几个人是做偷牛营生的?要是能问出来,要多少钱你们都答应下,一个牛给一万都成。钱我拿着呢,是从公共积累里拿上的,是现金……这时有个年轻人叫了起来,我的妈呀,一个牛给一万元呀!我们卖给牛贩子才七百元!丹知瞪了他一眼,说,啊么了,嫌给得多吗?这可是村民大会上定下的,不是我自作主张。我们的目的不光是追回一头两头牛,而是打击偷牛贼!接着他又对大家说,有的熟人可能叫不出来,害怕他们村的人看下呢,叫不出来也不要紧,就在他的家里问。家里问下的也给钱,答应下。记住,要好好下功夫问呢,一定要想办法问出来。
看着三十岁往上的人走了,年轻人坐不住了,问丹知,我们做啥呢?
丹知说,你们睡觉,明天还要靠你们出力呢。
年轻人躺在火堆旁睡着了。天黑下来,西边的天空消失了最后一抹秋水般的明净。天空一片墨蓝,布满星星,由于天空晴彻明朗,在青藏高原的东部边缘,星星与人类距离感觉特别近,特别密,特别亮。
丹知在草地上坐下来。他累了,想在地上躺上一会儿。阿桑走过来,在他跟前坐下说,丹知阿库[6],我有话跟你说呢。扎路村我有个朋友,名字叫单增。
嗯?你们是啊么的朋友?
三年前认下的。那一年他的两个牛丢过了,不是贼偷下的,是下了三四天的雨,他在古岖山上荡牛,牛跑过了。他找到光盖山上来,在我的帐篷里住了两天,牛还是我帮着他从哇巴沟里找着的。他临走时说过,到车巴沟来了就找他。
丹知眼睛一亮,嗯,你还有这样的朋友呀?好呀。那你找一下他去,问一下你的牛啊个人偷着去了。
我也这么想着呢。我们两个人一搭去吧,你这几天乏了,在他家睡一夜。
你知道他的家吗?
知道。去年我往卓尼县去过一趟,从什巴沟下来,在他家住了一夜。
走,那我们快些走。说不定找牛的事情,突破口就在他身上呢。
凭着记忆,阿桑领着丹知在房屋密布的扎路村巷道转来转去,终于敲开了单增家的大门。单增是个三十多岁的大汉,他一眼就认出阿桑来,大声地说,啊呀呀,贵客来了,欢迎欢迎。他立即叫起已经睡觉的家人,烧茶,端过炒面匣匣[7] 叫他们拌糌粑。然后才坐下来询问阿桑,这么迟了,你啊么到扎路村来了?阿桑告诉他,我是找牛来的。我的三个犏牛叫贼偷过了。单增说,是你的牛叫人偷过了吗?我听人说了,你们益哇村的人找牛来了,在河坝里坐着呢。还真不知道是你的牛叫人偷过了。阿桑说就是我的牛叫人偷过了。我们找了六天了,跟脚印跟到你们村口来了。单增说,我们这达是有两三个年轻人做贼着呢,常跑到外头偷人家的牛,偷下了再赶到卓尼和临潭县卖过。看他如此爽直,阿桑又说,单增,找牛的事,你要给我帮个忙呢。你说一下,到底是啊一个贼偷了我的牛,叫啥名字?单增热情地添茶,脸却躲开了阿桑炽热的眼睛,说,唉呦,啊一个人偷你的牛了,这事我还真……不知道。阿桑看出来他不愿意揭发同村人,又改变了策略说,不知道也没关系,你就给我说一下,你们扎路村啊几个人是做贼的,他们都叫啥名字。其他的事我去办。可是单增依然说不知道。阿桑说,你将将说这达有几个偷牛贼呢,问你是啊几个,你又不说。我们是好朋友不是?单增又说,贼是有几个呢,可那都是人们平常传着说下的,你要我指认到底啊几个是偷下你的牛的,那我指认不出来嘛。阿桑说,你是害怕偷牛贼找你的麻达吧?这你不要担心,我们不会说是你揭发的。我们还为这次找牛的事,准备了些钱,你只要说出平常是啊几个人偷牛的,我们不叫你白说。我们给报酬。
单增说,你就是出钱,我也不知道啊一个是贼。
阿桑说,我们可不是随便给你些钱。你只要说了贼的名字,一个牛我们出一万元呢。三个牛三万。
单增坚决地说,你就是一个牛出三万我也不知道。
看着对方实在不说,阿桑很生气,但又无可奈何,便说,牛的事,我们不说了,我们睡觉吧。这几天我们跑乏了,好好的一个觉没睡下,今晚上我们要在你这达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们还要找牛去呢。
不料单增眼睛往丹知脸上瞥了一下说,你睡下是成呢,他睡下不成。
阿桑说,这是我的叔叔呀,是我们的村长。他是帮着我找牛来的。
单增说,他是村长也好,是乡长也好,我不认得。你是我的朋友,你在这达睡一个月都成呢,他不能睡。
阿桑实在憋气得很,脸色变得阴沉沉地骗腿下炕,说,你把我的叔叔都不留,那我也走呢。但是下了炕的丹知老人抓住了他的手用力捏了一下,说,不要走,你不要走。你们是朋友,你睡下。不要因为我,朋友伤了和气。我还到河坝里睡去。你们老朋友好好说话。
阿桑有点不好意思,说,我送一下你。
送一下成呢,月亮还没上来,这路我也不熟,不要转不出去……
阿桑和单增送丹知,到院子门口单增停住了,阿桑继续往前送。丹知小声地对他说,回去,他叫睡你就睡下,好好地喧一喧。
丹知回到河坝的宿营地,年轻人已经睡了,两个老人在河坝里坐着,观察扎路村的动静,还有一个老年人往火上添加树枝。夜里气温低,篝火熊熊燃烧着。看见他,一位老人问了一句,啊么个样,打问出来了吗?他回答,死活不说。接着他就把去单增家的情况说了一遍。那个老人也告诉他,在他回来之前,进村子去的几个人也叫出来了两个熟人,嘴都紧得很,不说。他们把酬劳的金额提高了两倍——只要说出偷牛贼的名字,一头牛给三万,来的人还是不说。到最后,老年人气哼哼地说,这个村子是个贼窝子,你知道不知道?有两个人家一个牛都没有,就靠做贼过日子着呢。
没牛了日子就不好过。扎路村的气候比益哇沟凉,益哇沟青稞洋芋能成下,这里只能种芫根[8]。
你说啊么做呢,这事情?
丹知明白对方问的什么,但没回答。他在火堆旁坐下来,瞪着火堆发呆。对面看火的老人说他,你靠近火了睡一会儿,天亮了再说吧。也不知道麻路那边守关口的人查出啥线索了没有,还有往江车沟里去的那些人……
丹知仰面朝天躺下了,闭上眼睛想睡一会儿,却睡不着。他是三年前被乡亲们选为村长的,近年来牧场盗徒猖獗,村民们的牛时常被盗找不回来,他多次在村民大会上呼吁过,要加强追捕偷牛贼的力度。他还尖锐批评过改革开放以来当选的村长,没有在保护村民的牛羊上下功夫,村民们每年都要丢过十头八头牛,搞得在牧场荡牛的人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不仅是他把牛看得贵重,益哇村的村民都把牛看得贵重无比。益哇沟到处是石头山,耕地每个人才摊了一亩,还都是土质很差的石头碴子地、山坡地,一亩地打不了二百斤青稞。益哇人历来主要靠牛羊生活,可是改革开放大包干的时候,生产队分给每个人的牦牛才两头,能挤奶的犏雌牛一家才有两头,人们穷得很。为了发展牛羊,有的村民十年来舍不得卖一头牛,舍不得杀一头牛吃肉。丢掉一头牛就是巨大的损失,全家人心痛不已。所以上一届村长选举的时候,全村一致选他当村长。村民大会上,很多人就直着嗓门喊,我选丹知,我选丹知!丹知知道我们心里想的是啥!他会把我们的牛羊当成他的亲儿子对待!但是他不愿意当村长,一再推辞说,我是个劳改释放犯,不能当村长。
他真是个劳改犯,1958年参加过叛乱,被判六年徒刑(原先判二十年徒刑,因为有人揭发他在叛乱中打死过一个解放军。当时他提出上诉,叛乱时打死解放军的是他的父亲,不是他。父亲已经给打死的解放军抵了命——被解放军打死在光盖山上,这个账就不能再算在他的头上。法院进行调查,证实其理由确凿,所以改判),但是自然村的选举是村民民主选举,大家都说,那时候你才十八岁,是你阿爸领上你去当土匪的,你糊里糊涂跟去。那时候欠下的账已经还完了,现在我们信任你,你就把村长当上吧,为大家服务。
他实在推辞不掉,就当上了村长。既然当了村长还就真动了心思,要给村民做些好事。在他之前的两届村长在各自的任期内都是有“政绩”的,一位村长组织全村把水从山沟引到每户人家的院子里,妇女们再也不用每天早晨去沟里背水了。另一位村长把在“文革”中拆掉的嘛呢房重建起来,全村人念嘛呢的时候再也不用搭帐篷挨冻了。他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认为,当前最重要的事情是保证牛羊的安全,就在村民大会上表示了自己的雄心大志,要在三年的任期之内杜绝偷牛的事情……
现在已经是三年任期的最后半个月了,再过五六天就是五月十五,全村人要到嘛呢房念嘛呢七天,然后就是香浪节[9]。香浪节期间全村要举行村民大会,选举下一届村长。可就在这节骨眼上,丢了三头牛,他在全村乡亲面前怎么“述职”?他并不是“恋栈”。在过去的三年里,虽然已经尽了全力,益哇村还是丢了十来头牛,却只找回来四头,没有实现他在当选村长后定下的目标,这令他很惭愧,在乡亲们面前颜面丢失!他真是希望这次能把阿桑的牛找回来,卸任前稍稍挽回一点颜面……
他这样想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深夜里雾气重,露水打湿了衣裳,又把他冻醒了。一看,发现加火的老人竟然也在火堆旁睡着了,火已经熄灭,周围静静悄悄的,后半夜升起的半个月亮高高地挂在西边的天空。
他站起来想给火上添些柴,又发现天黑前拾下的柴已经烧完了。心里想,要是扎路村的偷牛贼趁着我们人困马乏睡觉之际把牛赶出去怎么办?想着想着,他就对那个老人的牛皮藏靴踢了一下,哎,你醒一下。
老人醒过来之后他说,我想着这么做一下,叫年轻人现在悄悄地进扎路村,一家一家的牛圈里查着看去,看我们的牛有没有。你看成不成?
那老人的神情由迷糊转为兴奋,说行呢,行呢。半夜了,扎路的人睡得正香呢……
于是二十几个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被叫醒了。丹知对他们布置,娃娃们,我原来打算天亮了叫你们到车巴沟各处查去。我想来想去,牛还是在扎路村,我们还是要从扎路村把它们找出来。要是叫他们把牛赶出去,再想找就难了。说不定他们一转手就卖过了,杀着吃过肉了。你们今晚上就要动弹。他停顿了一下之后继续说,你们现在就悄悄进扎路村侦察去,看我们的牛到底是啊一个人偷了,在啊一个人家的牛圈里……你们悄悄地进去了看,惊动人的事不要做。记下了吧,我们三个牛的样子,一个花牛,一个白胯子……
年轻人说,那早记下了。
记下了你们就走,天亮以前回来。现在是三点钟,再有两三个钟头天就亮了,你们一定要在天亮之前回到河坝里来。
年轻人拿着手电筒出发了,每人手里还提着个木棍。很快,他们的身影就消失在暗影浮动的月光地里。
年轻人走后,很长时间几个老年人一动不动地站在河坝里看着扎路村的方向,倾听那边的声音。他们心神不定地等待年轻人的归来,希望他们有所收获。但是,过了不到半个小时,扎路村的狗叫起来,并且传来了“砰砰”的猎枪响声。凌晨的车巴沟雾气很重,大雾中的枪声很沉闷,他们的心猛然就提悬了!害怕双方打起来,打死人和伤下人,事情可就闹大了,说不定会升级成两个村庄之间的械斗!
但是,两声枪声响过,再也听不见任何动静。一直到黎明时分,年轻人才回来。对走在前边的几个人,丹知大声地问,出了啥事了,伤下人了没有?
年轻人汇报,进村后他们一家一家地查过去,但很多牛圈看不上,有些人家的牛不是圈在露天的牛圈里,而是关在和住房连在一起的木板房里。这要翻墙进去,从主人客房的门道里打开牛圈门,主人会听见门响的声音。有些人家养狗,人一爬墙头狗就叫起来,看不上,还引得主人出来打枪。人倒没伤着。
打枪了你们就要出来嘛!伤下个人啊么做呢!丹知说。
打枪我们就藏下不动弹了。他们也不敢出来,出来的话我们也打!我们也有枪呢!
丹知又生气又好笑,年轻人的行动太冒失,但他们的大胆令他很满意。他说,缓着去吧,你们缓着去吧。再不能进村了,再进村就要真打起来了,昨晚上人家没防备。
那下头我们啊么做呢?有人问。
侦察失败之后,丹知的全部希望就寄托在阿桑身上了。他是这样想的,单增和阿桑认识三年了,在阿桑的帐篷里住过两天,阿桑帮着他找过牛,阿桑的牛丢了,单增总不能一点忙都不帮吧。可是太阳升起来之后阿桑回到河坝里,说昨天晚上他和单增谈了很久,单增却始终不说。后来,他对单增说,你把偷牛贼的名字说给我,我的牛要回来要不回来,不管私下解决还是通过法院解决,都不叫你出面作证,绝对不会暴露你。我们还给你三万元的报酬,三万元能买四十头大犏牛呢。可是单增死活不说贼的名字。单增说,我把人的名字说给你,我就在扎路坐不住了,没法活人了。你就是不暴露我,我的心里也不安宁,我出卖乡亲了嘛!这不是钱不钱的事情。
阿桑正对丹知汇报昨晚上的情况,扎路村方向走过来几个年轻人。他们径直走到河滩上三五一堆坐着喝茶的人群中间,大声喝问,你们啊一个人是领头的?
丹知站起来了,说,你们有啥事吗?
一个年轻人说,做啥呢,你们非要惹出大事来吗?!死上几个人,你们的心上才到哩吗?
啊么了,出啥事了吗?你把话说明白一些。
我们的人昨天就给你们说了,不能进我们村子。你们啊么着不听?
我们一晚上就在这河坝里坐着呢,啊里进了你们村子?
你啊么睁着眼睛说糊涂话哩!你们昨晚上我们的村子里到处乱窜,搅得全村人睡不成觉。你们是看着我们扎路的人比你们瓤吧,欺负我们!
丹知看出来了,这几个年轻人是找茬来了,便改变口气说,哎呀,尕兄弟,话不能这么说吧,全甘南啊一个不知道你们扎路的人攒劲。我们没有进你们的村子。我们就是再有一个胆子,也不敢到你们扎路村找麻烦。昨晚上我们就是有几个老年人进你们的村子找熟人去了。老年人腰腿痛,找熟人睡个热炕,这没啥不合适的吧?
不对不对!你们的年轻人去了。
没有没有,年轻人都在河坝里呢,坐着烤火呢。不信了你查,你指出来,啊一个年轻人昨晚上到你们的村子去了。说着话丹知把两手摊了摊。
年轻人往满滩坐着的人群看一看,他当然指认不出任何人来,便恶狠狠地说,我警告你们,再不准进我们村子了。就是这话,你们听了就听,要是不听,出了啥事,后果自负!说罢,年轻人转身就走,他的同伙也跟着走了。
能想的办法都想了,能办的事都办了,事情却毫无进展。喝过早茶之后大家又进行讨论,决定三十岁以上的人继续“围困”扎路村,年轻人分散到车巴沟搜寻,因为有些人认为有可能偷牛贼已经把牛赶到其他地方去了。
“围困”和搜寻又进行了三天。车巴沟是一条非常大又非常深的沟,人口稠密,分为三个乡镇,沟口是麻路镇,以农业为主;中间是刀告乡,农牧各半;沟里头就是尼巴乡,纯牧区。二十八九个年轻人散布到车巴沟就像是一把沙子撒进去,连个响声都没有。往上走的人到了尼巴和什巴村,什么也没打听到,再往上走又到了江车村,他们和第一天夜里赶到江车沟堵关口的十个年轻人汇合了。那十个年轻人不光守住了从江车沟去碌曲县双岔乡的路口,还把江车沟两边的山山梁梁和沟沟岔岔像是梳头一样地梳过来梳过去地跑遍了,双岔乡和阿拉乡的附近都没有发现阿桑的牛。两拨人汇合之后又往南走,搜查了尼巴乡最大、最接近华尔干山的勒保希沟、什巴沟和尼巴沟。三天后返回扎路村外的河坝处汇报:无任何斩获。从扎路村往北走的十几个年轻人分成四五个组,顺着车巴河的两岸也是见沟进沟,见村进村,看见人就问:看见两个赶牛的扎路村人没有?他们第三天傍晚到达了麻路镇,找到了第一批来这里堵关口的人。得知他们也没有发现任何嫌疑,便匆匆地连夜返回了扎路村旁的河坝。
这是第十一天的早晨。他们已经无计可施了,年轻人渐渐失去了耐心,老年人觉得体力不支。他们在河坝上一边做早饭一边讨论,决定放弃找牛,今天就回盖哇沟,因为他们所有人的炒面袋都空了。最近三四天大家都到附近村庄买方便面吃。有的嫌方便面贵,买来挂面煮着吃,用煮大茶的铜锅煮,缺盐少调料,真不是个味道。风餐露宿,他们的嘴唇干裂起皮了,有的人嘴唇上还起了水泡。
丹知就打发两个年轻人快快地到车巴沟口叫回那十几个守关口的人。他已经打听清楚了,每天十一点钟有一趟从卓尼县城发出的班车到达贡巴寺。他叫那些人坐班车上来和大家汇合。然后他又说,大家这些天辛苦了,走,现在我们都到贡巴寺,用公费吃一顿面片,想磕头的人到贡巴寺磕头,想买啥的人到刀告乡供销社买东西。等到沟口的人上来,我们就回家。说到这里,丹知很是丧气,他哑着嗓门带着伤痛的声音说,乡亲们,这次我犯了个大错误,不该发动乡亲们这么兴师动众地找牛来。十多天了,一个牛没找着,白白耽误了大家工夫,要是算成工钱,三十头牛都买下了……我真是对不起乡亲们。
乡亲们说,这不怪你,你是好心。这都怪扎路村的那些人,他们不叫我们进去……
贡巴寺离扎路村四五公里,在车巴河的中游,坐落于老干山东麓一条狭长的土台子上。一百几十年前,这里仅有个十几户人家的村庄,村里有个小小的名叫尕贡巴[10]的寺院,后来车巴沟出了一位名人——距这个村子几公里的石矿的村子里出生了一个婴儿,七八岁上被父亲送到尕贡巴寺当小沙弥。他长大后去西藏学经,后又云游内蒙,去新疆弘扬佛法。当时的新疆,由于清政府软弱,被沙俄军队占领了许多地方。是他组织了数万哈萨克、维吾尔和蒙古族民众与沙俄作战,将其势力逐出了新疆。为此,他被清政府任命为伊犁府副大将军。由于长期没有任命正职的大将军,他实际上掌管着整个新疆的军政事务。清朝皇帝和慈禧太后在北京召见过他,并封其为呼图克图[11]。他在晚年赋闲之后回到车巴沟的尕贡巴寺,并且拿出一生的积蓄(薪俸和民众的布施)翻建尕贡巴寺。为此,尕贡巴寺旁的村民迁移到车巴河斜对面的山脚下,形成了今天的尕贡巴村。原先的尕贡巴寺翻建成了新的贡巴寺。寺院落成开光的第一年,全体僧人念的第一场大经是为慈禧太后的健康祈祷。慈禧闻讯大喜,御笔提了三个大字——慈恩寺,但是老百姓们依然习惯地称它“贡巴寺”。贡巴寺的规模之大,经堂佛堂之多之华丽仅逊于夏河县的拉卜楞寺,设有四个扎仓[12],僧人达四千人之众。这位兴建贡巴寺的伊犁副大将军便自然成为了寺院的主持和第一任大活佛。车巴沟归卓尼杨土司管辖,但这位副大将军出身的活佛根本就不把杨土司看在眼里。他自愿把贡巴寺捐给夏河县的嘉木杨活佛,贡巴寺就成了拉卜楞寺的属寺,车巴沟的民众也成了拉卜楞寺的教民。
贡巴寺在1958年的民主改革中受到重创,僧人被遣返回家当社员。它的佛堂经堂在“文革”中被拆得一砖不剩,“造反派”强令农牧民把木材和砖头拉回生产队盖猪圈牛圈。改革开放以来,车巴沟的民众重建贡巴寺,益哇村民们来到这里的时候,贡巴寺仅仅建起了一个大经堂和众多的僧舍,其他地方还都是60年代的废墟和建设中的工地。
刀告乡政府设在这里,还有一家卖羊肉面片的清真饭馆。这家只有十几个座位的饭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热闹过,吃饭的人挤得满满的,吃完一碗还要吃第二碗,门外还站了三四十个人等着。
阿若[13],丹知,你啊么到这达来了?
因为十多天劳而无功,情绪低落的丹知闷闷地蹲在乡政府大门口的阴凉里乘凉,突然听见有人喊他。抬头看见马路对面站着三四个人,其中一个是仅比他小三四岁的益哇沟高杂村的益希坚措。他站起来说,这不是益希坚措吗?你啊么到贡巴寺来了?
我将将到寺里算了个卦。
算了个做啥的卦?这达的佛爷比高杂寺的佛爷算卦灵吗?
高杂村是一个大村子,有个很像样的寺院。益希坚措和那两个人从路对面走过来,说,我的三个牛叫贼偷过了。有人说是这面沟里的人赶过来了,我是找牛来的。这是扎尕那的班代交,他在这达有亲戚,我把他请上了。这是他的亲戚——妹夫,石矿村的。牛丢过四五天了,找不着,我到贡巴寺算了一卦。你到这达做啥来了?
你的牛丢过了吗!丹知似乎是很惊讶,说,我们村的阿桑的牛也丢过了,我们给他找牛来了。这不是嘛,我们的找牛的人正吃饭呢。
啊呀呀,你们来了这么多人找牛吗?丢过了多少牛?
丢过了三个牛。我们村子的人都来了,一家一个人。
找着了吗?
啊里找着了!找了十一天了,路白跑了。吃罢饭了回家呢。
没找着呀,你们来了这么多人都没找着吗?你们丢过的是啊么的三个牛?犏牛么牦牛?
犏牛,三个都是犏牛。
三个都是犏牛?你们丢过的都是犏牛吗?你好好地说一下,是啊么的三个犏牛?
一个是花牛,黑白两个颜色;一个是白胯子,就是黑牛的后腿上长着一椭椭白毛的;还有一个黑牛,一只角牴仗牴折了,剩下半截。
嗯,那就对着呢!快,你们快到石矿沟下头的那个沟里找去,那个沟叫益路沟,就是阿加沟下头的那个沟。今天早上我们在尕贡巴下头找牛呢,看见三个人赶着三个牛往那个沟里进去了。我们当成我的牛了,追上去看了,不是我的。那三个牛里真是有一个白胯子呢,还有一个牛的角也不全……
这真是个好消息,意外的收获。真是佛爷保佑了!丹知千恩万谢地说,兄弟,谢谢你,谢谢你!不要着急,你接着找你的牛,找着了找着,找不着也不要发愁。你给我们提供线索,我这就追牛去,我们的牛要是找着了,把贼也抓住了,你三头牛的价钱,我们给你出上。
他匆匆和益希坚措告别,跑到清真饭馆的门口大声喊,出来,吃过饭的人出来,牛有下落了!
听说了牛的消息,人们顿时精神一振,没吃饭的人也不吃饭了,一起急急地向着车巴河下游走去。走着走着竟然跑了起来,健步如飞,浑身是劲,一个个跑得全身是汗,气喘吁吁的也不休息。他们认为就要抓住偷牛贼了,前几天的劳累和困顿一扫而光,仅仅用一个钟头他们就跑过了石矿沟和阿加沟口,进了益路沟。益路沟是和阿加沟平行的一条大沟,一进沟年轻人就分成两股,一股上北山的阳坡,一路上南山的阴坡。后边赶到的老年人顺着沟底往西走,分散开来找脚印。到处是牛蹄印和人的脚印,他们要从乱糟糟的印痕中找出三头牛三个人走在一起的印记。
大概找了两个小时,南山坡上跑下来一个年轻人告诉沟底的老年人,脚印和蹄印找到了。他们不喊着通知,怕惊动了偷牛贼,他们决心要贼脏俱获。七十多人用十多天的时间找牛,其实找牛已降为其次,捉贼成了目的。一头牛的价钱才八百元,不值得这样兴师动众。抓住了人,一头牛要赔五到七倍的价钱,但这也不是最终目的,赔七倍的价钱也抵不上七八十个人的工钱。他们要的是这次行动的意义,显示益哇村人打击偷牛贼的决心和威慑力。
阴山上是一片茫苍苍的白松林。偷牛贼钻进白松林的目的是要借树木掩护摆脱猎手的追捕,也可能想翻越老干山到碌曲县去,但他们没想到白松林里湿滑的山坡不仅留下了牛蹄印,也留下了他们的足迹。真如益希坚措说的,偷牛贼变成三个人了,脚印和光盖山上的脚印也不同,解放鞋变成了藏靴。这使大家生出许多想法:他们是故意增加人数和换鞋以迷惑追踪者,还慑于追踪者的决心,已经把牛转手卖给了另一伙偷牛贼?
偷牛贼在白松林里往西走了三公里,又翻过山梁到阿加沟的阳坡上。这边有一片很大的柏树林。在柏树林里一棵巨大的雪松下边,三头犏牛被找到了。三头牛的牛鼻子绳接长了,绳子高高地拴在树枝上。贼把绳子拉得很紧,牛的脖子伸得长长的,头扬得很高,用以减缓牛鼻子绳造成的疼痛。它们的鼻孔几乎要被撕裂了,前腿绷得直直的,前蹄几乎都要离开地面了,一动不动地站着,一点活动余地都没有。
看不见偷牛贼的影子。透过柏树粗壮的树干之间的空隙,他们看见山下边的阿加村。老人们赶到之后嘱咐年轻人,不要乱跑,不要大声说话,不要叫阿加村的人看见他们。他们做出新的判断:扎路村的偷牛贼已经把牛卖给阿加村的偷牛贼了,或者他们本来就是一个盗窃团伙的。慑于益哇村连续三四天的围困,扎路村的贼心虚了,把牛转卖以便摆脱困境。阿加村的贼则认为他们已经成功逃脱了益哇人的监视,把牛藏在柏树林里,想等到夜里再来赶走。
老人们有一个问题搞不明白,牛是怎么从他们几十个人的眼皮下被贼赶出扎路村的。是不是昨天或者前天夜里他们的疲劳和松懈给贼钻了空子,铤而走险把牛赶出了包围圈?
他们经过简单的商议,留下几个拿着“小口径”的年轻人,在距牛五十米的地方设伏,其他人都随老年人绕了一个很大的弯子下山,进了阿加村。他们在阿加村的小卖部买了方便面和挂面,在河坝里煮着吃,烧茶喝。有几个老年人到村民家去借宿。他们说找了十天牛了,没找到,再不找了,明天要回家去。
丹知嘱咐设伏的枪手,一定要抓住偷牛贼。贼要是反抗和逃跑就开枪打腿,把腿打折。但是七支“小口径”瞄了一夜,贼却没有露面。年轻人明白偷牛贼已有察觉,想要抓住贼已无可能,就把牛从树上解下来。牛已经十多天没好好吃草了,体力衰竭,走路摇摇摆摆。他们让牛在山坡上吃了三个小时的草,才把牛赶下山来。这一天他们并没有动身返回盖哇沟,丹知和几个老年人出面找阿加村的老年人交涉,把你们寺管会或是村民调解委员会的人叫来,我们谈一谈。你们村的人偷了我们的牛,这要赔钱的。你们村的偷牛贼是二道贩子,我们不以最高价钱追赔,但是一比五的价钱要呢。阿加村寺管会和村民调解委员会没有一个人露面,只有三四个老人和他们周旋。这几个老人叫人从小卖部抱来十几箱啤酒和十几箱方便面,说,你们喝些啤酒吧,一人吃两碗方便面,缓一缓回去吧。你们能把牛找着你们就是这样的人!其中的两个老人举着大拇指说。
这天晚上他们又在阿加村的河坝里过了一夜,转天早晨动身回益哇沟去。路上在光盖山的牧场里睡了一夜,第二天的下午才回到益哇村。
到家的这天晚上,丹知闷闷地喝了两盅青稞酒,认为这次找牛不成功。下了这么大的决心也没把贼抓住。转天是五月十五,全村人集中到嘛呢房念嘛呢。七天的嘛呢念完开始浪山[14],浪山期间举行村民大会选举下一届村长,他硬是把村长辞掉了。奇怪的是继任村长上任之后,益哇村再也没有丢过牛。车巴沟的人们说,益哇村的人是一帮“狼狗”,贼跑到河坝里他们闻着呢,跑到森林里也闻着呢……这话传遍了卓、迭、岷三县,当然也传到了益哇沟的益哇村。
[1]藏族农牧民都有自己固定使用的饭碗,外出时,把碗装在毛线编织的碗套里,拴在腰带上或拴在马鞍上。碗套有保护功能,防止碗与其他硬物直接碰撞。
[2](方言)飞不掉。
[3](方言)摔,跌倒。
[4](方言)厉害。
[5](藏语)哥哥。
[6](藏语)叔叔。
[7]藏民家中装酥油和炒面的木头盒子。
[8]一种球状根茎的植物,可做饲料。
[9]藏民在每年夏季选择最好的日子集体在村外的风景地扎帐篷游玩几天,这几天被称为香浪节。
[10](藏语)寺院。
[11](蒙古语)佛的化身,即活佛。
[12](藏语)学院。
[13](藏语)喂。
[14](方言)在风景地游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