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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樵闲话录上篇
有客谓渔樵曰:“二老之谈,于治世之鄙事,民间之俗务可也。不然,则议论几席之间,有清风明月,可以啸咏;有素琴尊酒,可以娱乐,高谈而遣累忘怀,陶然以适物外之情可也,奈何其间往往辄语及朝政故事,非所谓渔樵之闲话者,吾所以不取焉。独不闻庄叟曰:‘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尊俎之间而代之。’所以各存其分也,子得无失其分者乎?”
二老相顾而笑曰:“是客也,乌知吾闲话之端哉?伊尹耕于有莘之野,吕望钓于渭水之滨,世俗徒见其迹于耕钓之间,而不知之人也,心存乎先王之道。大率古者有道之士,虽不见用于时,而退处深山穷谷,亦未尝暂忘圣人之道。今之所谈,果有毫铢可补于见闻,亦足以发也,又且何间于野人之论哉?”客深然之而退。
渔曰:“人之有祸福成败、盛衰得失、穷达荣辱、兴亡治乱,莫非命也。知之由命,则事虽毫铢之微,皆素定也。一遇之而理不可以苟免,势不可以力回,岂非命欤?岂非素定欤?景云初,有僧万回者,善言人吉凶祸福,寓迹尘间,而出处言语不循常而特异于人,自恐因此见疑于时,或佯狂以自晦也。然而人见之,莫非恭敬,亦不敢以狂而见忽。是时明皇为临淄郡王,因却左右而见之,万回辄拊其背曰:‘五十年太平天子,已后不可知之,愿自重。’言讫佯狂而去。及明皇即位,开元、天宝中,可谓太平矣,至禄山之乱,果五十年也。万回之言,验如符契。然至于翠华西幸,蒙尘万里,登桥望远,纳曲充饥,而困亦甚矣;挥涕马嵬,驰雨栈道,贻羞宗社,受耻宫闱,辱亦至矣;华清萧索,南内荒凉,节物可悲,嫔零落,气亦惫矣。此皆人生至困至苦、至危至厄之事也,何为万回无一言以及之?抑知之而不言耶?如何?”
樵曰:“非万回之不知也,命之所有,分之所定,不可逃也。使当时言之,亦不足为戒也,虽戒亦不能免也,天命之出,其可易乎!呜呼,揽天下之权,拥天下之势,赏罚号令,速于雷霆,一喜则轩冕塞路,一怒则伏尸千里,天下岂有贵势之可敌哉!不幸一旦时违事变,艰戚万端。大都兴废成败,虽出乎天,系乎命,然亦必先有其兆以成其事也。开元中,用姚崇、宋璟,则天下四方熙熙然丰富娱乐,无羡于华胥。天宝末,委国政于李林甫,此其所以召乱也;归事权于杨国忠,此其所以召祸也。盛衰得失,岂不有由而然也?”
渔曰:“天宝末,明皇倦于万机,思欲以天下之务决于大臣,而且将优游于宫掖之间以自适也。无何得李林甫,一以国政委之,自此奸谋诡论,交结以炽,而忠言谠议,不复进矣,日以放恣行乐为事。一夕,因乘月登勤政楼,命梨园弟子进《水调歌》,其间偶有歌曰:‘富贵荣华能几时,山川满目泪沾衣。不见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飞。’是时明皇春秋已高,遇事多感,闻此歌凄然出涕,不终曲而起。因问谁人作此歌,对曰:‘李峤诗。’明皇叹曰:‘李峤真才子也。’及范阳兵起,銮舆幸蜀,过剑门关,登白卫岭,周览山川之胜,迟久而不怿,乃思水调所歌之词而再举之,又叹曰:‘李峤真才子也。’感慨不已,扶高力士而下,不胜呜咽。”
樵曰:“天下之物,不能感人之心,而人心自感于物也;天下之事,不能移人之情,而人情自移于事也。李峤之诗,本不为明皇而作也,亦不知其诗他日可以感人之情如此也。盖明皇为情所溺而自感于诗也。庄叟所谓山林欤?皋壤欤?使我忻忻然而乐欤?夫山林之茂,皋壤之盛,彼自茂盛尔,又何尝自知其茂盛而能邀人之乐乎?盖人感于情,见其茂盛而乐之也。此谓之无故之乐也。有无故之乐,必有无故之忧,故曰乐未毕也而哀又继之,信哉是言也。”
渔曰:“旧事有传之于世,而人或喜得之可以为谈笑之资者,时多尚之,以助燕闲之乐。然而岁月浸远,语及同异,有若明皇尝燕诸王于木兰殿,贵妃醉起舞《霓裳羽衣曲》,明皇大悦。《霓裳羽衣曲》,说者数端:《逸史》云:罗公远引明皇游月宫,掷一竹枝于空中为大桥,色如金,行十数里,至一大城阙。罗曰:‘此乃月宫也。’仙女数百,素衣飘然,舞于广庭中。明皇问:‘此何曲?’曰:‘《霓裳羽衣曲》也。’明皇素晓音律,乃密记其声。及归,使伶人继其声作《霓裳羽衣曲》。及郑愚作《津阳门》诗云:‘蓬莱池上望秋月,万里无云悬清辉。上皇半夜月中去,三十六宫愁不归。月中秘乐天半闻,玎珰玉石和埙篪。宸聪听览未终曲,却到人间迷是非。’释云:‘叶静能尝引上入月宫,时秋已深,上苦凄寒不堪久。回至半天,尚闻天乐。及归,但记其半,遂于笛中写之。西凉都督杨敬述进婆罗门曲,与其音相符,遂以月中所闻为散序,用敬述所进作腔名《霓裳羽衣曲》。又,刘禹锡诗云:‘开元天子万事足,惟惜当时光景促。三乡陌上望仙山,归作《霓裳羽衣曲》。仙心从此在瑶池,三清八景相追随。天上忽乘白云去,世间空有秋雁辞。’”【原案】此下当有脱误。
樵曰:“不然,非欲天下之人皆愚也。当战国之时,诸子纷然,各持诡异之说,惑于当世,且欲游闻于诸侯,以张虚名而求其用矣。故诞妄邪怪之说充塞于道路,天下之人不识其是非可否,于是各安于习尚,以为耳目之新,既非圣人道德之言,又非先王仁义之术,宜乎焚之。又恐其徒呼噪不已,以乱天下,于是玩之,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