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书传
东坡书传叙录
苏东坡兄弟青年时期即对《尚书》有深入研究,《栾城应诏集·进论五首》,分别对《礼》《易》《书》《诗》《春秋》五经进行了论述。五论又作为苏东坡文收入《三苏文粹》之中,只在顺序上不同,以《易》《书》《诗》《礼》《春秋》排列(今见《苏轼文集》卷二,中华书局版,孔繁礼点校。下引此书只注卷次)。之后随着学力增益,苏东坡又对《尚书》中一些重要议题撰有专论,如“乃言厎可绩”“堲谗说殄行”(俱《舜典》)、“视远惟明,听德惟聪”“始终惟一,时乃日新”(俱《太甲上》)、“王省惟岁”(《洪范》)、“作周恭先,作周孚先”(《洛诰》)、“惟圣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圣”(《多方》)、“庶言同则绎”(《君陈》)、“唐虞稽古建官惟百,夏商倍,亦克用乂”(《周官》)、“道有升降,政由俗革”(《毕命》)等(卷六),分别反映了他的《书》学思想。这些个案研究成为苏东坡后来撰写《东坡书传》的重要支点。
在经学领域,苏东坡撰有三部学术著作:《易传》《书传》《论语说》。苏东坡著此三书,历时数十年,耗费半生心血。大致说来,即经始于黄州,重订于惠州,最后完成于海南。苏东坡初贬黄州,《与滕达道书》(卷五一)说:“某闲废无所用心,专治经书,一二年间,欲了却《论语》《书》《易》。……虽拙学,然自谓颇正古今之误,粗有益于世,瞑目无憾也。”说明他贬官黄州时已下定决心钻研儒家经典,计划撰《论语》《尚书》《周易》三部经解。从其《黄州上文潞公书》(卷四八)和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栾城后集》卷二二)看,苏东坡在黄州只完成了《易传》和《论语说》两部,《书传》却未成书。
后来苏东坡贬官岭南,继而再迁海南,又“草得《书传》十三卷”(卷五六《与郑靖老书》)。他在儋州著书很辛勤,又缺少书籍,为了著书不得不向人借书。随侍左右的儿子苏过有《借书》诗:“海南寡书籍,蠹简仅编缀。《诗》亡不见《雅》,《易》脱空余《系》。借书如假田,主以岁月计。”(舒大刚等《斜川集校注》卷二,巴蜀书社版)正是苏东坡在海南借书做学问的真实写照。苏东坡在《与李端叔(三)》(卷六六):“所喜者,海南了得《易》《书》《论语》传数十卷。”元符三年《题所作〈书〉〈易传〉〈论语说〉》(卷六六)说:“吾作《易》《书传》《论语说》,亦粗备矣。呜呼,又何以多为?”都表明其三经解的最终完成,是在海南时期。
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苏东坡渡海北归,“自海康适合浦,遭连日大雨,桥梁尽坏,水无津涯。……所撰《书》《易》《论语》皆以自随,而世未有别本。抚之而叹曰:‘天未丧斯文,吾辈必济!’已而果然”(卷七一《记合浦舟行》)。其后辗转北归,至常州竟一病不起。临死前,苏东坡把三经解托付好友钱济明,说:“某前在海外,了得《易》《书》《论语》三书,今尽以付子。愿勿以示人,三十年后,会有知者。”(何薳《春渚纪闻》卷六)直至生命结束,苏东坡都还在为三部经解谋求妥善的出路,但当时却一直没有刻本问世。
苏东坡对自己这三部著作很是珍视,在《答苏伯固书》(卷五七)中说:“抚视《易》《书》《论语》三书,即觉此生不虚过,如来书所谕,其他何足道!”苏伯固“来书所谕”不外文章、功名,苏东坡皆认为“何足道”,唯有三部经解使他觉得“此生不虚过”。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也说:“最后居南海,作《书传》,推明上古之绝学,多先儒所未达。既成三书,抚之叹曰:‘今世要未能信,后有君子,当知我矣。’”
《东坡书传》的卷数,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卷一著录:“《东坡书传》十三卷。”《宋史·艺文志》同。但是,后来传本多作二十卷。万历《两苏经解》本、明末朱墨套印本都是这样。诸家著录也多作二十卷。据苏东坡《与郑靖老(三)》(卷六六):“草得《书传》十三卷,甚赖公两借书籍检阅也。”则十三卷乃是原书面貌。《四库全书总目》该书提要说:“是书《宋志》作十三卷,与今本同。《万卷堂书目》作二十卷,疑其传写之误也。”此说实误,不仅今传明清刻本都作二十卷,就是《四库全书》所收录的抄本也是二十卷。馆臣撰《四库》本《东坡书传提要》时,仍称“《书传》二十卷,宋苏轼撰”。至纪晓岚删定《总目》时,乃凭据《宋志》十三卷之说,来否定二十卷本的存在。实是失于检点,不足为据。胡玉缙《四库提要补正》已指出《总目》之误:“陆氏、丁氏《藏书志》并有明刊本二十卷,瞿氏《目录》有焦竑刻《两苏经解》六十二卷,其中《书传》亦二十卷,《秘籍志》同。”张海鹏在《东坡书传》跋中说:“《东坡先生书传》,《宋志》作十三卷,《四库全书》所录亦十三卷,此本作二十卷,与《万卷堂书目》合,不知分自何人,……则此二十卷,似非传写之误。”张氏据当时所通行的二十卷本纠正《总目》的错误,是对的;但又说“《四库全书》所录亦十三卷”,却是错的,原因也是他未曾检翻《四库全书》正文所致。经张海鹏考察,“书之首尾既全”,认为“卷帙之分合,于说经要旨无关耳”(《学津讨原》本《东坡书传》跋尾)。《郑堂读书记·补逸》所见也是二十卷,卷三载:“《东坡书传》二十卷,宋苏轼撰。《四库全书》著录,作十三卷,按《宋志》及晁、陈书目本作十三卷,《学津讨源》所收与此本同,张若云跋称《万卷堂书目》作二十卷,与此本合,不知何时所分。”周中孚说“《四库全书》著录,作十三卷”,其误与张海鹏同。由此可见,《东坡书传》撰成时本为十三卷,后来大概因卷帙过重,才分为二十卷了。
苏氏三部经解著作,在其有生之年“携以自随”和“尽以付”钱济明的都是抄本。宣和中,《东坡易传》在蜀中曾有刻本,《书传》《论语说》是否有刻本传世,已不可详考。今传《东坡书传》于《盘庚中》“兹予有乱政同位”一节下,引《春秋传》郑子产曰:“我先君威公与商人皆出自周。”子产语见《左传》昭公十六年,“威公”作“桓公”。又于《康王之诰》“惟周文、武,诞受羑若”一节下,传曰:“文王出羑里之囚,天命自是始顺。周公记之,谓之羑若。犹管仲、鲍叔愿齐桓公不忘在莒时也。”桓公,《经解》本、《凌》本、《四库》本作“威公”。两处“桓公”皆避讳改“威公”。明、清不避“桓”讳,唯宋人刻书避钦宗赵桓,改“桓”为“威”,这与《古史》宋刻本“桓公”改“威公”是同一道理。苏东坡卒于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赵桓即位于苏东坡卒后二十五年,苏东坡撰《书传》时不可能预避“桓”讳。那么,明、清相承避“桓”讳的版本,就有可能是宋人所刻了。南宋及元儒诸多《书》学著作,都大量称引苏氏《书传》内容,倘若没有刻本传世,是达不到如此普及程度的。
不过,根据明嘉靖年间胡直《书苏子瞻书传后》所述,似乎明初《书传》的刻本已难寻觅了:“昔唐荆川先生(顺之)语予曰:‘曾见苏子瞻《书传》乎?’曰:‘未也。’‘盍求之?’岁之甲子,予行部至眉,求诸乡大夫张中丞,得其写本读之。……乃归其本张公,而寓书其末云。”(《衡庐精舍藏稿》卷十八,明万历刻本)“甲子”即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此前,唐顺之要胡直求苏子瞻《书传》却未得,至甲子年胡“行部至眉州”,才在眉州“乡大夫张中丞”家寻到《书传》的“写本”。此后,万历丁酉(1597年)毕侍郎刻《两苏经解》,焦竑《东坡易传序》,说其时从“荆溪唐中丞得子瞻《易》《书》二解”,汇刻成《两苏经解》。《两苏经解》本是迄今可见《东坡书传》最早的刻本,其时上距胡直“行部至眉”已三十二年。如此看来,《东坡书传》似乎直至万历时始有刻本。焦氏从唐中丞家所得的“子瞻《易》《书》二解”,可能就是胡直从蜀中带回的副本。
今存《东坡书传》的重要版本,一是《两苏经解》本(下称“《经解》本”)。《经解》本的刊刻在时间上和主事者上,明以来目录记载有分歧。耿文光《万卷精华楼藏书记》著录《苏氏易传》有“明本,是本万历庚戌顾氏刊于豫章,焦竑序”(中华书局影印《清人书目题跋丛刊》本)。张海鹏在《学津讨原》本《苏氏易传》跋尾中说:“按此本桐柏顾御史所刻,不知其名,而焦为之序,故亦称‘焦本’云。”此称顾氏所刻,顾氏为桐柏人,刻书处在豫章。周中孚《郑堂读书记·补遗》卷一又说刻者是“毕侍御”:“此本为明万历丁酉(二十五年)毕侍御合刊《两苏经解》本,焦弱侯(竑)序之。”“顾本”“毕本”者隋焦竑序。周中孚断定“称顾御史所刊旧本,疑误‘毕’为‘顾’也”,认为“顾”为“毕”之误。据该本焦氏《两苏经解序》称“丁酉,侍御毕公裒而刻之”,似乎以周说为是。但是山东图书馆编《易学书目》记此本为“明万历二十五年(1597)金陵毕氏刻本”(齐鲁书社1993年),知毕氏为金陵人,本与籍贯为桐柏的“顾氏”并非一人。两种《两苏经解》,一刻于万历丁酉(二十五年),一刻于万历庚戌(三十八年),刊刻时间相距十三年,二刻并非同时;又其刻者,一为顾姓,金陵人,一为毕姓,桐柏人,刻者并非一人。可见两本显然二刻,不能混为—谈。《两苏经解》本的《易传》和《书传》都有抽印零本行世。王重民《中国善本书提要》著录美国“国会”所藏“明万历间刻本”《东坡先生易传》九卷,即为“《两苏经解》零本”;美国“国会”又藏有“明万历间刻本”《东坡先生书传》二十卷,有缪荃孙收藏印记,考《艺风堂藏书续记》,此本也是《两苏经解》本。《善本书室藏书志》卷一有“《东坡先生书传》二十卷,明刊本”,《四库简明目录标注·续录》:“明万历(略)本,皆二十卷。”也许就是《两苏经解》本的单行本。《经解》本作为现存最早的刻本,是后来书坊借以翻刻的重要祖本。该本今藏于中国国家图书馆、北京大学图书馆等处。
二是“明朱墨套印本”,题名《东坡书传》二十卷,凌濛初刻(下称“凌本”)。眉端有凌濛初所辑杨用修、袁了凡、施承庵、沈则新、子渊(陈深)诸家评语。《中国古籍善本书目》有著录,称“明凌濛初刻朱墨套印本”。《四库简明目录标注》又著录《东坡书传》“闵刻朱墨本”。该朱墨本是闵刻,抑或是凌刻,具体不详。也许与《东坡易传》的情形相同。彭元瑞《天禄琳琅阁书目后编》卷十二载有“乌程闵齐伋所刻”朱墨本《东坡易传》,王重民《善本书提要》怀疑其“不知为凌刻,抑或为闵刻”。似乎《易》《书》两传的朱墨本都有是出自闵氏,还是凌氏的争论。不过凌氏刻序至今尚存,则其为凌刻无疑。该本所辑诸家评议,多系就经文大旨和蔡沈《书集传》而发,除二三则直接涉及《东坡书传》外,其余皆与东坡学术无关。颇疑诸家评语本是坊间刻蔡沈《书集传》时附上去的,凌氏刻《东坡书传》时又将诸评移置过来,因此常常有文不对题、不知所云的现象。也许是为便于举子研习时参考,也许是偷梁换柱,想用苏氏《书传》来取代蔡氏《集传》,皆未可知。
三是清《四库全书》抄本(下称“《四库》本”),二十卷。《总目》著录为“内府藏本”,据其文字异同、内容残缺等情况判断,当是依据《经解》本进行校录。
四是《学津讨源》本(即本次整理的底本,下称“原本”),该本亦二十卷。张海鹏该书跋语称,是依据凌氏朱墨套印本,“详校付梓”,其内容多寡也与凌本同。
此外,据《四库全书简明目录·续录》著录,尚有“清顺治刊本”二十卷。据《北京图书馆善本书目录》,《书传》还有名目繁多的明、清写本。凡此之类,兹不备列。
历考诸本,《经解》本诸篇大题皆在小题之下,尚存古式;《四库》本则校录精审。但二本内容都有脱落,尤其是《多士》一篇,脱误之处几不可读。凌本、《学津》本内容较为齐全,但《凌》本诸家批语无关《东坡书传》,是为累赘。张海鹏刊《学津讨原》时将其删去,实有见识。今谨依《学津讨原》本作底本,而以《经解》本、《四库》本、凌本详加校勘,综合众本,以求一正。不当之处,尚希识者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