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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坡书传卷四
益稷第五
帝曰:来,禹,汝亦昌言。禹拜曰:都,帝,予何言?予思日孜孜。
“汝亦昌言”者,因皋陶之言以访禹也。皋陶曰“予未有知”者,犹曰吾不知其他也,思日夜赞襄而已。赞,进也。襄,上也,读如“怀山襄陵”之“襄”。皋陶之意曰:吾不知其他也,思日夜进益而已。知进而不知退,知上而不知下也。《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行健者,如登高,进而不知止,虽超太山可也。禹亦因皋陶之言而进之,曰:“予何言?”“何言”者,亦犹皋陶之“未有知”也。又曰:“予思日孜孜。”“思日孜孜”者,亦犹皋陶之“思日赞赞襄哉”也,其言皆相因之辞。予是以知“曰”之当为“日”也。伏生以《益稷》合于《皋陶谟》,有以也夫。
皋陶曰:吁,如何?禹曰:洪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昏垫。
昏,瞀也。垫,陷也。
予乘四载,随山刊木,暨益奏庶鲜食。
水行乘舟,陆行乘车,泥行乘輴,山行乘樏,秦、汉以来师传如此。且孔氏之旧也,故安国知之,非诸儒之臆说也。“四载”之解,杂出于《尸子》《慎子》,而最可信者太史公也。亦如六宗之说,自秦、汉以来尚矣,岂可以私意曲学镌凿附会为之哉!而或者以为鲧治水九载,兖州作“十有三载乃同”,禹之代鲧,盖四载而成功也。世或喜其说,然详味本文“予乘四载,随山刊木”,则是驾此四物,以行于山林川泽之间,非以四因九,通为十三载之辞也。按《书》之文,鲧九载绩用弗成,在尧未得舜之前,而殛鲧在舜登庸历试之后,鲧殛而后禹兴。则禹治水之年,不得与鲧之九载相接;兖州之功,安得通四与九为十三乎?禹之言曰:“娶于涂山,辛壬癸甲。”是娶在治水之中。又曰:“启呱呱而泣,予弗子,惟荒度土功”,是启生在水患未平之前也。禹服鲧三年之丧,自免丧而至于娶,而至于子,自有子至于止禹而泣,亦久矣,安得在四载之中乎?反覆考之,皆与《书》文乖异。《书》所云“作十有三载乃同”者,指兖州之事,非谓天下共作十三载也。近世学者,喜异而巧于凿。故详辩之,以解世之惑。
予决九川,距四海,
九州之名川也。
浚畎浍距川。
畎、遂、沟、洫、浍,皆通水之道,达于川者也。
暨稷播,奏庶艰食鲜食,懋迁有无化居。烝民乃粒,万邦作乂。
播,种也。奏,进也。鲜食,肉食也。禹之在山林也,与益同之。益,朕虞也,其鲜食,鸟兽也。其在川泽也,与弃同之。弃,后稷也,其鲜食,鱼鳖也。艰食者,草木根实之类,凡施力艰难而得者也。艰食鲜食,民粗无饥矣,乃勉之。迁易其有无,以变化其所居积,而农事作矣。
皋陶曰:俞,师汝昌言。
禹所谓孜孜者,其言至约而近也。故皋陶吁而问之,禹乃极言孜孜之功效。其所建立成就,巍巍如此,故皋陶曰:“俞,师汝昌言。”夫以一言而济天下、利万世,可不师乎!
禹曰:都,帝慎乃在位。帝曰:俞。禹曰:安汝止,惟几惟康,其弼直,惟动丕应徯志。以昭受上帝,天其申命用休。帝曰:吁,臣哉邻哉!邻哉臣哉!禹曰:俞。
止,居也。安汝居者,自处于至静也。防患于微曰几,几则思虑周;无心于物曰康,康则视听审。思虑周而视听审,则辅汝者莫不尽其直也。反而求之,无意于防患,则思虑浅;有心于求物,则视听乱。思虑浅而视听乱,则辅汝者皆谄而已。士之志于用者众矣,待汝而作,故曰徯志。汝既能安居几康,而观利害之实,是惟无动,动则凡徯志者皆应矣。夫岂独人应之,天必与之。邻,近臣也。帝以其言切而道大,故叹曰“我独成此,非臣谁与共之?助我者四邻之臣,而助四邻者凡在朝之臣也”。故曰“臣哉邻哉,邻哉臣哉”。
帝曰:臣作朕股肱耳目,予欲左右有民,汝翼。
左右,助也。助我所有之民也,辅翼之也。
予欲宣力四方,汝为。
朝诸侯,服四夷,凡富国强兵之事也。
予欲观古人之象,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作会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绣,以五采彰施于五色,作服,汝明。
日,日也。月,月也。星,五纬之星也。辰,心、伐、北辰,三辰也。山,山也。龙,龙也。华虫,雉也。日也,月也,星辰也,山也,龙也,华虫也,此六章者,画之于宗庙之彝樽,故曰“作会宗彝”也。藻,水草也。火,火也。粉,粉也。米,米也。黼,斧也。黻,两己也。藻也,火也,粉也,米也,黼也,黻也,此六章者,绣之于,以为裳。,葛之精者也,故曰“绣以五采彰,施于五色作服”者,通言十二章也。上六章绘而为衣,下六章绣而为裳,故曰“作服”也。自孔安国、郑玄、王肃之流,各传十二章纷然不齐,予独为此解与诸儒异者,以《虞书》之文为正也。
予欲闻六律、五声、八音,在治忽,以出纳五言,汝听。
在,察也。忽,不治也。声音与政通,故可以察治否也。五言者,诗也,以讽咏之言寄之于五声,盖以声言也,故谓之五言。
予违,汝弼,汝无面从,退有后言,钦四邻。
帝感禹言,有臣邻之叹,故条四事以责其臣,而又戒之曰“钦四邻”。
庶顽谗说,若不在时,侯以明之,挞以记之,书用识哉!欲并生哉!工以纳言,时而扬之,格则承之庸之,否则威之。
《论语》曰:“有耻且格。”格,改过也。《春秋传》曰:“奉承齐牺。”古者,谓奉牲币而荐之曰承。承,荐也。众顽谗说之人,不率是教者,舜皆有以待之。夫化恶莫若进善,故择其可进者,以射侯之礼举之。其不率教之甚者则挞之,其小者则书其罪以记之。欲其并居而知耻也。此士之有罪而未可终弃者,故使乐工采其讴谣讽谏之言而扬之,以观其心。其改过者,则荐之且用之,其不悛者,则威之,夏楚之寄之之类是也。
禹曰:俞哉。
《春秋传》:太子欲杀浑良夫,公曰“诺哉诺哉”云者,口诺而心不然也。禹之所以然者,曰“俞”而已。“俞哉”云者,亦有味其言矣。舜举四事以责其臣,立射侯、书挞等法以待庶顽,皆治理也。而禹独有味于斯言也者,盖其心有不可于此,以为身修而天下自服也。
帝,光天之下,至于海隅苍生,万邦黎献,
众贤也。
共惟帝臣。惟帝时举,敷纳以言,明试以功,车服以庸。谁敢不让,敢不敬应?帝不时,敷同日奏罔功。无若丹朱傲,惟慢游是好。傲虐是作,罔昼夜頟頟。
顽狠之状。
罔水行舟,朋淫于家,用殄厥世。予创若时,娶于涂山,辛、壬、癸、甲,
创,惩也,惩丹朱之恶。辛日娶于涂山,甲日复往治水。
启呱呱而泣,予弗子,惟荒度土功。
启,禹子也。禹治水,过门不入,闻启泣而不暇子也,惟大度土工而已。
弼成五服,至于五千,
五服,侯、甸、绥、要、荒也。服五百里,四方相距为方五千里。
州十有二师。
凡二千五百人。一州用三万人,九州二十七万人。
外薄四海,咸建五长,
五国立贤者一人为方伯,谓之五长。
各迪有功。苗顽弗即工,帝其念哉!
禹见帝忧谗邪之甚,故推广其意曰:帝之德光被天下,至于海滨草木,而况此众贤乎。考其言,明其功,谁敢不从?帝不能如是布宣其德,以同天下,使苗民逆命,日进而终无功者,岂其修己有未至也哉!故戒之曰:“无若丹朱傲。”而历数其恶曰:我惟以丹朱为戒,故能平治水土,弼成五服。今天下定矣,而苗犹不即工者,帝不可以不求诸己也。故曰“帝其念哉”。此禹得之于益,班师而归谏舜之词也。而说者乃谓禹劝舜当念三苗之罪而诛之,夫所谓“念哉”者,岂诛有罪之言乎?
帝曰:迪朕德,时乃功惟叙。皋陶方祗厥叙,方施象刑惟明。夔曰:戛击鸣球,搏拊琴瑟以咏。祖考来格。虞宾在位,群后德让。
此堂上乐也。戛击,柷敔也。鸣球,玉磬也。搏拊,以韦为之,实之以糠,所以节乐。虞宾,丹朱也,二王后,故称“宾”。
下管鼗鼓,合止柷敔,笙镛以间。鸟兽跄跄,箫韶九成,凤凰来仪。此堂下乐也。镛,大钟也。夔作乐,而鸟兽舞,凤凰仪,信乎?曰:何独夔也?乐工所以不能致气召物如古者,以不得中声故尔。乐不得中声者,器不当律也。器不当律,则与擿埴鼓盆无异,何名为乐乎?使律能当律,则致气召物,虽常人能之。盖见于古今之传多矣,而况于夔乎?夫能当一律,则众律皆得;众律皆得,则乐之变动,犹鬼神也。是以降天神,格人鬼,来鸟兽,皆无足疑者。不如此,何以使孔子忘味三月乎?丹朱之恶,几于桀、纣,“罔水行舟,朋淫于家”,非纣而何?今乃与群后济济相让,此其难化,盖甚于鸟兽也。
夔曰:於,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庶尹允谐。
舜闻禹谏,则曰“道我德者,皆汝功也”。今苗民逆命,皋陶方祗厥叙而行法焉,故夔又进而谏曰:鬼神犹可以乐格,鸟兽犹可以乐致也,而况于人乎?此所谓“工执艺事以谏”者也。
帝庸作歌曰:敕天之命,惟时惟几。乃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皋陶拜手稽首,扬言曰:念哉,率作兴事,慎乃宪,钦哉!屡省乃成,钦哉!乃赓载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又歌曰:元首丛脞哉,
丛脞,细碎也。
股肱惰哉,万事堕哉!帝拜曰:俞,往钦哉!
帝至此,纳禹之谏,乃作歌曰:天命不可常也,待祸福之至而虑之,则晚矣,当以时虑其微者。盖始从禹之谏而取益之言,有畏满思谦之意也。皋陶扬言曰念哉,申禹之谏也。曰凡所兴作,慎用刑,广禹之意也。虽成功,犹内自省,终益之戒也。帝之歌曰:股肱喜,则元首起而百工熙。皋陶反之曰:良康惰坏,皆元首之致也。呜呼,唐虞之际,于斯为盛。而学者不论,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