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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坡书传卷九
周书
泰誓上第一
惟十有一年,武王伐殷。一月戊午,师渡孟津,作《泰誓》三篇。
文王受命九年而崩。武王以大统未集,故即位而不改元。十一年丧毕,观兵于商而归。至十三年,乃复伐商。叙所谓“十一年武王伐殷”者,观兵之事也。所谓“一月戊午,师渡孟津,作《泰誓》”者,十三年之事也。而并为一年言之,疑叙文有阙误。
惟十有三年春,大会于孟津。王曰:嗟!我友邦冢君,越我御事、庶士,明听誓!
天子有友诸侯之义。冢,大也。御,治也。
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直聪明,作元后,元后作民父母。今商王受,弗敬上天,降灾下民;沉湎冒色,敢行暴虐;罪人以族,官人以世。
孥戮,汤事也,而“罪人以族”则为纣罪;赏延于世,舜德也,而“官人以世”则为纣恶者,汤之孥戮,徒言之而不用;舜之赏延,非官人也。
惟宫室、台榭、陂池、侈服,以残害于尔万姓,焚炙忠良,刳剔孕妇。皇天震怒,命我文考,肃将天威,大勋未集。肆予小子发,以尔友邦冢君,观政于商。
或曰:武王观政于商,欲纣改过,不幸而不悛,若其悛也,则武王当复北面事之欤?曰:否。文王、武王之王也久矣,纣若改过,不过存其社稷、宗庙,而封诸商,使为二王后也。以为武王退而示弱,固陋矣,而曰复北面事之者,亦过也。
惟受罔有悛心,乃夷居,
安居自若也。
弗事上帝神祇。遗厥先宗庙弗祀,牺牲粢盛,既于凶盗。乃曰:吾有民有命。罔惩其侮。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其克相上帝,宠绥四方,有罪无罪,予曷敢有越厥志?同力度德,同德度义。
力均以德,德均以义,则知胜负矣。
受有臣亿万,惟亿万心;予有臣三千,惟一心。商罪贯盈,天命诛之。予弗顺天,厥罪惟钧。予小子夙夜祗惧,受命文考,类于上帝,宜于冢土。
冢土,社也。祭社曰宜。
以尔有众,底天之罚。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尔尚弼予一人,永清四海。时哉,弗可失。
泰誓中第二
惟戊午,王次于河朔。群后以师毕会,王乃狥师而誓,曰:呜呼!西土有众,咸听朕言:我闻吉人为善,惟日不足;凶人为不善,亦惟日不足。今商王受,力行无度,播弃黎老,昵比罪人,淫酗肆虐;臣下化之,朋家作仇,胁权相灭。无辜吁天,秽德彰闻。惟天惠民,惟辟奉天。有夏桀,弗克若天,流毒下国,天乃佑命成汤,降黜夏命。惟受罪浮于桀,剥丧元良,
剥,落也。丧,去也。古者谓去国为丧。元良,微子也。微子,纣之同母兄,而谓之庶子,不得立者,生于帝乙未即位之前也。以礼言之,当与纣均为嫡子,而微子长,故成王命之曰“殷王元子”。
贼虐谏辅。
比干也。
谓己有天命,谓敬不足行,谓祭无益,谓暴无伤。厥监惟不远,在彼夏王。天其以予乂民,朕梦协朕卜,
高宗言梦,文王、武王言梦,孔子亦言梦者,其情性治,其梦不乱。
袭于休祥,戎商必克。受有亿兆夷人,离心离德;予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德。
夷人,平民也。古今传十人,为文母、周公、太公、召公、毕公、荣公、太颠、闳夭、散宜生、南宫括。孔子曰:“有妇人焉,九人而已。”
虽有周亲,不如仁人。
十人之中,虽有周、召之亲,然皆仁人,非以亲用也。
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百姓有过,在予一人。今朕必往,我武惟扬,侵于之疆,取彼凶残,我伐用张,于汤有光。
汤放桀而有惭德,今我亦为之,汤不愧矣。
勖哉,夫子!罔或无畏,宁执非敌。百姓懔懔,若崩厥角。
勖,勉也。戒民无轻敌,宁执是心,曰我不足以敌,纣民畏纣之虐,若崩厥角也。
呜呼!乃一德一心,立定厥功,惟克永世。
泰誓下第三
时厥明,
戊午之明日也。
王乃大巡六师,明誓众士。王曰:呜呼!我西土君子,天有显道,厥类惟彰。
天有明人之道,明其类德者。
今商王受,狎侮五常。
五常,五典也。狎侮五典,以人伦为戏也。
荒怠弗敬,自绝于天,结怨于民。斮朝涉之胫,剖贤人之心,作威杀戮,毒痡四海。
痡,病也。
崇信奸回,放黜师保;屏弃典刑,囚奴正士;郊社不修,宗庙不享;作奇技淫巧,以悦妇人。上帝弗顺,祝降时丧。
祝,断也。
尔其孜孜,奉予一人,恭行天罚。古人有言曰:抚我则后,虐我则雠。独夫受,洪惟作威,乃汝世雠。树德务滋,除恶务本。
滋,广也。言止取纣也。
肆予小子,诞以尔众士,殄歼乃雠。尔众士,其尚迪果毅,以登乃辟,功多有厚赏,不迪有显戮。呜呼!惟我文考,若日月之照临,光于四方,显于西土。惟我有周,诞受多方。予克受,非予武,惟朕文考无罪;受克予,非朕文考有罪,惟予小子无良。
兵,凶事也。以武王与纣,犹有胜负之忧,为文王羞,是以先王重用兵也。
牧誓第四
武王戎车三百两,虎贲三百人,
虎贲,猛士也,若虎之奔兽。
与受战于牧野,作《牧誓》。
《春秋》:晋与楚战,皆七八百乘,武王能以三百乘、三百人克纣者,其德与政皆胜,且诸侯之兵助之者众也。
时甲子昧爽,王朝至于商郊牧野,
在朝歌南。
乃誓。王左杖黄钺,右秉白旄以麾。
黄钺,以金饰也。军中指麾,白则见远。王无自用钺之理,以为仪耳,故左杖黄钺。麾非右手不能,故右秉白旄。此事理之常,本无异说,而学者妄相附致,张为议论,皆非其实。凡若此者不取。
曰:逖矣!西土之人。
逖,远也。
王曰:嗟!我友邦冢君,御事、司徒、司马、司空、
御事,治事也,指此三卿也。六卿止言三,古者官不必备,或三公兼之。
亚旅、师氏、
亚旅,众大夫,其位次卿。师氏,亦大夫,主以兵守门。
千夫长、百夫长,及庸、蜀、羌、髳、微、卢、彭、濮人。
《春秋传》:楚饥,庸与百濮伐之。庸,上庸县。濮,即百濮也。又楚伐罗,罗与卢戎两军之,盖南蛮之属楚者。羌,先零、开之属。彭,今属武阳,有彭亡。髳、微,阙。则知此数国,皆西南之夷。
称尔戈,比尔干,立尔矛,予其誓。王曰:古人有言曰: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今商王受,惟妇言是用,昏弃厥肆祀,弗答;
肆祀,所陈祭祀也。祀所以报也,故谓之答。
昏弃厥遗王父母弟,不迪。
王父母及母弟,皆先王之遗允,不以道遇之也。
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是以为大夫卿士。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今予发,惟恭行天之罚。今日之事,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齐焉。夫子勖哉!不愆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齐焉。
孙武言用兵,其势险,其节短,故不过六步、七步,四伐、五伐、六伐、七伐,必少休而整齐之。伐,击刺也。
勖哉,夫子!尚桓桓,如虎如貔,如熊如罴。于商郊,弗迓克奔,以役西土。
纣师能来奔者,勿复迎击,以劳役我西土之人。
勖哉,夫子!尔所弗勖,其于尔躬有戮!
武成第五
武工伐殷,往伐归兽,识其政事,作《武成》。
自往伐至归牛马,皆记之。
惟一月壬辰,旁死魄。越翼日癸巳,王朝步自周,于征伐商。厥四月,哉生明,王来自商,至于丰。
壬辰未有事,先书“旁死魄”者,记月之生死,使千载之日,后世可考也。历法以月起,故《书》多记生死、朏望,皆先事而书,所以正历也。
乃偃武修文,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示天下弗服。
华山之阳,有山川焉,然地至险绝,可入而不可出。桃林之野,在华山东,亦险阻。归马牛于此,示天下弗服也。《春秋传》曰:“天生五材,民并用之,阙一不可。”谁能去兵?兵不可去,则牛马不可无,虽尧、舜之世,牛马之政不可不修。而武王归马休牛,倒载干戈,包之虎皮,示不复用者,盖势有不得不然者也。夫以兵雄天下,杀世主而代之,虽盛德所在,惧者众矣。武庚,纣子也。杀其父,用其子,付之以殷民。武王知其必叛矣,然必用之,纣子且用,况其余乎?所以安诸侯之惧也。楚灵王既县陈、蔡,朝诸侯,卜曰:当得天下。民患王之无厌也,故从乱如归。知伯、夫差,皆以此亡。战胜而不已,非独诸侯惧也,吾民先叛矣。汤、武皆畏之,故汤以惭德令诸侯,曰:“栗栗危惧,若将陨于深渊。”其敢复言兵乎?武王之偃武,则汤之惭德也。秦、汉惟不知此,故始皇不及一世而天下乱,汉虽不亡,然诸侯、功臣皆叛,高祖以流矢崩,不偃武之过也。
丁未,祀于周庙。邦、甸、侯、卫,骏奔走执豆笾。越三日庚戌,柴望,大告武成。既生魄,庶邦冢君暨百工,受命于周。王若曰:呜呼!群后,惟先王建邦启土,公刘克笃前烈,至于大王,肇基王迹,王季其勤王家。
先王,当作先公,后稷也。或曰先王谓舜也,舜始封后稷于邰。公刘,后稷曾孙,鞠之子。太王,后稷十二世孙,公叔祖类之子,谓古公亶父也。其子王季,谓季历也。
我文考文王,克成厥勋,诞膺天命,以抚方夏。大邦畏其力,小邦怀其德,惟九年,大统未集。
文王以虞、芮质厥成之后改元,九年而崩。
予小子,其承厥志,底商之罪,告于皇天后土、所过名山大川,曰:惟有道曾孙周王发,
有道,指其父祖也。
将有大正于商。今商王受无道,暴殄天物,害虐烝民,为天下逋逃主,萃渊薮。
天下有罪而逃归纣者,纣皆主之,藏如渊薮之聚鸟兽也。
予小子,既获仁人,
谓乱臣十人。
敢祗承上帝,以遏乱略,华夏蛮貊,罔不率俾。恭天承命,肆予东征,绥厥士女。惟其士女,篚厥玄黄,昭我周王。天休震动,用附我大邑周。惟尔有神,尚克相予,以济兆民,无作神羞。既戊午,师逾孟津。癸亥,陈于商郊,俟天休命。甲子昧爽,受率其旅若林,会于牧野,罔有敌于我师。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
纣师自相攻,至血流漂杵,非武王之罪。然孟子不取者,谓其应兵也,恶其以此自多而言之也。
一戎衣,天下大定,乃反商政。政由旧,释箕子囚,封比干墓,式商容闾。
商容,贤者,而纣不用。车过其闾,式以礼之。
散鹿台之财,发钜桥之粟,大赉于四海,而万姓悦服。
非独以惠民,亦以示不复用兵也。
列爵惟五,
公、侯、伯、子、男。
分土惟三,
公侯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自《孟子》《王制》皆云尔,此周制也。郑子产言:“列国一同,今大国数圻,若无侵小,何以至焉?”而《周礼》乃曰:公之地五百里,侯四百里,伯三百里,子二百里,男百里,凡五等。《礼》曰:封周公于曲阜,地方七百里。皆妄也。先儒以谓周衰,诸侯相并,自以国过大违礼,乃除灭旧文,而为此说。独郑玄之徒,以谓周初因商三等,其后周公攘戎狄、斥广中国,大封诸侯。夫攘戎斥地,能拓边耳,自荒服以内诸侯,固自如也。周公得地于边,而增封于内,非动移诸侯,迁其城郭庙社,安能增封乎?知玄之妄也。而近岁学者,必欲实《周礼》之言,则为之说曰:公之地百里而已,五百里者,并附庸言之。夫以五百里之地,公居其一,而附庸居其四,岂有此理哉?予专以《书》《孟子》《王制》及郑子产之言考之,知《周礼》非圣人之全书明矣。
建官惟贤,位事惟能。重民五教,惟食丧祭。惇信明义,崇德报功。垂拱而天下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