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书传卷三

大禹谟第三

皋陶矢厥谟,禹成厥功,帝舜申之,作《大禹谟》《皋陶谟》《益稷》。

矢,陈也。申,推明之也。

曰若稽古大禹,曰文命,敷于四海,祗承于帝。

命,教也,以文教布于四海,而继尧、舜。以“文命”为禹名,则布于四海者,为何事耶?

曰:后克艰厥后,臣克艰厥臣,政乃乂,黎民敏德。

此禹之言也。君臣各艰畏,则非辟无自入。民利在为善而已,故敏于德。

帝曰:俞,允若兹嘉言,罔攸伏,野无遗贤,万邦咸宁。

君臣无所艰畏,则易事而简贤,贤者遁去,而善言不敢出矣。

稽于众,舍己从人,不虐无告,不废困穷,惟帝时克。

无告,天民之穷者也;困穷,士之不遇者也。帝,尧也。

益曰:都,帝德广运,乃圣乃神,乃武乃文。皇天眷命,奄有四海,为天下君。

都,美也。至道必简,至言必近。君臣相与艰畏,舍己而用众,礼鳏寡,达穷士,其为德若卑约。然此夸者之所小,而世俗之所谓无所至也。故舜特申之曰:是德也,惟尧能之,他人不能也。益又从而赞之曰:是德也,推而广之,则乃所以为圣神文武。而天之所以命尧为天子者,特以是耳。

禹曰:惠迪吉,从逆凶,惟影响。

惠,顺也。迪,道也。言吉凶之出于善恶,犹影响之生于形声。

益曰:吁,戒哉!儆戒无虞。

虞,忧也。自其未有忧而戒之矣。

罔失法度,罔游于逸,罔淫于乐。任贤勿贰,去邪勿疑,

贰,不专任也。

疑谋勿成,百志惟熙。

人之为不善,虽小人不能无疑。凡疑则已,则天下无小人矣。人之所以不能大相过者,皆好行其所疑也。疑谋勿成,则凡所志皆卓然光明,无可愧者。

罔违道以干百姓之誉,罔咈百姓以从己之欲。

民至愚而不可欺,凡其所毁誉,天且以是为聪明,而况人君乎。违道足以致民毁而已,安能求誉哉?以是知尧、舜之间,所谓百姓者,皆谓世家大族也。好行小慧,以求誉于此,固不足恤;以为不足恤,而纵欲以戾之,亦殆矣。咈,戾也。

无怠无荒,四夷来王。

九州之外,世一见曰王。《国语》:日祭、月祀、时享、岁贡、终王。

禹曰:於,帝念哉!德惟善政,政在养民。水、火、金、木、土、谷惟修。

所谓六府。

正德、利用、厚生,惟和。

所谓三事也。《春秋传》曰:“民生厚而德正,用利而事节。”“正德”者,《管子》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也。利用,利器用也。厚生,时使薄敛也,使民之赖其生也者厚也。民薄其生,则不难犯上矣。利用厚生,而后民德正。先言正德者,德不正,虽有粟,吾得而食诸?

九功惟叙,九叙惟歌。戒之用休,董之用威,劝之以九歌,俾勿坏。

先事而语曰戒。休,恩也。董,督也。太史公曰:沐浴膏泽,而歌咏勤苦,古之治民者,于其勤苦之事则歌之,使忘其劳。九功之歌,意其若《豳诗》也欤?

帝曰:俞,地平天成,六府三事,允治,万世永赖,时乃功。

水土治曰平,五行叙曰成。赖,利也。乃,汝也。

帝曰:格,汝禹,朕宅帝位三十有三载,耄期,倦于勤。

八十、九十曰耄,百年曰期颐。

汝惟不怠,总朕师。禹曰:朕德罔克,民不依。皋陶迈种德,德乃降,黎民怀之。帝念哉。念兹在兹,释兹在兹,名言兹在兹,允出兹在兹,惟帝念功。

迈,远也。降,下也。种德者,如农夫之种殖也,众人之种其德也近,朝种而莫获,则其报亦狭矣。皋陶之种其德也远,造次颠沛,未尝不在于德,而不求其报也。及其充溢而不已,则沛然下及于民,而民怀之。圣人之德必始于念,故曰“帝念哉”。念兹者固在兹矣,及其念之至也,则虽释而不念,亦未尝不在兹也。其始也念仁而仁,念义而义;及其至也,不念而自仁、义也。是谓“念兹在兹,释兹在兹”。“名言”者,其辞命也。“允出”者,其情实也。孔子曰:“名之必可言,言之必可行。”是之谓名言。名之以仁固仁矣,名之以义固义矣,是谓“名言兹在兹”。及其念之至也,不待名言而情实皆仁义也,是谓“允出兹在兹”。此帝念念不忘之功也,故曰“惟帝念功”。禹既以是推皋陶之德,因以是教帝也。曰“迈种德”者,其德不可以一二数也。念之而已,念之至者,念与不念,未尝不在德也。其外之辞命,其中之情实,皆德也,而德不可胜用矣。孔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一出于礼,而仁不可胜用矣。舜、禹、皋陶之微言,其传于孔子者盖如此。

帝曰:皋陶,惟兹臣庶,罔或干予正。

干,犯也。

汝作士,明于五刑,以弼五教,期于予治。刑期于无刑,民协于中,时乃功。懋哉!

期,至也。

皋陶曰:帝德罔愆,临下以简,御众以宽,罚弗及嗣,赏延于世。宥过无大,刑故无小;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好生之德,洽于民心。兹用不犯干有司。

帝因禹之议皋陶,故推其功而勉之。皋陶忧天下后世,以刑为足以治也,故推明其所自,以为非帝之至德不能至也。

帝曰:俾予从欲以治,四方风动,惟乃之休。

帝之所欲,欲民仁而寿且富也。“风动”者,如风动物而物不病也。

帝曰:来,禹,降水儆予,成允成功,惟汝贤。

“降”当作“洚”,孟子曰:“洚水者,洪水也。”天以洪水儆予,而禹平之,使声教信于四海。

克勤于邦,克俭于家,不自满假,惟汝贤。

假,大也。

汝惟不矜,天下莫与汝争能;汝惟不伐,天下莫与汝争功。予懋乃德嘉、乃丕绩,天之历数在尔躬,汝终陟元后。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人心,众人之心也,喜怒哀乐之类是也。道心,本心也,能生喜怒哀乐者也。安危生于喜怒,治乱寄于哀乐,是心之发,有动天地、伤阴阳之和者,亦可谓危矣。至于本心,果安在哉!为有耶?为无耶?有则生喜怒哀乐者,非本心矣;无则孰生喜怒哀乐者?故夫本心,学者不可以力求而达者,可以自得也,可不谓微乎?舜戒禹曰:吾将使汝从人心乎,则人心危而不可据;使汝从道心乎,则道心微而不可见。夫心岂有二哉?不精故也,精则一矣。子思子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夫喜怒哀乐之未发,是莫可名言者,子思名之曰“中”,以为本心之表著。古之为道者,必识此心,养之有道,则卓然可见于至微之中矣。夫苟见此心,则喜怒哀乐无非道者,是之谓“和”。喜则为仁,怒则为义,哀则为礼,乐则为乐,无所往而不为盛德之事。其位天地、育万物,岂足怪哉!若夫道心隐微,而人心为主,喜怒哀乐,各随其欲,其祸可胜言哉!道心即人心也,人心即道心也。放之则二,精之则一,桀、纣非无道心也,放之而已。尧、舜非无人心也,精之而已。舜之所谓“道心”者,子思之所谓“中”也;舜之所谓“人心”者,子思之所谓“和”也。

无稽之言勿听,弗询之谋勿庸。可爱非君,可畏非民。众非元后何戴?后非众罔与守邦,钦哉!慎乃有位,敬修其可愿。

人之所愿,与圣人同,而不修其可以得所愿者,孟子所谓“恶湿而居下,恶醉而强酒”也。

四海困穷,天禄永终。

舜之授禹也,天下可谓治矣,而曰四海困穷者,托于不能,以让禹也。

惟口出好兴戎。朕言不再。

好,爵禄也。戎,兵刑也。吾言非苟而已,喜则为爵禄,怒则为兵刑。其为授禹也决矣。

禹曰:枚卜功臣,

枚,历也。

惟吉之从。帝曰:禹,官占,惟先蔽志,昆命于元龟。

蔽,断也。昆,后也。使卜筮之官占是事,必先断志而后令龟。

朕志先定,询谋佥同,鬼神其依,龟筮协从。

其者,意之之词也,以“龟筮协从”知之。

卜不习吉。

习,因也。卜已吉而更卜,为习吉。

禹拜稽首,固辞。帝曰:毋惟汝谐。正月朔旦,受命于神宗。

尧之所从受天下者曰文祖,舜之所从受天下者曰神宗。受天下于人,必告于其人之所从受者。《礼》曰:“有虞氏禘黄帝而郊喾,祖颛顼而宗尧。”则神宗为尧明矣。舜、禹之受天下于尧、舜也,及尧、舜之存,而受命于其祖宗矣。舜受命二十八年而尧崩,禹受命十七年而舜崩。既崩三年,然后退而避其子,是犹足信乎!

率百官,若帝之初。帝曰:咨,禹,惟时有苗弗率,汝徂征。

率,循也。徂,往也。

禹乃会群后,誓于师曰:济济有众,咸听朕命。蠢兹有苗,

蠢,动也。

昏迷不恭,侮慢自贤,反道败德,君子在野,小人在位,民弃不保。

天降之咎,肆予以尔众士,奉辞伐罪。尔尚一乃心力,

尚,庶几也。

其克有勋。三旬,苗民逆命。益赞于禹曰:惟德动天,无远弗届。

届,至也。

满招损,谦受益,时乃天道。帝初于历山,往于田,日号泣于旻天、于父母,负罪引慝,祇载见瞽瞍,夔夔齐栗,瞽亦允若。

夔夔,敬惧貌也。

至诚感神,

以诚感物曰诚。

矧兹有苗。禹拜昌言,曰:俞。

昌言,盛德之言也。

班师振旅,

班,还也。入曰振旅。

帝乃诞敷文德,

诞,大也。

舞干羽于两阶。

干,盾也。羽,翳也。两阶,宾主之阶也。

七旬,有苗格。

世传《汲冢书》以尧、舜为幽囚野死,而伊尹为太甲所杀,或以为信然;学者虽非之,而心疑其说。考之于《书》,禹既受命于神宗,出征三苗而反,帝犹在位,修文德,舞干羽,以来有苗。此岂逼禅也哉!

皋陶谟第四

曰若稽古皋陶,曰:允迪厥德,谟明弼谐。

迪,蹈也。谟,谋也。弼,正也。谐,和也。言世所称皋陶之德,皋陶信蹈而行之,非虚名也。其为人,谋也明,其正人之失也和,皆皋陶之德也。《书》言“若稽古”者四,盖史之为此书也,曰“吾顺考古昔,而得其为人之大凡如此”。在尧曰“放勋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在舜曰“重华协于帝,濬哲文明,温恭允塞”;在禹曰“文命敷于四海,祗承于帝”;在皋陶曰“允迪厥德,谟明弼谐”,皆有虞氏之世史官记其所闻之辞也。有虞氏之世,而谓舜、皋陶为古可乎?曰:自今已上皆古也,何必异代?《春秋传》凡《虞书》皆曰《夏书》,则此书作于夏氏之世,亦不可知也。

禹曰:俞,如何?

“允迪厥德,谟明弼谐”者,史之所述,非皋陶之言也。而禹曰“俞”,所然者谁乎?此其间必有阙文者矣。皋陶有言,而禹然之,且问之,简编脱坏而失之耳。

皋陶曰:都,慎厥身,修思永。

慎其身之所修者,思其久远之至者。《礼》曰:“君子过言则民作辞,过动则民作则。”故言必虑其所终,行必稽其所敝。

惇叙九族,庶明励翼,迩可远在兹。

惇,厚也。叙,次也。庶明,众显者,谓近臣也。励,勉也。翼,辅也。自修身以及九族、近臣,此迩可远之道也。

禹拜昌言,曰:俞。

盛德之言,故拜。

皋陶曰:都,在知人,在安民。禹曰:吁,咸若时,惟帝其难之。知人则哲,能官人;安民则惠,黎民怀之。能哲而惠,何忧乎兜?何迁乎有苗?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

孔,甚也。壬,佞也。

皋陶曰:都,亦行有九德,亦言其人有德,乃言曰,载采采。

人有可知之道,而无可知之法,如萧何之识韩信,此岂有法可学哉!故圣人不敢言知人。轻用人而不疑,与疑人而不用,皆足以败国而亡家,然卒无知人之法。以诸葛亮之贤,而短于知人,况其下者乎?人主欲常有为,则事繁而民乱;欲常无为,则政荒而国削。自古及今,兵强国治而民安者无有也。人之难安如此,此禹之所畏,尧、舜之所病也。皋陶曰:然岂可以畏其难而不求其术乎?盖亦尝试以九德求之。亦行有九德者,以此自修也;亦言其人有德者,以此求人也。论其人,则曰斯人也有某德;言其德,则曰是德也有某事某事。采者,事也。“载采采”者,历言之也。

禹曰:何?皋陶曰:宽而栗,

栗,惧也。宽者患不戒惧。

柔而立,愿而恭,

愿,悫也。悫者或不恭。

乱而敬,

横流而济曰乱,故才过人可以济大难者曰乱,“乱臣十人”是也。才过人者,患在于夸傲。

扰而毅,

扰,驯也。

直而温,简而廉,

简易者,或无廉隅。

刚而塞,

塞,实也。刚者或色厉而内荏,故以实为贵。《易》曰:“刚健、笃实、辉光,日新其德。”

强而义。彰厥有常,吉哉!

德惟一,动罔不吉,故常于是德,然后为吉也。

日宣三德,夙夜浚明,有家。

宣,达也。浚,尽其才也。明,察其心也。言九德之中,得三人而宣达之,尽其才而察其心,则卿大夫之家可得而治也。

日严祗敬六德,亮采有邦。

得六人而严惮敬用之,信任以事,则诸侯之国可得而治也。

翕受敷施,九德咸事,俊乂在官,百僚师师,百工惟时。抚于五辰,庶绩其凝。

翕,合也。有治才曰乂。抚,循也。五辰,四时也。凝,成也。九德并至,文武更进,刚柔杂用,则以能合而受之为难;能合而受之矣,则以能行其言为难,故曰“翕受敷施,九德咸事”,此天子之事也。古之知言者,忘言而取意,故言无不通;后之学士胶于言而责其必然,故多碍,多碍故多说。天子用九德,诸侯用六,大夫用三,言不得不尔,而其实未必然也。孔子曰:“天子有争臣七人,诸侯五人,大夫三人。”使诸侯而有争臣七人,可得谓之僭天子乎?故观《书》者,取其意而已。或曰:皋陶之九德,区区刚柔之迹耳,何足以与知人之哲乎?然则皋陶何为立此言也?曰:何独皋陶,舜命夔曰:“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箕子教武王“正直”“刚克”“柔克”,“沉潜刚克,高明柔克”。虽三圣之所陈详略不同,然皆以长短相辅,刚柔相济,为不知人者立寡过之法也。其意曰:不知人者,以此观人,参其短长、刚柔而用之,可以无大失矣。譬如药之有方,聚众毒而治一病。君臣相使,畏恶相制,幸则愈疾,不幸亦不至杀人者。此岂为秦越人、华佗设乎?

无教逸欲有邦,兢兢业业,一日二日万几。

事无不待教而成,惟国君之逸欲,莫有以教之者而自能也。位不期骄,禄不期侈,故一日二日之间,而可致危亡者至于无数。几,危也。

无旷庶官,天工人其代之。

天有是事,则人有此官,官非其人,与无官同。是废天事也,而可乎?

天叙有典,敕我五典、五惇哉!

敕,正也。

天秩有礼,自我五礼、五庸哉!

秩,亦叙也。庸,常也。

同寅协恭,和衷哉!

寅,敬也。衷,诚也。

天命有德,五服五章哉!天讨有罪,五刑五用哉!政事懋哉!懋哉!

懋,勉也。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皆出于民性之自然,孰为此叙者,非天乎?我特从而正之,使益厚耳。豺獭之敬,啁啾之悲,交际之欢,攘夺之怒,牝牡之好,此五礼之所从出也。孰为此秩者,非天乎?我特从而修之,使有常耳。此二者,道德之事,非君臣同其诚敬,莫能致也。五等车服,天所以命有德,而我章之;刑罚,天所以讨有罪,而我用之。此二者,政事也,勉之而已。

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达于上下,敬哉有土。

上帝付耳目于民者,以其众而无私也。民所喜怒,威福行焉。自天子达,不避贵贱,有土者可不敬哉!

皋陶曰:朕言惠,

惠,顺也。

可厎行。禹曰:俞。乃言厎可绩。皋陶曰:予未有知,思曰赞赞襄哉!

曰,当作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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