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读,为什么读 - 黄灿然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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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读,为什么读/(美)布鲁姆(Bloom, H.)著;黄灿然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1(2011.5重印)
(名家文学讲坛/周宪主编)
书名原文:How to Read and Why
ISBN 978-7-5447-0822-7
Ⅰ.①如… Ⅱ.①布…②黄… Ⅲ.①读书方法 Ⅳ.①G792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0)第194575号
How to Read and Why by Harold Bloom
Copyright Ⓒ 2000 by Harold Bloom
This edition arranged with Harold Bloom LLC
through Writer's Representatives, LLC
Simplified Chinese edition copyright Ⓒ 2011 by Yilin Press
All rights reserved.
著作权合同登记号 图字:10-2007-294号
书 名 如何读,为什么读
作 者 [美国]哈罗德·布鲁姆
译 者 黄灿然
责任编辑 陈 叶
原文出版 Scribner, 2000
电子信箱 [email protected]
集团网址 凤凰出版传媒网http://www.ppm.cn
印 刷 江苏凤凰扬州鑫华印刷有限公司
开 本 880×1230毫米 1/32
印 张 10.75
插 页 1
字 数 217千
版 次 2011年1月第1版 2011年5月第2次印刷
书 号 ISBN 978-7-5447-0822-7
定 价 30.00元
译林版图书若有印装错误可向承印厂调换
主编的话
周宪
自有了人,就有了文学。自有了文学,就有了关于文学的言说。自有了这些言说,人类文明的家园便多了一扇窗户。透过它,我们瞥见了大千世界。
口传文化时代,人们口口相传谈论文学;印刷文化时代,人们记录下自己的文学感言,付梓出版;今天的电子媒介文化时代,尽管文学这一古老的形式面临严峻挑战,但文学的话语仍作为不可多得的生存智慧,不断激发人们对自然的爱,对社会的关切,对人自身的洞察。
基于这一判断,我们策划了“名家文学讲坛”书系。
在一个实用主义和实利关怀甚嚣尘上的时期,被冷落了的文学涵养及其精神熏陶反倒变得异常重要了。此书系意在收罗国外知名思想家和学者的精彩篇什,展现文学思想的博大精深,由此开启一个通向人类精神家园的门径。此一讲坛吁请天下文学爱好者们齐聚那里,聆听各路方家坐而论道,发表有关文学的奇思妙想。
我想,此“讲坛”意义毋庸赘言。
作为主编,我诚邀各位读者带着自己的知识行囊上路,在绵延不绝的文字旅程中,去分享那妙不可言的文之悦!
2008年岁末于古城南京
大作家式的批评家
黄灿然
精湛的读者
哈罗德·布鲁姆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批评家,但一般意义上的批评家的资格他又都具备。他是专业批评家,但他几乎从不在书里加注或卖弄学问;他终生在学院教书,而且是名校,但他没有任何学院味,事实上对学院各种潮流非常不屑,总要在这里那里批评它们几句;他是高深而博学的批评家,可以用五百页巨著写二十六位作家(《西方正典》),更可以用七八百页巨著写一位作家(《莎士比亚:人的发明》);他又是一位可以大众化的作家,不仅有好几本著作是畅销书,而且有些(例如本书)就是面向大众的;他写古典作家,写现代作家,写当代作家。在这一切之上,他还是一位大作家式的批评家,写起批评来可以看似不着边际、权威武断、省略跳跃、大肆铺排甚至戏剧性地夸张。总之他讲他的,他不理会你——但实际上有眼界的读者都能看出,他才是一位大修养的读者,他的自说自话正是对读者的真正尊重。而这尊重,又反过来成为读者对他的敬爱,成为他吸引读者的个人魅力。至少就我自己而言,他是少数几位我对其推荐的作家不敢掉以轻心的批评家之一。
而我这不敢掉以轻心,有一次就即时获得回报,而且就是从这本《如何读,为什么读》。话说契诃夫是我最喜欢的小说家,但我多年来都仅停留于反复阅读他的后期作品,尤其是人人文库版康斯坦丝·加内特译本《契诃夫选集》(The Chekhov Omnibus)。这部选集厚六百余页,由唐纳德·雷菲尔德编辑及校订,收录契诃夫十八篇后期作品,篇篇都是杰作。我不是没读过契诃夫的早期小说和篇幅极短的小说,但总觉得它们的吸引力远远比不上他后期那些中篇和近于中篇的小说。可布鲁姆提到契诃夫本人最喜欢的作品,是只有三页篇幅的《大学生》。我立即上网下载加内特译的《大学生》来读。我不知道如何形容我的感动,应该说,我的灵魂的提升,我的存在的连根拔起。
我的幸福和喜悦,与大学生完全一样。我不仅为小说中所说的一切所感动,而且为人类在悲苦中的哀婉所感动;不仅感到小说中所说的那条链,而且感到文学艺术中那条相同的链,并由此而感到一股受其恩泽的喜悦,以及被这股喜悦所带动起来的感到自己也能做点跟这条链联系起来的事情的喜悦,而这与大学生对幸福未来的憧憬是一致的,尽管他憧憬的画面未必跟我相同。
后来我才发现这篇《大学生》就收录在我常读的那本《契诃夫选集》里。就是说,这本小说选并不像我原来以为的那样,只收录契诃夫的中篇和近于中篇的小说,我甚至怀疑我可能不止一次读过这篇小说,却可能因为没感觉而完全忘了。类似的阅读经验相信很多人都有过,例如对自己常常翻阅的某本诗集中某一首诗,长期以来视而不见,等到它收录在某个选本里,或别人在文章里提醒之后,才发现它是那么好。这既是阅读的盲点,也是阅读的成熟的一种表现:愿意接受别人的提示。布鲁姆显然是这方面的高手。他两次读品钦的《拍卖第四十九批》才读进去,三次读麦卡锡的《血色子午线》才读进去。在他的我行我素背后,是一位理性而谦逊的读者。
这位精湛的读者,在谈到为什么读书时,直指读者的核心,因为那也正是他自己的核心:孤独和自我。阅读即是消减孤独和增强自我。阅读是自我完善,而不是完善邻居或街坊。虽然大家都怀着良好愿望,以为阅读有助于服务社群,但布鲁姆在这方面很实际,认为拯救自己最重要:“除非你变成你自己,否则你又怎会有益于别人呢?”不过他也承认,只要我们通过阅读增强自我,完善自我,我们最终会成为别人的启迪。他不把对别人的启迪视为某种社会功能,因为他非常反对用社会批评或历史批评的角度来解读文学,更别说用政治角度了。也许,他是把启迪别人,视为自我完善的一种“溢出”,而非“灌输”。在他眼里,文学是自我生成的,社会和历史和现实只是这自我生成的饲料,而不是相反。他这个观点,是与阅读增强自我一致的。只有独立于社会和历史的独裁,文学才能真正健康成长,孤独的读者才会真正增强自我。就连作家的自我也被作家自己的写作所增强:“更重要的是作家的作品,是普鲁斯特雄心勃勃的工程对作者本人的生活产生的影响。”
作为著名的批评家的布鲁姆,其魅力主要源自作为精湛的读者的布鲁姆。他不少隽语妙言,都源自这位读者。当他说“文学传统选择真正的作家,甚于真正的作家选择文学传统”时,他不是在写格言,而是在归纳他数十年来的阅读经验。当他谈到阅读的本质时,他偶尔流露于笔端的关于人生的感受,常常是惊人的。“我们读书不是因为我们不能认识够多的人,而是因为友谊是如此脆弱,如此容易缩减或消失,容易受时间、空间、不完美的同情和家庭生活及感情生活种种不如意事情的打击”;“善于阅读是否有助于我们学习如何像塞万提斯模式中的人物那样互相倾听?我斗胆说,要做到像我们倾听一本好书那样倾听别人说话,是不可能的。抒情诗在最强有力的时候,教我们如何跟自己说话,而不是跟别人说话”;“为什么读?因为你仅能够亲密地认识非常少的几个人,也许你根本就没有认识他们。在读了《魔山》之后,你彻底地认识汉斯·卡斯托尔普,而他是非常值得认识的。”这已不是文学批评家笔下的人生感受,而是触及了文学与人生在最深层意义上的关系,或更准确地说,是人生需要文学甚于文学需要人生的写照。不过,这不是一种为艺术而艺术的观点,相反,为艺术而艺术的观点在这里就显得轻薄了。文学作品要达到这种修改人的境界,需要多么漫长的文学传统所累积的人生智慧以及作家对智慧的吸取和对人生本身的细微洞察力。修改人不是指改变某个人,而是指人性被修改了,所以布鲁姆才有莎士比亚重新发明人之说。
在我看来,最能表现布鲁姆作为精湛的读者和大作家式批评家的风范的,莫过于他讨论狄金森诗歌那部分,尤其是第一段。我未见到哪位批评家如此浓缩地概括狄金森,哪怕是布鲁姆本人在别处谈狄金森或在别处谈其他作家,也未曾达到这样的综合力。他指出狄金森“属于彬彬有礼的传统,却在她众多最强大的诗作中打破西方思想和文化的延续性”,又说她像莎士比亚和布莱克一样,为她自己“而把一切都透彻地重新再思考一遍”。正因为这样,我们在读她的诗时,就得“准备好与她在认知上的原创性作斗争”。经过这样一番斗争之后,我们将更清醒地意识到“打破在我们内心根深蒂固的惯常反应方式,是多么地困难”。在另一段,他又一语点出狄金森诗歌的核心精神:“复活的基督和救世主基督对狄金森没有什么意义;然而基督的受苦却非常接近她,任何战胜受苦的暗示就更加接近了,因为受苦是她主要的模式之一。”这短短几个金句,可以发展成一篇雄文,甚至一部专著。顺便一提,布鲁姆在赞赏一位作家时,往往会很夸张,以引起我们足够的注意;但是,他也常常大智若拙,其深刻性容易被我们忽略。他关于狄金森的评论,我是在最后一次通读并把它们彻底地重新思考一遍之后,才大吃一惊的。
魔性与善性
熟悉布鲁姆著作的读者,应该不难发现,布鲁姆是一位“魔性”派。他对西方文学中的魔性特别敏感,也特别倾心。他推崇以弥尔顿的撒旦和梅尔维尔的亚哈船长为代表的拥抱厄运的顽固精神,欣赏黑色抒情,敬佩消极性的英雄。他认同“生命是纯粹的火焰,我们靠我们体内一个看不见的太阳活着”(托马斯·布朗《瓮葬》);“把停下的地方当做终点,是多么地沉闷啊,未被擦亮就生锈,而不是在使用中生辉!”(丁尼生《尤利西斯》);“你这清澄之神,我也知道对你的正确崇拜就是蔑视”(梅尔维尔《白鲸》);“我选择相反的势力”(弥尔顿《失乐园》);“与其说看见尽头重燃骄傲和希望,不如说高兴于也许已来到某个尽头”(勃朗宁《罗兰公子来到暗塔》)。这些话,都出自文学作品中或多或少自毁式的人物之口,他们为了某个目标而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对那些英雄兼恶棍的人物,布鲁姆则是敬畏的,但与其说是敬畏这些人物本身,不如说是敬畏创造这些人物的作者和正视这些人物所代表的人性的现实。
布鲁姆对他眼中英语诗歌最伟大的品质——“视域性绝望”——有他自己的一套看法,认为这种绝望并不是我们日常生活中体验的绝望,而是超越“尘世的黑暗”的品质。同样地,对二十世纪几部被他拿来讨论的美国伟大小说所展示的末日景象,布鲁姆也有他独特的视域性解释。他说消极性“具有净化作用”,又说阅读的功能“并不是要叫我们高兴起来,或过早地安慰我们”。他并非自相矛盾,而是有他的理由的。他认为“意义正是从过度开始的”。他甚至断言,美国小说家们的末日视域所提供的,“远远、远远不只是具有净化作用的消极性”,因为当我们回忆小说中最动人的场面时,浮现在我们心中的往往是小说人物焕发的高贵品质,例如爱、勇敢、慈悲。简言之,是他们伟大的视域:“以实玛利的视域,唯独他逃生来给我们讲故事(《白鲸》);奥狄芭·马斯的视域,她把那个无家可归的老头搂在怀中轻摇(《拍卖第四十九批》);看不见的人的视域,他准备再次回到地面,像约拿从鲸腹中出来(《看不见的人》)。他们全都在某些较高的频道上对你和为你说话。”
就像布鲁姆从这些消极性作品的深沉之处看到其净化作用和高贵品质一样,我们也能够在布鲁姆贯穿全书的魔性美学中看到他“善性”言论的闪光。他引用高尔基的话:“我觉得,在契诃夫面前,大家都感到一种下意识的愿望,希望变得更单纯,更真实,更属于自己。”接着布鲁姆评论道:“尽管他(契诃夫)没有使我更单纯、更真实、更属于自己,但我确实希望自己能变得更好(尽管我不能)。我的希望,似乎是一种美学现象而不是道德现象,因为契诃夫具有一位伟大作家的智慧,他含蓄地教导我,文学是善的一种形式。莎士比亚和贝克特教导我同样的东西,这就是为什么我喜欢阅读。”
他在括号内加上“尽管我不能”变得更好,这不是一种保留,也不是一种幽默,而是与他的文学观一致的:美学引我们上升。实际上最高的美学即是最高的道德,相反亦然。布鲁姆这里说的道德现象,我想更多是指我们一般具有社会功能的道德现象,也是较低层次的,可以被任何人利用的道德现象。而美学现象作为一种吸引力,乃是智慧的吸引力。这在他谈到卡尔维诺的“智慧”时,就更为明显了。他引用卡尔维诺的话“在地狱中寻找和学会认识谁和什么不是地狱,然后使他们忍耐,给他们空间”,进而评论道:“卡尔维诺的建议再次告诉我们如何读和为什么读:在你的生命中保持警惕,了解和认识善的可能性,帮助它忍耐,给它空间。”
而文学即是通往智慧的途径——布鲁姆另一本导读性的著作,就叫做《智慧何处寻?》。更重要的是,我认为布鲁姆的善性论,并不是他在魔与善之间作出某种世故的平衡,而是一位具有魔性倾向的精湛的读者在“智慧文学”中浸染数十载之后获得的正果。因而,他片言只语的善性论,也如同逃出来给我们讲故事的以实玛利、把无家可归的老头搂在怀中轻摇的奥狄芭·马斯和从鲸腹中出来的约拿一样,是弥足珍贵的,就像这些人的品格在布鲁姆眼中是弥足珍贵的。
即使与一些威名赫赫的西方同行相比,布鲁姆也显得非同一般。譬如说布鲁姆在大西洋彼岸的对手伊格尔顿,就曾在伦敦一家报纸撰文大肆抨击布鲁姆这本《如何读,为什么读》,其文词之低劣与犬儒,使一些普通读者也觉得过分,也使我这个常读伊格尔顿文章的读者感到错愕和失望。但想深一点,也就不奇怪了。伊格尔顿可归入专业批评家类别,他聪明机智风趣,对各种新潮流保持关注,论断都显得公正持平,可就是缺乏某种更个人、更接近读者的孤独,更提升或扩大读者的自我的深度与视域。如果他批评某位也是处于某个类别的偏见者,那确实会令人觉得公正持平且义正词严,例如他驳斥理查德·道金斯对宗教信仰的攻击。但在批评布鲁姆这个复杂的综合体时,他只能用近于无赖的语言!这也就是为什么,伊格尔顿的文章我常看,但只是作为一种知识性的吸取,而不是作为一种启迪。
批评学院派
作为一位深切了解读者真正的需要,强调“用人性来读,用你全部身心来读”的批评家,布鲁姆难以忍受当今各种流行的批评时尚,尤其是学院的批评时尚。他把约翰逊博士的告诫“清除你头脑里的虚伪套话”改为“清除你头脑里的学院虚伪套话”。在他看来:“当今,很多长篇小说都因其社会用途而受到过分赞誉,一些只应称为超市小说的东西,被大学当成正典来研究。”结果是,大学文化沦为“用欣赏维多利亚时代女人内裤取代欣赏查尔斯·狄更斯和罗伯特·勃朗宁”。顾名思义,这本书是要教我们如何读,而在布鲁姆看来,如何读“部分地取决于我们能否远离大学,不管是内心方面的远离还是外部方面的远离,因为在大学里阅读几乎不被当成一种乐趣来教——任何具有较深刻美学意义的乐趣”。
学院时尚的一个特点,是“寻找屈辱的证据”,例如认为“在奥斯汀和莎士比亚的作品中,杰出的女主人公都总是成为社会专制制度的受害者”。虽然布鲁姆非常清楚这些时尚会过去,另一些时尚又会来取代,没完没了,但是他还是不顾自己的年龄(也许正是因为自己的年龄),语气平淡但坚定地说:“我快七十岁了,不想读坏东西如同不想过坏日子……我们肯定不欠平庸任何东西,不管它打算提出或代表什么集体性。”但年龄和资历既是他权威的基础,也是他的悲哀的来源。当他看到托马斯·曼笔下的汉斯·卡斯托尔普锲而不舍的学习精神时,他不禁有些凄凉:“我已当了四十五年大学教师,我觉得必须说一说我对卡斯托尔普的看法:他是各大学一向宣称(在它们掉进现时的自我堕落之前)却从未找到的理想学生。”
他反对“政治地”读文学作品,在他看来,用意识形态去读经典作品,等于是不充分地读,而不充分地读,则不仅“无异于在认知上和美学上受欺骗”,而且使读者和作家们都变成畸形。因此他认为王尔德的一句话对于这个意识形态无远弗届的时代特别有价值。王尔德说:“在艺术中一切都重要,除了题材。”所谓题材,应是指各种主义和社会、历史观念先行的题材。即使对被他纳入本书讨论的作者托妮·莫里森,布鲁姆也不给面子。当莫里森要求读者不是从个人角度而是从社群角度来考虑她的人物时,布鲁姆评论道:“我听到一种绝对化的意识形态,所以我回到我在本书开始的论点:为服务于任何意识形态而读,等于根本不读。”
意识形态的解读,当然不限于“政治地”解读。强迫症似地从性、从心理学角度,尤其是从性心理学角度解读,也是一种主流的意识形态解读。一个显著的例子是对托马斯·曼的解读。布鲁姆的语调,一向压得又低又平淡,仿佛在跟你耳语,但在这里我们不难听出他的痛心疾首:“二十世纪伟大作家中最反讽的托马斯·曼,似乎已经被失去了。他的新传记一部部出版,而关于这些新传记的书评,几乎总是集中于谈论他的同性恋情欲,仿佛他必须被我们核实为同性恋者,才能引起我们的兴趣,从而在我们的学校课程中占一个位置。”这类“托马斯·曼现象”已变成一种摧残力,如同极权制度下的意识形态。
J. M. 库切在评论两本福克纳传记时,指出其中一本“被一种简化的心理分析糟蹋了”,例如“福克纳工整的书写——这是编辑的梦想——被当做一个证据,证明这是一种肛门人格,他那些关于他在皇家空军的伟绩的愚蠢谎言被当成分裂性人格,他对细节的重视被当成强迫症的证据,他与一个年轻女人的恋情被当成揭示他对女儿有乱伦欲望”。另一本“也有一定程度太过倚重心理学概念的问题”,例如对《我弥留之际》“作了一次颇天马行空的解读,解读成象征福克纳对母亲进行攻击,以及象征福克纳送给妻子的一件‘悖谬’的结婚礼物”。现时,浅薄的性与心理的解读,不只是流行病,也不只是一种“政治正确”风气,而是如同在中国“文革”时期,任何文章或著作如果不引用马恩列斯毛主席语录,就好像是犯罪或会被视为犯罪似的。我很怀疑现时西方这类自愿的“臭老九”作者们,是否意识到自己是在自贬身价。
布鲁姆在本书中的一个主题,是文学作品的人物,以及文学作品的读者“无意中听到自己”,主要是指自己受到自己无意中的启发。布鲁姆自己则往往“无意中说出”他对某些受冤枉的作家的极其难得的赞赏。例如在谈到《看不见的人》的作者拉尔夫·艾里森时,他为艾里森抱不平:“女性主义批评家、马克思主义者和美国黑人民族主义者抱怨艾里森坚持把艺术置于意识形态之上。”接着他“无意中”道出了艾里森令人肃然起敬的品格:“这位拒绝论战的小说家部分地遁入他巨大的尊严里。”
而当他写他最喜欢的作家时,他的真情流露使我们顿然明白他为什么讨厌学院派。我们不仅感受到他作为普通读者的热情,而且享受到他表达这种热情时勃发的大作家才有的精彩句子。例如他谈弗兰纳里·奥康纳:“拥挤在奥康纳那些令人惊叹的故事中的人物,都是被罚入地狱的人——弗兰纳里·奥康纳乐呵呵地把她的大多数读者都包括在这个类别里。我觉得,读她的小说的最好办法,是一开始就承认我们自己是她那些被罚入地狱的人物之一,然后从那里开始痛痛快快地享受她那怪异而难忘的讲故事的艺术。”在谈到兰多尔菲的《果戈理的妻子》时,他说:“她确实是果戈理本人可能为自己找到的(或发明的)最理想情人。相反,兰多尔菲不大可能写一篇相同的故事然后把它称为《莫泊桑的妻子》,更不要说称为《屠格涅夫的妻子》了。不,必须是果戈理并且只能是果戈理,而我差不多对兰多尔菲这篇小说的真实性照单全收,尤其是在每次刚重读之后。”在谈到莫泊桑的《泰利埃公馆》时,他写道:“讲故事时那种充沛的活力,是很难抗拒的,而莫泊桑的写作,从未像在《泰利埃公馆》中表现得这么妙趣横生。这个诺曼底故事,有温暖,有欢笑,有惊奇,甚至有某种灵性洞见。燃烧在会众中的圣灵降临的狂喜,真实如引发这场狂喜的妓女们的哭泣……此外,故事的色而不淫,其精神是莎士比亚式的;它扩大生命,却不减损任何人。”在这些评论中,我们可以看到布鲁姆完全陶醉于他喜爱的作家创造的氛氛中,并充分发挥他的个人魅力。作为读者,我们能够感受到他的彻底投入,也能够感受到他因这种彻底投入而达至的酣畅。
易卜生的海达·高布乐和王尔德的布雷克耐尔太太无疑也是他的至爱,当他写到她们时,他抑制不了把他已在本书中处处显露的夸张法再大大渲染一番,并带出他特有的洞见。海达:“她的悲喜剧恰如其分地总结了十九世纪,那个世纪在她那自嘲的笑声中不安地死去……海达最大的恐惧,除了丑闻外扬,就是她会沉闷而死,然而她自己是如此极致地反常,以致她不可能使别的任何人沉闷。”
至于布雷克耐尔太太在火车站月台上那番话——“来吧,亲爱的。我们已经错过了五班、如果不是六班火车。如果再错过另一班,那就可能使我们成为月台上人们七嘴七舌的对象了”——布鲁姆干脆想拥为己有:“我一度想过要用这段话来作为我那本《西方正典》的题词(它没有题词),但被我的编辑们否决了。”布鲁姆对布雷克耐尔太太的评语是:“我们首先应承认布雷克耐尔太太傲慢地不能承认的:月台上不可能有人在看到格温多琳和她那令人敬畏的母亲时,知道她们错过任何一班火车,更别说错过五六班!布雷克耐尔太太是如此一个利己狂,以致全世界不仅是她的观众,而且还是她的行程的监护人。然而这正是她稀奇古怪的伟大之处。”她是如此利己,如此伟大,如此迷倒布鲁姆,以致他不惜要以搬出西方正典二十六个巨头充当她的行程的监护人,来承认就连她最崇高的傲慢也不敢承认的!
逃出民族虚荣心的监狱
也许,我们也应承认布鲁姆教授可能傲慢地不能承认的:虽然他一再强调不能用社会化和历史化的观点来解读文学作品,但他本人也许是耳濡目染的缘故,难免也学了一些敌人的技巧——他时不时拿文学作品来解读当代美国社会以至美国历史!
“如同韦斯特所预言的,现在没有任何国家像我们这样笃信宗教或像我们这样无保留地暴力。只有一小撮美国人不相信上帝,也只有另一小撮美国人无法相信上帝不分彼此地在个人和私人基础上爱他们每一个人。伟大的荷兰犹太裔伦理哲学家巴鲁赫·斯宾诺莎曾有一句名言,称重要的是我们学会爱上帝而不期望他也会爱我们。我不知道还有比这更不美国的言论了。为什么读《寂寞芳心小姐》?为了更好地了解我们对枪支和暴力的迷恋;了解我们对得到上帝的爱的狂热需要;了解我们的诺斯替教根源(而我们公开否认这点),是它教我们以罪赎罪……”
“美国的现实比任何戏仿者使出浑身解数所能达到的都要怪异和好笑。如今《寂寞芳心小姐》反而有某种令人好奇地值得留恋的东西,但我这个说法可能会令纳撒尼尔·韦斯特暴跳如雷。不过,他仍然不是一个讽刺家,暗中希望改善我们,而是一个恶魔式的戏仿者,提供某种音乐,来庆祝我们齐步下地狱。为了他的预言而读他,也为了他带给我们的不安的笑声,当你也走近那个由美国宗教为美国灵魂准备好的深渊。”
“不过,我促请读者坚持住,因为《血色子午线》是正典想象力的一个成果,是一出既属于美国也属于世界的血腥悲剧……然而,它没有历史小说的气息,因为它所描绘的事情还在继续沸腾着,在美国,在几乎所有地方,在我们进入第三个千年之际。霍尔登法官,这位战争预言家,他在我们未来的日子里是不大可能没有荣耀的。”
“《血色子午线》……那永不停息的暴力狂热准确地描绘我们的过去,频频地代表我们枪支狂热的现在,无疑也预言我们血腥的未来。美国二百年来一直都迷恋上帝和枪支,而且这两方面的迷恋都不大可能退减。我们环顾四周,到处都是格兰顿劫掠者的直系后裔:全副武装的雅利安人地方武装团队、闯入儿童中心和学校的枪击者、炸毁联邦政府大楼的袭击者。科马克·麦卡锡的切题性是绝对的;他是我们的屠杀和宗教狂热的悲剧史诗的荷马。霍尔登法官一如他承诺的,将永远不死,而此刻这位法官正在西方夜里的某处跳舞拉小提琴。”
这四段引文,如同一支支回力镖,朝着布鲁姆自己的方向飞来。不过,我在这里不是要讽刺或挑剔布鲁姆。恰恰相反,我认为这类零散评论不仅所占比例微不足道,无伤大雅,而且增加了我们的阅读边际利润。它们与其说是布鲁姆呆板地从社会化和历史化角度解读文学作品,不如说是他顺便地对美国当前社会现实发表一番真情流露的个人评论,而且还是极有眼光极为机智的评论。从孤独读者和增强自我的角度看,布鲁姆对美国现实的揶揄,反而证明了文学的超越性,如同另一位以冷眼看待美国现实的批评家苏珊·桑塔格所说的,文学引导她“逃出民族虚荣心的监狱、市侩的监狱、强迫性的地方主义的监狱、愚蠢的学校教育的监狱”。
文学本身的超越性,也使布鲁姆能够以鹰眼似的目光,犀利地透视美国的现实。尤其是,如果我们不去细看这本书的出版日期,我们会以为他像桑塔格那样,是在小布什总统执政的背景下讲这些话的。不!他是刚好在小布什上台前讲的。就在这些话还压在书页间,尚未抵达大多数读者手中,或尚未被大多数读者打开来透气之际,“九一一”恐怖袭击发生了,美国入侵伊拉克,继而入侵阿富汗,世界陷入天昏地暗的暴力循环,布鲁姆预言中那位在西方夜里的某处跳舞拉小提琴的霍尔登法官,已换上那支刻着“我也(住)在阿卡狄亚”的步枪,开始另一场屠杀。
而我想,布鲁姆在晚年这部导读著作中,并不是要回到地方主义监狱或世界监狱里来给囚徒们布道——这是社会化和历史化的批评家们的饭碗——而是要与逃出监狱的孤独但心灵自由的读者攀谈。当然,布鲁姆是智慧老人,用爷爷式的,同时也是爷爷式的诚恳的语气跟我们说话。他散发出来的某种权威口吻,我们有必要予以全面配合并接受他的批评能量,如此,则我们的回报将是丰厚的。他要我们在面对经典时“向发现的无序敞开怀抱”,同样地,我们也应该向他——布鲁姆老人——有时看似不讲章法的言说方式敞开怀抱。他要我们在面对经典时具备一种接受力,交出我们的“权力意志”,让作家篡夺我们的想象力,如同我们与人交往:“当你新认识一个人,如果你怀着傲慢或恐惧来开始你们的交往,那将是不明智的。”这不啻是一位经典的经典读者的经典劝导。
本书最后一章,是夫子自道。它是布鲁姆罕见的随笔文字,不像是这本书的一部分,也因此别开生面。他引用塔尔丰拉比的一句话:“你不一定非要完成工作,但你也不能随心所欲停止。”这里所指的工作,当然不是一件短期工作,而是一生的事业。工作是永远做不完的,因为工作的地平线总是随着我们前进而更广阔和深远地展现在我们面前。不用说,布鲁姆是不会随心所欲停止的。但是工作之重负,也确实使人疲累。所以,当布鲁姆到看到莎士比亚晚年竟然不写作,不禁神往起来:他可是西方正典的中心人物呀,他可以“退休”!但布鲁姆的魔性精神被激发起来了,他像撒旦对抗基督和亚哈船长对抗白鲸那样,用塔尔丰拉比关于不能随心所欲停止工作的话来对照莎士比亚,更准确地说,是挑战自己内心那个对莎士比亚的退休神往不已的老布鲁姆。事实上在《如何读,为什么读》这本书出版后的十年间,他又出版了五六本著作!
读者变成书;而夏夜
犹如书的有意识的生命。
——华莱士·史蒂文斯
前言
如何善于读书,没有单一的途径,不过,为什么应当读书,却有一个最主要的理由。我们可获取的资讯,是无穷的;哪里可以找到智慧?如果你幸运,你会碰到某个老师,他可以帮助你,然而最终你是孤单的,独自继续下去而没有更多中介。善于读书是孤独可以提供给你的最大乐趣之一,因为,至少就我的经验而言,它是各种乐趣之中最具治疗作用的。它使你回归另一性,无论是你自己的,或朋友的,或那些将成为你的朋友的人的另一性。想象性的文学即是另一性,本身即能减轻寂寞感。我们读书不仅因为我们不能认识够多的人,而且因为友谊是如此脆弱,如此容易缩减或消失,容易受时间、空间、不完美的同情和家庭生活及感情生活种种不如意事情的打击。
这本书教你如何读和为什么读,用众多的样本和例子来示范:短诗或长诗;短篇小说、长篇小说和戏剧。所选的作品,不应当做必读之书的唯一清单,而应视为最能说明为什么要读的作品的抽样。最好是把善于读书当成一种隐性的原则;最终,当你的自我完全铸就时,就不再需要方法了,而只有你自己。文学批评,按我所知来理解,应是经验和实用的,而不是理论的。我师法的批评大师——尤其是塞缪尔·约翰逊和威廉·哈兹利特——从事批评艺术,是为了把隐含于书中的东西清楚地阐述出来。在以下的章节中,不管我谈论A. E. 豪斯曼一首抒情诗或奥斯卡·王尔德一部戏剧,谈论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一个短篇小说或马塞尔·普鲁斯特一部长篇小说,我关心的主要都是设法指出哪些是可以和应当说清楚的,并把它们说清楚。在我看来,“如何读”这个问题,永远指向读的动机和用途,因此我绝不会把本书的主题“如何”和“为什么”分开。弗吉尼亚·伍尔夫在《普通读者续集》一书最后一篇短文《我们该如何读书》中迷人地警告说:“事实上,关于读书,一个人可以给另一个人的唯一建议是不要接受任何建议。”但她接着又添加了很多附言,谈论读者所享受的自由,最后提出这个大问题:“我们从哪里开始?”为了获得阅读最深刻和最广泛的乐趣,“我们一定不可以无助地、无知地浪费我们的力量。”如此看来,似乎在我们完全变成自己之前,听一些关于读书的建议是有益的,甚至可能是必不可少的。
伍尔夫本人是在沃尔特·佩特著作中获得那个建议的(他妹妹曾是她的家庭教师),还有在约翰逊博士和浪漫派批评家托马斯·德昆西和威廉·哈兹利特著作中。关于哈兹利特,她曾有过一番妙论:“他是那种罕见的批评家,他们思考得那么多,可以省掉阅读。”伍尔夫不停地思考,且从未想要停止阅读。她本人有很多建议给其他读者,而我在本书中从头至尾都欣然采纳这些建议。她最好的建议是提醒我们:“我们身上总是有一个恶魔,它低语,‘我爱,我恨’,而我们不能阻止它出声。”我无法阻止我的恶魔出声,但无论如何,在这本书中,只有当他低语“我爱”时我才会聆听他,因为我在这里不是要与人争辩,而是要教人阅读。
序曲:为什么读?
如果人们要保留任何形成自己的判断和意见的能力,那么他们继续为自己而阅读就变得很重要。他们如何读,懂不懂得读,以及他们读什么,都不能完全取决于他们自己,但他们为什么读则一定是为自己的利益和符合自己的利益。你可以只为消磨时间而读,或带着明显的迫切性而读,但最终你会争分夺秒地读。《圣经》读者,也即那些为自己而研读《圣经》的人,也许要比莎士比亚读者更能说明那种迫切性,然而两者的追求是一样的。读书的其中一个用途,是为我们自己做好改变的准备,而那最后的改变啊,是适合任何人的。
我转向阅读,是作为一种孤独的习惯,而不是作为一项教育事业。我们此刻独处时阅读的方式,是与过去保持一定延续性的,不管学院里阅读风气如何。我理想的读者(和终生的英雄)是塞缪尔·约翰逊博士,他知道并表达了不间断阅读的力量与局限。像任何其他心智活动,它必须满足约翰逊最关心的事情,那就是“什么是贴近我们自己的,什么是我们可以利用的”。弗兰西斯·培根爵士,他有些想法也被约翰逊加以利用。培根曾有一个很有名的建议:“读书不是为了发难或反驳,也不是为了相信和视为理所当然,也不是为了找话说和交谈,而是为了掂量和考虑。”在培根和约翰逊之后,我要加上第三位善于读书的哲人爱默生,他是历史和一切历史主义的猛烈敌人,他曾说最好的书“以这样一种信念感动我们,也即同一种天性写,同一种天性读”。让我们把培根、约翰逊和爱默生融合在一起,配制一个如何读的处方:找到什么才是贴近你又可被你用来掂量和考虑,且击中你心坎的东西,仿佛你分享同一种天性,摆脱时间的独裁。实际地讲,意思就是先找来莎士比亚,然后让他来找你。如果《李尔王》能够充分地找到你,那就掂量和考虑它与你共有的天性;它与你贴近的程度。我不是要把这当做理想主义,而是当做实用主义。把这出悲剧当做是一种对父权制的控诉来利用,那等于是抛弃你自己最主要的利益,尤其是作为一位年轻女子的利益,这听起来反讽味很浓,但实际上不。在两代人间的冲突方面,莎士比亚是无可逃遁的权威,尤甚于索福克勒斯;而在男女差别方面,他的权威是无人能及的。请敞开胸怀,充分阅读《李尔王》,你就更能明白被你认定是父权制的东西的起源。
最终,我们读书——如同培根、约翰逊和爱默生都同意的——是为了增强自我,了解自我的真正利益。我们把这类扩张当成乐趣来体验,而这也许就是为什么美学价值一向被上至柏拉图下至当前我们校园里的清教徒这类社会道德主义者贬低。确实,阅读的乐趣是自私的,而不是社会的。你不能通过读得更广泛或深入而直接改善任何别人的生活。社会上有一种传统的希望,希望个人想象力的增长也许能刺激人们关心别人,但我对此持怀疑态度,我同样对孤独的阅读乐趣带来的任何扩张能否增进公共利益持谨慎态度。
专业读书的可悲之处在于,你难以再尝到你青少年时代所体验的那种阅读乐趣,那种哈兹利特式的滋味。我们现在如何读,部分地取决于我们能否远离大学,不管是内心方面的远离还是外部方面的远离,因为在大学里阅读几乎不被当成一种乐趣来教——任何具有较深刻美学意义的乐趣。开放你自己,去直接面对莎士比亚最强有力的作品,例如《李尔王》,绝不是一种轻易的乐趣,不管是在你青少年时代还是垂暮之年;然而,不去充分地(充分的意思是不怀着意识形态的期待)阅读《李尔王》,则无异于在认知上和美学上受蒙骗。大部分时间用来看电视的童年,会催生面对一部电脑的青春期,然后是大学录取一个学生,他不大可能欢迎“我们必须忍受死亡,甚至把它当成出生来忍受;成熟最重要”这样的建议。〔1〕阅读分崩离析,那个自我也差不多溃散殆尽。现在哀叹这一切已经太晚了,且任何誓言或计划都补救不了。唯一可以做的,是通过某个精英版来实行,但精英版如今已不可接受,其背后理由有好也有坏。仍然存在着孤独的读者,老的少的,哪里都有,甚至在大学里。如果批评在当前还有一个功能,那就必须是针对这个孤独的读者,她为自己而读,而不是为那种被假定为超越自我的利益而读。
价值,在文学中如同在生活中,是与怪癖有很大关系的,因为意义正是从这种过度开始的。并非偶然的是,历史决定论者——那些认为我们所有人都是由社会历史诸多因素所决定的批评家——把文学人物视为白纸上的符号,仅此而已。如果我们没有自己的思想,则哈姆雷特甚至谈不上是一个“病历”。因此,如果我们现在要恢复我们的读书方式,我就要提出第一个原则,这个原则是我从约翰逊博士那里借来的:清除你头脑里的虚伪套话。你的词典会告诉你,在这个意义上的虚伪套话是指洋溢着道貌岸然的陈腔滥调的讲话,是教派或秘密小团体的特殊词汇。鉴于大学把权力授予诸如“性别与性征”和“多元文化主义”之类的秘密小团体,约翰逊的告诫也就成了“清除你头脑里的学院虚伪套话”。现时的大学文化,已经用欣赏维多利亚时代女人内裤取代欣赏查尔斯·狄更斯和罗伯特·勃朗宁,这种文化乍看好像是一个新冒出的纳撒尼尔·韦斯特〔2〕的敢作敢为,但实际上只是常规。这类“文化诗学”的一个副产品是现在再也不可能有纳撒尼尔·韦斯特了,因为这样一种学院文化怎能消受得起戏仿呢?适合我们阅读的诗歌,已被我们文化的紧身内衣取代。我们的新“唯物主义者”们告诉我们,他们已为历史主义寻回肉体,并断言他们是以“现实原则”之名行事。心灵的生命必须屈服于肉体的死亡,然而这根本就不需要一个学院教派来做啦啦队。
清除你头脑里的虚伪套话引向恢复读书的第二个原则:不要试图通过你读什么或你如何读来改善你的邻居或你的街坊。自我改善本身对你的心灵和精神来说已是一个够大的计划:不存在阅读的伦理学。心灵应留在家中,直到它的主要无知被清洗干净;太早涉足行动主义自有其魅力,但那样会太消耗时间,而要读书,时间永远不够用。不管是把过去或现在历史化,都是一种偶像崇拜,是对时间中的事物的过分膜拜。因此,应当用约翰·弥尔顿颂扬的,以及爱默生视为阅读原则的那盏内心之光来阅读,而它可以作为我们的第三个原则:一个学者是一根蜡烛,所有人的爱和愿望会点燃它。华莱士·史蒂文斯,也许是忘记了出处,曾一再根据这个隐喻写了很多奇妙的变奏,但爱默生这句原话的措辞,有助于更清楚地表达阅读的第三个原则。你作为读者的发展的自由,是自私的,不过这点你大可不必害怕,因为如果你变成一个真正的读者,那么你的努力所引起的反应,将证实你会成为别人的启迪。我回想我过去这七八年来收到的陌生人的来信,总的来说它们使我感动得难以回答。在我看来,它们的感染力在于,它们一而再地证明一种渴望,渴望研究正典文学,而这正是大学鄙视因而不愿意去做的。爱默生说,社会不能缺少有教养的男女,并有先见之明地补充说:“民间,而非学院,才是作家的家。”他指的是强势作家,是有代表性的男人和女人,他们代表自己,而不是选区,因为爱默生的政治是精神的政治。
现在大学教育的功能,已基本上被忘记了,但它永远铭刻在爱默生的演说《美国学者》中。他在谈到学者的职责时说:“这些职责可概括为自我信任。”我的第四个阅读原则,也是来自爱默生:要善于读书,我们必须成为一个发明者。爱默生意义上的“创造性阅读”,曾一度被我形容为“误读”,这个词曾使反对者相信我患上了词汇诵读困难症。当他们望着一首诗时,他们所见到的一无所有或空白全都是在他们自己眼睛里。自我信任不是一种天赋,而是心灵的第二次诞生,而这第二次诞生没有经过多年深读是不可能的。美学没有绝对的标准。如果你要坚持认为莎士比亚的升起是殖民主义的产物,那么谁会在乎去驳斥你呢?经过四百年之后,莎士比亚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无所不在;他们将在外太空演出他,以及在其他世界,如果人类可以抵达其他世界的话。他不是西方文化的阴谋;他包含阅读的一切原则,而他也是我这整本书的试金石。博尔赫斯把莎士比亚这种宇宙性归因于莎士比亚明显的无我,但这个特质是一个大隐喻,用来说明莎士比亚的不同一般,这不同一般最终其实就是不同一般的认知力量。我们阅读,往往是在追求一颗比我们自己的心灵更原创的心灵,尽管我们未必自知。
由于意识形态,尤其是意识形态较浅薄的版本,对理解和欣赏反讽的能力是特别具有杀伤力的,因此我建议,也许可把寻回反讽作为我们恢复阅读的第五个原则。想想哈姆雷特的无穷尽的反讽吧,当他说某一件事时,几乎总是毫无例外地意味着另一件事,实际上还常常与他所说的相反。但是说到这个原则,我已濒临绝望,因为你无法教某人反讽,就像你无法指导他们去孤独。然而反讽的丧失即是阅读的死亡,也是我们天性中的宝贵教养的死亡。
我从厚板踩向厚板,
一条缓慢而谨慎的道路,
我感到头上的星星
脚下的大海。
我不知道下一步
是不是我最后的一寸——
这使我学到那岌岌可危的步态,
有人把它称做经验。
女人和男人都可以走得很不同,但除非我们齐步走,否则我们都往往各走各的。狄金森是一位岌岌可危之崇高的大师,但如果我们对她的反讽充耳不闻,我们就无法明白她。她正走在唯一可走的小径上,“从厚板到厚板”,但是她那缓慢的谨慎却反讽地与巨人精神并置,在其中感到“头上的星星”,尽管她的脚已差不多踏在海里。由于不知道下一步是不是她的“最后一寸”,这就使她有了“那岌岌可危的步态”,她不提它的名字,除了告诉我们“有些人”把它称做经验。她读过爱默生的文章《经验》,这是一篇顶峰之作,如同《论经验》之于他的师傅蒙田,而她的反讽是对爱默生文章的开头作出亲切友好的反应。爱默生在文章开头说:“哪里去找我们自己?在一个系列中,我们不知道它们的末端,于是相信没有。”那个末端,对狄金森来说,即是不知道下一步是否那最后一寸。“如果我们之中有任何人知道我们过去做什么,或我们现在去哪里,那么当我们思考时我们就知道得最清楚!”爱默生这番话更深一层的沉思,在气质上,或按狄金森的话说,在步态上,是不同于狄金森的。在爱默生的经验王国里,“万物游移闪耀”,而他和蔼的反讽与她那岌岌可危的反讽也是非常不同的。然而,两人都不是空头理论家,他们仍然活在他们的反讽的互相抗衡的力量中。
在失去的反讽的道路尽头,是最后一寸,超出它,文学价值将难以寻回。反讽只是一个隐喻,而一个文学时代的反讽,极少能够成为另一个文学时代的反讽,然而,如果没有反讽意识的复兴,则我们失去的将不仅仅是我们一度所称的想象性文学。二十世纪伟大作家中最反讽的托马斯·曼,似乎已经被失去了。他的新传记一部部出版,而关于这些新传记的书评,几乎总是集中于谈论他的同性恋情欲,仿佛他必须被我们核实为同性恋者,才能引起我们的兴趣,从而在我们的学校课程中占一个位置。这与研究莎士比亚时主要研究他明显的双性恋相似,但我们现时的反清教主义的奇思遐想似乎是无限的。莎士比亚的反讽,一如我们会预期的,是所有西方文学中最全面和最辩证的,然而它们并非总是充当中介,为我们调停他的人物的激情,因为他们的情感幅度实在太广阔和太剧烈了。所以,莎士比亚将在我们时代消逝之后继续存在下去;我们将失去他的反讽,抓住他剩余的东西。但在托马斯·曼那里,每一种情绪,不管是叙述的或戏剧性的,都是由一种反讽的唯美主义调停的;向现时大多数本科生,哪怕是有才能的本科生,讲解《死于威尼斯》或《无序与早期的忧伤》,几乎是不可能的。当作者们被历史淘汰,我们正确地把他们的作品称为特定时代的作品,但是,当他们由于历史化的意识形态而使我们难以接触他们,我想,我们便是遭遇一种不同的现象了。
反讽要求某种专注度,以及有能力维持对立的理念,哪怕这些理念会互相碰撞。把反讽从阅读中剔除出去,阅读便失去所有的准则和所有的惊奇。现在就找找那贴近你的东西,那种可用来掂量和考虑的东西,它非常有可能就是反讽,即使你的很多老师并不知它是什么,或哪里可找到它。反讽将清除你头脑中那些空头理论家的虚伪套话,并帮助你像那位蜡烛似的学者那样炽烈地燃烧起来。
我快七十岁了,不想读坏东西如同不想过坏日子,因为时间不允许。我不知道我们欠上帝或自然一个死亡,但不管怎样,自然会来收拾,但我们肯定不欠平庸任何东西,不管它打算提出或至少代表什么集体性。
因为五十年来,我理想的读者一直是塞缪尔·约翰逊博士,所以接下来让我引述他的《莎士比亚序言》中我最喜爱的一段:
因此,这样说都是对莎士比亚的赞美:说他的戏剧是生活的镜子;说那些因读了别的作家而跟着这些作家创造的魅影走,从而使自己的想象力陷于迷津的人,可以通过读莎士比亚而治愈他们的谵妄的狂喜,因为他用人类的语言表达人类的情绪,因为在他描写的场面中一个遁世者也许会评价世界的事务,一个忏悔者也许会预言激情的进展。
要读用人类语言表达的人类情绪,你必须有能力用人性来读,用你全部身心来读。你远远不止是某种意识形态,不管你的信念是什么,而莎士比亚对你讲的话,绝不会少于你可以带给他的。即是说:莎士比亚读你,要远远比你读他更充分,即使你已清除了你头脑里的虚伪套话。莎士比亚之前或之后没有任何作家能像他那样控制透视力,这透视力超越我们强加给莎士比亚戏剧的任何社会语境。约翰逊令人击赏地觉察到这点,并促请我们让莎士比亚来治疗我们的“谵妄的狂喜”。也让我延伸约翰逊的话:促请我们好好认识深读莎士比亚就能驱除的那些魅影。其中一个魅影,是所谓的“作者之死”;另一个魅影是断言自我是一种虚构;再有一个就是认为文学和戏剧人物是白纸上的众多符号。第四个魅影也是最阴毒的魅影,是宣称语言替我们思考。
然而,我对约翰逊的爱和我对阅读的爱,终于还是使我离开论争,转向颂扬我不断遇到的众多孤独的读者,不管是在教室里或在我收到的来信中。我们读莎士比亚、但丁、乔叟、塞万提斯、狄更斯、普鲁斯特和他们的匹敌者,是因为他们都不止扩大生命。实际上,他们已变成天恩,真正的、旧约圣经意义上的天恩,也即“把更多生命注入没有边界的时间”。我们为各种理由而深读,这些理由大多数是我们熟悉的:我们无法足够深刻地认识足够多的人;我们需要更好地认识自己;我们不仅需要认识自我和认识别人,而且需要认识事物本来的样子。然而深读那些如今备受咒骂的传统正典作品的最强烈、最真实的动机,是寻找一种有难度的乐趣。我并不完全是一个“阅读的情欲”的推广者,而有乐趣的难度在我看来是对“崇高”的可信定义,但更高级的乐趣依然是读者的求索。有一种读者的崇高,而这似乎是我们能够获得的唯一的世俗超越,除了还有那甚至更岌岌可危的超越也即我们所称的“恋爱”。我促请你寻找真正贴近你的东西,可被用来掂量和思考的东西。不是为了相信,不是为了接受,不是为了反驳而深读,而是为了学会分享同一种天性写同一种天性读。
注释
〔1〕 这个“建议”出自《李尔王》。——译注
〔2〕 韦斯特(1903—1940),美国小说家。——译注
这是第一篇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