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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缪尔·泰勒·柯尔律治
华兹华斯的至交是塞缪尔·泰勒·柯尔律治,一个诗人、批评家、哲学家、世俗神学家、政治理论家,以及偶尔为之的剽窃家。他伟大的诗,是六百二十五行、分成七个部分的歌谣《老水手谣》〔27〕。这首如同一场巨大的梦魇的歌谣,至今依然是根本性的诗之一,产生一位好读者在别处也许找不到的乐趣。
柯尔律治这首诗的根源,是民谣《流浪的犹太人》,但老水手与卡夫卡《猎人格拉胡斯》或《一个乡村医生》中的人物的共同点,要多于与那个传统的基督嘲笑者。在柯尔律治之前的文学中,老水手的先人是莎士比亚的埃古和弥尔顿的撒旦。在柯尔律治与卡夫卡之间,则有爱伦·坡的皮姆〔28〕、梅尔维尔的亚哈〔29〕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斯维德里加依洛夫和斯塔夫罗金。卡夫卡之后又有纪德、加缪、博尔赫斯和其他很多作家,因为柯尔律治这首神奇地雄辩的歌谣是无缘故犯罪这个西方传统的中心作品,所谓无缘故犯罪也就是柯尔律治在谈到埃古时所说的(我认为他说错了)“无动机的恶毒”。
老水手所乘的船,被风暴吹到南极,困在冰封的大海里。一只信天翁来帮助这艘船,水手们欢呼,喂它吃东西,它神奇地导致坚冰破裂,救了大家一命。信天翁被驯养,留在船上,直到那个老水手无缘无故地用石弓射杀它。这之后,我们陪着老水手和船员们下地狱。
上述单调的概述,等于是略去了所有诗学上重要的东西,因为柯尔律治达至的是一种独一无二的艺术:
“这时浓雾和大雪掩至,
天气变得出奇地冷:
桅杆般高耸的冰山漂浮而过,
绿如翡翠。
“冰崖透过雾团
射来惨淡的光,
前不见人,后不见兽——
只有白茫茫的冰天雪地。”
这是极致的幻景,由缺乏想象力的老水手向我们道出。他可以把他所见绘声绘色地讲给我们听,却几乎完全不知道他看见的是什么。柯尔律治就是要这样;我们全依赖这个老水手,他是一个如实讲述者,漂浮在柯尔律治所称的“一部纯粹的想象力的作品”中。这个悲惨的老水手,变成了现在会被我们称做“生态”的原教旨主义者:
他诚心祈祷,为那些诚心
爱一切大大小小事物的人;
因为爱我们的亲爱上帝
创造并爱这一切。
这是老水手眼中的道德;由于他疯狂又固执,因此我们不必把他与柯尔律治等同起来。我们实际上还有柯尔律治自己的话作为佐证。当那位著名的女才子(或过早的女性主义批评家)巴尔博德夫人对柯尔律治提出异议,说该诗缺乏道德寓意时,诗人巧妙地回答说:
我对她说,按我自己的判断,这首诗的道德寓意已经太多了;并说唯一或主要的缺点,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是在一篇纯粹的想象力的作品中,如此公开地把道德情绪作为一个原则或诉求强加给读者。它的道德寓意不应多于《天方夜谭》中那个商人的故事,他在井边坐下来吃海枣,并把果壳扔在一旁,但你瞧!一个魔仆突然跳出来说,他必须杀死上述商人,因为其中一个枣壳似乎弄瞎了那魔仆的儿子的眼睛。〔30〕
这才是名符其实的无缘故犯罪,而我们可以感到,柯尔律治在写了这首他最伟大的诗之后三分之一世纪,如果重写,可能会写得还要更邪恶些。〔31〕但是,这首诗已够崇高地邪恶的了,如果我们学会相信故事,而不是相信讲故事的老水手。不射杀信天翁,不乱扔枣壳,但你还是要坐着你的死亡之船下地狱〔32〕:
在炽烈、铜色的天空里,
在中午,血腥的太阳
高悬在桅杆正上端,
不比月亮大。
日复一日,日复一日,
我们僵住,不能呼吸或活动;
像一艘油画里的船
在油画的海上。
水,水,到处是水,
所有的船板都已缩减,
水,水,到处是水,
又没有一滴可喝。
海底已经腐烂:基督啊,
竟会有这样的结局!
不错,黏糊糊的有腿生物,
爬上黏糊糊的海面。
如果你把这四节诗与我较早时引用的描写翠绿冰山的两节诗加以比较,那么很明显,那些悲惨的船员现在更悲惨了,但只是程度而已。陷在一个眩光冰的宇宙里已是十足的地狱了,即使它没有那令人不寒而栗的“不错,黏糊糊的有腿生物,爬上黏糊糊的海面”可以炫耀。
我认为,老水手,还有他的诗,在他杀死那只讨人喜欢的信天翁之前,就已经有明显的强迫症。读者将明白,我们确实是从一开始就在一首“纯粹的想象力”的诗中,因此整个旅程不用说也就是幻想的。但是,为什么老水手要杀死那只通人性的信天翁?在整首诗中,他都是令人震惊地被动的,尤其是在他射杀信天翁时。他仅有的另外行动,是喝自己的血以便高喊他已看见一条船,以及后来他做了一次祈福。他令人想起斯威夫特的莱缪尔·格利佛和笛福的鲁滨孙·克鲁索;像他们一样,老水手似乎是一个准确的观察者,却缺乏感情和感觉。我一度相信柯尔律治的主人公是在绝望地尝试通过他的无缘故犯罪来建立一个自我,但我已不想再为一个如此“现代主义”的观点寻找任何证据。毕竟,老水手在诗结尾时,对自己的身份并没有任何更强烈的感觉。他是一部机器,用来永远讲同一个故事。
一如柯尔律治后来所说的,诗中没有道德寓意,而且也不应该有。因此,为什么要杀死信天翁这个问题,也就没有答案。我促请读者不要给这首诗施洗;它不是讨论原罪和人类的堕落,这两者涉及违抗和恶行;《老水手谣》不是《失乐园》。在一定程度上,柯尔律治的诗在其语调的超脱上,是莎士比亚式的,但其视域性的语言有时候与行吟诗《汤姆·奥贝德兰》有契合之处:
移动的月亮升上天空,
不作一丝儿停留:
她轻轻地上升,
此外有一两颗星——
她的清辉像四月的白霜抛撒,
嘲弄闷热的大海;
但在船体的巨大阴影下,
着魔的海水一直燃烧,
把周围染成炎炎赤色。
在那巨大的船影外,
我看见水蛇出没:
它们在滑行中闪耀磷光,
而当它们竖起来,小精灵似的磷光
便像霜花般抖落。
在那巨大的船影内,
我看见它们华丽的斑纹:
蓝、碧绿、丝绒般的黑,
它们蜷缩和游动,留下
一条条亮闪闪的金沟。
啊快乐的生物!没有语言
可以形容它们的美:
我心中涌出一股爱的喷泉,
我不自觉地祝福它们:
肯定是我仁慈的圣人垂怜我,
使我不自觉地祝福它们。
就在我要祈祷的瞬间;
那只信天翁顺势
从我颈上跌落,铅一般
沉入海里。
这不只是《老水手谣》的解决方案(如果它有一个解决方案的话),而且是柯尔律治在诗意上达到的最强烈效果。在别的情况下是如此绝望地不胜任的老水手,此刻是如此受到水蛇的美和明显的快乐所感动,情不自禁地在心中默默祝福它们,从而达至从咒语中解放出来——不管他可以达至的是什么样的解放。受感动的读者,在享受《老水手谣》的美之余,还享受它那复杂的陌生感,而当她走完这段黑暗旅程之后,她将获得一种加强的自由感,而这正是我们为什么读的另一个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