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
午后,伊织准备走出事务所的时候,看见了窗外的彩虹。刚才下过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现在出现彩虹也不奇怪,可是彩虹出现在秋天的天空中倒有些稀罕。
其实,彩虹无论在春夏秋冬何时出现都不奇怪,伊织之所以感觉不可思议,是因为他一直以为,彩虹只有在夏天的雨后才会出现。清澈碧透的天空中,七色的彩虹仿佛架起了一座天桥。路上的行人纷纷停下脚步,抬头仰望着。
不过这只是片刻的美丽,当他收拾好文件、将香烟和打火机装入口袋正要出门时,彩虹已经消失了。看来秋天的彩虹到底还是诡秘无常,伊织不禁这样想。在他要去与一个重要的人会面之前,忽然看见了彩虹,这让他心情好像被牵了一下。
今天下午三点,约好要在青山一家餐馆会面的,是自己的妻舅村井康正。村井是一名内科医生,在品川开了家诊所。他比伊织大两岁,性格敦厚,在妻子的家人中,他是与伊织最为投缘的人。村井昨天突然打电话来,说是想谈点事情,故而约伊织出来见个面。
伊织想了一下,决定在青山绘画馆附近的餐馆见面。特意约在外面,是因为在事务所里被职员们看见不方便,而不在公寓见面则是不想自己独身生活的景象被人窥探到。
和妻子分居以来,因为感觉有些尴尬,所以一直没有与村井碰面。而现在他突然特意来和自己碰面,仅从这一点,伊织已经意识到要谈的事情肯定十分重要。站在妻舅的立场上,村井理所当然会希望伊织和自己的妻子重归于好。
可是,伊织的猜测却落空了。
两人面对面坐在餐馆靠窗的位子,先是互致季节问候,聊了一些各自的近况等无关痛痒的话,随后村井保持着同样的语调说道:
“我妹妹的事情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好像总算下定决心同意离婚了。”
一瞬间,伊织夹着香烟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村井则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平静地喝了一口咖啡,继续咕哝道:“我知道她犹豫了很久……”
午后的阳光洒在街道上,两旁的银杏树被染上斑斓的色彩。
“要是早些下这个决心就更好了,可是女人嘛,只管考虑自己身边的事情。”
“哦,不……”
伊织摇了摇头。将近二十年生活在一起,要下决心分开,即使花费一年多的时间也绝对算不上漫长。事实上,对伊织来说,猛不防被告知妻子同意离婚了,但他却毫无切身的感受。说实话,离家出走之际,伊织虽然说出“离婚”这两个字,但是并没有真正想过离婚,只是希望分开一段时间,两个人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仅此而已。
可是这段时间里,妻子似乎认真地在考虑离婚的事情。伊织偶尔回家去,也从来没有同妻子深入地沟通过,但看起来离婚这件事对妻子来讲确实打击不小。
“说起来怪难为情的,她有时候黏糊糊还留恋不舍,有时候又像疯了似的发脾气,闹得还蛮厉害的……”
“真是对不起。”
“哎,这也是双方都有责任的嘛。”
村井作为妻舅,却并没有明显袒护妹妹的意思。就因为他是个为人温厚而冷静的人,所以离开家的时候,伊织只向村井打了个招呼,希望取得他的理解。
“不好意思,请恕我自说自话……”当时伊织低下头,没有再说更多的理由。村井也颇为宽容地表示:“既然你想搬出去,那也没有其他办法。”虽然他关心自己的妹妹,为她担心,但是没有过多地责问和批评伊织。夫妇间的事情,只有夫妇两人最清楚,他的话里毫无多嘴多舌管闲事的意味。
但是在这一语不发的背后,似乎什么都被他洞观了,一句“岁月真是无奈啊”道出了他所有的心情。看来,他把伊织想离开妻子的行为也视为一场岁月的恶作剧。一开始想着和这个人一同生活到白头,可中间坚持不下去了,原本深爱着对方,可渐渐地发现不能一如既往地爱下去了——夫妇关系破裂,倘若追问深究下去,无非是这样的原因。
如果说这是开脱便算是开脱,说是不负责任便算是不负责任,但岁月会不断地侵蚀爱情,这点是毫无疑问的。假如其中没有非常明确的理由,那就更为复杂,要想弥补也更加困难。村井似乎对这一切看得非常透彻。
伊织对眼前的村井愈加感到有种亲近的感觉。即便撇开妻舅这层关系不说,伊织对他也颇有好感,如今作为两个男人,又多了一份理解所带来的安心感。
“这件事情也告诉孩子们了吧?”
“好像两三天前刚刚说过。开始她们还哭哭啼啼的,后来也理解了,觉得既然妈妈希望这么做,她们只好接受。虽说是两个大人离婚,但孩子总归还是孩子。”
伊织点头表示赞同。即使自己和妻子离婚,但两个孩子依然是自己的孩子。
“目前虽然还有点混乱,但是毕竟已经同意了,所以我想等过些时候由第三方介入进来,向家庭法院提出申请,你看怎么样?”
“哎……”
事已至此,伊织没有理由对村井的提议提出任何异议。只是,他感觉事态进展得似乎太快了。原本以为很遥远的事情,突然一下子即将成为现实,他不知道该怎样应对。
“不管怎么说,妹妹在外面没有工作,一直封闭在家里……”
对此伊织也毫无异议。他知道妻子不具备独自生活的能力,因此一旦离婚的话,他打算尽自己所能提供帮助,除了支付生活费外,他甚至考虑将现在住的房子也留给妻子。
“这点我明白。”
“真是对不起。”
村井低下头表示歉意,两个人同时相视着苦笑了。两人互相表示“对不起”,看着让人觉得有些好笑。
“假如这样的话,我们以后就不再是亲戚了,不过我们两个还是我们两个,希望以后继续……”
“这正是我的奢望。”
对伊织来说,因为离婚而失去村井这样的朋友,实在觉得可惜。
“对了,你近阶段会一直待在东京吗?”
“其实,我正在考虑,下个星期有可能要去欧洲一趟。”
“离婚的手续嘛,只要双方同意,接下来没什么特别麻烦的事情,到时候我再打电话联络好了。去欧洲是工作上的事情?”
“嗯,工作和观光兼有吧。”
其实,是和阿霞一同去欧洲旅行。伊织一面为自己这种行为感到难为情,一面却又想,现在这样的旅行将不再难为情了。
离开餐馆后,伊织和村井道别,独自一人沿着神宫外苑往绘画馆那一带信步走去。天色渐暮,西斜的太阳光似乎更加强烈了,从街道两旁的行道树间溢射出道道光影,树下,三两年轻人正在健身慢跑。左手有张长椅,一位牵着狗的老人,伸展开四肢,舒服地坐在椅子上。
从身后吹来一阵秋风。伊织嘴里自言自语地嘀咕着“离婚”两字。
迄今为止,这两个字对于他而言既痛苦沉重,但同时也包含着些许美妙,尽管会很麻烦,但是一旦实现就会感觉十分轻松,心灵得到休憩。然而眼看这将成为现实,他却感觉到一丝寂寞和凄楚,虽然他期待成为一个自由的人,但同时却又像在风中被吹来拂去般,少了一种精神依靠。
又有一个年轻人喘着气从后面跑过,在他身后,银杏树叶飘落在地。没有色彩的秋风中感觉到似乎有一团色彩,伊织回头看去,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飘来一片白纸。黄昏迫近神宫里的浓密森林和街道旁的行道树,在这一片浅浅的黄昏中,伊织忽然涌起一种冲动,忍不住在心中吼叫:
“我终于离婚啦!……”
一开始是大声吼叫,可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弱。他停住脚步,一群身穿水手校服的女学生横成一排朝他走近过来,挥动着手里的书包大声笑着,不知道为什么事情感到好笑。
和自己的大女儿差不多年纪。伊织遽然想起孩子们听到离婚的时候哭泣的话来,情不自禁感到唏嘘难过。
如此罪孽看样子一辈子也无法偿还。况且,自己将与阿霞一同去欧洲旅行,妻子和孩子们都在烦恼、痛苦不已的时候,自己却和别的女人远游国外,实在是太不负责任了。如果被人批评是冷酷无情的男人,他也无话可说。
付出如此巨大的牺牲与妻子离婚,自己到底期望得到什么呢?即使获得了自由,是不是就一定会幸福呢?自己究竟为什么而离婚呢?多少年以前就希冀、期盼的离婚,如今渐成现实,伊织的心情却无法喜悦起来,相反倒有些迷惘不定。面对烦躁不安的自己,伊织不禁哑然了。
离晚秋还有些时日,两旁的银杏树叶一半已经发黄,一半仍旧泛着绿色,但毕竟寿命在天,还有一些枯叶已经翻飞飘落于地了。两个背着背包大概刚刚放学的小孩,蹲在地上捡着落叶,而在他们的背上,枯叶又飘落下来。
被行道树包围起来的街道的中间,有个电话亭。看到它,伊织竟像是被吸过去似的,推开玻璃门进了亭子。
往哪里打电话?伊织也不知道。他只是看到在背阴的地方静静地伫立着一个电话亭,便腾起走进去的念头。面对黄色的电话机,伊织毫不踌躇地从口袋里掏出十元硬币,塞进去后,按下了拨往自由之丘的家中的号码,好像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似的。
“喂喂……”
短促的铃声响过之后,传出了小女儿美子的声音。大女儿真理子的声音稍有点装腔作势的大人腔,而美子的声音则单纯明快,像男孩儿似的。
伊织差点要出声了,但他还是强忍住。他并没有对女儿非说不可的话,只不过在银杏树下款步而行时,偶然看到这个电话亭,便心血来潮地拨通了电话。
“喂喂……”
没有反应。美子大概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嘀咕了一声:“真奇怪呀……”和真理子相比较,她的举止稍显滑稽可爱,伊织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她歪着头自言自语的模样。
“请问是哪一位?”
这回的声音略微老成些,随即“咯哒”一声将电话挂断了。显然,真理子误以为是对方拨错了号码,要不就是骚扰电话,她绝对没想到会是父亲打来的。或许此刻她正在向母亲诉说“讨厌的电话”,或者干脆已经忘记这回事,而沉醉于游戏了。
拨通了电话却什么话也不说,固然不妥当,但伊织只是想听听女儿的声音,这样就能让自己心里多少平静一些。
美子因为是幺女,稍许有些狡猾和泼悍,但本性善良,而且有点懦弱。从她的声音里听不到一点颓唐,和往常没什么不同,至少从这声音里感觉不出离婚给她带来的打击。
和女儿们根本没说上话,仅凭声音就得出这样的结论,似乎有些轻率,但伊织还是通过女儿的声音推测出家人平安无事。
出了电话亭,又往前走一段,两旁的行道树没有了,前面出现一个水池。这一带,到了夏天因年轻人聚集在此而非常热闹,但现在喷水停止了,浑浊的水面上浮满了落叶。圆形的水池前面是一个运动场,再往前就是蛋形的绘画馆。听说绘画馆里收藏了各种明治时期的美术品,但是伊织一次也没进去参观过。赭红色瓷砖装饰起来的这座古典式建筑,西面的一侧沐浴在斜阳中,反射出红色的光辉。
伊织回转头,望着夹拥在银杏树中的来时的路,抽了一支烟,随后扬手招了一辆驶近这里的出租车。
“路不远,就开到表参道那儿就可以了。”
语气很客气,而司机毫无反应,一言不发地关上了自动车门。从表情上看,似乎没什么特别不高兴的,大概原本就是个性情冷淡的人吧。不过,此时的伊织根本不在乎这个,甚至冷淡些更好。现在他不想被任何人打扰,只希望一个人静静地待一会儿,最好是直接回公寓,把村井说的话好好消化消化。
可是,事到如今一个人静想能想出什么结果来?离婚已经是板上钉钉了,接下来就只有朝那个方向进展而已。伊织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心里却还是怎么也宁定不下来。
照这个样子,还怎么能工作?
可是,已经定好五点钟要和职员们开个会,就是讨论悬而未决的社区购物商场修改方案。无论如何,不能说因为自己没心情这点点私事而突然中止。伊织想坐在车内稍稍思考一下,可事实上,头脑里什么想法也没想出来。
望着渐近黄昏、开始拥堵起来的街道,车已然停在了事务所跟前。
付了车资,伊织回到自己办公室,笙子似乎早已等候着,立刻后脚跟了进来。
“您出去的时候,村冈先生来过电话,说请您给他回个电话。还有,这个送过来了。”
笙子将一只信封放在桌上,然后离开办公室。伊织关上房门,一个人坐下来,打开信封一看,是自己和阿霞的机票。
出门时看到的窗外的彩虹早已消失,现在是一片被染成暗红色的晚霞挂满天空。伊织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机票。
因为是国际机票,因此翻开封皮,可以看到里面用罗马字分别打印着“IORI SYOUITHIRO”和“TAKAMURA KASUMI”。见惯国际机票的人一眼就明白,这是持票人的姓名。
笙子有没有看过机票?
笙子拿进来的时候,机票是装在印有机票代理店名称的信封中的,如果从代理店的人手中接过信封,然后直接交到伊织手上,肯定没看过里面,也不会知道还装着阿霞的机票。可是,信封并没有黏上封口,想看的话早就看过了。不知道机票是什么时候送来的,但自己出去将近两个钟头,笙子应该有足够的时间打开来看。
伊织下周三要去欧洲,笙子当然知道。记有航班号以及住宿酒店名的日程表也给过她,因此不会因为送机票来而产生怀疑。
但是,她不知道伊织是和阿霞一同去。
当告诉她将去欧洲旅行的时候,笙子问:“是一个人吗?”伊织毫不犹豫地答道:“当然一个人啦。”如果笙子相信他说的,应该不会打开信封查看,但若是有所怀疑的话,很可能打开来看。即使没有怀疑,也有可能不经意地打开来。
不过,笙子并不是那种爱偷看别人文件或信件的女人。寄给伊织的信件,她有时候会用剪刀从边上启封,但是从来没有拆开来看过。可是,要说她完全能做到这样自觉地克制,似乎又有点可疑:偶尔有署着女性名字寄来的信,她会将它放在邮件的最上面拿进来,这说明她对对方是非常注意的。
不管是看了还是没看,只有从笙子的态度中观察得知。如果态度比平时略显冷淡,说不定已经看过,如果和往常没什么两样,则基本上可以断定她没有看过。
回想一下笙子刚才的态度,可能是心理作用,伊织总觉得好像有点生硬。当态度郑重得有点过头、完全是一种公事公办的事务性口气的时候,就是她心情不高兴的表现,或者至少是八九不离十。
这么说来,她还是看到了……
想到这里,伊织不禁想试探一下。他转动一圈转椅,摊开桌上的文件,拨通了内线电话:“刚才你说给村冈回个电话,是打到他家里吗?”
“是的。”
“其他没什么电话了?”
“没有了。”
电话中无法确认笙子的态度,但若说听上去比平时稍显冷淡,似乎也不无道理。
伊织挂掉电话,看了看手表。离开会还有一点时间,于是照笙子所说给村冈回了电话。
“你还是这么忙啊。”
说完,村冈问伊织应该还记得星期六——也就是明天下午——要去参加宇土教授女儿的婚礼吧。
“是下午两点钟开始,对吧?”
早上翻阅记事本的时候还看过日程,所以伊织记得很清楚。
“刚才介绍人打电话来,说是想请你在婚礼上致辞哩。”
“我吗?为什么?”
“其实是原来预定致辞的她女儿的钢琴老师突然病了,不能参加婚礼了,所以就选中你来致辞了。”
“可是,我跟她女儿不是很熟啊……”
“但是你去过老师家好几次,从她还是小孩的时候起就认识,对吧?她女儿虽然有几个亲近的朋友和前辈,但是适合致辞的人好像实在挑不出来。”
“等等!”
自己曾受到过宇土老师的提携和帮助,所以出席老师最宝贝的小女儿的婚礼自然是没话说的,可是在婚礼的开头代表新娘的亲友致辞,还是有些不堪其责。
“是宇土老师指定要我致辞的吗?”
“当然,这是教授命令,是老师亲自指定的。”
坦率地讲,伊织迄今还没有在任何婚礼上致过辞。作为一个即将与妻子离婚的男人,对两个新人发表祝福之辞实在不合时宜。
“考虑来考虑去,最后没办法才决定选你的,应该没问题吧?”
“可是,这种事情我实在不擅长啊。”
“你也用不着那样头痛。反正结婚酒席上的祝词,不外乎说说新娘是如何贤惠啦什么的。”
村冈还不知道伊织离婚的事情已经在快速进行中,因此显得非常轻松。
勉强答应接下致辞的任务,挂掉电话,正好五点钟。
“大伙儿都等着呢。”
笙子进来告知会议准备就绪,伊织从椅子上站起身。
“不好意思,我得先失陪了。”笙子说着低下头。
事务所女性职员的工作时间是早上九点到下午五点,即使接下来还有会议,但是她们完全可以按时下班。
不过要是以前,碰到这种场合,笙子会稍许留下来一会儿,为大伙儿端茶、接接电话什么的。
“明天……”
刚开口伊织便停住不说了。明天是星期六,笙子休息。
“好了,没什么。”
伊织头朝左右摆一下,笙子立即转身走出门外。
果然有点反常哩。是因为知道自己和阿霞去旅行的事情,才心情不好的吗?
……
走进会议室,望月和其他职员已经到齐了,正气氛热烈地闲聊着。伊织一进来,大家立即停止了话题,围坐到中央的会议桌旁。
说是开会,其实并不像一本正经的会议,中间停下来喝喝茶、抽抽烟自然不用说,双手托着腮,或者侧转身子坐都不在话下。伊织讨厌形式主义的东西,因而不拘泥于表面形式,各人可以用自己最舒适的姿势,自由地参加讨论。只要能激发出好的创意来,远比形式上的认真严肃更加重要。
首先是望月就社区购物商场的设计经过做了说明,伊织适当做了些补充,然后请大家讨论一下接下来的方针。尽管有些地方令人不愉快,但是这个项目将继续做下去,这一点已经定下来了,剩下的问题就是在考虑商场投资方意见的基础上,将先前的方案怎样进行修改和完善。由于先前的方案受到批评,大伙儿的积极性也略微受到些挫伤,最后还是形成了大致的看法,即较多地使用玻璃材料,尽力表现出明快的田园气息。
“那么,就根据这个方向,由望月负责,将它进一步完善和具体化。”
听上去有些不负责任,但是伊织从一开始就作了决定,这次的项目将交给职员们来全面完成。
第二天,伊织下午一点钟便走出了公寓。因为要在婚礼上致辞,伊织打算穿套正式的礼服,可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问女佣富子,她说也从未见过。以前曾穿过,因此有可能放在自由之丘的家里了。一年前,伊织离家出来住的时候,只带过来一些必需的东西,或许当时将礼服拿到洗衣店去清洗了。
回想起来,这一年中没有参加过任何正式的仪式。今年春天叔父去世时,他刚好在纽约,没法出席葬礼,接下来朋友的女儿结婚,又因为工作原因没能参加。所以,几乎没什么机会穿礼服,慢慢地也就忘记了。如今急需要穿,但是到已经答应离婚的妻子那儿去取,似乎也有些不太合适,再说时间也来不及。
“这可怎么办好呢?”富子犯难地嘀咕着。
伊织最后选了一套黑色的接近礼服的西服套装。
离开家,经常会有些早已忘记的东西又突然变得需要起来,弄得手忙脚乱的。正式离婚分开之后,这类东西都必须整理一遍,全部搬到公寓来。想到这里,伊织忽然觉得烦不胜烦。带着这种厌烦的心情,他走出公寓。
来到大马路,乘上出租车,来到酒店会场。大概是因为今天是吉日的缘故,宴会会场里挤满了前来参加婚礼的人。在写着“吉川·宇土”字样的接待桌前,伊织奉上贺礼,紧接着村冈便来到身旁。
“辛苦你了,听说你肯接受下来,教授也非常高兴呢。”
不出所料,村冈一本正经穿着后斜圆下摆的晨礼服。伊织觉得自己穿着普通的西服套装似乎不够庄重,但也无奈,只得这样子走进来宾室去向教授道贺。
“恭喜恭喜!终于可以不用再操心啦。”
“她想不管我嫁人,只好随她去喽。”
教授说话很是谐俗,但是眼角却都漾出了笑意。
随后与新娘道喜。好久没见,感觉穿着结婚嫁衣的她看上去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
“昨天听村冈说,要我等会儿在婚礼上致辞,我行吗?”伊织一半对着新娘,一半对着站在新娘身旁的教授夫人问道。
夫人笑逐颜开地点头道:“由伊织先生这么优秀的人来致辞,真是再高兴不过的了。”
“我可谈不上什么优秀哟。”
伊织是诚心实意地说的,可是教授夫人和新娘都觉得他是在谦虚。
下午两点钟,婚礼准时举行。随着《婚礼进行曲》响起,新郎和新娘入场,一对新人落座后,介绍人开始发言。新郎是大型贸易公司的青年才俊,和新娘一样,喜欢音乐,正是音乐促成了两个人的美好姻缘。介绍人免不了依惯例讲几句客套话:“非常有前途的有为青年……”听听新郎毕业的大学和现在工作的单位名字,的确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虽然年仅三十,但是已经担当着相当重要的工作。不过,他大学时代就遍游过东南亚,还为此留过一年级,所以还不单单是优秀哩。
介绍人发言之后,新郎工作单位的顶头上司某部长站起身致辞。伊织有一种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他的感觉,再听他的致辞才想起,原来三年前在承接多摩地区开发项目的时候的确曾见过面。
部长一个劲儿地夸赞新郎优秀,紧接着一句话让在场的来宾哄堂大笑:“我只知道新郎喝酒挺厉害,不知道他对女人也这么厉害!”
接下来是伊织的致辞。昨天晚上,按照村冈讲的思路仔细考虑了一番,可还是想不出精彩的词句。他知道新娘是位才女,尤其弹得一手好钢琴,不过仅此似乎太空洞了,也没有什么新意。
想来想去,伊织终于决定这么说:有次去教授家,不巧刚好外衣的一颗纽扣脱线了,新娘立即注意到并且帮助钉上了。她不仅待人心细、热心,而且贤惠,性格爽朗,能娶到这样的新娘是男人的福气。随后他还以建筑来作比喻:建筑单靠一根柱子是不安定的,必须有两根柱子基础才会扎实稳定,以此来祝贺两个人的新婚。最后则轻松诙谐地说道:“希望两位新人不要因为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就感觉到有很大责任和压力,偶尔适当地放松一下,放慢脚步,细细地享受一下生活吧。”
后面还有一位男方的来宾致辞之后,来宾致辞全部结束。接下来,新郎与新娘交换结婚戒指,举刀切开结婚蛋糕,并且斟满了香槟酒。
“你的致辞太棒了!”喝干一杯香槟酒,村冈悄悄对伊织道。
“不不,这种事情我实在棘手得很呢。这种地方根本不能谈什么人生道理的嘛。”
“‘放松一下,细细享受一下生活’,这句就很好啊。”
“我又不了解新郎,谁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所以不敢说祝他们白头到老,永结同心。”
“哪用得着想那么复杂呀?这只不过是个仪式而已嘛。”
司仪再次站到台前,开始请亲朋好友即兴发言。与先前的正式致辞不同,这会儿来宾的发言都比较随意也比较有趣。新郎的朋友揭起老底来,说新郎为了使新娘对自己产生好感,曾心血来潮地学起了钢琴,从朋友处借了钱买票陪新娘去欣赏歌剧……引起满场一阵阵的爆笑。中间还穿插了歌唱表演等,最后新郎的好友们也一同加入了合唱。整个婚礼显得既热闹又欢快,很有年轻人的特点。
婚礼接近结束时,进行最后一个仪式,新人的双方父母站起身,新郎和新娘要献花给岳父母和公婆。只见会场的灯光全部熄暗,聚光灯唯独照射在双方父母站立的位置,在《母亲之歌》的背景音乐中,新郎新娘手捧花束缓缓走到父母面前,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将花束献上,会场中响起震耳的鼓掌欢呼声。宇土教授仿佛怒气冲冲似的接过花束。
“教授说过,对小女儿是绝对不会放手不管的,所以你看他,硬忍着没哭出来哩。”
村冈伸长脖子朝前看着,伊织看不到,只有两手和着众人的节奏使劲儿拍着。
“真感动啊,父母养育子女好像就是为了这一刻啊。”村冈喃喃说道。
伊织默默地没有作声,先坐了下来。
敬献花束之后,会场的照明再次亮起。最后在新郎工作单位的一位负责人的带头下,众人再次干杯,婚礼才结束。
新郎新娘、介绍人、双方的父母并排站立在宴会场门口,依次向前来参加婚礼的宾客致意道别。
伊织向一对新人道喜之后,转向教授又说了一句:“恭喜呀!”
教授忙不迭地答道:“伊织君,谢谢!谢谢!”随后主动伸出手来。
与教授握手道别之后,伊织来到走廊上。村冈从身后快步赶了上来。
“这时间真是有点尴尬呢。”
抬腕看看手表,只有四点半。要说去喝酒,似乎早了点,但就这样子回家去,心里又稍有一丝憾意。
“就上这家酒店里的酒吧去坐一会儿吧。”
于是两人来到十二层的酒吧,在圆形的吧台前坐下。
“刚才的场面很盛大呢。怎么看,婚礼也总是会让人感动的。”
村冈似乎仍沉浸在婚礼的气氛中。
伊织没有接他的话茬儿,自顾自要了一杯不兑水只加冰块的马天尼。
看到伊织一脸似有心事的样子,村冈忍不住问他:“你看上去无精打采的,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那倒不是。我只是不太喜欢参加结婚典礼之类的仪式。”
伊织将玻璃杯里的凉水喝完,端起马天尼,送到嘴边抿了一口。杜松子酒的微苦通过喉咙渗入心脾,感觉非常舒爽。
“两个年轻人在众人的祝福声中开始他们的新生活,难道你看了不舒服?”
“我有什么不舒服的?只是感觉背脊骨好像有点凉飕飕的。”
“会吗?”
“所有人都夸赞他们是前途有望的青年或者是才女,祝福新人白头到老。可是有那么简单吗?”
“这个就说不清楚了,反正参加婚礼的所有宾客都是这么期望的。”
“看来大家都简单地认为,只要举行了婚礼,两个人就能够过上幸福的日子了,所以大家全都轻巧地说什么‘努力’啦‘加油’啦。我是不喜欢这种陈腐老套而又不负责任的做法。”
“那你说应该怎么办?总不见得祝福他们说‘希望你们不幸’吧?”
这么一讲,伊织也无言以对了。可是,他还是觉得如今的结婚典礼太过于形式主义。仿佛有一条无形的输送皮带,在上面通过千篇一律的仪式,制造出一个个千篇一律的热闹场面和一对对新人,原本最具有反叛精神、最讨厌形式主义的年轻人,此时却变得唯唯诺诺,将自己托付给这条输送皮带,还做出一副幸福的表情。怎么看,都觉得有些肤浅。
“受到煽惑的本人或许觉得很满足,但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看,就不那么好笑了。”
“不过,教授那样子激动我还是头一次看到。接过花束的时候,连我也鼻子一酸,差一点掉下眼泪呢。”
“老实说,我就不欣赏那种做法。放着那样的背景音乐,把会场灯光熄掉,然后聚光灯打在身上,让人看几乎落下来的眼泪,总感觉有些造作,好像故意在表演一样。”
“可是,这才是婚礼的高潮呀……”
“这种表演,也犯不着邀请那么多人来观看嘛。”
“喂喂喂,你今天是怎么了?”
村冈将凑近嘴边的威士忌朝桌上一放,盯着伊织,仿佛要从他的脸上搜寻出什么似的。
“发生了什么事?”
伊织缓缓地摇摇头。虽然对于眼下的婚礼毫不客气地批评了一通,但是与自己即将和妻子离婚之事并没有关系,只不过是这种婚礼充斥了太多愚浅而执迷的形式主义的东西。但是,事实上此刻伊织的脑海一隅的确掠过一丝离婚的事情。
“也没什么特别的……”
婚礼上只喝了些啤酒和威士忌,但由于是白天的缘故,加上现在又喝马天尼掺混在一起,伊织有些微醺了。他又加满一杯马天尼,然后很突然地说:
“我说不定过些时候要离婚了。”
霎时间,村冈好像被弹了一下似的,他怔怔地望着伊织,问道:“是真的?”
“我老婆似乎终于同意了。”
“这是怎么说?”
“昨天,我大舅子来找过我了,说是接下来只需要在离婚申请书上盖个章就行了。看来一旦决定了,实际操作出乎意料的简单啊。”
突如其来的话题,令村冈不知所措,看上去比伊织还要张皇不安。他心急忙慌地拿起打火机点烟,点了两次都没点着,第三次才终于点着。随即他看着伊织问:“你觉得这样子好吗?”
“不是我觉得好不好的问题,她同意离婚,才变成这样子的。”
“你好像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嘛。”
的确,伊织现在还没有感受到离婚的影响。
“那,孩子和房子打算怎么办?”
“这些还没有决定,现在只不过是双方对离婚都表示了赞同而已。”
四五个身穿和服的女性走进酒吧,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下,大概也是刚参加完婚礼出来的吧。可能是个个都喝了点酒的缘故,全都活跃热闹。伊织视线茫然地瞥向她们,这时村冈认真地说道:
“你不打算重新考虑考虑?”
伊织将视线收回,盯着眼前吧台内排成一列的酒瓶子,缓缓地说:“不是不打算重新考虑,但既然她已经说要离了,也只好这样了。”
“可一开始离家出走、提出离婚的人是你啊!只要你收回,事情不就有可能挽回了吗?”
“……”
“你夫人也不愿意离的,对吧?是因为你提出来,她没办法才勉勉强强同意的嘛。”
“也许是吧。”
“真搞不懂你。你到底是想离还是不想离,到底哪一个?”
这么单刀直入地诘问,伊织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虽然心里确实希望离婚,但是一想到重回自由身以后的诸多问题,又觉得烦不胜烦,甚至感到一丝寂寞。
“照我的想法,是尽可能不离婚,还像以前那样一起过下去。当然啦,如果你非要离的话,我也不会劝阻你。夫妇之间的事旁人是无法弄清楚的,所以不会干涉。”
伊织眼睛盯着酒杯,点了点头。村冈说的都是理所当然的道理,他也明白村冈不愿多嘴的一片好心。可是,如果现在要让他一下子讲清楚两个人之间感情产生裂隙的原因,又实在太难了。
“我只想问一个问题:你是不是爱上谁了?”
村冈说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伊织。伊织只好将视线错开去。
“还是你事务所的那个女的吗?”
伊织曾经向村冈介绍过笙子,还在一起吃过饭。虽然伊织没提过,但即便是对男女关系不甚敏感的村冈,也已经看出伊织与笙子关系不一般。
“哦,不是。”
伊织一面摇晃着杯子,使里面的冰块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一面摇头否认。要在以前,与妻子离婚之后也许会考虑马上和笙子结婚,至少一年前从家里搬出来的时候还是这样想的,但是现在,离婚和与笙子结婚已经不再具有必然联系了。
“和她分手了?”
“不是……”
坦率地说,并不是因为有了下一个目标才离婚的。因为没有目标,所以这种飘浮无依的感觉,使得伊织对离婚的感觉有些沉重。
“不会是又有了其他喜欢的人吧?”
一瞬间,伊织吓了一跳。幸好村冈没有再进一步追问下去。但这样一来,伊织反倒感觉有些不安了,于是他主动告诉村冈:“下个星期,我要去欧洲转一圈。”
“这种时候去?有什么事吗?”
“稍微去学习学习,顺便也放松一下,瞎转转……”
“是吗?这样可能也好。”
看样子,村冈把伊织的计划理解成是为了深思熟虑一下离婚的事情而暂避到欧洲,因而当然是只身前往,绝想不到他是和阿霞一起去。
“离开日本一段时间,说不定想法会改变的。”
村冈似乎是真心这样期待的,但是伊织毫无这样的打算。离婚是自己首先提出的,现在妻子也同意了,怎么可能再变回一张白纸呢?
“要是没有明确的跟谁在一起的打算的话,就不必急着离嘛。对不对?”
伊织一面听着村冈的说教,一面却在想着阿霞。现在,假如和谁结婚,替代妻子的位置的话,首先浮现在脑海的便是阿霞。而过去曾经非常喜欢并爱过的笙子,之所以没有迈出结婚这一步,或许是因为脑海一隅还残留着宫津的影子。
然而,阿霞却是有家庭有孩子的别人的妻子。即使自己恢复了单身,她也不可能轻易成为结婚的对象。若是阿霞也恢复单身,毫无疑问,将遭遇比伊织所遭遇到的多得多的难题。
“我不是想给你泼冷水,像我们这把年纪,一个人生活可不是桩容易的事情。虽然有佣人帮助,但是有很多细小的事情佣人是无能为力的。”
为人诚恳的村冈,看样子是真心地为伊织感到担心。
“我认识的一个画家,离婚后一下子瘦掉了十斤呢!”
“他多大年纪?”
“好像四十六吧,有一个小孩。”
伊织虽然不清楚那位画家与他妻子之间究竟有什么样的裂隙,但他很明白,离婚的确需要投入相当大的决心和精力。至少,和结婚比较起来,离婚绝对要烦琐得多,不仅费时,更消耗人的精力。
“欧洲大概待多少天啊?”
“十天左右吧。打算去荷兰和维也纳走走看看。”
“真爽啊,我也想去呢。”
这个村冈,他要是一起去的话岂不麻烦了?伊织没有理他,自顾自喝着马天尼酒。
“下星期二动身。”
照实说出来之后,伊织有些后悔了:万一村冈得知阿霞也在同一天外出的话,事情也许会复杂化。说起来,村冈虽不大可能直接给阿霞打电话,但是从一些末节细行中,两人旅行之事无意泄露出去还是有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