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冰
朝阳中,雪花在飞舞。有的地方把这称作“太阳雪”。虽说下雪了,但是天空依旧阳光朗照,所以,雪花落到地上的同时便消融了,仿佛只是为了落下而落下的雪。或者说,这雪片只有在落下的那一瞬间才具有生命。
由于气温并不低,因此雪花很大。六角形雪花的四周,似乎还黏着许多结晶似的。
雪究竟应该怎样称呼?倘若将它作为结晶,则应该用“一颗”或是“一粒”这样的量词来称呼。可是,当漫天琼瑶、飘飘洒洒地落雪的时候,“颗”或是“粒”就无法表现出它的风情了。
当然,用“片”来称呼雪似乎也不甚贴切,因为这样很容易让人想象成一片片的花瓣,或是一片片的落叶。然而,这会儿落下的雪则完完全全可以用“一片片”来形容,而且除此之外,没法用其他的词汇来形容它。在和煦的阳光下,雪花正反错动,上下翻飞,缓缓地飘落到地上,看上去恰似一片洁白的花瓣在摇曳、舞动。
伊织坐在书房的窗边,看着窗外在阳光下飞舞的白色雪花。虽说下着雪,但是时节已经是三月初,漫天白花花的雪片在摇落,但是并不感觉寒冷,倒是令人联想到春天的脚步正在逼近。
时光的脚步真是飞快啊。
好像才是不久前的事,人们刚欢欢喜喜地迎来新年,转眼二月份又走过去了。想起来,一年的六分之一已经度过,接下来,梅花怒放,樱花盛开,四月很快也将过去。等到新绿萌芽、熏风吹拂,季节就跑着进入夏天了。当人们清楚地意识到季节更替的时候,如白驹过隙般的半年,倏地就过去了,一年又轮回了。
近来,伊织深切地感觉到岁月流逝得飞快,真的是光阴如梭。
孩提的时候,根本不觉得时间过得快。从小学到中学,只期盼着日子过得再快一些,高中升入大学之后,偶尔会感到时光飞逝,但是也从未不安过,一直到二十几岁,谁都不会去介意光阴的流逝。开始感觉时间过得快是三十岁以后的事,哎呀!不经意间居然三十岁了!这时候才感到惊恐,仿佛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追赶着似的。
不过坦率地说,那个时候还是颇为从容的。四十岁往后就时常会突然间感觉时光无情,岁月无情。打个比方,之前就好像是穿过重峦叠嶂缓缓流淌的淙淙细涧,到了五字头的年纪,淙淙细涧一下子就变成了纵情奔涌的白练急流,最后终于化作陡峻山岩上一泻千丈的垂瀑,势不可阻。
然而此时,眼前雪花漫舞的光景,看上去却丝毫不闻急流或垂瀑的声息。
朝阳中纷飞漫舞的雪花,一直到中午时分方才霁止。
十一点钟左右,伊织离开书房,站在卧室的衣橱前。
今天中午,世田谷区的那个购物商场建设项目将举行奠基仪式。这个项目,与商场方面有过一些小摩擦后,最终还是采纳了伊织的设计思路。早知如此,不如一开始就放手让伊织来做岂不更好?不过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这或许就是企业的复杂之处吧。
雪已经停了,下午起天气会更加暖和。伊织拿出许久没穿的春季才穿的浅米色西服。虽然依然凉风习习,但赶在春天之前穿起西服,伊织感觉心情很是舒爽。
穿好裤子,扣好衬衣的纽扣,富子从衣橱里拿出一条领带。
“这条怎么样?”
富子选的,是条深咖啡色的嵌丝素色领带。将它放在胸前对着衣橱的镜子比了比,果然与西服蛮配的。
“好,就系这条吧。”
富子已经熟知伊织的喜好。作为女佣,她已经干了两年,一应的家务事情交给她打理基本上不会有什么问题。接着,富子又准备好了袜子和手帕,也都是咖啡色系的。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伊织总觉得自从与妻子离婚后,富子干活越来越起劲儿了。以前都是准点来准点走,斤斤计较时间的,最近却时常提早来延迟走,而且从没提出过加班费,表现出一副完全为伊织着想的样子。伊织自然不会以为她想填补妻子的空位,但是过分的殷勤卖力,却着实让他感觉很不自在。
十来分钟后,一切准备停当,伊织正抽着烟,望月开车来接他了。
“刚刚下过雪,天气倒好像暖和了。”
“这雪真是没准头哩。”
先前落下的雪已经融化了,阳光下的柏油路面上湿漉漉的。
“春天到了。”望月将车窗打开一道缝隙,随后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说道:“宫津他们到底还是结婚了啊。”
“宫津……”
“和相泽呀,昨天收到请柬了。”
伊织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衔在嘴上,想让自己沉住气。但是,他点燃打火机的时候,手指还是情不自禁地震颤着。
望月说的是真的吗?这件事伊织可是第一次听说,无论是宫津还是笙子都没对他讲起过,他也没有听别人议论过。
今年正月,伊织收到了笙子寄来的贺年卡,上面写着:“谨祝您在新的一年里万事如意。”依过去的关系来说,这样的贺卡内容也太冷淡了,不过只要收到贺年卡,伊织也就心满意足了。两人虽说已经分手,但是她寄贺年卡给自己,说明自己在她心中还没有彻底消失。
然而,现在笙子要和宫津结婚,事情的性质就完全不同了。看来,认为笙子对自己还抱有一丝依恋,完全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可是……”
伊织说到一半停住了。他想问“是真的吗”,但是又不想被望月看到自己的狼狈样子。
“这事你是听谁说的?”
“我是收到请柬才知道的。所长没收到吗?”
“哦,不……”
早上出门前看过信箱,没有发现结婚请柬。
“不过,宫津那家伙看上去像个小少爷似的,还蛮会哄女孩子的哩。听说离开事务所后,还一直跟相泽交往着呢。”
这也是伊织第一次听说。
“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做?”
“说是辞职之后打算自己创业,但是难度太大了,只好进野田工务店去做了。”
野田在建筑设计业界是屈指可数的大型企业,不知道是谁介绍他进去的。不过从发挥个人的才能这点上来说,在大企业反而更难干出名堂。
“他家里是开旅馆的,他总归是要回去继承家业的。”伊织想起笙子说过,山阴之旅的途中曾经顺路到宫津家去过。
“是嘛……”
伊织依然不愿意相信宫津和笙子结婚的事情是真的,但看起来,原以为断然不可能的事情很快就将变成现实。不过说实话,伊织并非没有预感到这样的结局,之所以认为断然不可能,其反面或许就隐藏了“万一”这样的恐惧。
女人的心思真是无法理解。和宫津一道旅游途中被强行占有之后,笙子曾经对自己的轻率悔恨不已,涕泪俱下地恳求伊织原谅,并发誓不想再见到这个人。
就是这个人,还不到半年,居然要与他结婚……
笙子鼓足勇气,老老实实向伊织坦白了发生的一切,恳求他的原谅,但其时伊织早已花心荡漾,踩着钢丝游走在笙子和阿霞之间。他也知道自己的态度招致了笙子的不满,假使这之后稍许收敛一些,对笙子好一些,不和阿霞一同去欧洲旅行的话,或许笙子就不会彻底放弃这份感情。
尽管如此,笙子为什么非要与宫津结婚呢?世上男人有的是,不可能挑来挑去,最后偏偏只挑中宫津吧?这实在是一个绝妙的讽刺,只能认为是为了激怒自己、报复自己而结婚。想一想笙子当时那副悲愤的情景,绝对让人想象不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不过,或许笙子表面上憎恨宫津,但其实心底里并没有那么憎恨。的确,宫津强行和她发生关系,这无异于施暴,但不可否认宫津确实是喜欢她的,思来虑去,最后采取了粗暴的做法,正是出于心底的爱恋。从这一点上说,较之移情于其他女人的伊织来,宫津为人更加诚实。
不管怎样,女人总是更加倾心于忠实地守护在自己身旁、时时刻刻奉献爱的男人。对她们不用鸹噪什么艰深的道理或者是远大的理想、高迈的抱负,而只要守在她们身旁,给予其所需要的东西,女人就会芳心属之,死心塌地地接受男人。这种重现实胜过重理想的本性,不仅女人有,男人其实也一样。对于三心二意、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肯收心回到自己身边的人,总不能无穷期地傻等下去吧?
宫津辞职后,仍和笙子有交往……
原以为笙子离开事务所之后,回到老家,一个人会冷清寂寞,岂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婚宴是哪天?”
伊织的脸朝着车窗外,竭力用平静的语气问道。
“我记得是下个月的三号,是不是啊?”
被望月这样一问,伊织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因为他压根儿就没收到请柬。
“所长会去吗?”
“哦,不……”
“我也不去。”望月似乎早有准备似的爽快地接着说道。
“事务所还有谁参加?”
“千叶好像也接到请柬了。他是宫津同一所大学的师弟。”
宫津只邀请了望月和千叶?在事务所干了那么长时间,邀请全体职员一起参加也很正常,但或许宫津觉得邀请所有人的话有些畏怯。考虑到宫津辞职的来龙去脉,以及结婚的对象是笙子,只邀请这两人也许是最稳妥的做法。
不过,望月的说法很耐人寻味。先探探伊织的口风,确认伊织不去之后才说“我也不去”,而且还特意强调说千叶是宫津的师弟。倒不是伊织想得太多,似乎望月是为了照顾伊织的情面才拒绝赴宴的。
“你去也没关系的呀。”
“可是,我和他不是很熟,何况又是辞了职的人。”
伊织和笙子的关系在事务所早已众所周知,无人不晓,虽然松江之事没谁清楚,但是其后笙子的离职总有点蹊跷,这是所有人都感觉得到。也许所里的同事们都在顾及伊织的感受。
“说起来,两个人都还不错……”伊织故意用明快的语调说道。
他想显示出一种态度:虽然笙子最终和宫津走到一起,但自己并没有因此而沮丧,反而由衷地为他们感到高兴,这就是自己的理解和大度。
“他们两个好像蛮般配的哩。”
“可是他们辞职后还一直在交往,这我可是一点也没听说呢。”
“那有什么,蛮好嘛。”
“可是……”
望月的语气里显露出愤慨,倒是伊织反过来宽慰他:“只要他们两个幸福就好……”
伊织凝视着阳光朗照的柏油道路,口中说出的却是与内心想法相左的话。
奠基仪式准时在世田谷的施工现场举行。首先由神社的神主主持祓除仪式,祈求神灵保佑开工顺利,无灾无难,然后是建设方协和百货集团的社长贺词,接下来在附近的餐厅举行酒会。
参加者中有协和的社长、这家百货商场的候任总经理以及其他干部,负责施工的大村建设公司方面的相关人员,加上当地社区的一些头面人物等,共四五十人。
“我们打算将这家百货商场建成这一带的标志性综合商业设施,还望你多多关心啊。”
须贺部长心情很好地同伊织搭着话。伊织礼节性地与之寒暄了几句,脑子里却全都被笙子占去了。奠基仪式看样子得进行一个多小时,伊织只待了半个钟头就离开了会场。
“接下来回事务所吗?”望月问伊织。
伊织推说下面还有事情,于是在涩谷下了车。原本是打算奠基仪式之后直接回事务所的,但是突然间改变了主意。个中的原因,显然是因为出门时听说笙子要结婚。
在涩谷与望月分开后,伊织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他迎着朗耀的太阳,朝道玄坂方向信步走去,途中进入一幢大厦底层的咖啡店。兴许是过了写字楼的午休时间,店堂内清闲得很。伊织坐下来喝着咖啡,又情不自禁地想起宫津和笙子的事。
即使现在一个人坐在这里思索,伊织仍然不相信这件事是真的。他有一种似乎被欺骗了的感觉。
可是望月为人诚实,也没理由撒谎,他说收到了结婚请柬,绝对没什么好怀疑的了。可是笙子为什么不给自己寄请柬呢?从两个人与自己的关系来说,最先应该邀请的理应是自己呀。
不过换个角度来考虑,正因为曾经最亲密,所以才不便邀请吧。站在宫津的立场上,伊织既是情敌,又曾是自己的上司,而他偏偏抢走了伊织的女人,并与她结婚。有了这层关系,自然不可能像没事一般寄什么请柬了。笙子也一样,两人过去曾经形同同居,邀请伊织来参加婚宴,只会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怎么面对。况且那么做也大有故意嘲讽伊织的嫌疑,算不上地道。
不邀请伊织参加,一定是两个人共同商量的结果。
不过,即使是这样,也应该以某种形式通知自己一声嘛,虽说其中有种种事由,但这样做也算是正常的礼节。所有人都知道了,只有自己一个人被蒙在鼓里,令伊织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凄楚和遗憾。
倘若宫津和笙子坦率地希望伊织出席,伊织是不可能回绝的。假如再真诚地说一句让过去的事情全都像流水一样逝去,从今往后还望多多关照之类的,伊织的疙瘩就会彻底解开。伊织不想永远为宫津的事情而心里不愉快,不管是不是情敌,如果宫津无论如何非笙子不爱的话,伊织也不会不放手。尽管不情愿,尽管还有留恋,但是笙子愿意,伊织也没法阻拦。
不能因为过去曾经有过关系,所以就不可以参加婚宴。过去是过去,对于迈向新的人生的两个人,伊织毫不吝惜送上自己的祝福,假使有所期求,伊织甚至可以站到台前去致辞。事已至此,再重提旧事、翻唱老调毫无意义,伊织还是有这点自制力的。
可是,想是这样想,假如真的接到请柬,伊织会如两人所愿出席婚宴吗?现在只是假设来考虑,一旦假设成为现实又另当别论了。假如果真邀请他致辞,他能够从心底里由衷地为两个人祝福吗?看着新郎新娘肩挨着肩幸福地坐在主桌上,他能够雍容自若地拍手喝彩吗?坦率地讲,伊织没有这份自信。保不准致辞中流露出一丝煞风景的话来也难说,嘴上说“祝福”,但是心里也许巴不得两人早早散伙呢。这样一想,似乎不寄请柬倒是最安全最周详的做法。如果冒冒失失地寄来,反而令伊织左右为难,所以干脆不请为好。
想到这里,伊织心中忽然又生出别的想象。说不定,不给伊织寄婚宴请柬,其实是笙子在为伊织着想呢。
与其冒失地邀请出席,使得伊织感到为难,倒不如低调不事声张,或许更加合情合理。事情既已至此,笙子肯定是不想给曾经帮助过自己的人添麻烦,所以考虑再三才决定这样做的。
伊织喝着凉透了的咖啡,独自会心地点着头。笙子一定是这样想的。虽然她马上要和宫津结婚,但是她并不想丢弃自己。这次结婚并不是出于爱情,而是因为心里的精神支柱失去之后不得已的选择,是因为和自己分手之后,心灵的空虚无法排遣,出于填补空白才结婚的。
或许这样想太过一厢情愿了,但是现在他只有这样宽慰自己而已。
即使结了婚,笙子的感情仍然在自己身上——这样想着,伊织的心情方觉得稍稍好受一些。
不管怎么说,笙子是自己使她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的,领着处女笙子初涉云雨,让她懂得男女情爱的欢悦的是自己,说起来或许可笑,但是伊织觉得自己真的是一直在尽心竭力地培育笙子。他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地知道笙子的一切,从小而浑圆的胸脯,瘦削的腰肢,还残留着少女般弹性的臀部,一直到右腹部下方那颗黑色的痣,伊织都记得清清楚楚。这样熟悉的身体,会怎样去接纳别的男人?笙子会展现出怎样的表情?
笙子最敏感的部位,手指触及那里时的轻重,以及她最容易得到快感的体位,伊织全都一清二楚。这些是伊织与笙子四年间蓄积的秘密,也是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知道的感觉。
宫津能够发现这些秘密么吗……
论体力,宫津占上风,但是说到对女性的经验,伊织绝不认为自己会输给宫津。虽然不再有年轻人那种一泻千里的爆发力,却拥有可凌驾于这种爆发力之上的温柔和技巧。更重要的是,笙子的身体经过四年的岁月积累,已经习惯和适应了伊织,从性事开始到结束,从头到尾整个过程她所切身体会到的都是伊织的方式。
“这些是不可能轻易改变的……”一面思索着,伊织一面对自己说道。
宫津抢跑了笙子,甚至下决心和她结婚,但他无法独占笙子的身体。即使感情上屈从于宫津,但是笙子的身体也不会轻易屈从的。宫津即使得到了笙子,给予她自由,但他所拥有的是一副由伊织培育和调教出来的身体,不管宫津怎样狂爱笙子,笙子如何接纳宫津的爱,笙子的身体依旧牢牢记着另一段历史。大脑和心可以忘掉过去,但是身体却不可能轻而易举地忘记,即使大脑会背弃过去的历史,但身体是不会背弃的。
“身体的记忆比起大脑的记忆更加靠得住。”
此刻,伊织坚信这一点。除此之外,又有什么能够安抚他将爱恋四年多的女人拱手让给其他男人的懊丧呢?
虽然脑海里对两个人的结婚总算认可了,但是心情依然抑郁不爽。为了排遣心中的郁闷,伊织起身走到收银台边拎起电话,打算试着往辻堂阿霞的家里打个电话。
现在,他是彻底失去笙子了,而能够慰藉他空虚心灵的就只有阿霞了。现在是午后,伊织想阿霞兴许不在家,但电话接起来之后,先是传出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随后阿霞就接过了电话。先前接电话的看样子是阿霞的女儿。
“不是说好的后天吗?”阿霞听到伊织突如其来的电话,禁不住问道。两人的约定是后天见面。
“今天出不来吗?”
自进入新年,和阿霞几乎是以每周一次的频次见面。白天,阿霞出门问题还不大,晚上就有点不方便了。有时候两人中午前就互相联系约定好,但因为伊织毕竟工作在身,总不是那么顺当。
“有什么事吗?”
“突然很想见你……现在马上碰面也可以啊。”
大概是伊织像小孩般的性急实在好笑,阿霞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您不是还有工作吗?”
“这个倒不要紧。”
如果返回事务所,翻看一些文件,接下来四点钟还有一个关于多摩那个项目的会议。不过,要是阿霞肯出来,会议改到明天也没关系,反正参加者都是事务所的下属,随便找个借口就可以改期的。
坦率地说,伊织今天不想进事务所。从中午一碰头望月就说起笙子结婚的事情来看,婚宴的请柬应该是昨天寄到的,连年轻的千叶也收到了,所有职员一定都会就此议论纷纷。伊织觉得这种时候露面,心情肯定不会好受。
虽说笙子已经离职,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了,但是所里仍有人觉得伊织还和她保持着关系,即使知道两人已经分手,也有人出于好奇想看看伊织的笑话。
“现在马上出来,不行吗?”
“真是难办啊……”阿霞用像是母亲对待孩子的口气说道,“您稍等一会儿。”过了片刻,阿霞的声音再度响起:“好吧,我赶过去。再有一个小时出发,到那边我想大概是四点钟左右吧。”
“那太谢谢了!我在公寓等你。”伊织握着听筒点头致谢。
随后,伊织给事务所打了一个电话,说因有急事四点钟的会议改到明天举行。
因为自己的私事而擅自改变预定计划,似乎有点说不过去,但这恰恰是一家小企业的最大优势。假如换作大企业,即使身为社长,也是绝对不可能这样的。
近来伊织时常会想,假如身在政府机构或是银行等一本正经的单位,像自己这样的人肯定是待不下去的。自己绝对无法适应早上按时上班,傍晚再按时下班的单调生活。大学毕业后,第一个工作的公司是一家比较自由的企业,后来独立出来自己开公司做,在时间观念方面变得越来越随性,现在事务所按照伊织的方针,连早晚进出打卡都不需要。在旁人看来,或许太随便了,但是伊织认为,只要各人做好各自的工作就可以了。像设计这类需要创造力和创意灵感的职业,最适合在一种自由宽松的环境下工作。
虽然今天的变更有些过头了,但是因为突然间想见阿霞,所以也是一种不得已的随性吧。
换一个角度看,或许正因为具有这种自由,伊织才能在这样的年龄依然孜孜地追求女性。倘若缺少这种自由,一开始就会觉得无力为之,也许根本就不会对女性燃起欲情。又如,假使周围的人目光严厉,对男女之事规矩颇多,在这样的氛围中,人往往会强迫自己去迎合、去适应,慢慢地就会安然习惯于这种氛围,也就失去了激情,也不懂得恋爱的痛苦了。所有事情都在规圆矩方的既有常识中考量,像他这样携妻挈女的人,怎么可能去追求别的女人呢?
不过,这样的人究竟是不是真的性情如此,似乎又很靠不住了。
比如,表面看上去斯斯文文的人,突然间会变得极其好色,做出种种猥亵的举动,那是因为其正常的欲望被压抑,于是只能隐晦,转而以偷偷摸摸的方式进行发泄。像在电车、酒吧等地方偷偷触摸女性,或是像换了个人似的乱发酒疯的男人,基本上就属于这种情况。
在这方面,伊织可算是得天独厚,优哉自得,将喜欢的女人用秘书的名义堂而皇之招进事务所,安置在身边。因为不是那种氛围森严的单位,所以不会招致别人议论,即使有人议论也不会因此丢掉活儿。即便同时周旋于数个女性之间,只要拿得出像样的设计方案,在业界照样可以长袖善舞,游刃有余。相反地,哪怕为人再严谨再循规蹈矩,如果设计不出好的东西,依然被视为无能。
但是,这种自由的氛围有时候也会让人吃苦头。作为手下职员的宫津,公然抢走所长的女人,不能不说就是这种自由带来的恶果。
回到公寓,伊织在书房里将从事务所带回来的文件资料等翻了一遍,依然未见结婚请柬。
“先生您真忙呵。”
其间富子进来替伊织倒水添茶,伊织含含糊糊地应着,随即突然想起来,说:“你可以回去了。”
“有客人吗?”
富子的直觉确实太敏锐了。伊织只不过若无其事地说这么一句,富子立即觉察到可能有什么女人要登门。
“才刚四点钟……”
“今天早些回去也没事。”
见伊织语气略显不悦,富子退了出去。大概十分钟后,她穿好外套又走进书房。
“那我回去了。我把床单换了条干净的。”
知道女人要来,特意煞有介事地整理床铺、换上床单,这就是富子令人讨厌之处。伊织皱着眉头没搭理她。
“那我就告辞啦……”富子郑重其事地哈腰告退,走出房间。
真是个让人为难的女人。然而,如果没有富子,伊织的日常生活立刻就会陷入困境。如今,从煮饭做菜到打扫洗晒,所有家务都依仗富子操持着。
既然这样,还不如身边有个妻子哩。
正在呆呆地想着,电话铃声响起。伊织还以为是阿霞打来告诉他自己来不了了,可是接起来却听到一个清脆的少女的声音:
“喂喂,请问是伊织先生吗?”
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到过,但伊织一时想不起来,只得含糊地应着。对方随即换作了明快的语调:“爸爸……”
伊织这下子才醒悟过来,原来是大女儿真理子。
“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吗?”
“谁让你‘伊织先生、伊织先生’的……”
自从正月里和妻子正式离婚以来,这还是女儿第一次打电话来。
“可是,我说得没错呀。”真理子用她一贯的语速飞快地说道,“刚才,美子受伤了!被汽车撞到,脚骨折了!”
“真的?!”
“现在在车站前面的那家医院里呢。”
伊织看了一下手表,已经过了四点。
听筒里继续传来真理子快速的声音:“美子是骑自行车去买东西的。回来的路上,被汽车撞了一下,送进车站前的深野医院一检查,说是右脚的骨头撞断了。”
“右脚什么地方?”
“听妈妈说,在脚脖子上面一点,要绑上石膏住院治疗呢。美子不会留下后遗症走不了路吧?”
面对女儿的担忧,不是医生的伊织也没法回答。
“妈妈呢?”
“在医院里。我今天因为考试停课,所以在家里。”
妹妹发生了意外事故,自己又一个人待在家里,大概真理子心里有些害怕吧。
“二丁目的拐角那儿不是有个三岔路口吗?稍许有点斜坡的地方。美子从自行车上下来,突然有辆汽车开过来。我老早就觉得那儿挺危险的……”
现在讲这些有什么用,伊织更关心的是美子究竟伤到什么程度。
“那么就是说,美子和妈妈一块儿在医院里?”
“是的。爸爸想给医院打电话吗?”
“直接问一下医生,情况应该说得更加清楚些嘛。”
“那可以呀,不过我想,最好不要让妈妈接电话。”
“为什么?”
“我说要给爸爸打电话告诉一声,可妈妈说不用打。我这个电话也是偷偷给你打的呢。”
妻子究竟是怎么想的——哦,现在已经不是妻子了——她似乎不打算再将自己看作是真理子她们的父亲。伊织不相信,但是又觉得她会干得出来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想来想去还是告诉爸爸一声比较好……”
“谢谢真理子,幸亏你告诉我。”
看起来,到底是血肉相连的女儿比离了婚的妻子感情更牢固啊。
“那好,我打电话给医生问问情况吧。”
“爸爸,你不去医院吧?”
“要是伤得厉害的话当然要去,不过等会儿有客人要来哩。”
“虽然妈妈那样说,但是我觉得你去医院也没关系。再说了,你要是去的话,美子一定会高兴的……”
伊织放下听筒,立刻查询医院的电话号码,随即打了过去。先报名字,然后告诉对方说自己的孩子遭遇交通事故受了伤,多谢医生照看,接下去便询问美子的伤情。等候了片刻,另一个人接过电话,说是医生这会儿正忙着,没空听电话,听口吻像是护士长。
“是右脚的踝骨处骨折,不过伤得不重,不要紧。不用手术,只需绑上石膏就可以了。医生说一个月左右就可以康复了,不过眼下脚肿得挺厉害的,所以需要住院看护一段时间。”
“谢谢。我是孩子的父亲,请你们多多费心了。”
伊织谢过之后挂断了电话。看情形,不马上赶去医院也无大碍。
伊织稍稍安下心来,看了眼手表,四点二十分。假如现在赶去医院的话,和阿霞就没法碰面了。死乞白赖地将她从辻堂叫出来,等她赶到公寓,一看自己却不在,阿霞一定会不高兴的。虽然事后解释一下她也能够理解的,但是难保对两人的关系没有影响。
然而妻子关于女儿出事的事情说出“不用告诉他”的话,却令伊织大大受伤。是不是以后女儿们生病、住院,妻子都不打算告诉自己?虽然已经离婚,但是妻子和女儿们的生活费伊织可没含糊,全都照给,夫妻离婚归离婚,但作为一个父亲,他并没有失职。相比之下,妻子的做法好像太不近人情了。
或许她是出于为伊织考虑,怕告诉了反而引起伊织不必要的担心。可是,女儿明明提出给父亲打电话告诉一声,妻子却拒绝了,说是没必要。如此冷淡的态度真令伊织诧异。
女人真是厉害啊……
现在伊织才幡然醒悟,有一种女儿被当作人质裹挟了的感觉。无论伊织怎样恳请,只要妻子说声“不”,孩子们就无法轻易和父亲接近。
事实上,自从离婚之后,女儿一次也没给自己打过电话,说不定这也是因为妻子在从中作梗。尽管是自作自受,但是想到离婚后还要忍受女儿们离他而去的孤独,伊织不禁唏嘘起来。
为了拂散抑郁的心情,伊织起身站在阳台上,凝望着黄昏中的摩天大楼群。恰在此时,公寓门口的对讲电话响了起来。伊织开了锁,几分钟后阿霞出现在门口。
“可以进来吗?”
阿霞照例小心翼翼地朝四下张望,随后轻手轻脚地跨进门。
“蛮快的嘛。”
从咖啡馆里给她打电话是两点钟不到一些,之后穿戴打扮再出来,确实是够快的。
“因为赶着出来,穿成这副样子就过来了。”
今天阿霞穿着一套香奈儿的西服,衣襟口微微露出滚着黑线条的绢质衬衣,外套拿在手上,手里还捧着一束用纸包裹着的鲜花。
“到底出来啦。”
“您发命令了,我怎么敢不来呀?今天突然间空闲了?”
“也不是啦……”
伊织不愿意提起女儿受伤的事情。男女幽会之际,让对方嗅出家庭的气息自然是禁忌,这也是中年男女恋爱中的铁定原则。
当然,女人有时候会情不自禁地扯出来关于家庭的话题,但是阿霞却从未主动谈起过自己的家庭以及丈夫,最多也只是提及女儿,况且并不是很情愿的。
说不出是默契还是特意迎合她,伊织也不向她讲自己家里的事情。现在女儿受伤的事情即使和阿霞说了,女儿的伤势也不可能因此而有所好转。
“我带花来了,不过没想到你屋里还是插着花呢。”阿霞看着装饰橱里的花说道。
最近,富子时常会买些花花草草带来,今天细长的花瓶里插的是蔷薇和满天星。
“打扫房间的女佣插的。”
“要是她发火我可要挨骂了,我还是悄悄插在不起眼的地方好了。”
阿霞开玩笑地说着,随即打开包着花儿的纸包,拿出一束野春菊。
“最近的花店简直找不到一点季节感了,这种花从一月份到现在都一直有的卖呢。”
伊织点了点头,想起以前笙子带来的花与阿霞带来的花互相对峙的情形。
阿霞插起花来颇为精致。她顺手将放在茶几上的水晶烟灰缸拿起,伊织弄不明白她要做什么,只见她在烟灰缸中央放入插花针盘,然后将野春菊插在上面。弄完之后再看,洁白晶莹的水晶与紫色的野春菊恰好形成鲜明的对比,仿佛野春菊在烟灰缸里自然地绽放开来。
“放在这里可以吗?”阿霞将花放在茶几上,“本来,我是想插在备前的花瓶里的,不过里面已经有那么漂亮的花了。”
大概阿霞本不想去与装饰橱内的蔷薇争辉的,但是现在,静静开放在水晶上的野春菊反而更加醒目。
“真漂亮。花瓶里的花给人感觉有点杂乱无章,而这束野春菊才是艺术品哩。”
“你也用不着硬性抬举夸赞嘛。”
伊织似乎早就料到她会故作高姿态,他站在阿霞面前,将脸凑上去。
“做什么?”阿霞轻轻转开脸去,好像明知故问。伊织将手绕在阿霞肩上轻轻一扳,很自然地令阿霞形成仰面朝上的姿势,随后吻了下去。
阿霞坐在沙发上,伊织弯腰站在沙发前,四片嘴唇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不一会儿,伊织轻轻拉过阿霞的手,嘴唇一刻也不肯松开,将阿霞拽起来,随即往卧室移去。伊织头脑中,女儿受伤的事渐渐地消失了。
阿霞身穿西服的一大妙处便是,脱去衣服至上床之前,身上寸缕不挂。和服的场合,贴身会穿件衬褂,而西服则没有类似的东西。此刻,伊织先脱掉衣服上了床,阿霞将衣服脱去之后,说了句:“借你的浴袍穿一下。”伊织没有应答,早已熟知衣物摆放位置的阿霞从衣橱里拿出伊织的浴袍,裹在全裸的身上。
这下可以上床了吧?可是,阿霞在床脚立定不动。伊织心里想反正已不是少女,不必拘谨,手脚利落地上床就是了,可阿霞似乎仍然期盼着一个合适的契机。只要伊织说声“快点来吧”,或者伸手拉一把,阿霞便可以顺势上前,但是伊织却假装糊涂。终于,阿霞忍不住了,她轻轻唤了一声:“唉……”
阿霞欠着身子看着伊织,那眼神分明是在催促:你倒是叫一声呀。看到阿霞为难的样子,伊织这才掀开被子的一角,招呼道:“快,上来……”
于是,阿霞裹着浴袍,从床脚轻手轻脚地钻进被子。
“脱掉。穿着这玩意儿,就像抱着个大玩具熊一样。”
伊织说着,撩起浴袍下摆。浴袍下面是与生俱来的温润滑爽的白皙肌肤。伊织享受着阿霞酥松绵软的肌肤,一只手去解浴袍的带子。敞开前襟,阿霞两边肩膀露了出来,伊织于是迫不及待地将她紧紧拥在怀里。
因为是在床上,阿霞一点也没有反抗,她扭动着上身,倒好像是在协助伊织脱浴袍。此时,伊织的脑子里,笙子和女儿的事情已经全部忘却,只有眼前的阿霞填满了他的大脑。不知道阿霞是否清楚地了解男人的心事,阿霞偎依在伊织的臂弯里,屏息静气,一动也不动。
然而这肌肤相偎的安静瞬间,只不过是冲向下一个欲情燃烧的高峰的台阶。伊织紧紧拥着阿霞,几乎将她的肋骨折断,这会儿他的手略略松开,阿霞随即喘了口气,轻轻抬起头。伊织用左手枕住阿霞的头,右手慢慢滑向阿霞的后背。
阿霞的身体中有几处特别敏感。下颚下面,沿后背中央一条直线往下,这些都是容易感知的地方。伊织将手轻轻地、轻轻地从后背往下滑去,动作几乎在触及与不触之间。移至腰际,阿霞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呻吟:“啊……”同时上身腾地一下子绷紧了,就像一具精巧的玩具一样,只要按下机关,马上就会做出相应的反应。伊织觉得非常有趣,于是从上往下,又由下往上来回滑动,使得阿霞发出越来越高的呻吟声,最后哀求般地喃喃道:“别……”此时的阿霞已经全身燃烧,不论触及什么地方都有强烈的反应,整个身体都变成了性感带。
阿霞的身体就像一座城门洞开的城池,随着敌人的猛攻,随时即将陷落。
然而伊织还不急于一口气冲入城内。虽然敌方已经高举双手,表示降服,但是仍需小心再小心,入城只是时间早晚的事,此刻更应好生折磨煎熬她一番。
“不要……”终于,阿霞坚持不住发出了信号。
一语不出,敌方也自会前来恳求,那时再优雅地以体恤的姿态堂堂进入。
一旦入城,在陶醉于胜利的美酒的那一瞬间,男人便像抽掉了筋骨似的,最后只有被对方欺凌的份儿,因此,入城仪式理应尽可能地延缓。
攻城陷池,雄赳赳气昂昂地激情动作仅仅是短暂的一瞬,很快两人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重新归于寂静。阿霞照例略略伏着,躺在伊织的胸膛上,伊织将右臂垫在阿霞头下,四只脚则像三明治似的交互叠压着。
两人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许久没有动弹。以往大多是六七点钟碰面,到阿霞不得不赶回家的九点之前,两人脑子里惦记着时间,珍惜着那分分秒秒。而今天,比以往早了将近两个钟头,再说伊织后面也没有什么事情要赶着做,因此时间非常宽绰。两个人就这样渐渐进入了梦乡。
等到伊织睁开眼睛,看了看床头柜上的台钟,时针指向七点半。伊织还像以往那样,只觉得时间过得太快,忽而意识到离阿霞回家还有两个钟头呢,于是又宽下心来。
近来伊织稍稍有些失眠。以前从没有睡不着的时候,尤其是喝酒之后,差不多是贴着枕头便呼呼地熟睡过去,连自己都感到惊讶。可是最近两三个月,却常常是上床后久久无法入睡,明明身体感觉累了,大脑却依旧清醒异常。一开始心想,读几页书或许就会产生睡意,结果却没有什么效果,严重时几乎神志恍惚一直到天亮都没法入睡。
睡不着觉,便将工作中的事情、离了婚的妻子的事情、阿霞和笙子的事情以及自己的将来等等,胡思乱想地琢磨起来。所有这些,任伊织怎么去想都不得要领,想不出一个结果,故而再想也是愚不可及,却一而再,再而三,周而复始地在他脑子里浮现萦绕。
为什么会这样呢?伊织自己也感觉不可思议。或许是和妻子离婚,孑然一身,才造成了失眠吧。
昨晚又失眠了。一直到凌晨近四点钟,还是昏昏沉沉无法入睡,因此,今天仍然感觉睡眠不足。此刻挨着阿霞温暖的身子,好像睡得特别香甜。然而,现在小睡了一会儿,到了晚上恐怕依旧难以入眠。
伊织犹豫着要不要马上起床,身边的阿霞却睡得很熟。她依然略略脸匍匐着朝下,左肩从被子里露出来一截,平静而匀整地呼吸着。然而,伊织抻直了上身想去看床头柜的台钟时,阿霞的手却下意识地扯住了伊织的手腕,好像在制止他让他别动。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还是出于对男人欲从床上脱身的本能察觉?伊织不禁既觉得有些好笑,又觉得实在可爱。
感觉着阿霞温润的肌肤,伊织脑子里女儿骨折的事情又复苏了。
后来怎么样了?本想再打个电话去问问伤情,但是妻子一句“不用告诉他”的话,令伊织心灰意冷,了无情绪。从医院护士说不用担心的话来看,大概不要紧吧。伊织宽慰着自己,睡意重又袭来。
伊织再次醒来时,时间已过了八点。这次是阿霞先睁开眼睛,紧接着伊织也睁开了眼睛。
“刚好……”
阿霞看了一眼台钟,露出安心下来的样子。她将抻直的上身又钻入被子里。
伊织抬头也望了一眼台钟,然后轻声对阿霞说道:“你睡得好香啊。”
“一下子睡了两个钟头,真难为情。”
“中间还打呼噜了哩。”
“啊……我绝对不会打呼噜的。你骗人的吧?”
“当然还没到呼噜的程度,不过你的呼吸正好吐在我胸口,弄得我痒兮兮的。”
“对不起。你刚才要这样说就好了嘛。”
“不过,真的很舒服哩。”
甜蜜温柔的气息,既是阿霞的生命象征,也是阿霞爱的嗫嚅。
“真安静呵。”
确实,这样安静地躺在床上,绝对想象不出这会儿才是刚刚入夜的八点多。
“今天穿的是西服,不用花太多时间的。”
“可是,也得起来了……”
无论几时相会,等到分别的时候,照例总是依依不舍地一直在床上待到最后一刻。
“我送你回辻堂。”
“不用了,你还是照样歇着吧。”
“已经睡够了。今天没喝酒,不要紧的。”
“真的不用为我担心呀。”
“是不是我送你会给你添麻烦?”
“那倒不是……”
“那还是让我送送吧。好久没两个人一起开车兜风了,也不错呀。”
邂逅没多久,伊织也曾有一次一直将阿霞送回辻堂的家。伊织清楚地记得那晚的月亮有些朦胧,当看着阿霞闪身进入被茂密的绿树掩映的豪宅时,自己心里还泛起一丝嫉妒。自那以后,他就下决心再也不送了,但是此刻这样的心情早已淡漠了。
“反正有车,还可以稍许再睡一会儿哩。”
“可是,已经八点半了呀。”
伊织一面点头,一面依然恋恋不舍地轻抚着阿霞润滑的肌肤。
与和服相比起来,西服穿脱都非常简单便利。大约三十分钟之后,阿霞已经穿戴好香奈儿的套装了,头发也梳理得与来时一模一样。
“我真的自己一个人回去就可以了。”
阿霞还想谢绝,但伊织不容分说地将她推上副驾驶座。
“上次你也送过一次,已经快一年了呢。”阿霞似乎也想起了上次送她回家时的情景。
“路我大致还记得,等到的时候你再帮我指点一下。”
伊织踩下油门的同时,脑子里又想起了女儿。女儿遭遇车祸受伤的当天,自己却和一位有夫之妇在开车兜风,想想实在过分。不过,一想到妻子连告诉自己一声也不肯,他又觉得自己这样做也合情合理。
“这么晚了,车子还这样多啊。”
从青山大街驶上二四六号国道,再转入八环,然后走第三京滨高速——这条道与上次所走的完全相同。
“今天是临时安排出来的,后天还是照约好的,笃悠悠地一块儿吃顿饭。记住了,六点钟碰头。”
“又要见面吗?”
“后天是早就约定好的正式约会嘛。你有什么不方便吗?”
“那倒不是。不过,见面太多的话你会厌倦的……”
“怎么会?我现在可只有你一个人啊。”
“现在嘛……”阿霞说到这里稍稍停顿了一下,“后天还是不要见面了吧?”
伊织摇了摇头,随即望着阿霞一脸正经的样子,接着说道:“那么,后天就放了你吧,不过下个星期一块儿去京都怎么样?”
“是有什么项目吗?”
“不是。星期六有空可以跑得出嘛。真想去旅行哩,好久没两个人一块儿去了。”
“……”
“去京都的话只需乘新干线就可以了,应该没问题吧?是后天见面,还是下个星期去京都,你选哪个?”
阿霞没有马上回答,她眼睛盯着前方。
“到底选哪个啊?”伊织紧叮不舍地又问了一遍。
阿霞终于轻声答道:“想去京都。”
前方望见绿色和红色的信号灯,第三京滨高速道路的收费站就在前面。过了收费站,车子拐入右面的车道,很快便进入横滨新道。平时因两条车道合流成一条车道而拥堵不堪的新道,这会儿也因为早已过了晚上九点,通行车辆剧减,故而行进非常顺畅。
“照这速度,说不定十点钟之前就可以到了。早知这样,还可以再晚点出来的嘛。”伊织感觉好像吃了亏似的,但是阿霞却并没有因为很快能够回家而显得为难。
“去年去奈良是在六月份吧?”
那次虽然住在京都,但是立即又前往奈良,因而没能悠闲地欣赏京都的风情和景物。这次从一开始就决定只游京都一处,应该可以比上次更加从容些。
“难得到京都住一次日式旅馆怎么样?”
“你有熟悉的吗?”
“我知道一家旅馆,在东山脚下,地方虽小,但是有庭院,很有情调哩。有段时间没去住了,我明天就打个电话过去预约吧。”
之前去京都和欧洲住的都是西式酒店,偶尔住一住日式旅馆也别有情趣。伊织想象着在纸灯笼淡淡的映照下,于房间一隅的榻榻米上安然就寝的情景。
“樱花或许还早,不过,彼岸樱应该已经开了吧。”伊织因相隔许久又能与阿霞一同旅行而心花怒放,“星期六下午一点钟左右,在新干线的站台上等。不过,这之前能不能再一次碰头啊?”
阿霞直直地望着前方,她的表情说不出是同意还是回绝。
“没问题吧?”
伊织又小心翼翼地追问,阿霞隔了片刻回答道:“好吧,我来。”
“行啦,说定了!”
伊织重新握紧方向盘,车子似乎已经从新道驶入了一号国道,周围人家骤然多了起来,来往的汽车也多了许多。
“今天稍微有点云,不过还是看得见朦朦胧胧的月亮。”
右手边的山麓之上,春夜的月亮躲在云层后面,仅仅隐约显示出它所在的方向。
伊织右手握住方向盘,另一只手悄悄放到阿霞的膝盖上。
车子驶下国道、拐入小路进入辻堂,是十点钟刚过。和从东京站乘坐电车比较起来,差不多快了将近一个小时。
“到海岸边去转一会儿吧?”伊织提议道。
阿霞的视线朝车上的时钟瞥去,没有作声。伊织来这附近的高尔夫球场打过两三次球,所以大致方向心中有数。
“从这个交叉路口往左拐没错吧?”
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将车窗摇下条缝隙,立时迎面拂来的风中夹带着一股大海的气息。
“好久没来了哩!”
开年之后来湘南还是第一次。不一会儿,道路两旁的居屋家宅变得稀稀拉拉,前方只望见黑暗的夜空向远方延伸着。路面变成向上的缓坡,翻过坡道应该就是海了。
“到了这里就不用害怕了吧?”
伊织心想,离阿霞家不远了,她应该会安心下来,可是不知为什么,阿霞依然不作声,或许离家近反而使她感觉到了不安。
翻过坡道,前方果然便是大海。道路沿海岸线平行向前,左右两旁是密密麻麻的松林。伊织将方向盘打向右边,朝小田原方向驶去。
“平时这里一直堵得很厉害。”
伊织记得这条道路经常拥堵,从逗子、叶山,经江之岛,一直到茅崎、小田原,这条道路将美丽的海岸线一路连接起来,因而每逢周末或假期的时候,路上车满为患,时常堵塞。然而现在,只偶尔有一两辆车子交汇而过,其余时候则是一片寂静。
驶了大约两三公里,左手边道路渐渐宽阔,路边有个临时停车处。伊织将车子停下来,打开车窗,顿时大海的波涛声传入耳朵,好像就近在身边一样。
“真安静……”
海的上空覆盖着厚厚的云层,一路上朦胧可见的月亮此刻也看不见了。
“你有没有来观赏过大海?”
副驾驶席靠着海岸一侧,因而伊织朝大海望去时,很自然地便凑近阿霞。
“可能是因为就住在附近的缘故吧,反而不怎么来观赏呢。”
“春天到了。”
从车窗缝隙中飘进来的海风,确确实实饱含着春天的气息。伊织呼吸着微风,顺势将手按在阿霞肩膀上。从后面驶近一辆汽车,倏地又远去了。
待车子的尾灯消失时,伊织轻轻吻了阿霞一下。
车灯熄灭的车内,一对男女比肩交臂吻在一起。然而,没有任何人看到这一景象。偶有一辆车子驶过,也是漠不关心地疾驰而去,四周随即重归寂静。唯有春天的微风和大海的波涛声,透过打开一截的车窗飘进来。
伊织轻轻放倒车座,搁在阿霞膝盖上的手开始悄悄移动。
现在两人坐在车内,伊织并不想与阿霞再度交合,不过纳唇接吻之际却渐渐生出一丝恶作剧的念头:虽不像年轻人喜欢做的那样在车内做爱,但也可以撩惹一下阿霞,让她难受难受。只要一分手,阿霞就会回到自己伸手难及的地方去——这样的心理,更加刺激了伊织恶作剧的念头。
从双唇到阿霞特别敏感的耳根,伊织一面移动双唇,一面将手轻轻滑向阿霞的双股之间。霎时间,阿霞双膝紧闭,仿佛在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伊织停住手,隔了一会儿,又伺机移动起来。
和女人狎昵,最要不得的便是心焦气急,这样往往会失败,而必须耐着性子慢慢地来,即使效率差但最终才能成功。再说,渐行渐进也才更加具有情趣。这会儿,看上去似乎困惑游移、甚至已经有点泄了气,但不知什么时候,伊织的手却神不知鬼不觉地伸至阿霞的大腿之间。一开始阿霞还坚决抗拒,但是渐渐地,她的两腿松了劲儿,仿佛心思一变,上身向后倾仰,整个身子绵软下来。虽说还没有到达最后的顶点,但也只差一步而已。
又有一辆汽车从旁边驶过,车灯将四周一下子打得亮晃晃的。伊织却毫不在意,他全身的神经都集中到右手指上,悄悄地、慢慢地继续向前移动。几次反复之后,手指尖上传来一种温润的、湿乎乎的感觉。
阿霞的下身禁不住这般长时间的戏弄,早已潮涌泉突。伊织一面轻抚,一面喃喃道:
“全部,都知道……”
不清楚阿霞是否明白这番话的含义,她只是轻而急促地喘息着。
伊织是可以断言知道阿霞的一切的。外表看,阿霞似乎瘦削颀长,但其实身上非常丰满,浑圆的肩膀、凹凸的腰线、她所喜欢的狎戏方式等等,伊织全都了如指掌。对于这些,伊织能够自豪地宣言,并且为此感到无上的喜悦和满足。
车子内的感觉并不自由。尽管两人独处,但毕竟不像在床上似的,动作颇受局限。伊织坐在驾驶座上,伸展左手搂住阿霞的肩膀,另一只手则伸向她的下身。这样的姿势,座位中间的空隙便显得稍稍有些碍事了,假如座位更加靠近些,动作还可以更加大胆,接触也更加紧密。此外,方向盘以及操纵杆等也夹在中间添乱。然而这种种不便,对于伊织倒并不是坏事。
离开公寓之前,已经心满意足地享用过了,此刻他并不想再一次得到阿霞。只不过,分别之际多少有些不舍,所以才以手狎戏一番而已,完全是出于充满爱恋的惩罚。然而这样的爱抚对于女人来说却是十足的痛苦,索性正正经经地再赴巫山洛浦倒也罢了,若没有这份心思,干脆就不要动手动脚的,欲行又止的最让人难受。
伊织当然知道阿霞的感受,但是在狭小的车内,从一开始他就清楚是不行的,当然硬来也未必不行,但路上来往的车辆使得他难以安心做,况且阿霞也并没有此意。只不过,燃烧起来的身体却好像怎么也无法冷却下来。
“不行……”阿霞一面喃喃道。
她一面扭动身体,痛苦地喘息着。开始时伊织还带着恶作剧的心理,但此时火势越烧越旺,似乎不是轻易能够控制的了。
“啊……”
如泣如诉的吁叹,不啻是对伊织的嗟怨。听到这吁叹,伊织忽然感觉到责任重大。然而既已点起了这把欲火,再要抽身而退也太不地道了。
“找个什么地方吧?”伊织的手依旧放在阿霞股间,轻声问道,“这附近应该有可以两个人待一会儿的地方吧?”
“什么呀……”
“这儿离你家挺近,用不了几分钟就能赶回去的。”
“不行呵。”
伊织的诱约倒使得阿霞内心的理性突然苏醒了。她一面答着,一面仿佛意识到了自己的身姿不太检点,于是慌忙坐直了身子,同时用手按住双膝间的伊织的手。
“别这样!”
出乎意料凛然严正的声音,令伊织一下子停住了手,随即像个被呵斥的顽童一样,垂头丧气地将手抽回。
阿霞并紧双膝,转过脸,用手捋了捋头发,开口道:“我要回去了。”
“这就直接回去吗?”伊织稍稍带着点戏谑的口气反问道。
阿霞没有理会他,她从手提包里取出化妆盒,转过身,端详着自己的容姿。伊织拧亮车内的照明灯,对着阿霞的后背轻声说道:
“我不想你就这样回去。”
阿霞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余韵中完全清醒,大脑还需要时间整理片刻。
“那边有亮光在动哩。”
夜空依然布满厚厚的云层,月亮和星星全都不见踪影,唯有黑黢黢的大海彼处,有一个亮点在晃动。
“感觉好像根本不是在湘南哩。”
“走吧。”阿霞催促道。
伊织点火发动了汽车,沿着海岸道路在前面的松树林之间调转车头,又驶回来时的道路,在信号灯处左拐,驶向辻堂。他用一只手握住方向盘,左手又放到阿霞的膝盖上。
“这儿真可爱……”
“真是过分。”
“为什么?”
阿霞没有回答,却在伊织的手上狠狠掐了一下,似乎是对伊织刚才燃起了她的欲火却又中途抽身而退怨愤在心。
“在那边往右拐。”
伊织按照阿霞的指引向右拐弯,一下子进入了住宅区,道路两旁尽是深深的绿荫。
“就在前面吧?”
前方是一片竹林,竹林前面有一段白色的石墙,石墙尽头便是阿霞的家。
“星期六,下午一点钟哟。”稍稍离开阿霞家一段距离,伊织将车停住,随后小心嘱咐道。
“知道了。那么再见了。”
和上次一样,阿霞分手之际总是显得冷冰冰的,随即急匆匆地下了车,快步朝前方走去。
“再见……”伊织望着她的背影喃喃道。
此时他相信,阿霞那片可爱的葱茏之下,一定仍旧湿乎乎的。
和阿霞分别之后,伊织的头脑中重又闪现出女儿的影子。绑着石膏住在医院的美子现在怎么样了?妻子还一直待在医院吗?真理子仍旧一个人留在家里吗?伊织越想越感到不放心。
就在几个小时前,自己却在公寓里和阿霞幽会,然后一直将她送回辻堂,在车内还狎昵了好一会儿。明明做了不为人容许的事情,现在却又成为一个普通的父亲。
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呢?
伊织想着想着,觉得自己身上仿佛具有双重人格,就像杰基尔博士与海德[1]一样。担心女儿的伤势,打电话去医院询问的是杰基尔博士,与阿霞沉溺于爱欲中的则是化身人海德。
但是至少从表面上看,伊织身上这两个角色并不矛盾,两者都是伊织自己,并且这两种人格协调相处得似乎非常融洽。事实上,如果成天想着女儿和妻子的事,那他就没法投入工作,或许这样能够成为一个具有责任感的慈祥的父亲,却完全丧失了男人的意志力和事业心。虽说已届中年,但是男人作为一种雄性动物,欲情萌动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只不过伊织欲情萌动的对象不是妻子,而是其他女人而已。
然而,这也不过是在一夫一妻制的范畴内才成为问题,作为雄性动物,原本就无所谓妥帖不妥帖,甚而可以说是天经地义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较之对异性毫无兴趣,走火入魔变成同性恋或者性冷淡,这样的男人未尝不更好。
不管怎样,有一点是确切无疑的,那就是伊织身上潜藏着两副脸孔,双重人格,而现在恰恰是善良的父亲这一副脸孔露出到表面来了。
前面有台自动售货机,再往前就是公共电话亭。伊织在公共电话亭前停下车,拨通了东京家里的电话。万一是妻子接电话,就马上挂断——这样想着,听筒里传来的却是大女儿真理子的声音。
“爸爸,从医院回来了?”
“我这边还忙着,实在走不开。美子还在医院里吗?”
“是呀。不过,好像不怎么痛,再说住在一间大病房里,和大伙儿在一起,也不觉得寂寞。妈妈说她马上就回来了。”
“那么,今天晚上应该没什么要紧的了。我过些时候会去看她的,要是有什么事情,你就往我公寓里打电话。”
伊织终于彻底放下心来。现在,他真的变成杰基尔博士了。
[1] 源出英国作家斯蒂文森 (1850-1894)的著名小说《化身博士》。杰基尔博士为探求人心之善恶,发明了一种变身药并以自己做试验,结果创造出一个化身海德,杰基尔博士把身上所有的恶给海德,自己则保有善。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杰基尔以两种身份存在,最后他为了为心灵忏悔而服毒自杀。后来此故事成为双重人格的代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