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
虽然只离开了短短的十天,但是季节却似乎发生了巨大的转换。
出国前,神宫的森林还是一片绿色,现在绿色已经褪去,通往绘画馆的道路两旁的银杏树也早已树叶摇落,光秃秃的树枝在密云遮日的天空下显得格外锐利。日复一日,季节的转换不甚分明,但是相距十天再看,才发现秋天确实在马不停蹄地奔逝。
回到日本的这天夜里,伊织相隔数日终于又在自己的房间入睡,因此美美地睡了个好觉。早上八点钟醒来后,先浏览一下不在期间积攒下来的报纸,然后吃了一大碗粥。在欧洲时虽然吃日式餐也不是件难事,但是却没有地方可以吃到粥。吃下富子为他熬的粥,伊织感觉仿佛自己又变回了日本人。
伊织将买给事务所职员的手帕等礼物,以及给笙子买的皮包装入挎包,十点钟便走出公寓上事务所去了,比平时都要早。
“您走好!”富子用欢朗的声音招呼着。
她心情很好,不知道是时隔多日主人回来令她焕发了活力,还是伊织送给她的礼物挂毯十分中她意。
伊织自己开车到了事务所,职员一齐站起来欢迎他。
“您回来了!”
平时的话,伊织走进事务所,职员们还是照常干自己手上的活儿,只是一对一地道声“早”,伊织也感觉这种不拘形式的方式比较轻松舒适,但这次毕竟分开了十天,职员们似乎早就在盼着他了。
“都好吧?”
“哎……”大伙儿都松了口气似的。
“嗯,没什么值钱玩意儿,这些个是买给大家的礼物,拿去分一下吧!”
伊织将包着的礼品递过去,又环视了一下四周,然后走进所长办公室。昨天晚上与望月通过电话,自己出国期间所里的事情,大概情况已有所掌握,必须迅急做出指示的文件昨晚在公寓他已经浏览过,并做了相应的指示。
但即使这样,办公桌上还是堆积了许多邮件。看着这些小山似的东西,伊织忽然意识到,刚才在众人中间没有看到笙子的脸。
“怎么回事……”
他靠在椅子上,一个名叫坂井的女职员端着茶水进来了。伊织等她将茶放在桌上,然后问:“相泽小姐怎么了?”
坂井面露困惑的表情答道:“她请假了。”
“不舒服吗?”
“不清楚,两天前开始休息的。”
伊织故意慢吞吞地喝着茶,等坂井出去之后,靠在转椅上思忖起来。
笙子两天前开始请假休息,这可是才听说。昨天到机场时,没见笙子前来接机,便觉有些蹊跷,但是转念一想,可能是因为工作忙吧,或者是不想看见自己和阿霞一同归来,所以也就没有多想。但他万万没想到,笙子竟然两天之前就请假不来了。即使休息,也可以跟前来接机的同事说的,是觉得没什么可说,还是有什么不便说出口的?
想来笙子是很少请假的。表面看上去身体柔弱,却出人意料地健康,最多只是偶尔感冒之类的,但即使感冒也很少请假休息。
伊织想把望月叫进来,问问笙子请假的理由……
可是,一到事务所便询问这种事情,却叫人感觉很奇怪。其他的女性姑且不去说,放到笙子身上,伊织反而不便多问。
正在犹豫的时候,刚好望月拿着文件进来,都是出国期间积下来的,足足有一大摞。望月先将这些文件向伊织进行了说明,随后问道:
“怎么样啊,欧洲之行?”
“嗯,真的不错……”
“已经挺冷了吧?”
“荷兰那边风大,有点冷,维也纳现在是深秋,景色正佳哩。这次旅行日程上安排得比较从容,所以玩得非常愉快。”
“那边的建筑有什么可以借鉴参考的吗?”
“欧洲的建筑,要说借鉴全都值得借鉴,要说无法借鉴也全都借鉴不上,因为人家对于建筑的认识,和我们从根本上就完全不同啊。”
伊织说了一通,随后像是突然想到似的问道:“相泽小姐为什么休息啊?”
望月霎时间露出诧讶的表情,回答说:“您不知道吗?她说已经跟所长报告过了呀。”
回到东京之后,与笙子还没有见过面,电话也没有通过。
“是嘛……”
伊织装作若无其事地点点头,望月走出了办公室。
午后的太阳光满满地照进屋子里,比欧洲的阳光更强。
伊织起身将遮阳的帘子往下放了放,然后坐回椅子上。
旅行之前,笙子就没有同伊织联络,旅行期间更是音讯全无,昨天晚上回到公寓,笙子也没有打来电话,也没有笙子寄来的任何邮件。可是,笙子却说已经同自己联络过了,这又是怎么回事?是一时信口说的,还是由于某种障碍延迟了联络?不管出于何种原因,笙子毫无理由连续缺勤两天,这可是以往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伊织虽不知道其中原因,但清楚这绝不是寻常的事情。
犹豫了许久,他决定往笙子的公寓打电话。
可是,光听得笙子公寓的电话接通音响,却没有任何人出来接电话。铃声响了六下,伊织挂断电话,随即再打,但还是无人接听。
由此来推断,笙子应该不是感冒,而是出门去了什么地方……
伊织放下听筒,叼起刚吸了一半的香烟。
桌子旁放着挎包,里面装着买给笙子的礼物——那只精巧的皮包。买它的时候,伊织脑海里在盘算着以此来向笙子赔罪,自己与别的女人一同出国旅行,或许皮包可以稍许减轻一点这种亏负的心情。
今天早上走出公寓的时候,本想碰到笙子就立刻将皮包给她的。当然,当着其他职员的面无法给,但是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时间有的是。只要说一声“这是给你的礼物”,然后递给她,旅行之前的那种尴尬氛围或许即刻便会冰雪消融。
然而,这似乎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同阿霞一起去欧洲旅行看来还是留下了后患……
伊织觉得,笙子这两天请假应该与这次旅行有关系,但是笙子本人不在眼前,询问原因也好,为自己辩解也好,一切都没有办法。
一整天,伊织都在心绪不宁中度过。
由于离开了十天,事务所里不断有各色各样的访客前来,伊织一拨接一拨地会见客人,途中还要与职员们商量工作,几乎连座位坐暖的时间都没有。即使这样,其间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想到笙子。
她此刻在做什么?为什么一个电话都不打?……
在客人面前,这种心绪又不能够显露出来,伊织竭力装得很平静。可是当有访客到来,为客人端茶水、进来向他报告工作的女性,不是平时的笙子而是其他人的时候,伊织便情不自禁地觉得困惑,若是笙子,无需说话,只消点点头,对方就能领会自己的意思,而换了其他人,总要一一详细吩咐,否则的话怎么也不得要领。而当会见行将结束,心里期冀对方早些离开的时候,却又不识时务地恭恭敬敬进来添茶水,这让伊织忍不住心头冒火,要是笙子在,每每能够得体地向客人丢下逐客令。
傍晚,工作差不多告一段落时,伊织又试着往笙子公寓打了电话,可依旧无人接听。晚上,同自参与项目设计以来走动亲密的某纤维厂商的社长有约,去筑地一块儿吃晚餐,但是人在心不在,脑子里还是想着笙子的事情。吃完饭,社长又接着邀请伊织去银座喝酒,伊织在位于新桥附近的夜总会又打了次电话,笙子还是不在家。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望着放下听筒一脸愁容的伊织,社长关心地问。
伊织暧昧地答道:“哦,没什么。”
喝着陪酒女斟上的兑水威士忌,伊织不禁感到惊讶,笙子不在,自己竟会变得如此消沉。早知这样,就不同阿霞一起去旅行了,正是因为两人偷偷地出国旅行,才弄成这样的结果。伊织一面自责,一面却又为自己辩解:和阿霞一块儿去旅行才是最重要的事情,这是不管发生什么样的后果,都没有办法动摇的。
然而一回到事务所,笙子不在便一切变得不顺,不能如愿进行。换句话说,就工作而言,笙子是有莫大作用的,这一点伊织现在总算是明白了。
平时的话,离开银座之后还会再换一家店喝上几杯,但是今天,或许是因为旅途的劳累尚未恢复,伊织实在提不起劲儿来,于是才十点钟便同社长道别分手了。
拦了辆出租车即刻回到公寓,看见桌子上放着一封信。富子每天来,总会从楼下的信箱中将邮件带上来。一看信封上的字迹,同笙子的字迹一模一样。伊织心里想马上一看究竟,但是却又害怕马上将它打开。他将信拿在手上,来到起居室,在沙发上坐定,然后才拆开信封。
折成三折的日式便笺纸上,确实是笙子的字迹。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
祥一郎先生:
欢迎您旅行归来。一路劳顿辛苦,我却没能去接您,希见谅!
您一回来我便提出这样的请求,自己也知道实在是自私任性得很,但是,我还是不得不提:请允许我辞去在事务所的工作。
从入职至今,一直受到您无微不至的关心,我从心底里向您表示感谢。
如果要问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辞职,我难以回答,只能说是自己太任性了。您一定会怪罪我,干工作怎么可以这样不负责任呢?这是我的最后一次任性了,请您宽宥。
离职的日期从接到这封辞职信之日算起,或者从请假休息之日算起都可以,请您妥当处置吧。至于工作方面,我已经详细向坂井做了说明,想必不会有什么问题。
我现在不在东京,待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我一定会专程向您当面致歉的。
在事务所工作的不短的日子中,真的得到了您的诸多关照,在此非常感谢。您让我体验到了愉快,也让我看了美好的前景,这四年中所发生的一切,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您每日操劳不息,还望注意身体。多保重。
再见!
笙子
伊织将信读了两遍,然后搁在桌上。要说此前一点也没有预计到显然是在撒谎,但是如此令自己手足无措的内容却实在没有料到。虽然感觉这事不会轻易完结,但仍旧心存轻视,幻想着自己总有办法圆满解决掉的。
这不啻是一纸最后通牒,在辞掉事务所工作的同时,仿佛也在宣告将两人的关系一刀两断。
伊织心慌意乱,又读了一遍,然后点燃一支香烟。他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然而信的内容并没有因此而有丝毫不同。伊织忍不住又一次拿起信来,想找找看还有没有可以挽回的余地,将笙子拉回自己身边。
信从“欢迎您旅行归来”起始,由这句来看,笙子似乎在伊织此行结束前便已拿定了主意。信的语气很平淡,一点也看不出情绪激愤的样子,可是内容却很尖利,读来读去,还是在表明辞职的同时,向伊织发出的一则分手通告。
读到“这四年中所发生的一切,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句,伊织禁不住感到胸口难受,好像胃的深处被勒紧了一样。
四年时光仿佛就像一瞬间,种种物事一下子又栩栩如生地复苏在眼前。
两人的第一次相遇,心被她吸引,第一次共赴巫山洛浦,相爱过程中的龃龉嫌隙,以及笙子进入事务所之后发生的各种事情,每次笙子都竭力做到最好。两人曾经不约而同地坚信,在他们之间不存在分手的可能。可是现在,笙子却主动提出要将这一切斩断。
坦率地说,伊织还没真切地感受到这点。尽管面前放着笙子的信,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伊织却不愿意相信这件事情真的发生了。
“为什么……”拿着信,伊织自言自语地咕哝道。
最近几个月来,和笙子的关系确实有些别扭和紧张,虽然看上去好像重归于好了,但实际上,彼此仍心存芥蒂,荡漾着一种不信任的氛围。显然,这是因为阿霞的存在而引起的。这次闹到分手地步的直接原因,应该也是因为伊织与阿霞两人同游欧洲。笙子发怒是情有可原的。尽管这样想,但伊织还是有一点弄不明白。
“为什么,事情非要弄到这个地步不可呢?”
然而,这只是男人一厢情愿的想法。伊织与阿霞在欧洲逍遥的同时,笙子一定以她那严谨的思路认真地考虑过,之后才下的决心。伊织在荷兰游玩之时,陶醉在维也纳森林的宁静中之时,笙子正在痛苦地思考着分手之事。
“没办法再挽回了吗……”
伊织继续在信中寻找着暗示原谅的只言片语。可是,克制着情绪、语气显得平静淡然的字里行间,透露出的却只有笙子的毅然和坚决。无奈,伊织只得将一丝微茫的希望寄托在抬头的称呼上:笙子没有称呼他“伊织祥一郎”,而是“祥一郎先生”。
寄来这样一封绝情信的笙子现在到底在哪儿呢?伊织看了看信封上的落款,上面只有“相泽笙子”几个字,没有写寄信地址。从她人不在公寓这点来推断,肯定是离开了东京,但这等于一无所知。根据正面的邮局戳,至少可以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寄来的吧,于是看了一眼,依稀辨认出是“长野”。
长野是笙子的老家。
这么说来,笙子现在回老家了?
伊织恨不得立即打电话到长野去。伊织没见过笙子的父母。只有一次,同她母亲在电话里说过几句话,感觉和笙子一模一样,正直,文质彬彬,礼貌周全,“女儿一直承蒙您关照,真的多谢了”,客气得让伊织倒不知怎么应对才好。笙子怎么对母亲说起两个人的关系,伊织不得而知,但仅从电话的应答中判断,母亲似乎是个很传统的人。
记得当时是旧历新年,两个人正值热恋期,新年休息的短短几天见不上面,感觉无比难挨,于是约好了时间通电话。现在回过头来看,竟然有一种匪夷所思的感觉。
笙子老家的电话号码伊织知道,只要想打电话,举手就可以。
这样做妥当吗?或者还是等笙子主动打来电话?伊织犹豫不决起来。
作为笙子,她不可能就这样完事,早晚总会打电话同自己联系的。可是,想到等待的焦灼和难以宁定,还是自己打过去比较好。
伊织从装饰壁橱里拿出白兰地酒,像是给自己鼓劲儿似的喝了一口,然后拿起听筒。“上司打电话找自说自话丢开工作休息的秘书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对自己说着,按下号码。伊织屏住呼吸等待着,低沉的铃音响了几声,传来一个年长的女性的声音。
“您好,这里是相泽家。”
接电话的是笙子的母亲。伊织对着电话轻轻点头施了一礼,说道:“我是东京的伊织……”刚报出姓名,对方立即郑重其事地回礼寒暄。伊织诚惶诚恐地问:“请问笙子小姐在吗?”
“笙子今天中午回东京了。您有什么事吗?”
“哦,没什么事情。既然这样,那我就挂了。”
伊织支支吾吾地答道,然后对着看不见的对方又点头致谢,随即挂断电话。
看来笙子确实回了老家。尽管没有直接通话,但至少弄清楚了她的动向,伊织方觉稍许安下心来。
既然返回了东京,晚些时候应该会打电话来的……
伊织起身,脱掉西服,换上了睡袍。旅行归来,有许多事情等着去做,配合多摩地区再开发的自然公园项目要酝酿设计方案,建筑杂志约稿的截稿日也迫在眼前……还有在欧洲受到东野和木崎的关照,也得写信去表示一下谢意。
然而伊织却一点也没心思投入工作,他躺坐在沙发上,啜饮着白兰地。
旅行回到日本才第二天,因此身体和大脑还没有完全恢复状态,不是时差问题,而是神经没法紧张起来。他一面看着电视,一面脑子里仍念念不忘笙子。
已经十一点多了,笙子为什么还不打电话来?按笙子母亲的说法,她是中午从长野返回的,差不多五六点钟便抵达东京了,即使乘坐傍晚的特快列车,也应该在晚上十点半到站,算上回到公寓的时间,十二点之前应该到家了。
以前笙子从没这样晚回家。和朋友聚会,一般也是十点钟、至多十一点钟便回到公寓。这样看来,说不定这会儿已经在家里了。
伊织起身上了趟厕所,然后打开一瓶啤酒,感觉浑身有些疲软,但是大脑却清醒得很。伊织喝着啤酒,等到十一点半左右,终于耐不住了,拿起电话,按了笙子公寓的号码。夜深人静,电话铃声显得特别刺耳,伊织一瞬间胆怯了,随后又鼓起勇气,但是却无人应答。响了十来下,伊织挂断,然后再次拨过去,还是没人来接。
“上哪儿去了……”
自己如此焦心地等待着,笙子为什么却连个电话都不来?伊织情不自禁地对笙子生起气来,同时也对自己生出几分不满。他大口喝着啤酒,仰面倒在沙发上,天花板的灯光令他感到目眩,他闭上眼睛。正在此时,电话响了起来。伊织一下子跳起来,憋着一股气拿起听筒,只听见听筒里传来压低的声音:
“喂喂……”
“你……”
伊织刚要发怒,忽然发觉电话里不是笙子,而是阿霞,于是急忙收住。
伊织的脑子里装满了笙子,电话响起,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是笙子打来的,没想到差点发怒发错了对象。
“喂喂,您怎么了……”
声音虽然压低着,却依然透露出甘美甜润。伊织那刚才还装满了笙子的大脑中,阿霞的影子开始慢慢苏醒。
“现在方便吗?”阿霞似乎察觉到了伊织声音中的不自然,她稍许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今天起又开始工作了吧?”
伊织点点头,脑海里重又浮现出与阿霞一同去欧洲旅行的情景。仅仅隔了一天,刚刚回到日本,却仿佛已经是十分遥远的事情了。
“您一定累了吧?时差倒过来了没有?”
“嗯……”
“我睡不着觉,现在正一个人在喝威士忌呢。”
的确,阿霞的声音虽然明快,却略显迟缓,大概是有了些醉意吧。
“您现在在做什么呢?”
“没、没做什么……”
“唉,您不想和我见面吗?”
被她这么一问,伊织才意识到,自己今天一整天早把阿霞的事情忘记了。
“不是说好回来后马上打电话的吗?”
伊织终于想起来,两人临分别之前曾相约电话联络的。
“您真坏。”
“坏……”
“是呀,坏透顶了。您带我出去旅行,让我养成了古怪的习惯,想让我怎么样啊?”阿霞轻轻叹息一声道,“想丢下我不管了吗?”
对于伊织来说,不是好和坏的问题,他的大脑还没有完全切换到阿霞身上。
“后天晚上,您有空吗?”
“……”
“很忙吗?”
“那倒不是。晚上吗?”
“我上您的公寓去,可以吗?”
“嗯……”
“那就说好了,我过去啊。”
阿霞停顿一下,又接着说:“你是个薄情的人,现在要让你受惩罚了。”
是不是薄情不得而知,但是受惩罚的预言倒似乎正在应验。伊织点了点头。
放下听筒,伊织将杯子里剩下的啤酒一口喝干。虽然等了好久也不见笙子打来电话,但是刚才的电话还是让他的心情平静了一些。
回想起来,今天一整天心里光想着笙子,其实静下心来想,自己还有阿霞哩。刚才的电话,令他重新意识到这一点。
“没必要心思全放在笙子一个人身上……”
伊织又往杯子里倒上白兰地,一面自己开导着自己。
笙子确实工作非常仔细,也非常能干,但稍稍过了头,有时便会太过较真,反而成为一种负担。一方面,工作交给她做没话说;另一方面,她一味追求正义什么的,还是显得有些青涩不成熟。而阿霞则更加开朗和宽容,虽不是毫无原则的迁就,却有一颗兼收并蓄的包容心。
“笙子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伊织自我安慰着,然后端起白兰地啜饮起来。孰料,热辣辣的液体从喉咙口灌下去,却又不由自主地念想起笙子来。已经回到家了吧?也许,她给自己打过电话,刚好电话占线中所以不得不挂掉了……
为什么如此放不下笙子?就在刚才,还自己开导自己说有阿霞哩,可转瞬又眼巴巴地等待着笙子的电话。为什么会这样失魂落魄?伊织情不自禁生起自己的气来,同时也感到莫名其妙。
“是因为她要离开我?”
阿霞现在坦率地向自己诉说激情难抑,并且大胆地提出幽会的日期。
可是笙子却真真切切地想离开自己。她明知自己在等着她的电话,却迟迟不打来。虽然不能说这是笙子采取的一种手段,但是笙子的沉默确实让伊织愈加抑制不住对她的想念。是因为笙子要离去,才意识到她的好,还是因为得知笙子要离去,才开始生出对她的恋恋不舍?
“为什么我就没有早点意识到哩……”
说实话,以前和笙子约会伊织总是提不起劲儿,可现在,要和阿霞幽会却也令他感觉沉重。或许,这种自私与任性并不是谁的过错,而仅仅是爱情所具有的奇特的罪孽之处吧。
早上,伊织又试着往笙子的公寓打电话,依旧是无人接听。
会不会是说回东京,途中却改变了行程?或者是借宿在朋友处了?无论哪种情形,看来只有等她给自己打电话来了。
伊织终于断了念,但同时也对笙子怨恨不止。
即使是对自己和阿霞一同去旅行不满,但将个人感情带到工作中,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将私情和工作混同起来,也确实任性到了极点。
尽管心里这样想,伊织却无法咬牙切齿对她恨之入骨。此刻他的心情,既想狠狠叱责她一通:“你为什么要这样?!”同时,又想温柔地将她搂在怀中。
第二天,伊织试着问替代笙子的那个叫坂井的年轻职员。
“相泽小姐把她不在时的工作都向你交代清楚了吧?”
或许是伊织的语气略显生硬,坂井表情僵硬地答道:“她把来访客人的资料以及所长的日程安排都对我交代过了。”
“她说了请多长时间假吗?”
“一开始说请一个星期假,不过昨天晚上她在电话里又说,也许会就此辞职呢。相泽小姐真的要辞职吗?”
“昨天晚上她打过电话给你?”
“哎,十点钟左右,往我家里打的电话。可能因为突然间请假,她有些不放心吧。”
“她当时是说要辞职吗?”
“她只是说有可能会辞职……不好意思,所长,笙子小姐是不是要结婚啊?”
“结婚……”
“我也不清楚,只是在想会不会是因为结婚。”
坂井比笙子小三岁,从进事务所开始,就一直对笙子崇敬不已,穿着打扮都学着笙子的样子,还不时上笙子的公寓去串门套近乎。
“她现在人在哪里?”
“所长,您不知道吗?”
看来坂井以为伊织是明知故问。事实上,从以往两人的关系中得出这样的猜测也无可厚非。于是,伊织止住进一步问下去的念头,端起茶慢慢呷着。
再问下去,只会让自己显得狼狈不堪。
待坂井离开办公室,伊织独自思忖起来,最后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再也不要去想笙子了。老是放不下笙子,黏糊糊的,会影响到工作的。要是笙子突然间出现,到那时候再考虑也不迟。至少目前,就当她已经辞职了。如果不这样想的话,接下来工作都没法做了。”
不过话是这样说,但是也无法按辞职对笙子进行处理。自说自话提出辞职,但是见不到本人的面,后面的手续是没法进行的。当然还有带薪休假的处理办法,这样万一笙子同意,还可以顺理成章留下复职的余地。
所里的职员们对于笙子四天不来上班,觉得十分蹊跷。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还是碰到什么样的麻烦了?背地里,职员们都在嘀咕和猜测。
伊织对此却只字不提。他和笙子关系不一般是大伙儿都知道的,但是,因为自己与其他女性一同出国旅行的事情暴露,才导致两人闹僵了,这种话怎么说得出口。再说,这件事情是否就是笙子辞职的全部理由他也不清楚。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都不是值得显摆的事情,所以绝不可能自己主动提起。
当然,请假时间一长,一直拖下去不处理也不是办法。笙子请假势必增加其他人的工作量,况且,男职员们也因为熟悉工作的笙子不在而显得很为难。
实际上这四年来,笙子不仅仅是伊织的秘书,还承担着事务所的财务工作,并且是伊织与职员们沟通的桥梁。因此她不在,给工作带来的影响不容小觑。总不能一直这样拖下去,总得想办法处理和解决——心里虽然这样想,却轻易下不了决心。
一种不透明的空气在事务所内弥漫散布开来,却令伊织暗暗吃惊。
相泽笙子为什么请假,其中的理由应该只有所长一个人最清楚,可是所长却保持缄默,不肯明确地告诉大家。对此,职员们中间似乎滋生了一丝不满。
这天,伊织六点钟离开事务所,约好七点钟阿霞要来公寓。他直接回到公寓,上身换上咖啡色的衬衣,外面罩一件米黄色的开襟羊毛衫,下身则是同样咖啡色的法兰绒裤子。
伊织的西式衣服颜色大抵分为两大类,藏青色和咖啡色。也说不上更喜欢哪一类,他自己觉得藏青色可以稍许显得年轻些,而近年随着年龄渐长,感觉咖啡色也不错。虽然显年轻不至于让人不快,但是他不想看上去显得太年轻,男人嘛,还是外表与实际年龄相称比较好,看上去过于年轻会给人一种缺少内涵的感觉。
最近,一回家便马上穿起睡衣或睡袍,很少穿羊毛套衫或开衫。尽管放着上好的开司米和天鹅绒室内便服不穿有些可惜,但反正是一个人孤身入眠,也就没心思讲究了。
这天,伊织穿上好久没穿的意大利产的带两只口袋的米黄色开襟羊毛衫,喝着啤酒,正在悠闲地看着晚报时,与楼下相通的对讲电话响了。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差五分七点。伊织将刚吸了几口的香烟搁在烟灰缸上,起身打开门锁,不一会儿,阿霞便出现在门口。
“可以吗?”
阿霞探询地问道,随即朝房间里面扫视了一眼,然后才回身关上房门。
“我还以为您没回家呢。”
“半个钟头前就回来了。”
今天的阿霞,披着一件藏青色的斗篷,下面是黑色的高筒靴,跟之前的和服形象大相径庭,完全一副现代女性的装扮。脱去斗篷和靴子,里面是高领羊毛衫和紧身裙。
“好久没光顾这里了呢。”
阿霞缓缓地环视一遭屋内,似乎还在确认什么。随后,她向伊织俯下头:“之前的旅行承蒙您一路照顾,实在是太感谢了。”
语气骤变的寒暄,令伊织一时间不知所措。阿霞斜着眼睛瞟了他一眼,又问道:“没想要和我见面吧?”
“当然是……”
“当然什么呀?”
“想见你喽。”
“可别勉强呀。是我说要见您,您才和我见面的吧。”
说到这里,阿霞将拿在手上的斗篷丢在地上,猛地扑入伊织怀里。没错,这数日里伊织的脑子全被笙子占去了,可是并不说明他不想见阿霞,有时候,他脑子里也会浮现出阿霞的影子,只不过他实在提不起劲头主动去邀约阿霞。
“好想见您呢。”
阿霞紧紧贴住伊织,从胸部到脚尖拼命朝伊织挤压过来。伊织不禁后退两步,然后抱紧阿霞。密密实实贴住胸膛的酥软感触和低垂到胳膊上的黑发,让欧洲的每一天又清晰地复苏过来。
时而在望得见公园的窗边,时而在床榻旁,时而在晚秋的森林中,曾经无数次抱拥过这酥软的肩头,无数次凝望过这黑发的晃动。
毕竟身体的感觉比大脑的记忆更强,此刻,伊织脑海里的笙子渐渐褪去,而现实中的阿霞则被不断放大呈现。
“让女人开口说想见面,你可真够坏的!”
“刚刚回来事情多,忙不过来嘛。”
长时间的拥抱之后,两人面对面站立着。
“再忙,打个电话总还是可以的吧。”
确实,要想打的话并无不可,伊织不只是光顾着笙子才没有打,有时候想打但却没有打,还因为顾忌着辻堂的阿霞家里,她毕竟有丈夫、有女儿,贸贸然打电话过去不妥当。再说带着她去国外旅行了十天,一回来便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约会,似乎也太厚脸皮了。
倒不是既做了奸夫得了便宜,现在却来假充知书达理的正经人,在伊织的脑海里,阿霞从来就没离开过。即使有时候忘记,也是顾忌到阿霞背后她丈夫的存在,而心生畏怯。长时间外出旅行,回来也应该谨慎一段时间,观察一下再说,这样做好像更妥帖。这种顾虑也使得他踌躇不决,最终没给阿霞打电话。可是从女性这边来讲,似乎不需要这种顾忌,一旦燃起的炽情,只会不断地燃烧,越燃越烈。事既至此,还考虑要不要顾忌丈夫、女儿什么的,只能是为自己找借口的卑怯行径。
“真是太过分了。”
阿霞又用怨恨的眼神看着伊织。这种娇媚的眼神,是一同旅行之后才开始看到的。
“对了,欧洲之旅的照片印出来了!”
阿霞将弄乱的头发向后撸了一把,打开手提包。伊织记得就是在维也纳时买的。
“为了洗印这些照片,我还特地跑到镰仓去了呢。”
旅行照片中有许多伊织和阿霞的合影,当然无法拿到住家附近的照相馆去洗印。
“想不到那样一台照相机,拍出来的效果还不错吧?你拍的好多都对焦没对准,看我拍的,每张都挺好。”
照片是彩色的,大概一共有四十来张。两个人一起的合影,都是东野或女导游拍的,单独一个人的则是两人互相拍摄的。
“这张真是拍得糟糕透顶了!”
原来是在美泉宫前的一张照片,画面中只有阿霞的半张脸。
“实在是因为宫殿太漂亮了,所以不知不觉眼睛只顾朝那边看了。”
“不是吧?是在看旁边那位美女吧?”
照片另一端,果然立着一位金发女郎,长发被风吹拂着微微飘扬。
“这张怎么看都像是纪念照。”
在阿姆斯特丹王宫前拍的这张照片中,两个人脸朝向前方,身体站得笔直。那是因为刚到欧洲不久,在东野面前两人并肩站着紧张得不得了,后来表情才慢慢变得和缓,姿势也越来越自然了。
“瞧这张,你一定不记得吧?那是你自己一个人呼呼大睡,我气不过,所以给你拍了下来。”
阿霞指的这张,是在维也纳的酒店客房的床上,伊织微微歪斜着嘴巴的睡姿。
“你光把我的丑陋照片拿出来,自己的难看的都藏起来了吧?”
“没有的事。还有五六张我的样子不错,但是怪你没拍好,所以没办法洗印出来。”
阿霞说着,又拣出一张来:“这张很不错吧?不像是哪部电影里的镜头吗?不过男主人公好像稍微差劲儿了点。”
维也纳森林的小径中,身穿大衣的两个人微微低着头,随意地相互依靠着走在一起。
“这是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导游给我们拍的。”
“这张我可以留下吗?”
“当然可以啦。我的那份放在家里了。”
这样的照片放在自己家里不要紧吧?万一被家里人看见怎么办?伊织不禁担心起来。这似乎也是旅行之后才开始有的勇气。
“还没吃晚饭吧?”
“我不吃了。今天晚上九点钟之前必须回家去。”
阿霞的头左右晃着,可是眼睛却像在诉说着什么。仿佛被这双眼睛差遣似的,伊织轻轻用手勾住了阿霞。
“到那边去。”
“今天只是来看看你的呀。”
阿霞眼睛乜斜着,可是腰肢已经浮了起来。伊织牵着她的手来到卧室,接下来两人便不再踌躇,交唇接吻,伊织用舌尖轻舔阿霞敏感的耳朵,阿霞立时蜷起身子:“救命!……”
“那就快点脱!”伊织命令道。
阿霞顺从地转身向一旁,手伸向裙子的皮带。
伊织脱掉衣服,先上了床。像往常一样,阿霞蹲着身子靠近床边。她没有带睡衣,只用黑色的斗篷裹住身体,里面什么也没穿。等到靠近床头,突然一下子掀掉斗篷,即刻变成了一颗白色的弹丸,朝伊织的胸前扑来。
伊织将她紧紧抱住,轻轻咬住她的耳根。
“啊!……”
阿霞好像痒得受不了,但整个身子还是朝伊织紧紧压过来。
“我是不是瘦了?”
“是吗?”
“因为你不行嘛。”
这是什么道理,怎么所有事情都往男人身上怪罪呢?伊织弄不明白。
“我想见你,你也想见我吗?”阿霞问。
伊织没有回答,手向她的下半身摸去。
欧洲归来只不过短暂的空白,但身体仿佛早已饥不可耐,稍许轻触,秘处已然湿润润的了。
若是在以前,伊织必定先笃悠悠地狎戏一番,可是今天,禁不住这般湿润的诱惑,轻轻触摸了几下,便急吼吼地长驱直入了。
霎时间,阿霞拧起了眉头,发出低低的呻吟,同时勾住伊织脖颈的手上一用力,勾得更紧了。两个人说不清楚谁是攻方谁是守方,一同坠入了欢悦的深渊。
仅仅几分钟之后,伊织忽然听见门铃响了起来。
起初,门铃声被阿霞的呻吟压住,显得甚是遥远,听不分明。伊织竖起耳朵仔细捕捉,终于意识到是自家的门铃在响。公寓的大门是锁闸式的,但有的人不通过对讲电话启锁,跟在别人后面一同上来的情况也时有发生。
现在这个时候会是谁呢?
伊织停止了动作。然而欲情燃得正旺的阿霞却听不到门铃声。她下半身不停地扭动,好像在嗔怪伊织似的。
“等一下……”
伊织在她耳朵边低声说道,随即刚想将身体分开,阿霞立即很自然地显露出不悦。
“好像有人来了。”
此时阿霞才注意到门铃声,她睁开了眼睛。
卧室里安静下来,只听见门铃声仍旧在响。
“门上锁了吧?”
后进屋子的是阿霞,伊织记得亲眼看见她回转身锁好了房门的。
“不要紧吧?你约了客人吗?”
伊织想了一下,今天没约什么人来公寓呀。
“会不会是谁拿着另一把钥匙?”
阿霞突然露出畏怯的神情。可是手里有屋子钥匙的只有佣人富子,而她这个时候是绝对不会再返回来的。
“我去看看。”
伊织急急忙忙穿起内衣,披上睡袍,但一想,万一是认识的人,这副样子似乎不雅,于是又换上羊毛衫,套上裤子。
正在情浓意浓、欲情冲向顶峰之际,却不得不中断,阿霞脸上露出不满。
“马上就回来。你别动,就这样躺着歇息一会儿好了。”
大概是觉得屋子里没人,门铃停住了,但是来人似乎仍旧站在门外。伊织走出卧室,蹑手蹑脚地靠近门口。
他悄悄站在门背后,从门上的猫眼朝外面观察,却不见人影。或许是断定屋内无人,所以离去了吧。伊织轻轻打开门,正好看见走廊尽头一个女人的背影。
“啊!……”
伊织发出愕然的声音,与女人回转脸来几乎是在同时。
回转脸来的是笙子。尽管夜晚的公寓走廊里暗乎乎的,伊织还是看到笙子风衣领子竖起着,瘦削的脸孔直直地望着这边。
两人隔着走廊互相对视良久。然后,笙子扭转身,往这边走来。一只手拎着皮包,另一只手插在风衣口袋里,高跟鞋发出“咯咯”的声音,朝这边走过来了。
伊织只从门缝中露出一张脸,愣怔地看着。再这样沉默下去,笙子就会进屋,而屋子里,阿霞正赤身露体地躺在床上。伊织暗自叫道“糟糕”,人却像是被绳索缚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你怎么……”
笙子离自己还有几米距离的时候,伊织终于发出声来。笙子似乎同样被眼前的场面惊住了,她疑惑地望着伊织说:“我以为您不在家呢,刚想回去……”
好险啊!如果晚十几秒钟开门,说不定笙子已经乘上电梯走掉了。
“那……”伊织尽量想使自己镇定,但是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在颤抖。
“我往事务所打电话,说您直接回家了,所以我就上这边来看看。”
“可是……”
“本来应该先打个电话的,可是我想您大概在家,所以就很唐突地过来了,对不起。打搅了您的休息吧?”
被一语戳中要害,伊织显得有些狼狈,他急忙摇头。
笙子用冷静的语气说道:“要是您忙的话,我下次再来叨扰吧。”
“哦,不不,我没事。”
两人就站在门口,话说多了,里屋的阿霞会听个清清楚楚。于是伊织急慌慌地说:“对面有家‘凡’咖啡馆,你到那里去等我好吗?我马上过去。”
“可是,我下次来也没关系的。我只不过想来当面向您道一声歉。”
“对啊,就是谈谈这件事嘛……”伊织拼命克制住心里想说的话,只是一再叮嘱,说出来的话几乎有点结巴了:“我马上就过去。记住是‘凡’咖啡馆啊,知道吗?”
笙子表情生硬地点了点头:“那……”
看着笙子转身离去,伊织又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惊愕:“啊!”
门口的脱鞋处,阿霞的高统靴子直直地矗在那里,情急慌忙开门时来不及将它藏起来。无疑,站在对面的笙子一定看见了。
关上门,伊织僵立在门口。阿霞还等在床上,可是他没法马上回到床边去。此刻他早已兴致全无了。阿霞和笙子竟赶到了一块儿,一种遭到惩罚的感觉令他悚惧得脚底发软。
但是长时间站立在门口更不是件事情。无奈,伊织只得先进了趟厕所,然后才回到卧室。只见阿霞身上裹着被子,坐在床上。
“真是拿她没辙……”
伊织咋了咋舌头,想掩饰自己的尴尬。阿霞一声不吭,从床上起身。
“做什么?”
“穿衣服。”阿霞弯腰从床边拿起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
“正在兴头上,真是的……”
“您要出去是吧?”
刚才在门口的对话果然被阿霞听到了,她的语气一下子变得非常冷淡。
“突然间跑过来,真是个不懂道理的人……”
伊织忍不住发起牢骚。魂不守舍地等了她那么多天,毫无音讯,连通电话也不打,可偏偏自己同阿霞上床的时候她却找上门来了,而且不通过对讲电话,直接就闯到门口来。要来的话,先打个电话不行吗?
请假也是自说自话的,闯到家里来也是自说自话的,想起来就让人生气。可是,刚才那个场合,又不能让她就这样回去。
与失去联络好几天的笙子,突然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见面,加上正和阿霞在床上亲热的亏负感,使得伊织不想站在门口简单说几句话就完结。倘若此时让笙子先回去,以后再说的话,恐怕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因此不管怎么样,他必须留住笙子,两个人好好谈一谈,否则一切都结束了。
可是与笙子相逢,却似乎伤害到了阿霞。事实上,阿霞的不悦已经十分明显地写在了脸上。
“你赶快去吧!”
阿霞说着,拧开了卧室的门。
云颠雨密之时,竟被别的女人找上门来,这样的男人还有什么话好说;半途停下来,去追其他女人的男人,随他去好了。“还不快到她那里去!”阿霞的眼睛里分明透露着这样的愤怒。
然而,今晚的事情却不是伊织可以预料到的。只能说是偶然。
不过话说回来,迄今为止,阿霞与笙子已经好几次差点撞到一起。
与阿霞接吻之时,笙子曾打来电话,铃声不绝;和阿霞幽会后分别回到公寓,笙子曾不期而至,躲在暗处吓了伊织一跳;去欧洲旅行之时,阿霞更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笙子……此外,笙子肯定还在电话中听到过阿霞的声音。
今天实在是运气糟糕透了。不过以前之所以两人没撞到,只是运气稍好而已。在两个女人之间左右逢源,发生像今晚这样的事情,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真是……”伊织自我安慰道。
今天晚上的事情实在让人沮丧。若是两人正好在说话聊天,或者坐在一起喝酒,那还好说,万万料想不到,两人竟然在床上,而且还是情事的高潮之时,再没有比这来得更糟糕的了。又不能够马上跑出去,笙子从伊织的表情和态度上,一定猜出来了;其后,又慌里慌张地约笙子到咖啡馆去见面,不光笙子显得诧异,也令屋子里的阿霞心情大挫。
“实在不好意思……”
伊织懊丧地用拳头敲打着太阳穴,阿霞已经穿着衣服走出了卧室。
“我回去了!”阿霞的声音跟刚才简直判若两人。
“哎、哎……你等等!”
“那个女的在等你吧?”
“可是……”
如果这样子分别的话,自己与阿霞之间也势必产生裂隙。
“我也没想到今天会这个样子,完全是偶然的呀。她因为工作上有要紧的急事,所以才跑过来了。”
“一个女人,为工作的事情晚上跑到男人的公寓来?”
“她是我的秘书嘛……”
“不光是秘书,还是情人吧?”
阿霞说完,抓起斗篷,快步朝门口走去。
伊织本想去追,但是他站住了。现在这种状态下和阿霞分手,固然是桩很麻烦的事,可是笙子还在咖啡馆里等着哩。再这样慢吞吞的,连笙子也要离他而去,自己将两头空空,一无所有。
“对不起……”
伊织在背后赔着不是,然而阿霞一句话不说,“哐当”一声关上门走了。伊织走进厕所,站在镜子前面。
他不想让笙子发现自己情事的蛛丝马迹。于是,简单地梳理一下头发,仔细检查了嘴唇四周之后,拿起香烟和打火机。
刚想朝门口走去,忽而又折回来,查看一下卧室和起居室。万一和笙子见面之后一同回到屋子里来,屋子里留有女人的痕迹可不妙。他快速将起居室茶几上的两只杯子收拾掉,再进入卧室。床上阿霞已经拾掇过了,叠得整整齐齐,但他还不放心,掀起床罩,看看有没有发卡之类掉落在地上,又仔细检查了枕头和床单上,没发现发卡以及女人的头发。
“这就行了……”伊织自言自语着,穿上鞋子。
笙子等候的咖啡馆就在公寓对面,不用穿风衣,伊织只在外套领口外围了条围巾。
乘上电梯,来到楼下门厅,刚想走出正面玄关,却发现右手边地上坐着个女人。
伊织有点不敢相信,又看一眼,没错,果然是笙子。
“怎么了?”伊织吃了一惊,不禁提高了声音问道,“不是让你在对面的咖啡馆吗?”
“我去了,可是人太多,没地方坐。”
“那你就一直在这里?”
笙子点点头,没有作声。
看来,倒霉的时候,一切都会朝着倒霉的方向发展。如果笙子从刚才起就一直坐在门厅的话,阿霞出来正好被她看得一清二楚。当然,阿霞也一定看到了愣愣地坐在门厅的笙子。
“您要是忙的话,我下次再来好了。”
“不不,没关系。”
这正是所谓自业自得,自取其咎。不过今天晚上伊织实在是倒霉。再怎样也不可能指望会有什么好的结果,但伊织仍旧不舍就这样与笙子分手。
“我们找个地方说说话吧。到我屋里去?”
“不去。”
黑乎乎的门厅里,笙子坚定地摇着头。
“那到外面去吧。”
回到刚刚和别的女人躺过的屋子里去,伊织也有些心虚,于是伊织走出公寓,带笙子来到右首一幢楼的地下酒吧。
“这里可以点些简餐或者三明治什么的。”
“我不吃。”
店堂狭长而逼仄,只有一排L型的吧台座位。伊织和这里的掌柜非常熟,一个人无聊的时候经常光顾这儿。
“来杯兑水威士忌……”伊织对掌柜招呼道。随即又问笙子需要什么饮料。
“请给我一杯咖啡。”
“唉,你真吓了我一跳……”伊织两肘撑在吧台上,叹了口气说道,“我怎么也没想到,一从欧洲回来却发现你请假了。”
“……”
“信我读了,不过信是两天之后才收到的。我马上往长野打电话,你母亲接的,告诉我说你已经回东京了。”
笙子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突然请假休息,大家都觉得很奇怪,一下子顶替你的坂井小姐有点不知所措,其他人工作起来也总觉得有些不顺啊。”
“对不起……”
“我不知道你是因为什么理由要辞职,但是要辞职的话,至少也得征得上司同意,也得让大家想得通才行啊,这才是一般正常的做法嘛。突然之间,想起来要辞职就辞职了,这也太随便了吧?”
伊织不知道自己这样说会不会过于严厉。但是,态度太轻缓了又怕局面对自己不利,故而特意加重了语气。
“可是你呢,连着几天去向不明,现在却好像又突然间想起来似的出现了……”
“我打扰您了,实在不好意思。”笙子说完,将脸转向另一边。
伊织点燃一支烟,轻轻吸了几口。眼下,究竟应该态度强硬,摆出一副威严的架势,还是语气放柔,尽量显得温情一些?从一般道理上讲,理当严词训责,可是对方已经下定决心辞职了,如果一味斥责,可能反而激起对方的反抗,使得她离开自己。再说,她已然觉察到自己与阿霞的关系,也使得自己强硬不起来。
“这些暂且不去说了……”犹豫了片刻,说出来的话不知不觉变得软弱乏力,“可是,你怎么会突然想起来要辞职呢?”
“……”
“不会是因为工作上或是待遇方面有什么不满意吧?”
笙子两手捧着咖啡杯子,一声不吭。
“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
伊织明知阿霞的事情是一个原因,但是却无法自己说出口。
“突如其来辞职,总要有一个明确的理由啊。”
“我不是突如其来辞职的,早就想辞职了。”笙子缓缓地说,捋了一把发际的头发,从耳朵到脖颈的白皙线条随即显露出来,“我想,该是改变一下自己生活的时候了。”
“对现在的生活有什么不满吗?”
“不是这个意思。我在事务所做了好长时间,年龄也不算小了,总觉得应该适时做一些改变了。”
笙子的解释虽然不是很明白,但伊织还是听出了她想表达的意思。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她想改变自己生活的心情完全能够理解。
“可是,你辞了职打算怎么办?”
“先回长野去再说。”
“坂井小姐说你好像打算结婚。”
“不是的。”
“真的不是?”
“真的不是。”
出乎意料,笙子回答得非常干脆。伊织眼睛盯着酒杯许久,然后掐灭烟头,说道:“或许有各种各样的原因,这个就不管它了,你是不是再重新考虑一下?”
“……”
“过去的事情,就当它全都没发生过……好吗?”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伊织的语气变成了恳求。笙子依然微微低着头,眼睛盯着吧台内的某一处,什么话也不说。
伊织似乎从她的沉默中看到了一线光明。
倘若铁了心要辞职,任伊织劝她“不要辞职”,她也一定会以“不”来回敬,或者干脆抬屁股走人倒也不奇怪。可是她却依旧沉默着听伊织苦口婆心地劝阻,由此看来,不排除事情还有挽回的可能性。假如完全无望的话,她根本就不可能闯到公寓来,知道阿霞在屋子里之后也不可能继续等下去,单单辞职手续上的事情,白天直接到事务所去,公事公办便完了。
但是笙子却夜晚来到伊织的公寓。
或许,笙子嘴上说辞职,但是心里其实还在犹豫不决,至少今晚来公寓之前,她还没有彻底下定决心辞职。
如果这样的话,那么和阿霞约好今天幽会是多么的不合时宜啊。笙子好不容易准备和自己见上一面,两个人好好谈谈的,却因为这件事情而顿时心灰意冷了。
“不管怎么说……”伊织轻轻晃动着玻璃杯里的冰块,开口道,“你好像有些误会吧,其实不是那样子的。”
伊织隐约所指的是与阿霞之事,但他吃不准笙子是否解意。
“只不过工作上的关系有些接触,仅此而已呀……”
伊织一面说着,一面却想起来类似的话就在刚才也对阿霞解释过,舌津未干,又对笙子说起同样的话,简直是一口二舌,枉口诳舌。男人啊,有时候真的是卑劣无耻,顶风臭十里。
然而,对阿霞说这番话的时候,他是从心底里不想失去阿霞,而现在对笙子说此番话,也是因为不愿意失去笙子。一口二舌也好,卑劣无耻也好,他确实没有违心说谎,他只不过把心里所想的照实说了出来。男人同时在两个女人之间周旋,自以为左宜右有,两面逢源,其实疏漏百出是显而易见的。但是,他哪儿有这份从容去细细思量呢。
此刻唯一可以毫不含糊说出来的,就是他不想让笙子离开。
“可能我让你产生了许多不快,我向你道歉。”
本想说得再明白一些,但是考虑到万一半明不白的,反而会露出破绽,于是干脆采取了含糊其词的说法。
笙子依旧沉默不语。开始还以为她的沉默是有隙可乘的机会,然而事实上,笙子的沉默似乎在暗示着她已经愤怒到了极点。
伊织将杯中剩下的威士忌喝干,欠起身子:“走吧……”
继续坐在这里,看样子也谈不出个结果。其实要说结论,可以说早就有结论了,现在伊织只不过想再回到那个原点。显然这并非易事。
“我们出去。”
伊织朝吧台内一扬手,掌柜立即点头应诺,眼睛里却流露出担心的目光。一直轻松随意地喝酒聊天的两个人,今天却稍许隔开了一点距离,而且气氛相当沉闷,看来掌柜也觉察到两人之间有些蹊跷。
付完账来到店外,街道上一阵深秋的寒风扑面拂来。霎时间,又唤醒了伊织脑海中阿姆斯特丹吹拂着同样的风的记忆。
“不去坐坐吗?”伊织两手插在上衣口袋里,试探地问道。
“去哪里?”
“我的公寓……”
笙子缓缓地摇了摇头:“我回去了。”
“可是……什么都还没谈出个结果来哩。不管怎么样,哪怕就坐一会儿也可以啊……”
两个人回到屋里,说不定总能有个结果。伊织这样打着如意算盘。说得卑怯些,这之后强行拥抱笙子、吻住笙子,然后慢慢等她的心情平静下来——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然而笙子似乎看穿了伊织的如意算盘,或者一开始就根本没有那样的打算。她望着风拂去的方向,淡淡地说道:“再见!”
“等等!即使要辞职,什么时候开始算?工作怎么交接?还有你自己的物品还有不少留在事务所呢。”
“我明天到事务所去。”
“你怎么讲得这么随便呢?明天下午我必须要去建设省参加会议,晚上恐怕也会很忙的。”
“您不在也没关系,我向望月先生和坂井小姐交代好了。”
“不光是工作上的交接问题,还有许多其他事情呢,像公寓啦……”
笙子住的公寓是伊织帮她租下来的,公寓里还有伊织的一些书和衣服之类的。虽然这些都不需要立时拿回来,但是两个人相恋的四年时光却不是简简单单就可以彻底抹去的。
伊织转回身,背着风,缓步而行,想缓和一下气氛。虽然与回公寓的方向正好相反,但是和笙子回家的方向一致,他只能设法尽量和笙子一起多走几步。
笙子根本无视身旁的伊织,她加快脚步朝前走去。
“喂……”伊织的声音从稍后面追了上来,“你冷静下来再考虑一下怎么样?”
“……”
“说分手,也不是那么容易就分手的呀。”
“这话什么意思?”笙子猛地回过头来,她的脸在深秋的霓虹灯光下显得有些惨白,“请不要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不是……”
伊织含糊其词地咕哝道。太多的往事一齐涌上心头。
对笙子,他确实付出过不少。迄今为止,不光赠送过她各种各样的礼物,为了使她生活无忧,还给过她不少金钱上的帮助。当然,这些都是出于对笙子的爱而自愿做的,伊织并没有想过要向她索回。他现在无意强调金钱方面的付出。他想说的是这四年中精神上的付出以及两人间的心灵相通。然而,话已至此,便预示了一切将彻底结束,在说出“不是那么容易分手的”瞬间,男人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优柔寡断、藕断丝连的可怜虫。
“我只是说,那么长呢……”
“……”
“毕竟四年呢……”
伊织在“四年”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他想说,四年的时光,两人相互爱慕和建立起来的感情,不是轻易抹消得了的呀。
然而,这份感情却正在溃崩消落。它竟是如此的脆弱。或许,伊织和笙子因此而感到的吃惊不相上下。
一阵清冷的寒风冷不丁从秋夜的街道上拂过。伊织屏息静气,等寒风过去之后轻声嗫嚅道:“上车吧。”
“不,我要回去。”
伊织不理会,他朝身后一辆驶近的出租车扬起手。这样继续在街上溜达也绝不会有结果,还是先乘上车,然后再伺机劝说。
“快……”车子停下后伊织招呼道。
可是笙子迈着步子径直往前走去了。
“你不上车?”
伊织又招呼了一声,笙子头也不回。出租车司机对扬招停车却又不乘的客人显得很不高兴。
“对不起。”
伊织只得向司机赔礼道歉,然后往前去追赶笙子。突然,笙子拦下另一辆车,乘了上去。
“等等!”伊织叫道。就在他刚刚追上去的时候,车子开动了。
“喂,喂……”
伊织拍打着车窗,笙子却一副不屑搭理的样子,眼睛盯着前方,车子在夜晚的街道上加速驶去。
伊织失魂落魄地站在路边,看着出租车的尾灯从视野中消失。
笙子终于走了。
此时的伊织却既不愉怡也不悲伤,已经没有了欣戚的感觉,只觉得身体里面一棵芯被抽去了似的,无所依归。
时间将近十点钟,车辆渐渐稀少的街道上,又突兀地袭来一阵寒风。伊织缓缓举步,往自己的公寓方向行去,像是被寒风裹挟而去似的。
“原来如此……”
伊织情不自禁地从口里嘀咕出这样一句。
刚才车子起动时,如果强行拉住的话,或许会停下来的吧。
可是,当伊织看见笙子两眼直视前方的侧脸,顿时失去了拉住车子的念头。
虽说是在夜晚,但街上仍有不少行人,伊织没有勇气狂追女人乘坐的出租车。如果不顾一切追上去的话,只能落得个更加凄惨不堪的结果。夜色中,笙子的侧脸上具有一种不容任何人靠近的威严。
“可是……”
伊织两手插进口袋,微微弓着背,一面走一面思索着。那张冷峻的脸究竟是怎么回事?曾经那样温柔的笙子为什么会突然间变成这样的呢?就在不久前,一个对伊织的一言一语从不忤逆、充满奉献精神的女人,竟然如此觉醒,完全像换了个人似的。
“一切都结束了吗?”
伊织朝出租车消失的方向又注视了一会儿,然而,宽阔的街道上只有漫无目的的寒风掠过夜空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