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思
八月初,炎炎夏日像模像样地持续了几天,气温超过了三十摄氏度。但进入中旬,气温突然下降,阴雨天气接连不断。农家人担心不已,照这个样子,今年又将是个凉爽的冷夏,可是住在都市的人们却求之不得。不过,虽说欢迎凉爽,但几天看不到朗日,心里又稍感缺憾。
七月至八月一直就待在东京的伊织,过了二十号开始休年假,前往轻井泽。与村冈等几个谈得来的朋友老早就约好了的,打算彻底放松一下度个假,顺便玩几场高尔夫。近三年来,这已经成为一个固定节目了,每次一般住三四宿,说好只有男人参加,但也有个别人偷偷携女伴同往,好在大家都很熟,没人说东道西。
去年,伊织带着笙子一同参加这个活动。白天,伊织和朋友们打高尔夫,笙子在轻井泽也有朋友可去探望,因此并不孤寂。但是今年只有伊织自己一个人参加。
出发之前,笙子曾问了一句:“是去轻井泽吗?”虽然是休假,但是身在何处必须让秘书随时掌握,笙子也是出于这个目的确认一下。伊织不作声,只点了点头默认了。笙子刚刚休过假,今年不可能再随伊织一起去了,但是她的眼神似乎在探询什么。
但是无论笙子说什么,伊织从一开始就决定了今年一个人去。去年已经携笙子一同参加过了,朋友有所知悉,今年再去也不至于让人费什么心思去猜。不过伊织仍然不想带她去。归根结底,其实是因为宫津的事情还没有从他心里彻底散去。
与宫津的事情只是一时失误,笙子至今依然爱自己,她不顾一切地向自己坦白就是再清楚不过的证明——伊织这样劝慰自己,于是也就想原谅她,但在心里某个地方,总还是有点疙瘩未解开。
自从得知与宫津的事情以来,伊织没有碰过笙子的身体。自己对自己说要忘掉那些不开心的事,回复到以前的状态,但是心里却有样东西令他无法坦率地面对笙子。
这段时间,伊织一直无法说服自己。
刚听到笙子的告白时,说老实话,伊织感到十分震惊、慌张和气愤,但随后稍稍平复下来,认为仅仅发生一次关系,随着时间的流逝自然会忘记,既然笙子一如既往地爱自己,自己心里的伤口就会愈合。
现在看来他太轻看这件事了,伤口的愈合并不顺利。工作中与笙子说话时,他会冷不防想起笙子与宫津的事情,继而想到她是个不洁之身。每当所长办公室里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刚刚感觉到一丝亲近,这种念头立刻便会在脑海复苏,仿佛有只报警器在随时提醒他似的。
与宫津照面的时候情绪更加激动,对方一门心思谈论工作,伊织的脑子里却在拼命寻思:就是这家伙抢走了笙子,别看生着副少爷面孔,背地里却是个不可小瞧的色鬼,抢了别人的女人,连个招呼也不打,简直是个厚颜无耻的恶棍!“别冲动……”一面叮嘱自己冷静,一面却忍不住各种没有分寸的愤怒涌上心头。
伊织以前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比较宽容的男人,即使喜欢的女人抛弃自己,委身于其他年轻男人,自己只会静静地关注着她,假如她真的幸福,自己一定拱手相让,甚至还会为她祝福。具有如此宽容的胸怀,加上理智的情感,女人对自己焉能不趋之若鹜。
可是,一旦到了现实生活中,事情就大不一样了。
说起来惭愧,伊织的心里至今仍翻腾着懊恼和嫉妒之火。自己的女人竟被一个毛孩子夺走,而且女人还腆着脸皮在枕边向自己坦白,别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其实爽得很吧;一面表白说“不愿意”,但是另一面对年轻男人的身体恐怕受用着哩。至于宫津这家伙,则充分利用自己年轻的优势,强行夺走了笙子。越想,伊织心里就越窝火,浑身热血沸腾,几乎不能自已。
“伙计,你冷静点!不要去想那些狗屁事情!”
伊织呵斥着自己,强压住自己,可也只在一瞬间奏效,没过一会儿,懊恼和憎恨之情又涌了上来。
伊织清楚自己现在是怎样一副丑态,然而一度喷薄怒发的情感是很难控制压抑的。并且,在宫津和笙子两人面前,伊织还要装得泰然自若,不想让人看到自己心乱如麻的虚荣心和嫉妒心在内心相互碰撞、相互纠结,令心情愈加难以平静下来。
避走轻井泽的日子里,伊织强令自己忘记笙子。他白天玩高尔夫,晚上和朋友们喝酒、打麻将,以此来转移注意力。但是每到深夜,当他一个人回到旅馆房间里的时候,却又情不自禁地想起笙子。
她现在在做什么?会不会利用自己不在的机会,宫津再次强迫笙子就范?笙子会不会半推半就地再次上钩,被他得手?两个人会不会偷偷地重温鸳梦?
……
离开东京时,伊织再三关照笙子,除非有特别紧急的事情,否则不必跟他联络。既然是休假离开了东京,就不想再被公事或其他俗事打扰。
可是,这样做似乎很不妥当。
笙子记住他的话,没有随便打电话来,但却让伊织更加烦躁不安。明明自己吩咐过不要打电话,可心里却又想,为什么不打个电话来说说那边的情况呢?他明知没有电话说明万事大吉,但是音信全无又令他心神不宁。
憋了两天,到了第三天,伊织忍不住自己往事务所拨了电话。
“没什么事情吧?”
对着电话那头的笙子,伊织的声音故意显得有些不高兴。
“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大兴建设和弘前分别寄来了报价单和委托书,还有些寄给您个人的信件。”
“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呢?”
“寄给事务所的我打开看了,没有什么特别紧急的,所以就没去电话打扰您。您要在那儿待一个星期吧?”
“计划是那样……”
事务所的事情自不必说,伊织最想知道的是笙子与宫津的事,但他却难以开口。
“事务所的人都好吧?”
“望月出差了,其他人都一切照常。”
伊织最想听到关于宫津的事,笙子却一个字也没提起。
“好,我知道了。”
这样说着,伊织却没有马上挂断电话,于是笙子压低声音问道:“那边很凉快吧?”
“嗯,早晚还感觉有点凉哩。”
“真舒服啊。”
笙子的语气里含着一丝撒娇的意味,伊织听出来了,他故意冷冷地回一句:“行了,挂掉了。”
挂断了与笙子的电话,伊织马上又后悔了。他对自己总是耿耿于怀于笙子和宫津的关系而厌烦,同时又对笙子向自己套近乎、自己却冷冷拒绝而不满。为什么就不能爽快地与笙子说说话、谈谈心呢?像这样对自己既不满又失望,伊织还是第一次。
如此的话,待在轻井泽也没法静心休假,还不如早点回东京算了。可是,此次轻井泽之旅是早就与大伙儿约好了的,不能因为个人的理由随意退出。再说就算回到东京,也不见得就会心神恬然。
接下来两天,伊织表面假装心情舒畅,但心里却像是压了一块重石。
不可思议的是,与笙子的关系变得别扭,照理会将那份心思转到阿霞身上,事实上却并非如此。伊织对自己说,要忘掉那个女人,从此一心一意对阿霞,可是夜晚拿起电话,刚想往辻堂打电话便停住了手。现在这样的状态,即使打给阿霞也不可能轻松愉快地谈话,弄不好,被阿霞察觉到自己与笙子的事情就不妙了,她会觉得自己因为与别的女人闹僵了,才突然去接近她的。女人的直觉厉害得很,万万不可松懈大意。
总之,在与笙子之间关系变得别扭的期间,伊织对阿霞的思念也随之火势渐微,这倒颇让人费解。莫非对阿霞的激情,是由于笙子在身边的反作用力所产生的?或许因为笙子的关系,伊织才对阿霞更加情热似火吧。
不管怎样,眼下伊织最关心的事情是笙子。今后如何与笙子相处?与她的关系会以何种形式继续下去?不解决好这些问题,伊织也没心思与阿霞见面。
五天,离开东京下来,还是没有得出一个像样的结论。
第六天是星期天,伊织回到东京。下一个星期一来到事务所,宫津像是早已等候着似的,凑近他身旁。
“这会儿方便吗?”
“我没什么不方便的……”
伊织应答着走进所长室,宫津一声不吭地跟了进来。关上门,见只有两人,宫津哈腰施了个礼,随后像是在读课文似的说道:
“请恕我自说自话,我想辞职……”
宫津跟进办公室来跟自己直接谈话,伊织便预感到不是一般的事情,如果是工作上的事,没必要用这样的语气。但是他却没料到宫津竟决定辞职了。
说来好笑,听到宫津有话要说的一瞬间,伊织还以为他是向自己道歉哩。与笙子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不过只是一时情绪兴奋没控制住,现在想起来心里感到非常后悔,因此郑重地向所长道歉——说着低下头来。可是,这似乎只是伊织一厢情愿的想法。
想想也是,凭借强力夺走女性的家伙,怎么可能去向情敌低头认错呢?虽说对手是自己的上司,但宫津是明知而故为的,再说恋爱是不存在上下级的,这件事情怎么说也是私下的事,没道理大模大样地跑来道歉的。虽然只是一瞬间的念头,但伊织还是惊讶于自己竟会将事情想得如此单纯美妙。他一面暗暗沮丧,一面重新盯视着宫津问道:
“辞职之后有什么打算?”
“暂时还没有想好……”
宫津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来向伊织辞别的,只见他低头垂目,脸色苍白。看着这副模样,伊织又觉得站在眼前这个极度紧张的青年有些可怜。
虽然他抢了笙子,但也许这个家伙本性很纯情,因为纯情而专一,所以明知是上司的女人也顾不得,硬是伸出手去。结果,得到了身体却得不到真正的爱情,反而深感自己责任重大,于是主动辞职表示谢罪。
“你不是希望自己开设计事务所吗?”
“也许今后总会有那么一天,但是短时期内恐怕是不可能的。”
“那工作辞掉了以后怎么办?”
“先调整一段时间看看吧。”
听了宫津的回答,伊织心头又生出一些新的不安。
宫津只要辞了职,就不再是自己的部下,那时候他再来勾引或胁迫笙子,自己就不便说些什么了。尽管迄今为止,对于两个人的事情伊织从未横加干涉过,但是在事务所与不在事务所,情况就大不相同。换句话说,宫津辞掉工作之后,反而将毫无拘束,变得自由自在了。
说不定,他正是这样计划好了来着……
霎时间,伊织有点不敢相信。可是,一个三十二岁的男人要想辞职,无疑需要极大的决心。伊织脸孔朝着宫津,眼睛却望着窗外,若无其事地问道:
“可是,为什么要辞职呢?”
“其实以前就考虑过辞职的事情,再说,我想放慢一下节奏,休整休整。”宫津慢条斯理地说,好像在一面想一面回答。
“不过提得很急嘛,有什么事吗?”
伊织已经觉察出大概是因为笙子的事情,但他仍然装作极其自然地问道。
“这段时间好像一直无精打采的,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这倒没有……”
“那就好。我听说你原本打算在这里再待一阵的……”
“不好意思。”宫津悄悄低下头。
望着他那清爽年轻的脸孔,伊织犹豫着要不要趁此机会好好问个明白:
你是不是趁着旅游强占了笙子的身体?因为这个,觉得在事务所待不下去了,所以才辞职的吧?你想好了怎么来承担这个责任吗?单单离开事务所就能了结吗?!离开之后,你能保证今后不再向笙子伸手吗?
一大堆话几乎就要从喉咙口冲出来。
然而只要说出来,一切的一切就将彻底完结。在失去一直强忍着保持住的冷静的一瞬间,自己就不再是个所长,而仅仅是个毫无修养、普普通通的男人了,自己同宫津将处于同等的情敌位置。有必要彻底问个明白,非要弄出这样的结局不可吗?现在双方心里都很清楚,但都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地面对面说话,这不正是男人之间的气度,或者说是为了男人的体面吗?
伊织竭力说服自己。
“明白了。容我再考虑考虑吧。”
伊织说着,视线落到桌面的文件上,意思是说,你可以出去了。
宫津离开之后,伊织点上一支烟,然后用内线电话叫来笙子。
“有什么事吗?”
笙子今天穿了件白底碎花的连衣裙,脖颈里挂了条细细的金项链。
以前她很少这样穿的,一般都是紧身裙子配件衬衣,显得素净和干练,因而今天的穿着看上去比平时多了几分艳丽。
“刚才,宫津来对我说他准备辞职。”
伊织试探着说,可是笙子面无表情。
“理由说是想放松一下,休整休整。你知道他辞职的事情是吗?”“……”
“知道的吧?”伊织又问道。
笙子这才轻轻点头回答:
“三天前,在电话里知道的。”
三天前,正是伊织从轻井泽返回东京的时候。“你问过他什么理由吗?”
“我没有问他,是他自己对我说的。”
“是什么理由?”
“就是他对您说的同样的理由。”
“那你呢……”
“我什么也没说,因为这件事情跟我无关。”
“这只不过是我的推测:他大概因为你的事情,觉得在事务所无法待下去了……”
“……”
“辞了职去哪里做好像还没方向哩。”
伊织将吸剩还有很长一截的烟头掐灭,站起身来,一面向窗子走去一面说道:“他提出要辞职,我没有理由阻止他,所以我准备接受他的辞职,你没意见吧?”
“我?为什么这么问?”
“我想,说不定你希望他继续待下去哩。”
嘴上说再考虑考虑,但是伊织心里已经决定了,他不会勉强劝阻宫津留下。宫津离开将彻底脱离自己的控制,但是,每天不得不跟一个与笙子有关系的男人照面,也只有让伊织心情郁闷。从工作上来讲,虽然宫津手上有多摩地区新建的自然公园的工作,但同时还有其他好几个人共同参与,因此他的离开,不会对工作带来什么明显的影响。
回想起来,自去年以来,伊织就没有分派给宫津什么比较有分量的活儿,虽然并非有意这么做的,但是“对笙子有好感的家伙”这种潜意识不能说没有起到一点微妙的作用。如今辞职,伊织对他的态度或许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如此说来,伊织感觉使得宫津辞职的责任还在自己身上,不过他不想过分自责,因为宫津辞职只是时间早晚的事情,之所以能够待到现在,还不是因为自己一片好心。
三天后,伊织将宫津再次叫到自己办公室。
最初进来提出辞职的时候,宫津显得表情很僵硬,现在则显得沉着多了。
“想法还是没有改变吗?”
“是的,对不起。”宫津低着头,但态度似乎很坚决。
“那就没办法了,尽管感觉有些遗憾。”
伊织说罢回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日历。八月已经过去了,九月份刚刚进入第三天。
“虽然你可能希望马上结束,可是总归还有一些工作上的交接,再说你也需要多方面准备一下。这样吧,工作到九月份,九月的最后一天离职,你看怎么样?”
“可是,工作交接只需要一天就够了。”
“这个我明白。可辞职也不用那样急呀,做到这个月底也只不过是形式上的,你可以不用来事务所。”
“可是我不能够那样,还是给我算到八月底吧。”
“如果因为工资的问题,你不必担心。”
“不是。请给我算到八月底。”
一个月的宽裕是伊织打算表示自己最后的好意,可是现在的宫津,似乎顾不得考虑其他,只恨不得早一天离开。
“是嘛……”
伊织缓缓地点着头,忽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可以过来一下吗?”
伊织按了下桌上的内线电话,笙子立即敲门进来了。霎时间,宫津将视线避了开去,笙子则面无表情,只是轻轻低下头。
“有什么吩咐?”
“宫津无论如何想八月底辞职,我跟他说了,待满九月一个月再走怎么样,可他好像希望能尽早离开……”
“……”
“虽然遗憾,但这是他本人的希望,没办法,请你立即给他办理离职手续吧。”
“知道了。”笙子低声应道。
“对其他职员,等一下就去跟他们说一声。至于工作交接嘛,先让望月接过去吧。”
说完,伊织看着并排站在一起的两个人。也许是心理作用,宫津看上去好像受到叱责似的,俯首低眉,而笙子则直直地站立在那儿,不露一点表情。
突然间,伊织有种冲动,想狠狠地痛责两人一顿:“你们两个不是借着旅游,做出那样的勾当吗?你,强占了这个女人;你,毫不反抗地顺从了他。还好意思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站在一起?你们这两个不知羞耻、淫荡好色的家伙!”
可是,仅仅盯视着两人就已经足够了。什么也不说,只是盯着,这是令两个人最难以忍受的惩罚。事实上,两个人此刻就像被拖上公堂的罪人一样,低垂着头,一声不吭。光是并排站在一起,一段沉默之中,两人已经感受到了伊织的愤怒。
然而,这种痛苦不仅仅是两个人在承受,盯视着他们的伊织同样感觉痛苦不堪。你们两个简直是奸夫淫妇!可是心里这样想着,事实上被夺去女人、心头怒不可遏的正是伊织。与背着自己私通的两个人面对面的,正是被人戴上绿帽子的自己。
僵立之间,伊织脑子里渐渐升腾起一许自虐的情感。他仿佛觉得对面两个人在对自己发出嘲笑:不管说什么,那个当乌龟的不就是你吗?!
三个人在明亮的办公室里相视而立,静静地,一点声音也不出。
宫津又一次出现在伊织面前,是这三天之后。这次不像平时上班时那样穿着休闲的服装,而是一本正经地穿上了西装、系着领带。
“工作交接和离职的手续今天全都办妥了。”
“这么说,从今天起不来了啊。”
伊织说完,宫津脸上稍显不舍地点点头,说道:“多谢所长一直以来的关照。”
看得出,一开始提出辞职的时候态度有些别扭,现在则温和了许多。因此,伊织也语气温和地说道:“你辛苦了。大家在一起工作了这么久,你这一走,真是有点遗憾啊。”
宫津进事务所是四年前,大学毕业后先在一家大型建筑公司做了一段时间,后来慕名进入的伊织事务所。虽算不上特别优秀,但他属于那种孜孜矻矻埋头干活的人,像这种类型,在大企业干下去说不定会有所发展的。然而来到伊织这儿时间不长,却因为莫名其妙的事情而不得不辞职,要说不走运也真够不走运的。
“有空的话,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过来,反正都是认识的。有什么事情,只要我能帮上忙的,尽管来找我商量。”
“那真是不好意思。”
宫津再次弯腰鞠了一躬。看到他这样子,伊织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什么亏欠他的事情。
“昨天喝了不少吧?”
“哎,稍微喝了点……”
昨天晚上,在新宿的啤酒屋为宫津举行了送别会。伊织只在开头简单说了几句,便离开参加另一个饭局去了。尽管再多待些时间也无妨,但是一开始伊织就决定不多待。
同事们因为宫津的辞职来得比较突然,都怀疑他和笙子之间有什么,但并没有人知道他和笙子已经发生关系。宫津平时为人不错,但有时候有点少爷腔,所以也有人认为他是富家子的一时冲动才辞职。
“嗨,好好干啊!”
“是!”
宫津点着头,伊织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年轻、柔软、富有弹性的手。握着这只手,伊织猛然想起来,就是这双手抱住了笙子。
伊织与笙子单独见面,是在宫津辞职后一星期的那天晚上。此前的一个星期并不怎么忙。要想见面,第二天便能见到,而且那个周日的晚上伊织也空着,但不知道为什么,拖拖拉拉的一个星期这么就过去了。
看来,这一个星期是为了将宫津辞职的余韵彻底消除的善后期。
九月头上,大雨将卷土重来的酷暑冲走了,现在虽然只是九月中旬,但是晚上却感觉凉飕飕的。
两天前约好今天见面的。当时笙子拿着文件走进来,伊织一面翻阅文件,一面很随意地说道:“明后天有空的话一道吃饭吧。”
笙子一瞬间歪着头想了一下,然后轻声答道:“好的。”一边点头,一边投来“真的可以吗”的试探的眼神。
为什么约笙子见面,伊织自己也不清楚。本来打算冷却一段时间,不再与笙子约会的,可是宫津已经离开了,心底里似乎又有一种不必再拘执于过去的念头。那天,或许刚好是后者的情感冒了出来。
六点钟从开会的霞关直接来到约好的位于青山的烤牛肉店,十分钟后笙子也赶到了。可能是夜晚稍有点寒意的缘故,笙子今天穿了身米色的西服套装,领口还围了条暗绿色的薄围巾。那深暗的色调让人不禁联想到渐近的秋天。
“事务所的人都走了吗?”两人在吧台座前坐下之后,伊织问道。
“浦贺跟望月还在加班。”
伊织点了点头,要了瓶沙布利白葡萄酒和一份里脊肉。
回想起来,自笙子从山阴返回向伊织坦白与宫津的关系之后,两人这还是第一次约会,算起来有近一个月了。这么久未见面,笙子的脸庞看上去稍有点憔悴,肩膀那里也单薄了些许。整个人消瘦了几分,同时,细腻的脸上却似乎多了几许忧愁。
伊织望着笙子的侧脸,两人碰了杯。
此刻该怎么来形容两人的碰杯呢?是“庆祝”,是“慰劳”,还是两人重修旧好的表示?又或者仅仅是用餐之前的普通的礼仪?伊织觉得碰杯碰得有些莫名其妙。他轻轻将杯子举到唇边。
一开始,配烤牛肉的蘸料是红葡萄酒和黄油、胡椒,但是味道太浓了,于是换成了酱油。
不知为什么,伊织对于女性淋上浓浓的蘸料、大口大口地吃着仿佛还滴着血的牛肉的样子,看着很不顺眼,尤其是像腰部那样脂肪很多的肉,看到她们美滋滋地往嘴里送,伊织就会变得兴味索然。一方面,是因为伊织自己不喜欢吃多脂肪的肉;另一方面,或许和他所喜好的女性类型是不吃肉食的不无关系。
伊织不喜欢体味过重的女人。像外国人那样浑身散发出浓烈体味的女人走近身边,他就会感觉情绪低落。据说有人偏偏喜欢体味浓重的人,伊织对此却无法理解。
多吃肉食,是不是会导致体味变重,这种专门知识伊织也不清楚,但是总感觉有那么点因果关系。伊织之所以不喜欢看到女人吃肉的样子,多少有点因为肉能使得体味变重的联想,可以说纯粹是出于个人的矫情。换句话说,不管是吃肉还是不吃肉,在伊织的内心深处有一种愿望,期盼女人的身体清澄纯净,不带任何杂质。
笙子和阿霞体味都很淡,肌肤相接的时候几乎感觉不到。伊织爱两人,除了外形和性格之外,也因为她们神清气爽的肌体感觉。
此刻,笙子夹起一块四方的里脊肉,轻轻蘸点酱油,然后送入口中。大蒜泥当然不蘸。里脊肉即使烧烤得欠些火候,也不会产生油腻的感觉。吃上一百克或一百五十克里脊烤肉,绝对想象不出会使人的体味变重。
伊织将蘸料由葡萄酒换成酱油的同时,笙子也换了蘸料。这一个月,在笙子身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仿佛被暴风雨洗刷了一场,但是她的喜好没有变,比起浓重的蘸料,她当然还是喜欢清淡的蘸料。这与她的身体和感情没有关系,只是单纯的饮食习惯而已,然而,伊织却试图从中看出笙子的身体和感情都没有发生变化。
三十分钟后,两人离开了烤牛肉店。
从这里到伊织住的公寓只有几分钟的车程。出了店门,伊织刚要伸手拦出租车,笙子喃喃地说:“还想……再喝一点。”
“到哪里?”
“哪儿都可以。”
笙子的头发在令人想起秋天的夜风中飘曳着。伊织拦住驶过来的出租车,对司机吩咐道:“去六本木。”同笙子一样,伊织也感觉有些不尽兴。虽然平时并不是一直喝那么多,但今天确实劲头还提不起来,或许是因为这会儿回公寓去,时间还太早的缘故吧。
不过以前也有过吃完饭立即回公寓的例子。今天两人不约而同地感觉还想再喝几杯,这又是为什么呢?
坐在车上,伊织意识到,这与宫津有关。刚才吃饭时,伊织和笙子都没有提起宫津,两人好像将他忘记了似的说着其他事情。然而,无视宫津,其实正是宫津在两人的心里有所芥蒂的证明。说着事务所以及工作的话题,快要扯到宫津的时候,两人便将话题岔开去。
在小心翼翼竭力不去触及宫津的同时,两人也失去了痛快一醉的机会。
去的那家酒吧位于六本木一幢大楼的二楼,店堂大约有十坪,小巧而精致。店内吧台座和车厢座都有,一旁靠着一把吉他,此时大概正好休息,无人弹奏。这一带的夜生活开始得比较晚,故而店里只有吧台上有一拨客人。伊织先是朝里边的车厢座走去,但半途又折回,坐在了吧台座上。车厢座更加静得下心来,但是伊织懒得和笙子两人坐在那里,吧台的话,还可以和妈妈桑聊上几句。
“请问来什么喝的?”调酒师问道。
笙子毫不犹豫地回答:“来杯尼古拉斯加[1]。”调酒师望着笙子,那神情像是在问:那样烈的酒不要紧吧?
笙子今天想一醉方休。她似乎巴不得把自己灌醉。如果是因为和伊织两个人在一起所以喝醉了,倒也没什么问题,但假如是因为宫津的关系,那就不免黯然颓丧。
大约喝了一个来钟头,两人离开酒吧。笙子已经醉得不行了。下楼梯时摇摇晃晃的,差点从楼梯上滚下去。
“不要紧吧?”
伊织架着她的胳膊来到街道上。
“啊,真爽!”笙子抬头望着夜空,只见暗云迤逦,延属涌流。
伊织乘上停在大楼前的出租车,告诉司机“去青山”。
一个钟头之内,笙子喝了四杯尼古拉斯加。利口酒杯中倒入不兑水的白兰地,上面放一片柠檬切片,加入少许砂糖,就这么像往喉咙灌下去似的一口气喝干。由于太过烈性,伊织也不敢喝得那样急。坐着的时候还不觉得什么,等一起身,酒精便直冲脑门。
下了车进入公寓,笙子一下子蜷缩在沙发上。
“怎么样?不舒服吗?”
伊织的手搭在笙子肩膀上,笙子立即两手一撸头发,站立起来说道:“没关系啦,我清醒得很。”
笙子操着平时不常用的轻浮语调说着,脑袋左右摇晃,但立即又倒在沙发上。
伊织去厨房水斗接了一杯水:“谁叫你喝得那么急呢?喝点凉水压一压吧!”
“没关系……”
“好啦好啦,喝一点!”
伊织拉起笙子,准备强行灌水给她喝。笙子闭着眼睛,喃喃道:“抱抱我……”
明晃晃的灯光下,伊织踌躇不决。这时笙子两手向上伸出:“哎,快点呀!”
伊织愣愣地望着剧烈起伏的笙子的胸部,过了许久,才轻轻将嘴唇朝笙子的嘴唇贴上去。霎时间,一股强烈的酒精味直冲嘴巴,伊织刚想缩回来,笙子两手一勾,将伊织的脖子锁住了。
“不……”
笙子小声叫着,手腕上更加用了些力气。伊织不由自主地被勾搂得往地板上跪下去。
长长的吻之后,笙子喃喃地说:“我知道,知道的!”
“……”
“你还在为宫津的事生气,是不是?还在生气……”
说着,笙子勾住伊织脖子的手突然乱挥乱舞起来。伊织一声不响,任她借酒撒着气。过了一会儿,伊织觑准机会,将脖子挣脱出来,双手将笙子的身体托起。
“干什么……”
伊织毫不理会,将笙子抱到卧室床上。笙子轻轻背过身去。围在脖颈上的薄围巾早已脱落在地,随着一呼一吸地喘气,胸脯上下微微颤动着。从裙裾下面露出两条纤细的长腿,七歪八斜地压在床罩上。
伊织站在床边,欣赏般地望着这具舒展的女体,然后开始慢慢解她胸口的衣扣。任伊织做什么,笙子似乎都不会反抗。既然她主动说“抱抱我”,就理所当然不会做任何反抗,或许在她说“还想再喝一点”的时候起,她就已经期许这样了。
然而,从她打算一切全都交付给伊织的姿态中,伊织却感觉到一种无精打采的慵懒,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此刻他并没有拥抱着笙子的切实感受,假如笙子醉醺醺地睡去的话,他情愿就这样一直一动也不动。
两天前约笙子见面的时候不是这般心情。伊织期待着许久未碰面的两个人尽情欢愉一宵,没了宫津这个芥蒂,大可抛弃过去的阴影,重新回到以前那个神秘而快乐的世界。这份期盼一直到今晚相逢、一起吃饭、离开烤牛肉店时都没有消失。出了店门,立即搭车返回青山公寓正是出于这个想法。
或许是到六本木的酒吧喝上酒开始,伊织的心情开始起了变化。笙子一个劲儿地喝着烈酒,喝得醉恹恹的时候,伊织却清醒了过来,当笙子步履踉跄地回到公寓时,伊织心里已经有几分郁闷了。
他不明白,笙子今夜为什么如此霑醉……
是不是还放不下宫津?因为想将他的影子拂去,所以才喝到步履踉跄、站立不稳的地步?假如不是因为这样,难道她就不会主动表示要伊织抱一抱她?想到这些,伊织既对她油然生出怜悯之心,但同时,满怀的欲情却难以炽烈燃烧起来。
此刻,笙子全身已毫不设防,七仰八叉地倒在床上。不管伊织怎样挑衅和侵犯她,她都不会做任何抵抗。横在伊织眼前的,只是一具酒醉失去所有控制能力的女体而已。
面对这具女体,伊织同时怀着一丝残忍感和义务感,轻轻褪去她的衣服。
淡淡的台灯光下,留在笙子身上的只有乳罩和一件衬衣,下半身已没有任何东西遮蔽。横卧于床上的笙子,裙子和袜子脱起来更加容易,所以才成了这副上身穿着衣服,而下身什么也没穿的模样。
在褪下她的短内裤时,笙子无意识地将腿勾缩起来,衬衣边刚好盖住下身。秘处被遮蔽起来了,但是从衬衣的端边依然能够隐约看到那片黑黑的葱茏。
笙子那块儿不算浓密。伊织不喜欢过于浓密的女人,这或许和他不喜欢嗜食油腻腻的烤牛肉的女人如出一辙。无论容貌多美,一旦见识了浓密的葱茏,伊织的欲情登时便会折杀大半。因为在他潜意识中,体毛的浓密程度与体味的轻重有着很大关联。
所幸笙子和阿霞那块儿都较淡。不过若是比较起来,年轻的笙子稍浓,阿霞则似乎略微稀疏一些。
说不清楚为什么,伊织总感觉稀疏的女人好像情欲更加炽烈,阿霞或许就是因为稀疏,所以才更加亢奋酣淫的吧。
而相比之下,笙子那块儿的阴毛更加浓密一些,在这浓密之中,伊织感受到了她的诚壹,与黑且浓的葱茏相匹配的,是她感情的真诚和深挚。这虽只是伊织的歪理,不过也确是他的真切感受。
此刻,伊织将手轻轻按在这片葱茏上。那儿不硬挺,但是有种实实在在的手感,故而手指在上面轻轻摩挲时,登时会倒伏下来,屏息静气地小心顾盼。
算起来已经四年多了,伊织对这里不止熟稔,而且喜欢流连于其间。他对这片葱茏土地所具有的诚实感到安心,也深信不疑。
然而现在,伊织却从中看到了别的东西。
还是那片葱茏,此时它给人的印象却甚是浓密,曾经让伊织感到诚壹,但今天它却露出了淫荡的嘴脸。明知不可能是因为笙子的身体发生了什么变化,但这种违和的感觉却是从何而来?感觉不对劲儿,或许只是伊织的一厢之念。
但是,当感觉到它甚是浓密时,伊织的兴致已经落了大半,眼前笙子的身体也突然间变得龌龊不洁起来。为了不让自己心烦意乱,纷扰不安,伊织猛地攻入笙子身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狂暴。
此时再往后,除了拼命抽送之外,伊织脑子里没有任何记忆。明知道完全没必要这样,但他一刻也不休憩,直到疲软地停息下来。
最后,只留下倦怠和孤寂的感觉。
笙子几乎身体平仰着进入了梦乡。她醉意仍未彻底消去,但是稍显平坦的胸脯、玲珑的臀部以及那块儿,都和以往一样,没有一点变化。
可是伊织依旧感觉有所不同。究竟是哪儿不同、有什么不同,他也说不清楚,但是这种感觉却怎么也挥不走。
今夜的笙子由于喝醉了,反应显得迟钝,而且是全无防备的姿势,也没有了一贯那种先是冷淡、然后渐渐欲燃情烧的过程。
然而,此刻伊织所感觉到的不只是这样,或许较之身体的不燃烧来,他更加感觉到笙子精神上的不燃烧。
或许,这只是伊织的凭空想象或是错觉。但是感觉到了不同往常的这个事实却是不能忽视的。尽管没有明晰的理由,但正因为没有,所以更加令他难以停止穷原竟委。
“到底怎么了?”
伊织在淡淡的夜色中自问。
“是什么不一样呢……”
又问了一遍, 还是找不到答案,感觉总是不一样的念头反而愈加强烈起来。
不管怎样,这种违和的感觉是从今晚与笙子碰面的时候萌生,随着两人喝酒、上床、交合而不断膨胀起来的。
“莫非结束了……”
蓦地,脑海里一个声音在悄然嗫嚅。明明是自己的声音,伊织却被它吓了一跳,他情不自禁地反问道:
“真的?……”
随着低低的喃喃,伊织忽然对仰面躺在身旁的笙子产生了倦怠。
以前从没有这样过。交合之后,笙子必定是俯面而卧,双脚也小心谨慎地蜷缩起来,呼吸轻微,也闻不到任何体味。今天偶尔喝醉才这样的——虽说如此,但伊织还是对她的一切都觉得不入眼。
男人和女人分手大概就是在这种时候吧。迄今淡淡的地方如今看上去却感觉变浓密了,迄今感觉中意的放恣如今却觉得污秽了。
“看来再也不能够坦诚地爱笙子了……”
伊织怀着依恋和惋惜又问了自己一声。
[1] 尼古拉斯加:一种不兑水的白兰地饮法,配以适量的砂糖和柠檬片。饮法独特,先用柠檬片包住砂糖,在嘴中用力一咬,待口中充满酸甜混杂的滋味之后,将白兰地一口喝下。据说因沙皇尼古拉二世喜欢此种饮法而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