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竹
六月第二个星期五的下午,伊织站在东京站的十八号站台上,和阿霞约好了两点整碰头。新干线“光”号快车的发车时间是两点十分。
伊织提前五分钟到达站台,此刻手表的指针刚过两点。昨天给阿霞打电话确认过,因此阿霞是不会晚点的,不过伊织还是有些忐忑不安。今天与以往不同,不再是在酒店大堂或是自己的公寓会面,而是两人一同踏上旅途。万一时间耽误,那伊织好不容易定下来的计划就要泡汤了。
伊织又看了一下手表,然后打开在站台小卖部买的周刊杂志翻看起来。虽然内心焦虑,但是明摆着一副等人的样子东张西望,又实在没样子。他的眼睛盯在杂志上,神经却敏锐地感知着周围,很快,伊织就感觉到左侧有视线在扫向他这边,抬头一看,正是阿霞。
“对不起,我两点钟到的,可是搞错了,跑到对面的站台上去了。”
一如伊织所想,阿霞今天一身和服打扮:青色的盐泽丝织[1]无夹里单层和服,配以白色的西阵缀锦织[2]腰带,右手提着一只略大的手提包。周围等车的旅客,纷纷将视线投到阿霞身上。
“车票在我这儿。”伊织注意到了周围的目光,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
“我想今天千万不能迟到,所以一路上拼命赶呢。”
阿霞正说着,列车内的清扫结束,车门打开了。
由于是星期五下午,乘客不算多,其中也有些身背高尔夫背包出行的人。伊织一面朝一等车厢的中间走去,一面小心谨慎地注视着四周。刚才在站台上看到阿霞的时候,好像没遇见熟人,假如遇见熟人的话,伊织倒不会觉得尴尬,只是怕阿霞不自在。
来到车厢中间的指定座位,两人并排坐下,伊织朝窗外张望着。
“黄梅天来了。”
上个星期,关西地区迎来了梅雨季节,两天前关东地区也宣告进入了梅雨季节。
“我对黄梅天倒不是很讨厌。”阿霞举手整了整头发,露出和服袖子里面的白色里子。
伊织点着头心想,自己和阿霞两人的旅行或许在梅雨天气里更加适宜。
列车准点发车。看着列车缓缓驶离站台,窗外东京的街景在慢慢退后,伊织这才定下心来。这样一路驶去,很快就会到达京都,总算顺利地踏出了旅行的第一步。阿霞似乎也有同样的感受,当伊织将目光转向身旁时,阿霞立即报以微笑。
“不会再回头开了吧。”
“到名古屋一直就这样的速度呢。”
天空没有飘雨,不过整个东京的上空都被低低的乌云覆盖,尽管还只是下午两点钟,但是可以看到一些摩天大楼里亮着灯。
“昨天晚上一直担心得睡不着呢。”
“像个小孩子似的。”
“可是,像这样我还是头一次嘛。”
作为妻子,第一次和丈夫以外的男人一同外出旅行,心里没有一丝不安是不可能的。考虑到万一发生的种种情况,惴惴不安也是正常的。
“假如你不来,我打算一直在站台上等,等到你来为止。”
“约好的嘛,怎么会不来呢。”
“不过说老实话,刚才直到看到你之前,我一直不放心哩。”
“好久没出去旅行了,昨天晚上兴奋得就像小学的时候去春游一样。”
列车员走过来查票。伊织一面递上车票,一面在想,别的人会怎么看他和阿霞两个人呢?虽然两人紧靠在一起,但是目光中却不停地注意着周围,看上去不像普通的夫妇。不过从年龄上看,又看不出什么破绽,至少比跟笙子在一起显得自然多了。
“为什么又改成到京都住宿了呢?”
“好久没去了,想在东山那里吃顿饭,明天早上再去奈良。”
“自从高中修学旅行以来,我还没有去过奈良呢。”
“京都去过好几次了吧?”
“五年前去过一次,后来就再也没去。”
“可是,你丈夫……”
伊织刚说到这里,阿霞立即很干脆地摇摇头说:“我从来没和他一起去过。”
阿霞坚决而强硬的口气令伊织颇感意外,他只得沉默不语。
列车驶近新横滨,天空的乌云压得愈加低了,车窗也湿乎乎的,好像下起雨来了。阿霞用手指在车窗上划了一道线,仿佛要再一次坚定一下自己此刻的心境似的。
车过箱根,雨点开始落得猛了。不过毕竟是梅雨天气,雨势不算十分大。列车在一个又一个隧道之间穿梭,每次驶出隧道洞口,看见的山峰和大海都在雨中显得烟雾迷蒙。似乎为了与窗外的情景相呼应,阿霞也安静地依偎在伊织身旁,两人都不说话,只是望着被雨水拍打的车窗,心里感到十分满足。
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切切实实地远离东京,这个念头令两人的心贴得更近了。
原以为会一直下个不停的雨,到名古屋附近开始停息,等到达京都时,已经完全放晴了。不过天空依旧云罩雾遮,傍晚的京都街道上早早地亮起了霓虹灯。
两人在车站前叫了辆出租车,直接驶向事先预约好的位于加茂川沿岸的旅馆。
来到前台,填写住宿登记卡的时候,伊织犹豫了:自己的名字好填,可是阿霞的该如何填?是照实填“伊织祥一郎”,然后在下面写上“霞”?还是不写阿霞的名字,只写“随行一人”?
不管如何填写,反正订的是双人床客房。伊织犹豫了片刻,在自己的名字下方写上了“随行一人”。前台服务员简单地看了一眼登记卡,随即招呼其他服务员领他们去房间。
客房在六楼。拉开关闭着的移窗,下面就是加茂川,前方是东山,左手侧可以一览从大文字到比睿山的群峰,不过现在它们一半遮在缭绕的云雾中。离日落尚有些时候,雨后的天空阴沉沉的,灰暗之中群峰的山麓显得更加翠绿。
“现在才真正感觉是到了京都啊。”伊织隔窗望着加茂川以及东山的远近景色,十分惬意,“那边看得见的是八坂塔,它右面是连着的圆山公园和清水寺。”云层虽厚,但是山麓的云好像在缓缓地移动。“等会儿我们去吃饭的地方,就在离清水寺不到一点的距离。”
阿霞点了点头。随着她头部的颤动,微微飘来一缕香氛,淡淡的,带着点素雅的甜味,可能是她将香袋藏在袖子里了吧。伊织被香氛所诱,情不自禁地将手搭在阿霞的肩上,轻轻把她抱住。
“这种地方……”
窗户开着,阿霞有点惊慌踌躇,可是伊织却不管这些,在香氛中用嘴唇贴住了阿霞的双唇。
晚饭预定的是六点半,现在时间还稍早,伊织打算先简单冲洗一下。
“一起来洗吧?”
伊织试着邀阿霞一同入浴。可是阿霞吓得赶紧摇头:“您自己洗吧。”
“不要紧的,来吧!”
“快洗吧,还要去吃饭呢,没时间了。”
“那好,等回来后一起洗。”
“快点,再不去洗就真的来不及了。”阿霞像是在哄顽皮磨人的孩子似的,随即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没办法,伊织只好一个人去冲澡。
匆匆将一路上的汗水冲洗掉,走出浴室,却不见了阿霞。伊织想,也许她有什么事去了前台,于是拿出剃须刀剃起胡须。这时,阿霞回来了。
“我到地下的商场去转了转。这个旅馆虽然小,但很不错啊。”
“我每次到京都来,都是住在这个旅馆,有的时候还订不到房间哩。”
阿霞坐到镜台前。伊织剃完胡须,穿好衣服。梅雨季节来旅行,他想尽量穿得休闲一点,最终选了件米色的西装,还系了条领带。
经过二十来分钟准备,两人下楼来到旅馆门前,乘车前去吃饭。天空依旧阴沉,眼看入夜暑气却还是一点不减。出租车越过加茂川,沿着东大路一路朝南,从三年坂进入山脚。
“阪本食府”就位于这条坡道的上面。这是家专营日式料理的高级餐馆,在东山脚下拥有一处很宽绰的庭院。伊织五年前第一次来这里,以后每次到京都会光顾它,今晚订的是靠近池塘的风景优美的包间。将近二十坪的包间里只有两位客人,显得非常豪奢,而这种豪奢也只有京都年代久远的老店才有。
落座之后,侍者先是端上来抹茶,随即老板娘进来打招呼:“欢迎光临鄙店。先生好久没来了呀。”
老板娘年龄有四十来岁,打扮素朴,性格直爽,很有京都高级餐馆老板娘的风度。她与伊织和阿霞打过招呼后,看着阿霞问道:“这位客人是从东京来的吧?非常漂亮嘛。”
“您过奖了,实在不好意思。”
阿霞慌忙低下头。即使在京都这种地方,身穿和服的阿霞依然显得出众不凡。
习习的凉风从庭院透过低垂的竹帘吹过来,坐在半开放式的包间里,几乎感觉不到梅雨天气的湿热。
“这儿的池蛙怎么了,今晚又休息啦?”伊织望着庭院里石制洗手盆前面的池塘问老板娘。
去年七月,伊织来这里时听到池塘里的蛙在鸣叫,一只池蛙一副唯我独尊的神态,面对宽敞的庭院,“呱——呱——”地唱着悠长的歌。
“也不知道今天这是怎么了。昨天晚上叫得真烦人,今天却变得这么老实。”
“是一种食用蛙,在这个池塘里生活了好几年,都把自己当成这儿的主人了。”伊织向阿霞解释道,这时池蛙依旧一声不吭。
“喝的给你们上点啤酒可以吗?”老板娘确认好之后便起身离开,屋子里只剩下伊织和阿霞两个人。
“多谢您带我来这么好的地方,真是不虚此行啊。”阿霞说完,眼睛看着地上。只见一幅写有禅语的字轴的左手边,放置着一只素雅的竹瓶,里面插着两枝红百合。
一向对花草饶有兴致的阿霞,目不转睛地看着竹瓶里的插花,说道:“这种看似不起眼的插花,我最喜欢了。”
较之争奇斗艳的西洋花卉,伊织也更加喜欢沉静温婉、富有内涵的花草,比如山茶花。
不多一会儿,侍者端上来凉菜和啤酒。阿霞接过啤酒,给伊织的酒杯斟上。凉菜是当季的莼菜,上面覆着些山药泥,看上去非常爽滑好入口。
“这盛器真可爱。”
阿霞一手握住圆形的木盆把手,另一只手拿起漏勺捞起莼菜,将它盛在放有酱油、醋和绿芥末混合成的蘸料的小碗里。然后拿起纸餐巾,对半一折,拿在左手上,随着筷子的动作而前后移动,端起酒杯往嘴边送的时候,左手也适时地托在杯底。
据说左手最能体现出女性的优雅和妩媚,不知道阿霞是否深谙个中的讲究,反正看着阿霞的举止,伊织只觉得赏心悦目,或许秘密就在她左手的动作上。阿霞的美不仅仅在于容颜,还潜藏于她娴静婀娜的举止中。
从出租车上下来,沿着石板小路走向餐馆时,阿霞左手挟着提包,右手轻轻按住和服的下摆;在门口脱木屐的时候,她右手轻轻提起前襟,后脚的脚后跟则稍稍往上抬起,这样便不至于露骨地暴露出整个脚踝,可见她的处处小心。等到跨过门槛台阶,她回转身跪在地板上,先将伊织的鞋子掉转方向,鞋尖朝外,然后再将自己的木屐靠边摆好。做这些的时候,她微微侧着身子,不让后面等候的人看到她的臀部。
然而此时,站在一旁自上往下看着的伊织,却觑见了正在整理木屐的阿霞半张开的后衣领内白皙的脖颈,只觉得娇艳无比。又看到台阶下面木屐的细绳带摆得整整齐齐,仿佛使人看到了它主人的优雅和高洁,顿时感觉心情异常清爽舒畅。
进入房间在桌前坐下时,阿霞先是用两手捏住坐垫的两角,抵住双膝,然后以膝慢慢移到桌前跪坐下。坐下之后,她在听伊织说话的时候,双手一直叠放在膝盖上,上身挺直,整个坐姿显得非常端庄和优雅。
有时去高级餐馆或茶室,最让伊织过目难忘的,便是艺伎们美丽的坐姿,她们不仅正面仪态端庄,从侧面和背面看也都很优雅得体。就餐途中有艺伎表演舞蹈,客人们的视线都转向舞台时,斟酒的艺伎会稍稍退后,陪着观看。她们从后背滑至腰部的线条,还有白色布袜在身后摆成的倒八字的背影,简直就像是一幅曼妙的仕女画。
不论胖瘦,这些艺伎们长年来接受严格的训练,从而养成了良好的举止和礼仪,是一种融入生命中的自然之美。
此刻阿霞所展现出来的美,不亚于多年练习的艺伎。她是如何学习并养成这些礼仪的?茶道教室教授这些吗?也许有这方面的因素,但更重要的是她有着良好的家庭教养。阿霞的母亲是一个传统、稳重、严守规范的人,说话彬彬有礼,甚至到了叫人头痛的地步。虽然她只在学生时代见过母亲几面,但是家庭的教育加上她的天赋秉性,使得她自然而然地养成了大家闺秀般的待人接物方式。
然而,就是如此为人严谨的阿霞,此刻身为人妻却与别的男人一同旅行,假如被她死去的母亲知道的话会怎么样?
伊织不禁偷偷觑了一下阿霞的脸。
凉菜之后,端上来的是蒸鲍鱼,配以花山椒,旁边还摆着一只山桃。盛器则不用碗盏,而是直接放在一方杉木板上,在暑热的天气里透着丝丝清凉的感觉。
老板娘还记得伊织是因为设计奈良美术馆而经常来京都。
“预定明天早上过去。今天是因为太想吃你这里的料理,所以特意在京都住一个晚上。”伊织告诉她。
“那可是实在太感谢了。”老板娘低头致谢后,将凉菜的盛器端了下去。
屋里只有两个人。伊织抬头朝庭院里望去,池塘前面小山的半山腰上有间茶室,几只灯笼散着朦胧的亮光,照着一条小路通向茶室。微曦的夜空中吹来细细的风,穿入房间,将屋檐一角的垂帘吹得晃动起来。
“这地方晚上不能住宿吗?”
“没有的事,提前预约的话应该没问题。”
定下来在京都住一晚之后,伊织曾想过在这里预订一间客房,不过日本式的旅馆一般都门禁较早,感觉有些不便。再说,虽然在座落于宽舒的庭院之中的客房住一晚感觉一定不错,但毕竟没有西式旅馆的那种密闭感。自己与阿霞共度一夜,当然希望是在一个密闭的房间里。
这次是侍者代替老板娘进来,端上来秋葵红鳍鲷汤,不一会儿又端来生鰤鱼片和盐烤香鱼,然后是加茂茄子和芋头的拼盘、文蛤酒蒸。
日本式宴会料理讲究将重油的菜肴和清淡的菜肴、温热的菜肴和凉爽的菜肴,根据合理的搭配顺序以及客人吃的速度循序而上,因而吃起来非常容易入口。但是端上来的菜肴必须即时品尝,这也是一种礼仪,否则会让料理的制作人为难,是对其不敬的行为。所以阿霞每道菜都吃得有滋有味,不过她吃得实在太饱了,以至最后的主食米饭不得不谢绝了。
“真的太好吃了,肚子都撑了,吃不完剩下了,对不起啊。”
“没关系,梅雨天胃口总要小一些的。我这就把水果端上来。”
一直到吃完了饭,池塘中的蛙还是一声没叫。天空中的乌云依然不肯彻底散去,不过因为稍微有风吹来,感觉要好多了。
“真静啊!”阿霞侧脸望着庭院说道。
在寂静的夜色中,从她脸颊到脖颈的线条隐约浮现,伊织看着,情不自禁地闪现出一丝淫猥的念头。
吃完端上来的水果,时间已是八点半。
“多谢款待。”伊织说着站起身来,恰在此时,浮闪着灯笼亮光的池中,蛙儿开始鸣叫起来,仿佛是看到客人起身要走,特地致意似的。
“是不是知道生人要走,感到安心了呀?”
“算是恭送客人的礼节性寒暄吧。”听了伊织的玩笑,侍者立即笑着接口答道。
寂静无声的入口旁,铺着绯红色的毛毡垫子,门两旁一溜儿排着灯笼,从这里一直连到餐馆大门口。阿霞脚上的白色布袜在柔和的灯光照耀下,缓缓地向前移动。夜空中看不见月亮和星星,只能隐约看到云彩似乎在飘动。
“明天好像要天晴了呢。”侍者说。
听这么一说,两人回头看去,只见身后的东山近在咫尺,好像要压下来似的。四下里只听见在碎石路上走路的“沙沙”声,白天游客熙来攘往的清水森林现在也沉睡般的悄无声息。
“今天实在谢谢二位,欢迎下次再光临。”
在侍者的送别声中,伊织登上出租车,阿霞随后也上了车。
“今天真的很愉快,谢谢您。”
车子启动,往坡道下面驶去的时候,阿霞又一次低头致意。尽管两人已经多次约会,肌肤相亲,但阿霞还是处处谨遵礼仪。这种严谨的性格也正是伊织喜欢她的原因。
“您领我去那样的地方,对您以后不会有什么不方便吧?”
“没关系,老板娘他们绝对不是喜欢嚼舌头的人。”
伊织说罢,看了看手表,九点钟还没到。好不容易两个人一起来到京都,不感受一下京都的夜晚就直接回旅馆,好像有些遗憾。
“上街上转转怎么样?”
伊织知道花见小路一带有两三家不错的酒吧,他在考虑要不要带阿霞去那里。想了一会儿,伊织决定先乘车沿东山的盘山路至将军冢,居高俯瞰京都的夜景,然后两人在河原町下车,沿着四条大街往八坂神社方向款款走去。
雨季的夜空虽然闷湿,但街上依然行人如织。和阿霞擦肩而过的人,全都将视线斜向阿霞,有的人甚至还回转头来特意多看一眼。看来在京都,阿霞的娇美依然非常出众。
翻过四条大桥,在离花见小路不远的地方折入路北,便是伊织曾光顾过几次的酒吧。这是一家京都较常见的家庭式酒吧,日式房间内设有吧台,为了坐起来便利,吧台下方是空的。这里原本是家茶室,地方虽小巧却雅致舒适。两人在这里喝了大约一个钟头,回到旅馆是十一点多。
“一直穿着和服一定很累吧?”伊织一面解着领带一面问道。
阿霞将伊织脱下的西服用衣挂挂起,答道:“穿习惯了,反而觉得和服穿在身上舒服呢。”
难道有这样的事?看到阿霞长时间穿着和服,却不见明显的皱褶,伊织感到不可思议。
“现在稍微凉快了点,不过还是蛮闷热的。先前说好的,一起洗澡吧!”
阿霞笑了笑:“两个人洗,挤不下,也静不下心来洗。还是您先洗吧。”
“我刚才吃饭前已经一个人洗过了,再一个人洗就没意思了。”
“跟我这样的半老太婆一块儿洗澡也没什么意思。我给您放水,您先洗吧。”
“你哪里是什么老太婆呀?你的身体真漂亮,想看漂亮东西是人的自然欲望嘛。”
“超过三十岁的女人,身体就没什么好看了,不是更年轻漂亮的人也看过嘛。”
一瞬,伊织以为阿霞在说笙子,他暗暗吃了一惊。阿霞却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男士们不是都对年轻女人的身体感兴趣吗?”
“那也不见得,并不是越年轻越好,人年轻但是身体不漂亮的人有的是。美和年轻是两码事情。女人真正的美是在三十岁以后。”
“谢谢您对我的安慰。”
伊织又劝了一阵,阿霞的态度很坚决。无奈,伊织只好换上浴衣,一个人走进浴室。
浴槽内放满了热水,伊织伸展开手脚,脑子里却在想着刚才阿霞说的话。阿霞说更年轻漂亮的人,似乎只是讲电影或成人杂志中的吧,自己也是照着这个思路回答的,但阿霞真的是这个意思吗?伊织心想阿霞是不可能知道他和笙子的事情的,可还是感觉到些许不安。
伊织洗好出来,阿霞接着进浴室。伊织想开个玩笑,他轻轻推了推浴室的门,不想却从里面反锁着。
由于只有一间房间,阿霞脱下来的衣服都堆放在浴室门前,内衣裤和腰带等叠好放在下面,最上面用和服盖住,不过系在腰带里面、以防和服走样的伊达窄腰带却从衣堆里露出了一点点。伊织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冲动,想伸手到衣堆里去探寻一番,最后还是忍住了。
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喝着从冰箱里取出的啤酒,听着浴室里面的动静,却听不到水声,不知道阿霞是不是正泡在浴池里。
伊织拉开移窗朝外望出去。加茂川就在眼皮底下,沿着河堤坐着不少人,像是在乘凉,其中也有趁着夜幕拥抱在一起的情侣。傍晚到达旅馆时看到的正面那片茂密森林以及八坂塔此刻都看不见了,只有东山在云空中隐约辨得出徐缓的轮廓。在它左手旁高处的一点亮光,好像是比睿山顶。
看着黑黢黢的山峰,伊织想起了家里。真理子和美子睡了吗?现在已经十一点多了,小女儿应该上床就寝了。还有妻子……
想着想着,伊织突然婆婆妈妈起来,自己这样做到底妥当吗?可是马上又转念宽慰起自己:自己是因为工作去奈良,顺路到京都住一晚而已。
今天晚上住宿在京都的事情只有笙子一个人知道,作为事务所的头儿,自己的行踪可以不被人掌握,但至少所在位置必须让她知道。笙子现在在做什么呢?自己离开东京时她的心情看上去还不错,也许现在正在家里看电视吧。
正在不得要领地胡思乱想之际,从浴室那儿传来了声响,阿霞洗完出来了。她穿着浴衣,腰间用带子系住,下摆下面露出的一双裸足透着些红润。
“要不要来点啤酒?”
“好的。”
阿霞答应着,随即将和服等收到衣橱里,然后走到伊织身旁。她大概化了点淡淡的夜妆,走近身旁便有一股柔柔的清香。
“那两个人一直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哩。”伊织指着下面的河堤说道。
大概是一对年轻情侣吧,那两人面对着夜幕下的河川,互相偎依着,一动不动。伊织一面居高临下看着,一面握住了阿霞的手,她的手因为刚刚出浴,显得更加柔软和富有弹性。阿霞身上的体温,透过手指传递到伊织手上,伊织手上稍稍用了一点力气,随即往卧床方向引去。
“请稍等一下!”
阿霞脱出手,拉上移窗,接着将房间里的灯熄灭,只留下门口一盏微弱的夜灯。
“太暗了。”伊织说。但是阿霞不理会,她走到桌边将酒杯收拾到一旁。
已经十二点多了,除了偶尔驶过加茂川上大桥的汽车的声音以外,听不到任何声息。四下一片漆黑,木移窗在黑暗中反而显得有些灰白,煞是醒目。
床是双人宽的大床,手脚尽情舒展开来也绰绰有余。像往常一样,阿霞蹑手蹑脚地从床的一隅钻进被窝来。
虽然这不是两人第一次同床共枕,任情欢愉,但因为是外出旅行,不必考虑回家,所以多了些安心感,而这种安心感似乎激发起了阿霞的情意。与往常不同的是,阿霞上床之后主动朝伊织身上靠过来。感受着阿霞柔软、散发着清香气息的身体,伊织慢慢解开阿霞身上浴衣的带子。
阿霞的身体不胖,但很丰腴,或许是骨头偏小的缘故,外表看起来身材瘦弱,但其实非但不骨感,反而相当肉感。带子解开之后,褪去两只袖子,最后脱掉整件浴衣,这个过程很快便完成了。
现在,阿霞已经全身一丝不挂,伊织轻轻吮吸着她的双唇,然后又移向她的耳朵。披散开来的头发有几根含在了嘴里,伊织用手指捋去,将嘴唇埋入阿霞的耳后根处。
“啊……”阿霞缩起脖颈,上半身震颤着。
知道阿霞的耳后根对亲吻特别敏感,是在第二次约会时。随着相会的次数增多,两人在床上越来越大胆,阿霞身体上的秘密在伊织面前也渐渐地暴露无遗。
脖颈、耳后根,还有那仿佛结着两颗红色果实般的乳头,被伊织吻着,爱抚着,阿霞只觉得浑身像在狂奔似的,不断被推向高峰。伊织的一只手紧紧按住她的下身那片葱茏,缓缓而坚决地移动,逡巡着。然而伊织只是不停地爱抚着,却并不急于采取进一步的行动,他强忍住风狂雨骤的冲动,悠然嬉戏着。
两人激情难抑,正在冲向欢爱的峰顶,可是伊织却走走停停,不急不缓的,有些恶作剧般的残忍。
终于,阿霞实在忍不住了,她的脸扭曲着,好像哭泣一样,从震颤的嘴角漏出一声呻吟:“嗯!啊……”
听到阿霞的呻吟,仿佛听到冲锋的号角,伊织这才雄赳赳地跨马举枪,直捣凤巢。霎时间,只听得一声紧似一声的悲鸣,声音越来越响,阿霞赶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最近,伊织对早晨早起不那么感到痛苦了。除非前一晚酒喝得太多,一般六点钟左右便醒来了。不过,他不会马上就起床,而是先在床上看一会儿报纸,想些事情,其间迷迷糊糊地再睡个回笼觉,结果从床上下来总要到八九点钟。
随着年龄增大,早晨会越起越早,不过这与健康是两回事。是因为体力衰退,所以无法长久入眠,并且睡眠质量也降低,大多睡得断断续续,因此便显得早晨早起了。可以说,睡眠也需要有持久的耐力。
伊织醒来之后并不马上起床,因此经常会睡过点。虽然晚上上床很晚,但白天只要没有特别急迫的工作,想睡到几时便大可放心地睡到几时。所以他尽管早晨醒得早,但不等于起床也早。
在京都的旅馆,伊织早晨五点半便醒了,但是还没有从脑子到身体彻底醒来,只是对旅馆的床不太习惯,所以早早地睁开了眼睛而已。差不多过了好大一会儿,他的脑子才渐渐地清醒起来,望着灰白色的木移窗和天花板,终于想起来这里是旅馆,自己现在是在京都。
接下来,他意识到阿霞不在身边。
他无意中舒展开手脚,蓦地发现身旁没有别人。接着用脚在床上搜索了一番,也没有碰到任何东西。他急忙抬起头,环视了一下屋子里,却看不到阿霞的身影。
“喂!喂……”
伊织叫了两声,但是声音好像被四壁吸掉了一般,屋子里静静的,没有一点回音。
这下子伊织彻底醒了。他跳起来下了床,到浴室看了看,阿霞还是不在。打开衣橱一看,原本放在里面的阿霞的和服和手提包也不见了。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伊织蒙了。他开始回忆昨晚的事情:记得是十一点多回到旅馆,然后洗澡,十二点之后两人上床,阿霞表现得前所未有的主动……那之后伊织心满意足地睡去,阿霞则枕在自己的臂弯中。
可现在阿霞不见了……
伊织站在屋子中央,再次四下环视了一遭,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张纸片。
纸片是旅馆的便笺纸,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两行字:
您醒了吗?昨天晚上过得非常愉快。我想您一个人可能更加舒适,所以到其他房间去休息了。如果有事请给我房间(702号房间)打电话。
霞
伊织看完,轻轻搔了搔头,原来昨晚的事情不是做梦。
看来阿霞是等到伊织睡着之后,离开房间,到另外的房间去睡了。
可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字条上写的是一个人更加舒适,其实完全没必要。即使稍显狭窄,但毕竟两个人睡一张床,这是他所期望的。正因为这样,他才预约的双人床客房,两个人睡绰绰有余。但不管怎样,知道阿霞仍在同一家旅馆,伊织总算稍稍安下心来,他走到窗边。
因为阿霞不在而彻底醒了,其实现在六点钟还不到。伊织拉开移窗,正面的东山一半被掩映在浓密的晨雾中,加茂川则在淡淡的晨曦中泛着白色的亮光。右手边的桥上,此刻还不见汽车通过,只有骑着自行车送报、送牛奶的青年经过。
伊织拿起昨晚放在桌上的香烟,点了一支,然后在椅子上坐下。
得知阿霞不在,他最先想到的是她是不是返回东京了?是不是家里突然有什么急事?或者她是不是一开始就计划好半夜赶回去的?可是又一想,阿霞没理由那样做,如果真的有事要回去的话,她一定会提前告诉自己的。
阿霞担心两个人睡在一张床上会挤,所以趁他睡着后睡到别的房间去了,想起来,这也正符合阿霞的性格,虽然自己醒来时吓了一跳,但可见阿霞心思之缜密,考虑事情之周到。
可是,阿霞究竟是什么时候预订了客房的?伊织在前台办理入住手续的时候,阿霞只是不作声站在一旁,所以不是那时候。等进了房间之后,伊织冲洗身体的时候,阿霞说到地下商场转了一圈,莫非是那时?临出发之前,阿霞急切地问起京都住宿旅馆的事情,也许是那时知道了旅馆的名字就已经预订好了?伊织想着,不禁佩服阿霞做事仔细周到,但同时又有点不放心:阿霞真的在她所说的房间里吗?
旅馆客房之间通电话,先拨2,然后加拨房间号码,就会接通。伊织拨了个2,刚想接着拨阿霞字条上所写的房间号码,突然手停住了。
现在时间尚早,也许阿霞还在休息。如果她昨晚是在自己睡着之后换的房间,应该是一两点钟了,从那时到现在,她一共也没睡多长时间。伊织放下听筒,隔了片刻,又试着拨通了前台的电话。
“请问高村霞女士是住在几号房间?”
一大清早突然打听别人的房间,前台服务员显得有些困惑和为难,稍许隔了一会儿才答道:“702号房间。”
“现在在房间吗?”
“是的,我想她在的……”
伊织谢过之后挂断了电话。这下阿霞与自己仍住在同一家旅馆里的事实得到了确认。
伊织又点上一支烟,望了望窗外。低垂在东山上方的晨霭稍稍升高了些,加茂川上更加明亮了,桥上和对岸的堤岸边有车子驶过,看来人们又将要开始新的一天了。
伊织对着早晨娴静的景致看了许久,然后关上窗子,重新躺到床上。两个人一同入睡的双人大床,现在他独自一个人睡,只觉得太宽太大了,以至无法定下心来。要是阿霞在身边多好啊。他想起了阿霞柔软温润的肌肤,可是阿霞正休息着,怎么能叫醒她呢。
“再睡会儿吧!”伊织对自己说道。
他随即闭上眼睛,可是依然无法将阿霞的影子从脑子里抹去。
为什么阿霞多此一举另订一间客房呢?莫非是考虑到家里可能打电话来,所以才这么做的?房间不在一起,即使辻堂的家里来电话,她也照样能够自由自在地说话,这样便是一个人来京都的证据。
“难道是这样啊……”
可是接下去的一瞬间,他又对自己说:“好像不是这个理由吧……”
字条上写得很清楚,只是因为觉得一个人更加舒适才换到另一间客房去睡的。趁男人熟睡之际悄悄离开,这恐怕也是显示女人稳重检点的一种修养吧。
胡思乱想着,伊织渐渐地在床上的暖意中,又浑然睡去了。
伊织再次醒来已是八点钟。还是他第二次睡下去时那样,窗子关闭着,但是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一缕细细的光线,从纤细的窗缝中钻进来,穿过屋子,一直照到床尾。
过了八点,阿霞应该起床了吧。伊织望着透进阳光的窗子,拿起电话,拨了对方房间的号码,阿霞立即接起了电话。
“早。刚刚醒吗?”
阿霞的声音清脆明快,大概早就起来了。
“其实呢,大约两个钟头前就醒过一次,但是发现你不在旁边,吓了我一跳哩。”
“对不起,看您睡得很熟,所以就没打招呼,悄悄地出来了。”
“我根本没想到你还另外订了间房间。为什么要这样呢?”
“我想这样会更加舒适些……”
“双人床就是为了两个人睡的嘛。好不容易出来旅行一趟,我还想两个人一直待在一块儿哩。”伊织不禁略带责备的口气说道。
阿霞压低声音道:“我也想一直待在您身边呢。不过,女人又要穿脱和服啦,又要化妆啦,有很多事情不愿意让男人看到嘛……”
伊织手握着听筒点了点头。确实,同在旅馆一室,想要避开男人的眼睛拾掇自己简直是不可能的,况且熟睡时的脸孔和毫无防备乱七八糟的样子也会被看到。阿霞是为了避免这些才到别的客房去睡的。
“房间是一开始就订好的吗?”
“您进去洗澡的时候我下去登记的。”
“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呢?一开始我还以为你跑掉了哩。”
“既然和您一块儿来了,怎么会跑掉呢?要是一开始跟您说了,怕您反对,所以就没告诉您。”
“哦,对了,你已经起来了吗?”
“哎,刚才起来的,正在等您打电话来呢。”
“那马上就能过来吧?”
“是的,只要您说一声。”
“那就马上过来!”伊织用命令的语气说道。
随后他躺在床上伸了个懒腰,但立即又想起了什么,下床走到门口,从里面将门稍稍拉开一条缝。
一同出来旅行,伊织期待的事情之一,是早上由阿霞唤醒他。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希望第一眼就看到阿霞的笑颜。说起来有些孩子气,但是每个男人对所爱的女人都带有对母亲的感觉。现在这个期待看来终于可以实现了。伊织闭上眼睛,假装熟睡着,等着阿霞。
周围客房里的住客大概都已起床了,伊织听到走廊里有人说话,好像是女性的声音,像是要去吃早餐然后出去观光。等说话声过去,走廊里恢复安静之后,门铃响了起来。
伊织转过身,后背朝着门口。阿霞似乎在门口犹豫着,她又按了一下门铃,然后注意到门开着一条缝,便推门走进来。只听到“咯哒”一记房门关闭的声音,阿霞轻手轻脚地来到床边。伊织虽然眼睛看不到,但是感觉得到阿霞已走近,仍然背对着她不动。
不一会儿,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耳旁响起阿霞脆甜的声音:“还在睡吗?”
伊织只觉得这仿佛天籁之声,可他还是紧闭着眼睛。
“已经八点半了。”
耳边再次响起天籁之声,伊织这才动了动身子,似乎刚醒来一样,睁开眼睛。屋内淡淡的晨光中,阿霞的笑脸就在眼前,伊织一瞬感觉好像看见了那枝山茶花似的,他不禁眨了一下眼睛。
“可以起床了。”
阿霞的手想去拉床罩,却被伊织一把捉住,使劲儿地朝自己身边拽。
“做什么呀?”
“……”
“已经白天了。”
伊织不由分说地抱住阿霞,将她拉到床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穿着和服的阿霞被他这突然一使劲儿,冷不防两脚腾空,衣服也乱了。
“别……”
伊织用嘴唇重重地堵上阿霞的嘴,然后说:“这是对你夜里逃掉的惩罚!”
阿霞刚想蜷起身子,伊织却伸手抵在她胸前,紧紧抓住她柔软的双乳。
“等等,等一下!”
“那好,你自己脱吧!”
开始还反抗的阿霞,很快便好像断了挣扎之念,她自己动手解掉和服,散开头发,跪在床前。伊织一瞬间想起了“囚虏”这个词,眼前的阿霞毫无疑问正是一个被囚禁的美女。
早晨的旅馆内,住客大多已经起床,再过一会儿女清洁员也将开始打扫房间。在这种环境下的情事叫人怎么也无法安心,不过,这也格外刺激起人的紧张感。况且两人只住宿一个晚上,错过现在,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伊织对“囚虏”激情燃烧起来。
很快激情便平静下来,一番销魂之后,两人又轻轻入睡稍事休息。
这次先睁开眼睛的是阿霞,伊织也随后醒来。阿霞轻手轻脚地下床,穿好衣服,伊织则脑子里清醒着,身体还舒舒服服地打着盹。随后阿霞走出房间,过了一会儿床头的电话响了起来。
“大懒虫,马上快十点钟了。”
伊织抬头看了看枕边的手表。
“您不是还要去奈良办事情吗?我已经收拾好了,在大堂里等您吧。”
两人约好在一楼的茶廊会合。十五分钟后伊织来到楼下,阿霞已经坐在那儿,眺望着庭院。
“我一个人先叫了杯咖啡喝。”
阿霞手上捧着咖啡杯子,脸上的表情里已经看不出任何情事的痕迹。
“约好几点和对方在奈良碰面?”
“十二点半。”
“那不是没多少时间了吗?”
“不要紧的,乘特快的话,四十来分钟就能到。再说我现在脑子还有点昏沉沉的哩。”
“谁让您那样乱来来着。”
“是因为你太诱人了。”
“诱人……”阿霞慌忙将脸侧转开去。
前面是宽敞的落地玻璃窗,透过玻璃可以看到绿色的灌木篱笆,再往前是东山和比睿山的绵延群峰,在稍显阴沉的天空下隐约现出轮廓。从窗户望出去,与雾霭朦胧中的春天景色并无二致。
“肚子饿了吧?还是先叫点东西吃再走比较好。”伊织说完,盯着阿霞的脸说道:“脸好像不一样了嘛。”
“我的脸吗?”
“比起昨天在东京碰头的时候,更加柔和更加娇艳了。”
“还不是多亏了您,谢谢。”阿霞说着脸上浮起微笑,随即低下头。笑颜中,洋溢着一个生机勃勃的女人的宁静与平和。
吃了点三明治便餐和咖啡,两人离开旅馆前往京都车站。到了站前,刚好再有十分钟便有一班开往橿原神宫的特快列车发车。两人乘上这班车,再到西大寺换车,到达奈良是十二点钟。伊织先将行李存入车站前的投币式保管箱,然后叫了一辆出租车。
“我接下来到县厅,去跟约好的人碰面,两个钟头足够了,我们两点半在奈良酒店的大堂碰头。”
伊织吩咐了阿霞自己去工作之后,有两个钟头的空闲时间,她可以在这段时间里乘车逛逛附近的东大寺和春日大社等地方,然后他便在县厅门口下了车。
“两点半在奈良酒店,对吧?”阿霞面露不安地问道。
“没关系,反正司机很熟的。”
伊织笑着点了点头,可是阿霞乘坐的车子一驶走,他立即感到一阵孤寂。幸好是在白天,阿霞一个人不至于发生什么差池吧。想是这样想,但毕竟人生地不熟的,让她独自一人去逛还是有些不放心,虽然他也明白,这是由于自己爱阿霞而多虑了。
县厅星期六只工作半天,伊织急急地进去,刚刚结束工作的建筑部的人已在屋里等候着他。于是一面在附近的县厅职员专用食堂吃午饭,一面就飞鸟地区新一轮的环境整治问题与对方交换了意见,并约定具体事宜过后再用模型和图片等加以补充说明。
伊织赶到酒店正好两点半。他以为阿霞还没到,没料想阿霞已经等候在右手边的大堂里。
“你来得真早。转了哪些地方?”
“从东大寺到药师寺一路转了一圈。不过一个人总感觉有些心不定的……”
与伊织分开两个多钟头,此刻阿霞用一种依恋的神情望着伊织。
“肚子饿了吧?去吃点东西吧。”
于是两人走进酒店餐厅,阿霞吃了顿晏迟的午餐,伊织喝了点啤酒。
“这酒店真漂亮。以前看到这间酒店的照片,就想什么时候要来这里亲眼看看呢。”阿霞用新奇的目光环视着周围。
“这里历史悠久,所以有一种很独特的风格。房间楼层很高,而且取暖不是用空调,用的是旧式的蒸汽式暖气。”
伊织开始打算住宿这里的,后来因为想在京都吃晚饭,所以改成了京都的旅馆。当然背后还有另一层原因,那就是以前曾与笙子一同来这里住宿过,再怎么说,他也没有勇气冒险带两个不同的女性先后住进同一家酒店。除了勇气之外,也可以说他想借此让自己跟过去来个了断。
吃过饭,时间已是三点半。阿霞说过只要今天回家就不要紧,这样算来,必须在晚上十点钟到达东京才能赶回辻堂。奈良至京都一个钟头,然后换乘新干线回东京需三个钟头,因此六点钟左右就得离开奈良。因此,还剩两个多钟头。
“好不容易来趟奈良,还是转一转古寺看看吧。东大寺和药师寺已经看过了?”
“匆匆忙忙地转了一下。”
“奈良要想认认真真看的话,至少得三天。如果有时间,我领你去看看室生寺啦、长谷寺等等,值得看的地方多得是哩。”
伊织的本意是想说,只住一晚实在太短暂了,可是要说起来便少不得抱怨了。
“有什么特别值得一看的古寺吗?”
“净琉璃寺倒是不错,不过从这里去太远了,我们去秋筱寺吧。”
“只要和您一起,去哪儿都可以。”阿霞说道。
要在以前,阿霞是不会这样说的,或许是旅行使得她性情激扬起来。
伊织在酒店门口招了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去秋筱寺”。
伊织第一次游览这个古寺还是在学生时代,他被它的寺名所吸引,靠着一张地图便独自寻迹而至,发现果然一如其名,非常优雅,富有情调。后来又多次造访,每次来都觉得心情为之豁然而开。秋筱寺相传是奈良时代[3]末期由光仁天皇敕令建造,僧正善珠大德奠基开创的,以药师如来为供奉主神,一度曾作为真言密教的道场而盛极一时,后毁于战火。如今已难睹当年全貌,仅存主殿静静地伫立在绿色密林中,被指定为国宝。
这里伊织与笙子也一同来过一次,他最欣赏的是在众多规模宏大而富丽堂皇的奈良古寺中,唯有此处显得特别低调,笙子果然也非常喜欢。
“假如和自己喜欢的人分手的话,一定会到这里来的。”笙子这样说。
如今,领着阿霞去曾经令笙子说出这样的话的地方,究竟算怎么回事?伊织望着车前方,不禁为自己所做的事情而惊讶。
来到寺门前,伊织吩咐出租车司机将车停在右侧的停车场等他们出来,随后同阿霞从东门进入寺内。秋天来时,胡枝子静静地开着蝶形小花,而现在则到处是绿树,在午后的微风中轻轻摆动。
穿过地上长满绿苔的杂木林是个接待窗口,再往里走迎面看到的便是正殿。阿霞猛然站住了,只见铺着细鹅卵石的参拜道前方,由黑色柱子和白色粉壁组成的气势雄浑的正殿伫立在梅雨季的天空下。
“怎么样?”伊织以一种踌躇自得的口气问道。
“好宁静啊,看上去简直不像座古寺。”
“总体上讲,奈良的古寺跟京都的比较起来,给人的感觉更加安详宽舒,既很少有那种烧香的气味,也没有那种诵经念佛的唠叨声。这座建筑在镰仓时代大修过一次,所以风格很俭朴。左右均衡对称的布局显得非常大气,颇有奈良时代的风貌。”
阿霞点点头,踏上铺着细鹅卵石的参拜道。由于是星期六下午,来参观的游客极少,右手钟楼那里有两个女性正在拍照留念。与京都相比,奈良的古寺更多几分娴静和宁定。
“说出来好笑,我刚看到这座建筑的一瞬间,忽然想起了漂亮的和服,好像有一种和服的纹样就是这样的感觉。”
“也是,黑和白是所有图案的基础嘛。”
天空虽然依旧显得阴沉,但是在云空下,古寺的白壁似乎平添了几许明艳。沿着正面的石阶走上去,穿过低矮的回廊往左,便是正殿的入口。一跨进正殿,骤然感觉有股习习的凉风吹来。
这里正中供奉着药师如来佛,两旁列坐着爱染明王、帝释天、日光菩萨、月光菩萨等十几尊佛像,其中最为著名的则是掌管福德和艺技的伎艺天[4]。伎艺天的头部是盛行于天平时代[5]的干漆像[6],胴体部分则是后世修补上去的镶嵌木雕像[7],其娇媚的神态以及和颜悦目、微微向下俯视的姿势,不愧为艺术的执掌神。
阿霞站在伎艺天佛像前,仰着头一动不动。她与佛像相视而对的情景,在伊织眼里,又宛若一幅绘画。
参观了一圈,走出正殿。不知道是不是被伎艺天佛的娇媚压倒了,阿霞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跟在伊织身后。两人在正殿外面又转了一遭,然后在钟楼前的长凳上坐下。
闭门是四点半,时间还有二三十分钟。先前在两人身旁热心参观的年轻女性已经离去,又进来一对老年夫妇。寺内的游客仅此而已,看不到其他的人影。天空则越来越阴暗,黑白颜色组成的正殿将近黄昏。
“谢谢您领我来这里观赏了这么美的佛像。以前我只看过一次照片,没想到实际比照片还要漂亮得多。”
“我刚才把你和伎艺天放在一起在观赏哩。”
“可别那样讲……”
“说老实话,我当时心里在想件很失礼的事情哩,说出来怕你吓一跳,是昨天晚上……”阿霞皱起了眉头,可伊织毫不理会,继续道,“昨天晚上那么轻脱不羁的人,今天看上去就像尊佛像似的……”
阿霞颔首低眉,没有作声,这下伊织看着更觉得阿霞跟伎艺天有几分神似。
“请不要再这样说了。”
“哦,不,其实我是为你高兴啊。只不过一瞬间在想,女人可真是不可思议呢。”
“我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你?”伊织反问道。
阿霞眼睛望着正殿的方向,点了点头接着道:“至今为止,我还从没有那样过。”
“……”
“说出来怪难为情的……”
伊织轻轻将自己的手重叠在阿霞放在膝头的手上。身后的杂木林中传来斑鸫鸟的叫声,一位女游客手拿速写本从正殿走出来,朝寺门方向走去,整然的细鹅卵石参拜道上杳然无人影,唯有云朵在轻柔地飘动。
阿霞抬起头,眼睛看着前面说:“在家里我是不做那事的。”
“……”
“除了您,我不可能再接受别的男人。”阿霞轻声说到这里,重又将视线投向正殿。
霎时间,伊织的脑子里既欣喜又疑惑。阿霞从自己这里享受到了从别的男人那里得不到的欢悦,这对伊织来说是莫大的欣喜;但同时,她明确地表示不会接受别的男人的爱,这不光显示了对所爱的男人的一往情深,更是表明为了她所爱的男人而坚守贞操。可是,阿霞毕竟是别人的妻子,这一点又无可置疑。不接受别的男人,换句话说,就意味着她也不接受丈夫。难道一直以来,阿霞身为妻子却始终拒绝丈夫的爱吗?
假如丈夫硬是提出要求呢?
想到这里,伊织没有了先前的欣喜,反而突然感觉到郁闷。
老实说,迄今为止伊织一直以为阿霞虽然对自己有好感,但与丈夫仍保持有肉体关系,他甚至想象过阿霞与丈夫做那种事的情景。当然,那样想对自己心理上并无益处,只是凭空增添嫉妒的一种受虐的假想,使得自己心神难宁。
可是现在,阿霞明白无误地告诉伊织,正如他所暗自期望的一样,她和丈夫之间什么也没发生。伊织心情松快,乐不可支也是可以理解的,然而事实上并非如此,一开始的欣喜很快转成了忧虑:这样下去,两人会怎么样……
现在伊织意识到,坐在秋筱寺前的两人,竟是一对罪孽深重的男女。
薄云中的西边天空已经染上了些许晚霞,虽仍是阴沉沉的梅雨天气,但日暮已然临近。
伊织看着天空,轻声道:“走吧……”
对于阿霞的告白,伊织什么也无法回答。也许这种告白本身就是要求得到某种答复,也许阿霞仅仅是告诉他这一事实而已,但不管怎样,伊织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向她说声“谢谢”,未免太轻飘飘,但除此之外,又找不到别的适当的词汇。
伊织默然起身,阿霞也整了整和服跟着站了起来。先前进入正殿参观的老夫妇朝这边走来,两人仿佛被老夫妇追赶着似的快步走出去。
“男人对女人的这种心情是不能理解的吧?”踏在细细的鹅卵石上,阿霞喃喃地说道,“可是,女人就是不行……”
一瞬间,脚下鹅卵石发出的“沙沙”声,在伊织听来却像是阿霞的涕泣声。
“不,男人也一样啊……”
“可是,您只要回到家中,对太太还是很关心体贴的吧?”
“根本谈不上关心体贴,我基本上不回家里的。”
“那是因为您工作忙的缘故,如果空闲的时候还是回去的吧?”
“其实就像上次跟你说的那样,我和她已经不再是那种关系了。现在我基本上都住在青山的公寓,过着一个人的生活,就是你也看到过的那个样子。我现在已经不会再想什么回家之类的了。”
“您为什么不回家呢?”
“说白了,我不爱她。”
“……”
“假如你不相信,那我也没办法。”
“可是,您不是和她结婚了吗?至少曾经是爱她的,对不对?”
“一开始的时候,是有点……但是谁都一样,不能因为结了婚就说是爱,有时候明明不怎么爱,但是事情发展到一定程度,骑虎难下,只好结婚,这种情况不是也很多吗?”
“您是说骑虎难下才结婚的吗?”
“也不能那样说,反正当时觉得还可以,所以就……”
宁静的秋筱寺内,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和服打扮的女性穿行而过,旁人看来,一定会以为是一对来奈良旅游的和睦恩爱的夫妇。
阿霞似乎不能赞同伊织所说。她微微斜着头,迈着小碎步在鹅卵石参拜道上走着。
伊织心里渐渐愤然起来。为什么男女结了婚就一定认为是爱情的结合呢?这么想实在过于简单化了。这个世上,有些夫妇表面看上去恩恩爱爱、极其般配,其实背后反目成仇;尽管婚姻的形式完好无损,但是同床异梦、各怀鬼胎的夫妇也不知有多少。然而,这种事情却很难对别人解释清楚,即使一一列举出事实,在别人眼里也不过是夫妇间的争嘴斗气,况且啰里啰唆把这些事情抖出来也没什么光彩的。
但是至少,伊织希望阿霞能够明白,希望她明白不只是她,自己内心其实也正忍受着痛苦的煎熬。
“世上既有成功的幸福的婚姻,也有失败的不幸的婚姻,像我就属于那类失败的婚姻。”
“可是,村冈先生告诉我说,您太太是个非常漂亮、又非常温柔贤惠的人啊。”
“他是局外人,怎么说都行啦。”
“可是,那样一个人,如果那样冷淡地对她,一定不是个好男人。”
“不是好或坏的问题,现在的问题是,我已经不爱她了。”
“真是自说自话。”
“是的,我自己也知道。不过,爱上一个人,或是讨厌一个人,本身就是件自说自话、任性的事情啊。”
说着话,回到了接待窗口。两人停下脚步,转身朝静静地伫立在阴沉潮湿的天空下的正殿,随后沿着杂木林中的小径走去。
“总之一句话,就是两个人合不来。”
“可既然结了婚,就应该尽量去互相适应呀……”
“如果努力了能够适应最好,但是实在没法适应,对双方来说不都是件痛苦的事情吗?”
突然一声清脆的鸟啼,一只鸟儿从林中掠过,随即,一切又恢复了寂静。这时阿霞开口道:“世上真正幸福的夫妇出乎意料的少,也许大多数人都没有真正的爱情。”
“我自己就是这样,所以我是这样想的……”
“可是,为什么会失败呢?”
“也许是因为,人生来就有喜新厌旧这种罪恶的本性的关系吧。”
“太可怕了……”阿霞突然间停住脚步,透过林梢的空隙望着天空,“我们是不是什么时候也会彼此厌弃呢?”
从正殿出来,走进林中的小径,天空骤然灰暗下来,从枝叶的缝隙间透入的光线,软弱无力地照着地上的青苔。
“……是不是不管怎样相爱,到头来终究会厌弃的?”
“绝对不是,男人和女人既有互相厌弃的,也有永不厌弃的,要看人的,是因人而异的。”
“可是,您对您太太……”
“请不要拿我来做比较。”
顺着脚下的小径沿围墙走去,前面是三岔路,往左走便可以从南门出寺。伊织立定想了一下,选了这条路。
“也许根本就不可能做到相爱一生吧?”阿霞落在后面半步,她一面走一面问。
“不是不可能的。不过,就像弓不可能永远绷得紧紧的一样,感情也是的,也许绷得太紧了,就无法坚持长久了。”
“那么说,还是……”
“不过,有时爱虽然淡漠了,但是长期在一起会产生出一种安心感和互相信任感。”
小径左首的林中,是以前的东塔遗迹,右首则是西塔遗迹。在东西塔遗迹前的小径旁,竖立着一块刻有会津八一[8]诗的诗碑:
步出秋筱寺,回首仰望时,生驹山峰耸,夕阳暮落迟。
现在离日落还有少许时间,但是被包围在绿树丛中的小径已经暮色灰蒙了。
“以前的话,走出寺门马上就可以看到西面的生驹群峰,不过近年来由于建造了许多房子,挡住了视线,看不到群峰了。”
“奈良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呢。”
两人又折向东门方向。阿霞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反过来说,结婚也许不是好事呢。”
“不好吗?”伊织疑惑地反问道。
“两个人一直在一起,紧张感不是就会消失吗?我觉得与爱的人还是不结合在一起比较好。”
阿霞的声音穿透了树林的寂静,伊织被她响亮的声音惊呆了,暗暗吸了一口气。
小径的左旁是环绕着正殿的围墙,右旁则是茂密的杂木林。两个少年在一棵树前弯腰向树根处探视着,大概是捉虫子一路追到这里的。
伊织望着跑开的少年的背影说道:“可是如果相爱的话,不是老想着要在一起吗?”
“如果可以的话那当然最好了,女人嘛,毕竟是喜欢撒娇的。”
“男人也不会对向自己撒娇的女人光火的呀。”
“不是说对男人撒娇,女人对自己也会撒娇,结果弄得自己不断地沉湎堕落下去。”阿霞稍稍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女人对于所爱的人,总希望他永远只看到自己美丽的一面。”
“男人也是一样啊。”
“可是一旦生活在一起,这就无法做到了。”
话至此,伊织总算明白阿霞想说什么了。结婚后,男女共同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可以近距离地互相看到对方的方方面面,女性慢慢变得不再精心修饰,而是以素面朝天、牛仔裤和短裤的形象出现在男人面前。阿霞是害怕在这样的日常生活惯性中,两人之间的紧张感渐渐褪去,从而使爱情变得淡薄。
“你昨天夜里睡到别的房间里去,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也许您会觉得多此一举,可是我想早上您看到我时还是一副精心修饰的形象。”
“我不知道你的想法,还胡思乱想哩。”
当知道阿霞换到其他客房去睡的时候,伊织还以为她只是为了避开丈夫。现在他开始对自己的狭隘念头进行反省。
“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如果忘记了修饰自己的形象,那就真的完了。”
“任何事情都是不能过分接近、过分投入的。”
“但是,两人相爱了就不会考虑那种事情,无论如何都希望所爱的人陪在自己身边,这应该也是人之常情啊。”
“可是这样的话,就会毫无节制的。”
“没有也没关系啊。”
“您怎么可以那样说呢?”
“不对吗?”
“我的意思是说,一旦走出第一步,就会停不下来的。”阿霞突然望着前方。脚下的小径渐渐变得宽阔起来,正面可以看见东门外的茂密树林。
伊织无言以对,只好默默地向前走,阿霞合着他的步伐跟在身后。
穿过环绕古寺的树林,视野一下子开阔了,稀疏成片的斑云在眼前飘浮。整整一天像铅块般沉重的梅雨天空,随着黄昏的到来也总算开始动起来了。
伊织心中涌起一股冲动,想和阿霞一起再去游览大和路,凭吊一番西京町、斑鸠町、室生寺一带,可以更加激起对大和历史的缅怀。
“再住一晚看来是不行了吧?”带着一丝遗憾,伊织试探着问。
阿霞微笑着答道:“您不是还有工作吗?”
“不不,我是没关系的。”
“可是,还是回去吧。”
于是两人走出东门,朝左手边的停车场走去。出租车司机已经先发现他们,将车子停靠了过来。
“那……回去吧!”伊织重复了一遍阿霞的话,乘上了车子,嘱咐司机道:“请直接开到西大寺车站。”
时间已近四点半,这个时候再去游览其他寺院肯定来不及了。再说回东京的话,现在也正好差不多了。
“要是能再领你去其他地方转转,那多好啊!”
“不过,已经游览了非常漂亮的古寺,给我留下了特别好的印象。”
车子驶到西大寺车站,刚好十分钟后有一辆开往京都的特快列车。并肩坐在座席上,伊织意识到两个人的旅行即将临近尾声。
“住一个晚上太紧迫了,至少住宿两个晚上还差不多。”望着渐渐远去的苍茫暮色中的街道,伊织意犹未尽地说。
阿霞轻声接口道:“如果您说一定要住,我还是会住下的。”
“真的?”
“可是,那样的话,您会为难的。”
“……”
伊织再次说不出话来,只有望着还没有完全暗下来的天空。
“您说住下的话,我会住下的”,这话显然是一本正经说的,可是“您会为难的”一句,又似乎含着一丝轻微的揶揄。
当伊织询问她是否再住一晚的时候,是做好了思想准备的,心想反正再怎么劝说也是无济于事的,因此,当话说出口时,明显有一种故作轻松的调情意味。可是,阿霞却似乎彻底看透了他的内心。
妻子瞒着丈夫夜宿不归,只有在决心抛弃家庭的时候。阿霞离开家,无论往何处去,她可以依靠的除了伊织别无他人,因此最为难的理应是伊织,而伊织却轻巧地陶醉在语言所营造的氛围中。所以阿霞想问的是:即使这样也无所谓吗?阿霞是在诘问眼前的男人,假如没有接受这个事实的自信的话,最好不要玩弄甜言蜜语的游戏。
伊织扪心自问:现在强留阿霞,对其后果自己能够负起责任吗?
假如阿霞真的抛夫弃子,来到自己身边,自己怎么办?如果两人在青山公寓同居,那么不光是阿霞和她丈夫,连自己周围都会掀起轩然大波,至今不肯离婚的妻子自然不必说,笙子对此也绝不会善罢甘休。自己究竟有没有勇气与能力,克服重重困难,将阿霞留在身边?
窗外,大和的原野早已远远抛在后面,列车正沿着木津川旁的山脚疾驶。随着左右两旁的山麓迫近,黄昏已经降临了。
“您累了吧?”
看着沉思中的伊织,阿霞还以为他是旅途劳累。
“这点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你累不累?”
“我只不过跟在您后面走而已。”踏上归途的阿霞面露遗憾之色。
伊织思考起即将到来的夜晚的事情。
此刻看上去像夫妇一样恩爱地依偎在一起的两个人,再过几个钟头将各走各的归路,男人在和女人相会之后回到自己的公寓,女人则回到丈夫等待着的家中。昨夜在同一张床上曾是那样激情和缠绵的两个人,只隔一天便要两下离散,相隔遥远。原以为这次旅行是一次最大的冒险,但是一夜过后两人仍将回到原来的位置。
“下次再一起去旅行。”伊织用肩膀轻轻碰了一下阿霞的肩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他被一种冲动牢牢抓住,他很想与阿霞身体相触。这既是对即将结束的旅行的爱惜,也是对昨夜交合在一起的肌肤的留恋。
“七月份我要到弘前去办点公事。”
“弘前?那不是比青森还要远吗?”
“坐列车去当然啦,不过乘飞机的话快得很,比到京都还要快。”“去是想去,不过乘飞机我有点害怕。”
“没问题的。”
“可是,是在空中飞啊!”
乘坐飞机当然是在空中飞行,这个理由似乎有些好笑。
“我跟你在一起哩,没什么好害怕的。”
“可是,万一有什么事的话,不是都知道了?”
原来阿霞所惧怕的,不是乘坐飞机本身,而是因为偷偷跑出来旅行,万一途中发生什么事情就会暴露无遗。
对此伊织深有同感。乘坐列车或新干线,对事务所职员和女佣撒个谎也无所谓,比如今天出发说成明天出发都毫无关系。但假如乘坐飞机就不那么容易了,必须想想万一发生事情的时候怎么办。况且是两个人的秘密旅行,选择飞机确实是会有些许不安。
“那乘坐列车就没问题了吧?”
“虽然不是完全没有问题,不过会少许安心些。”
“那就趁还没到夏天,再来京都玩一次吧。”伊织不知道阿霞是否真能抛开一切牵挂和犹豫,和他一起尽情享受旅行的快乐,说来说去,她看上去最终还是会静静地回到辻堂的家里的。
“你以前有没有过因为喜欢的人而不顾一切?”伊织问。
“也不知道算不算得上不顾一切,不过确实喜欢过,年轻的时候心中还暗自憧憬过呢,说出来不怕笑话,您也是其中的一个。”
“不会吧……”
“是真的,我还曾悄悄向哥哥打听过您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阿霞的哥哥活着的时候,伊织曾去他家玩过两三次,但从没料想到阿霞对自己存有好感。
“那你哥哥怎么说的?”
“他说您很有才华,而且很有女人缘。我当时还想怎么搞的呢。”“什么怎么搞的?”
“因为我不喜欢有女人缘的男人。”
“你哥哥是开玩笑讲的吧。不过你也真是的,那么容易就放弃了。”
“我老是在脑子里想一会儿恋爱啦、一会儿又失恋的。”
“那你真正喜欢的是你现在的丈夫吗?”伊织现在关心的是她所“确实喜欢过”的人。
一瞬间,阿霞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随即答道:“我对他根本没有爱过。”
面对这个出乎意料的回答,伊织倒显得退缩了。阿霞接着说:“他和我年龄相差一轮多呢。”
“是因为年龄相差太多,所以关系无法融洽吗?”
“不管年龄相差多少,只要真的爱就不会有障碍。也许是因为我父亲去世很早的缘故,我对年龄大的人反而有一种憧憬。”
“所以才结的婚?”
“不是,我们是相亲认识的,父亲早年的一个朋友对我们一直很关照,是他介绍的……”
“无论是相亲也好,自由恋爱也好,既然结了婚还不是一样?”与在秋筱寺内正好相反,现在轮到伊织紧逼不舍。
“说实话,我和他的想法怎么也没办法合拍。”
“关于你丈夫的事情,我从村冈那里稍稍听到一点。”
“我不知道村冈先生怎么说的,反正我是不赞成他现在的做法。”
“什么做法……”
“具体也说不太清楚,但是我觉得他不应该一味地扩张生意,拼命追求金钱。”
“……”
“以前他不是这样的,只是因为对陶瓷和绘画感兴趣,才进入到这个领域的。”
看来阿霞是对丈夫从一个美术爱好者变身为一个只知道追逐利益的商人感到不满。
“可是,既然做生意,追求利益也是不得已嘛。”
“这个我知道,可……”话到这里,阿霞突然意识到说得太多了,她轻轻笑了笑,说道,“不好意思,一下子扯到这些事情上,怪难为情的。”
“不过,你丈夫还是很爱你的吧?”
“怎么讲呢?他对我这么包容,我想他是爱我的吧。不过,我也知道他另外还有喜欢的人。”
“这种事情你是这么知道的?”
“就是出于一种感觉吧,不过我想肯定没错。”
“那你一直默不作声忍着?”
“我自己也做了这样的事情,哪有权利去说他呢?”
伊织刚要点头赞同,随即又想:自己和阿霞的关系是最近才开始的,而她丈夫应该老早就有这一手了。不过尽管这样,仍旧不能成为开脱自己和阿霞这种关系的理由。
“你丈夫不想和你分手吧?”
“也许是……”
“你也一样不想和他分手?”
“即使分手我也没地方可去嘛。”阿霞望着像是泼洒了淡淡的墨一般黑乎乎的天空喃喃说道。
列车穿梭驶出群山,进入了通往京都的平原地带。前方视野开阔,坐落着大片新建的房屋,好似一片新开垦的天地。夜幕已开始降临房屋的上方,不时地看见点点灯火。现在差不多快六点钟,正是人们点起炊烟准备吃晚饭的时间,因为星期六的缘故,周末的黄昏家家户户显得格外恬静和悠闲。
伊织一面望着这幅场景,一面想起阿霞在辻堂的家。跟眼前这些房屋比较,阿霞住的家称得上是广袤的豪宅了,乍看一定会让人羡慕并心生憧憬,以为住在里面的人是多么的幸福,可实际上并非如此,住在里面的夫妇却是同床异梦。身居豪宅,但是心里却得不到满足,这应该说是不幸还是贪得无厌?人也许正是因为有了富余的经济实力,住进了广厦豪宅,才会滋生出不满吧。
然而,阿霞与丈夫之间产生了裂痕,伊织这才能够接近阿霞,如果她爱着丈夫,贞淑不二的话,再怎么去接近也不可能出现现在这种状况。从这个意义上讲,阿霞与丈夫间同床异梦,对伊织来说似乎却是件好事。
“还有一件事情我想问问。”伊织心想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干脆打破砂锅问到底,“你的孩子现在已经是高中生了吧?”
“这事也是从村冈先生那里听来的吧?实话实说,那孩子不是我的。”
“……”
“是丈夫和我结婚之前跟别人生的,那人因为有些原因无法养育她,所以我们就收留了她。”
“这事你结婚前不知道吗?”
“不知道,刚认识的时候想不到他会是这样的人呀。”说到这里,阿霞突然声音变得明快起来,“不过,那孩子真的好可爱,虽然不是从自己肚子里生下来的,但是从她五岁时我就一直带她了。”
伊织想起曾经往阿霞家里打过一次电话,当时听筒里传出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自报姓名“我是高村”,伊织吃了一惊,什么也没说便把电话挂断了。
“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
“她叫香织,是他给起的,不过很好听吧?一起走在街上,别人还以为我们是姐妹俩呢。”
阿霞只有三十五岁,旁人有此误会也情有可原。
“你和丈夫是不是因为这个孩子的原因……”
“不是的,我对这件事情一点也不恨,而且多亏了这个孩子,我们才能一直相安无事到现在。”
伊织点起一支烟。心里还有一件事情想问,但是再问下去或许会显得失礼。他慢慢吸着烟,待吐出来的烟圈在两人之间的半空中消失后才继续问道:“那么,你只有一个孩子?”
“结婚的第二年,那孩子就过来了……”
“是因为她的关系才自己不生的吗?”
“不全是因为她,不过,照顾她一个人就已经觉得很快乐、很满足了,没有时间去想其他事情了。”
伊织点着头,心里却没有完全赞同阿霞的话。即使丈夫有个“拖油瓶”的孩子,但如果妻子爱丈夫的话,难道不想自己生一个吗?
“你丈夫是怎么想的?”
“他大概想要吧,不过已经这把年纪了。”
“可是……”
“不,真的不想再要了。”
伊织又想起昨夜躺在自己臂弯里的阿霞那雪白的肌肤。以前没见过阿霞全裸的肌肤,但至少从她卧在床上的身姿看来,确实不像生育过孩子的女人。
“那么说,一直就……”
阿霞点点头,随后露出顽皮的笑容说道:“可是,有了喜欢的人,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看上去矜持娴静的阿霞,有时却会大胆得令人惊讶,她若无其事地说着话,不经意间能让人吓一跳。刚才她说“您说住下的话我会住下的”时,便令伊织感到措手不及,现在又暗示“跟喜欢的人也许会生一个孩子”,更是让伊织闻而生畏。当然,阿霞只不过是开一个玩笑,她脸上顽皮的笑容就足以说明;然而反过来讲,这种从容不迫的态度又具有让人去琢磨玩味的效果。
如此说来,阿霞从来没有把自己的生理情况告诉过伊织,每次伊织要求,她总是顺从。伊织曾想过问她,可又怕问了扫兴,自讨没趣,便也不想着问了。这次旅行,伊织本想确认一下,但还是错过了没问成。而阿霞什么也不说,伊织认为是出于对他的充分信任。让女性主动说“今天有点危险”“今天没关系”之类,实在是说不出口,但是不说不等于放之任之,而是希望男人自己去留意、去体会。因此实际上,在交欢时,伊织脑子里想着这事,有意识地控制着自己。
可是刚才这番话听上去似乎不只是信任对方,而是堂堂地告诉对方:妊娠也没关系。即使不是这意思,也至少表明了自己对于万一发生的结果已做好了思想准备。
“不过,到了这把年龄恐怕是不行了。”阿霞接着说。
“没有啊……”
伊织缓缓地摇着头,脑子里想象着阿霞怀孕的情景,这具被包裹在和服里的身体,真的会挺着大肚子,步履蹒跚地出现在人们视线中吗?伊织简直无法想象。
可是,只要一个疏忽,这种情景可能就会变成现实。假如阿霞自身想的话,迄今已经足够有过这样的机会了。常说女人善变,她们会像豹子的斑纹一样瞬间变得面目全非。那么阿霞什么时候也会遽变吗?
伊织望着阿霞白皙的侧脸,觉得她还是有这种可能性,不禁感到一阵恐怖。
半小时后的六点二十分,列车到达了京都。乌云笼罩下的古都,已经是黑夜了。
如果时间来得及,本想在车站附近的酒店餐厅吃点东西,再乘坐新干线的,现在却没时间了,两人顾不上休息一下,便匆匆登上了二十九分发车的新干线。
“上餐车去吧?”
“我肚子还不怎么饿,不过想喝一点酒。”
伊织对此赞成。登检完票之后,两人来到餐车,面对面坐下来,要了一份兑水苏格兰威士忌。酒送来后,往杯子里斟上,加入冰块,再兑入水,两人的杯子碰在了一起。
“怎么样,还愉快吧?”
“嗯,非常愉快。”
两人四目对望着干了杯。
伊织已经不想再询问关于阿霞家里的事了,因为问了不仅不能使自己心境平和,反而会令阿霞感到不快,还不如用威士忌来驱走旅途的疲劳。
“回到东京,您又要忙了吧?”阿霞问。
“其实说忙也忙,说空闲也空闲。下次什么时候能再见面?”
“还想和我见面吗?”
“那当然,我最好是每天都能见到你。”
“那样频繁的话您会厌倦的,我想一个月一次就可以了。”“为什么说得那样冷酷无情呢?”
“我不想打扰您和您喜欢的人。”
“我喜欢的人?”
“我想您一定有不少喜欢的人吧?”
“不要胡说。”
阿霞不可能知道自己和笙子的事情,她准是觉得自己肯定会和另外的女性有密切关系而已。
“现在喜欢的……”伊织朝四周环视了一番,接下去道,“只有你一个人。”
“我姑且相信您所说的。”
大概是喝了些酒加上车子不停摇晃的缘故,酒劲儿上来得很快,不一会儿阿霞的眼睛周围便飞上了红晕,伊织也觉得少许有些醉意。
车窗里映出自己与阿霞两张面对面的脸,伊织觉得这情景在好像哪里见过。
从餐车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时,列车刚刚驶过名古屋。伊织靠在座席上轻轻睡去,阿霞似乎受到传染,也小睡了一会儿。中途伊织睁开眼睛,看到阿霞背朝着自己,脸上盖着块手帕在睡觉,见此伊织又接着睡了。
再次睁开眼睛时,阿霞已经醒来,正凝望着车窗外。
“现在到哪里了?”
“马上要到热海了。您累了吧?”
“累倒不累,不过好像威士忌起了作用,再加上今天早上……”
“什么呀?”
“你太棒了!”
一瞬间,阿霞脸上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但随即心领神会,低下头去。今早伊织醒来,孤枕难耐,于是将阿霞唤到房间里,再接再厉,岭上开花。看来那股倦怠劲儿遍布到了全身,到现在还没缓过来。
“你也睡了一会儿吧?”
“没有,只是用手帕遮在脸上,没睡着。”
“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哩。你坐在我身边,我却睡着了,真是亏了。”
“可是我一面看着您睡在身边休息,一面乘车旅行,这也不错嘛。”
“就这样一直下去倒是不坏……”
伊织说到这里顿住了。刚才从奈良开往京都途中两人的对话,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那么让人回味和留恋。
“回到东京后,你打算怎么办?”
“我直接乘湘南电车回去呀。”
现在的时间是八点五十分,照这样的速度,九点二十分左右就能到东京。
“下次什么时候再见面?”
“我再给您打电话吧。”阿霞也许不回家看一看情形,后面的事情还不好预定。
伊织又想到了阿霞的家里。今夜,阿霞的丈夫会在家等候她吗?还有她那个视如己出的女儿此时在做什么呢?阿霞旅途中没有买土特产,两手空空,回家又将如何向丈夫解释呢?
伊织在东想西想着,他视野中的山谷间有灯火在缓缓游动。
列车于九点二十分准点到达东京站。
伊织提着旅行包,阿霞拎着大号的手提包,跟昨天出发时一样的装束,走出了新干线的检票口。
“我送你到站台。”
伊织的语气里已经没有了缠绵不舍。回到东京,就像是回到了另一个世界,一天一夜的旅行只能作为美好的回忆收藏起来。伊织心里决定,要爽快干脆地分别。
由于是星期六的晚上,通向站台的路上非常拥挤,从各地来到东京的人流与从东京出发去外地的人流混杂在一起,使得梅雨季节中的通路更加闷热。
湘南电车在十八号站台乘车,伊织在楼梯台阶口停住了:“那么,我就从这里直接往南口出去了。”
阿霞一瞬间露出不解的神情,随即低下头说:“真的很感谢您,旅行非常愉快。”
“等你的电话。”
“哎。”阿霞毫不踌躇地答道,又抬头看了一眼伊织。
身后的人流依旧像潮水般涌动着,伊织背对着人流,朝台阶上方望去,示意阿霞赶快上去。阿霞再次颔首致意,随后转身登上台阶。
视线的正前方看到阿霞的和服下摆,以及隐隐约约的白色布袜和木屐,但随即被后面的人群挡住了。伊织后退了一步,等着阿霞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站台上,然后才转身离去。
出了东京站的南口,来到出租车上车点,伊织真切地感到与阿霞的旅行已经画上了句号。他坐上等候的出租车,告诉司机“去青山”。周末夜晚的丸之内一带阒寂无人,一幢幢大楼看上去就像一具具黑色的尸骸。不一会儿,车子驶出护城河,眼前是一大片包围在黑夜之中的皇宫御园,再往前,东京塔的红色灯光在夜空中闪烁着。
伊织望着眼前的街景,思忖着阿霞应该已经乘上电车了吧,但立即重重地呼了一口气,像是要将这思绪赶走似的。这既是旅行所带来的疲倦,也是平安归来的安心,又是美好的旅行结束之后的某种空虚。
[1] 盐泽丝织:盐泽位于日本新澙县南部,鱼野川沿岸,是著名的旅游胜地。特产丝织品等各种衣料,称为“盐泽丝织”。
[2] 西阵缀锦织:京都西阵地区出产的高级精美丝织品,传统悠久,技术高超,别处无法模仿。
[3] 奈良时代:一般指日本自和铜三年(710)至延历三年(784)以奈良为都城的时代,有时也包括定都长冈京的10年,即至延历十三年(794),在文化史上则称为天平时代。是日本律令制国家的鼎盛时期。
[4] 伎艺天:佛教诸神之一,从大自在天化生的天女,其形象为左手捧着堆满花的碟子,右手提起衣襟。
[5] 天平时代:奈良时代天平年间(729-749)受中国唐朝及西域文化影响,日本贵族文化繁荣兴盛,是日本历史上的佛教美术黄金时代。
[6] 干漆像:以麻布和漆为原料,采用特殊技艺塑造而成的佛像,由中国传入日本,盛行于天平时代。
[7] 镶嵌木雕像:将木雕像的各部分用不同木材加工然后镶拼成整体而制成的佛像。
[8] 会津八一(1881-1956):日本歌人、书法家、东洋美术史研究者,著有《寒灯集》《南京新唱》《鹿鸣集》等,书法作品有《游神帖》等,歌集《会津八一全歌集》获“读卖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