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野
秋霖到夜里变成了迷蒙的雾。
这些日子,雨蒙蒙的天气持续不断,雨雾中的丝丝清凉透出了秋意。
伊织坐在酒店大堂里,啜饮着咖啡,透过玻璃窗眺望着被雨雾湿润了的街头。这家位于银座的有年头的酒店,被夹拥在周围的高楼之中,乍一看仿佛只是间精致的餐馆。然而这一带却是银座的酒吧和夜总会的中心地带,即使在银座也算得上是寸土寸金。
将近六点钟。从大堂的夹层可以看到柏油街道上的车水马龙,其中不乏穿着打扮像是陪酒女郎的女性,也许正朝酒廊赶去。雨脚尚未收霁,行人中有的衣着华美,打着伞,有的提起和服的下摆,小心地避开地上的积水。四五个男人望着女人们看得出神,那架势像是要去哪儿喝上几杯。在他们身后,系着黑色蝴蝶结的侍应生匆匆而过。暮色刚降临的银座街头,充斥着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让人看不厌。
伊织望着日暮时分的街景眺望许久,才将视线收回来。同阿霞约好的是六点整,现在还有十来分钟。与街头一样,这里也有许多衣着鲜亮的女性。人群中有像是在等待客人,然后一同入店欢饮的陪酒女郎;有专挑年轻女性搭话,像是在物色新人的经纪人模样的男人;有将头凑到一起说着悄悄话的妈妈桑;夹杂在这些人中间的,还有些一面喝着咖啡或威士忌,一面不停地向门口张望的男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大概独自一个人的,都是约好在这儿等人的吧。
这其中,等待的人是别人妻子的大概只有伊织一个人。
再过几分钟,阿霞就将出现在嘈杂的人群中。四周不少身穿和服的女人,但是阿霞穿和服,在华丽中别有一种令人神清气爽的清新感。尤其是今天,两人要去观赏传统舞蹈,阿霞必定会盛装出现的。
毫无疑问,当阿霞现身时,周围所有的人都会将视线集中到她身上。而这个女性很快就要出现在自己眼前了。伊织明知这一瞬间越来越近,但却依然兴奋不起来。
心情郁郁不乐,显然是因为来这里之前与协和百货集团的碰头协商所引起的。今天,伊织就世田谷区建造购物商场的设计方案进行了说明,但是百货集团方面却对最终签约持保留的态度。
这次的项目是在住宅区建造一个大型的购物商场,设想非常具有创意,所以伊织也非常感兴趣。按照设想,它将不同于迄今为止已有的模式,不是在商业中心地带矗立起一座都市化的建筑,而是要将它建成一座具有田园气息、风格疏略简练的新型购物商场。事实上,委托方也很赞同伊织提出的设计思路,希望他按照自己的思路自由发挥。于是伊织召集职员们集思广益,在这基础上,最终决定设计成一座中央附有休憩庭院的圆形建筑。可是,当设计图稿完成后,委托方却提出了不同意见。
据经办的须贺部长解释,这个设计图稿占用的土地面积过大,商场部分的使用面积将压缩掉不少,此外建筑中央辟出一个庭院,从正面看就会显得不够气派,况且圆形的建筑物不为大多数人所熟悉,也比较浪费空间。
对这样的解释伊织感到有些不满。因为一开始,玻璃幕墙的圆形建筑、中央辟建一个庭院的构思就已经得到对方的首肯,至于商场的面积也充分保证了对方所希望的面积。时至今日,再说什么庭院是多余的啦、营业面积狭小啦,等等,显然是毫无道理。
今天和须贺部长见面时才知道,个中的原委是由于收购土地进展得不像当初预计的那么顺利,加上社长认为建筑物内附建庭院似乎过于奢侈,而个别董事监事则希望不要设计成圆形,还是传统的方盒子形状反而彰显格调。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早点说呢?因为对方表示可以按照伊织自己的思路自由发挥,所以才有了现在这个图稿的嘛。
迄今为止,伊织不怎么沾手一般建筑的业务,设计项目主要是美术馆和博物馆,这些项目的委托方几乎都是公共团体,因而没有什么中途削减预算或是土地用途变更之类的麻烦。
而一般的民间项目则容易出现这些问题。预算就不用说了,就是建筑风格也常常会因为老板的兴趣而被随意改变。伊织之所以不愿接手一般的民间项目,就是因为内中的事情比较烦人。这次的社区购物商场项目,原本以为对方是著名的百货集团,应该没什么问题,没料到自己的想法还是太天真了。
须贺部长一方面承认己方有责任,同时也催促伊织尽快修改设计方案,伊织却有点提不起劲头来。
而这个情绪稍稍低落的日子,却正好是和阿霞约会见面的日子,真是机缘奇妙。
伊织咖啡喝了大约一半,换成了威士忌。虽然在和阿霞碰面之前不想多喝,但是一想到工作上的不顺,不知不觉就想来点酒精麻醉一下。
窗外的雨雾依然很浓,稍微停歇片刻的雨又下了起来,街道上撑伞的行人也骤然多起来。就在他手里端着玻璃酒杯、眺望着窗外的时候,忽然感觉有人走近,一回头,阿霞站在面前。果然不出所料,阿霞着一袭粉绿色碎纹和服,腰间系一条金茶色的腰带,右手握着一把黄绿色的蛇眼伞[1]。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哦,不,是我自己来早了。”
伊织意识到周围的目光都在注视着阿霞。在众人注目中,伊织起身站立。
“我们走吧。”
与自己碰面的女性受到众人注目礼般艳羡的目光,伊织心里自然得意,却也有几分不自在,似乎有些害羞。
走出酒店,伊织立即招了辆出租车。
今晚要和阿霞去国立剧场观赏舞蹈演出,是每年一度的A流的掌门宗家[2]的作品发表会,当然其他流派的高足们也会出席观看。阿霞以前学习过舞蹈,但和今天演出的宗家流派不同,与宗家也是通过别人的介绍而结识的。虽然伊织不甚清楚,但好像阿霞与宗家很早前就已经非常熟悉了。
伊织对舞蹈不是特别感兴趣,但对这位宗家的名声却是早有耳闻,因此阿霞来邀约他一同观赏时他立刻就答应了。
“有什么事情吗?”
乘上出租车后,阿霞迫不及待地问道。
“没有啊。怎么了?”
“看您好像在想什么心事似的。”
确实,阿霞到的时候,伊织正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
“小事情。本来今天就该完成的项目,被人家挑了点毛病。”“您的工作还有人敢挑毛病?”
“当然有啦。我只不过是受人之雇干设计的嘛。”
“那是不是不行呢?”
“简单说,就是全部给推翻了。”
伊织一面自虐自嘲地答道,一面觉得自己似乎在阿霞面前有些想博取同情的感觉。
“您的工作做起来也真不容易啊。”
车子穿过银座,从日比谷向樱田门方向驶去。雨不大,外护城河在雨雾中显得灰蒙蒙的,摩天大楼的灯火倒映在水面上,轻轻摇曳荡漾。
当眼前一片灯火消逝,右手望见皇居那片黑黢黢的森林时,伊织突然问道:“演出非去看不可吗?”
“您不想观赏吗?”
“假如可以的话,我还是想和你两个人在一起。”
“什么呀……”
阿霞好像诧讶不已,叹了口气。
伊织仍不依不饶地继续说道:“也不是说非看不可的,是不是?”
“怎么能这样说呢?不是为了观赏演出才出来的吗?”
没错,一开始就说好今天是一起来观看舞蹈演出的。伊织没反对过,也正是做好这个准备而来的。可是此刻看到阿霞,对他来说赶往剧场简直像场灾难,他一点也提不起劲头。现在赶去看演出,结束差不多是九点钟,然后稍微喝点茶什么的,两人就不得不分别了。
“就当作去看过了,不就行了?”
不去剧场而直接回公寓或者去酒店,两个人大概有三个钟头的时间在一起。
“反正内容不看也知道的吧?”
“可是,看和不看不一样啊。再说票还在售票处呢。”
“那就先去售票处取了票进去,稍微看一会儿马上出来,怎么样?”
“但老师的演出是在最后啊。”
“那……进了场先到后台去打声招呼,这样他就知道你来看过了。”
“可是,万一要是知道没看的话……”
“从舞台上哪里会知道啊?假如问起来,就说是坐在后面看的不就可以了吗?”
车子拐了个弯,从隼町方向驶近国立剧场。
“反正看别人的表演也没什么意思,对吧?”
“没有的事。”
嘴上不承认,但是阿霞似乎也显出一丝犹豫来。
“刚才一看到你,实在是太美了,突然就很想要你。”伊织对着眼望前方的阿霞说,这确实不是对她的恭维,而是伊织的真心话。
来到剧场,演出已经开始了。寄存在售票处的票上写着,座位在中间稍稍靠前的位置。
“还是要坐进去看吗?”伊织又问了一句。
阿霞没有回答,从正面的门走入。没办法,伊织只好跟在后面进去。观众席基本坐满了,舞台上一对男女正在表演着。
伊织倒并不讨厌舞蹈。歌舞伎自然观看过多次,包括那种花街舞会也受邀看过几回。当然,还不至于因为自己喜欢而主动前往。
在女服务员的手电筒指引下,两人找到自己的座位,是在前面大约第十排的正中间,观看起来非常舒服。
“看完这一段就走吧?”
阿霞没有搭理,眼睛盯着前方。舞台上,扮演老翁的男演员撩起衣服下摆,扮演老婆婆的女演员下摆拖在地上舞蹈着。
每次观看舞蹈伊织都会觉得,日本的传统舞蹈妖艳无比。日本舞蹈是与三味线一起,经过室町时代至江户时代的发展演化,最后固定成现在所看到的形式。伊织认为它的所有动作,都是与性相关联的。例如,从弯腰弓背到腆肚挺胸,从颈部的左顾右盼到两脚的叉开收合,各种造型中似乎都潜藏着男女勾当的动作原型。
本来,舞蹈这种艺术形式就是产生自朴素的庶民,并且是在低俗的花街和欢场环境中培育成长起来的,因此比较多地表现出人天然的性的一面也不足为奇。但是同样是舞蹈,西欧以及东南亚等地区的舞蹈大多欢快和开放,让人感受到一种生命赞歌般的激昂,而日本的却截然不同,外表华丽,深层里却含而不露地隐藏着一种暗喻,那就是让人随时可以联想到淫靡粗俗的人的本能的部分。
一面观看舞台上的表演,伊织一面在想象着阿霞跳舞的情形。少女时代曾比较系统地学习过,现在差不多早已荒疏,不过,阿霞的舞台形象一定是华丽中带着些许艳态。
这当然是如今才有的感觉。如果在以前,伊织绝对不会这样想象。此刻,伊织让阿霞在自己脑海中跳起舞,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她奔放淫艳的一面。
第一个节目《常盘老松》结束,剧场内灯光亮起。
“走吧?”伊织凑在阿霞耳朵旁边轻声嘀咕道。
可是阿霞的眼睛依旧盯着舞台,纹丝不动。看来是怕这会儿站立起来,会引得周围人的目光注视。可是,等下一个节目开始再离场就更加困难了。
“我先出去,你跟在我后面走。”
“等一下,还是我先出去吧!”阿霞慌忙用手制止伊织。
“后台那边呢?”
“我先去一下后台。您出去后在大厅里等我。”
伊织点点头。阿霞匀了口气,稍稍停顿了片刻,然后下定决心站起身朝场外走去。伊织若无其事地将视线落在节目单上,过了一会儿,也起身离场。
场外观众正在休憩谈笑,但很快开演的铃声响起,于是陆续进场,只有伊织一个人留在大厅里。演出开始已经半小时了,仍有零零落落的观众进场,而窗口则有四五个女服务员在迎候着。来客大多是与舞蹈有关的,虽然年轻,但全都穿着庄重的和服。伊织心不在焉地望着,心里在盘算。
接下来回公寓自然很好,但偶尔去酒店旅馆似乎也值得一试,从这里往千驮谷或者代代木一带都不远。正想着,阿霞从大厅右首的旁门走了出来。
“打过招呼了?”
“哎……”
“那就……”
伊织没有将“走”字说出口,而是径直朝剧场门口走去。开演没多久就离场,让窗口的女服务员很不解,带着疑惑的眼光目送着他们离去。来到外面,刚好有客人下车,车子就停在面前。
“去代代木。”
对司机吩咐完,伊织又凑近阿霞的耳根低声说:“到旅馆去待一会儿吧。”
阿霞应该听清楚了,但是她没有回答,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神情严肃地望着前方。
“到后台打过招呼了,应该安心了吧?”
“不知道。”
“生气了?”
伊织望着不出声的阿霞的侧脸,期待她冷峭的神情突然云开雾散的瞬间。
去哪儿的旅馆伊织心里也不清楚,他只知道代代木一带有情人旅馆,每次路经那里一眼就看得出来。
伊织很少去这类旅馆,尤其是从家里出走,一个人住进公寓之后,更加没有必要去。即使偶尔出去住,也是比较像样的大酒店。
但是,有时却也会希望感受一下情人旅馆那种猥杂的氛围。今天的情况就是这样,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或许是难得一见的阿霞的冷峭态度起了作用。
“观众席很暗,在不在也看不清楚的。”
阿霞还是不理他。伊织将手压在阿霞的手上:“不过,今天真是个美妙的舞蹈发表会呀。”
就在这一瞬间,阿霞用手指狠狠抠了他一下。
“哎哟!好痛……”伊织故意夸张地挤眉弄眼号道。
难得出来观赏一次舞蹈表演,中途却被硬拉着离场,阿霞似乎对此耿耿于怀;况且接下来前往的还是两个人密会的场所,又令她感到羞怯。
“哎,还是不要去了吧?”
阿霞好像突然改变了主意,她转头对伊织说。
“不要紧的。再说现在回剧场去也不可能了。”伊织一度松开的手又握住阿霞的手。
“您真坏……”
阿霞仿佛正在受到良心的谴责。然而,倘若是这样,就应该早点拒绝呀。不管伊织如何央求,只要态度坚定地回绝,伊织也毫无办法。到了现在这种状况,无疑阿霞自身也有着想和伊织单独相处的愿望。尽管阿霞并没有表示出来,但是从她暧昧的态度中,伊织这样理解似乎也顺乎情理。
此时的伊织,则沉浸于某种喜悦之中。如果在年轻时,说不定会忍不住吼两声:“快哉!”舞蹈演出中将阿霞拉出来,带到旅馆去,一番云雨自然不在话下,一个女人任自己随意调转,这对男人来说的确是一种莫大的快感。
阿霞两眼看着车窗外,似乎心里仍然无法沉静下来。明知现在已经不可能再回去,但她仍在为从剧场溜出来而后悔。
“宗家的舞蹈演出以前也看过吧?”
“看是看过,不过今天的《青海波》可是第一次观看啊。”
“那样的人表演的舞蹈,你只要说句太美了,保准没错。”
“毫无责任心。”阿霞愣愣地回了一句。
伊织不理会,继续说道:“不过,舞蹈这玩意儿还是仅限于年轻女性跳才有韵味。再是宗家,毕竟六七十岁的人跳舞,总归缺少华彩,而且看着都让人替他捏把汗。”
“没有的事啊。舞蹈与相貌还有身形是没有关系的。”
“你是想说艺术的功底吧?可是,满脸的皱纹即使涂上白粉,也不会让人感觉是张年轻有弹性的脸孔呀。”
“您是去看脸蛋的吗?”
“那倒不是……”
大概三年前,伊织也观赏过某位宗家的舞蹈演出。报纸评论赞其年逾七旬依然魅力健在,可是坦率地说,伊织看得却很难受。虽然功底出类拔萃,对舞蹈的理解也精准到位,但是舞蹈的基本技艺却是大打了折扣,由于年事已高,骨盆松垮垮的,即使笔直站立在台上,在台下观众看起来,却好像两腿微张,造型散了架似的,加上动作缓慢迟钝,即使功底再深厚,也难以掩饰过去。
“舞蹈最多还是干到五十来岁吧,因为毕竟是要用身体来表现的艺术嘛。”
“可是,宗家一直坚持锻炼身体,身体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多了。”
伊织不得不点头赞同。同时,他心里想到了阿霞的身体。或许是习舞的缘故,阿霞的身体非常轻柔,尽管比笙子大七岁,但她身体的柔韧性让人感觉比笙子要年轻。
在床上,阿霞的身体也远比笙子轻盈许多。有时候变换体位,阿霞的身体能够轻而易举地做到位。尽管有时候因羞耻心的妨碍,并不是每一次都非常完美,但阿霞的身体却是迄今为止他认识的所有女性中最柔软的。或许伊织对她永远不觉得厌嫌的爱,其原因就隐藏在这里头。
“我想看你跳舞。”
“实在不敢拿出来现丑。”
阿霞不知道伊织心里所想,她睁大眼睛非常认真地答道。
驶过千驮谷车站,快要与明治大道交汇的时候,看到了旅馆的霓虹灯。等霓虹灯倒退到身后,伊织让司机停车。付了车钱,伊织先下车,阿霞也随后利落地下了车。
街道上车辆来来往往,显得很明亮,但是,正面就是代代木的林丛,而左手则是通向神宫的茂密森林,因而行人非常稀少。从银座过来时飘起的雨已经基本收住了,雾气中,两旁路灯射出的灯光仿佛膨胀放大了一般。
阿霞撑开雨伞,伊织伸手擎起,于是两人很自然地靠紧在一起。
“好像私奔一样。”伊织开玩笑地说道。
阿霞一语不发。
拐入旁边的小路走了大约五十来米,左手边矗立着一排矮树丛,像是枣子树,在树的尽头,幽幽地露出一块招牌写着“旅馆入口”。四周空无人影,只有秋天的雨雾将两人包裹住。
伊织走到入口,稍稍停了停,然后挎着的胳膊上略微用点力气,将阿霞拽了进去。走进旅馆需要的勇气,也就到此为止,进入矮树圈起来的围墙,就不再犹豫迟疑了。阿霞似乎也不再抱其他想法,走过石板小路,来到自动门前,她静静地收起雨伞。
立即有一位女服务员上前来问道:“请问,是要西式房间还是日式房间?”伊织毫不犹豫地回答:“日式房间。”
从外表上看,旅馆好像很宽敞,可是里面并不大,连电梯也没有。一共只有三层楼,走廊两端泛着淡淡的蓝色光亮,仿佛是灯笼的幽光。
女服务员领着他们前来的房间约三席宽,外面是一间铺着草席的榻榻米客室,靠里面用帘子隔开,帘子后面是铺着被子的卧室。门口的右手旁边像是洗浴室。服务员问道:“要不要把热水开起来?”伊织点点头,于是服务员道声:“那么,请您慢用。”便面无表情地退了出去。
听到房门关上的声响,伊织转过身来,面对着阿霞。
“哎,你缩在角落里干吗呀?”
尽管只有两个人,但阿霞还是一副拘谨端严的样子,低垂着头跪在榻榻米的一端,两只手叠放在膝盖上,那样子就像是迎接客人的服务员。
“过来呀,不会有人进来了。”
经伊织提醒,阿霞仿佛才惊醒似的,她四下看了看,然后蹑手蹑脚地从榻榻米上跪蹭着朝矮桌前移过来。
“我是头一次来这种地方。”
“那当然,要是经常来的话我可头大了。”
伊织从冰箱里取出啤酒,往玻璃杯里倒满。
“来喝一杯!”
伊织递过酒杯,阿霞接过去,两人杯子轻轻碰击。为什么干杯呢?是为终于从舞蹈会上溜出来?还是为第一次来到情人旅馆?伊织喝了一大口,阿霞也轻轻啜了一小口。
“情人旅馆就是这样子的呀。”
“你到这边来看看。”
伊织招招手,挑起隔开卧室的帘子。眼前顿时现出一床花布纹被子,枕头旁放着一只长条形的灯笼。虽说是日式房间,但底下还是双人床,枕头旁边还有可以调节灯光亮度的遥控开关。
“这里还有电视机啊?”
“这个是录像机。那边的开关按下去,床上面的情景就会被拍摄下来,好让人们结束后,再欣赏一下自己在床上的样子。”
“太恶心了。”阿霞吃惊地别转脸去。
“不过据说最近很多人都使用这玩意儿。有的时候忘记擦掉,被后面的客人看白戏哩。”
伊织说着,试着按了下开关,但是荧屏上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
“你的身体播放出来,一定漂亮可爱。”
“您不会做这种恐怖的事情吧?”
伊织当然没想过那样做,不过却很想一睹阿霞轻柔的身体在床上翻来折去的样子。
“您经常来这种地方吗?”
“现在不来了。老早的时候偶尔来过几次。”
说是老早,顶多也就四五年前的事情,那时刚与笙子好上,着实到情人旅馆来过几次。奇怪的是,笙子对以身相许是非常慎重的,但对来情人旅馆却并没有多大抗拒。这一点似乎也和阿霞不一样。
“不知道那个女服务员会怎么看我们?”
“什么也不会想,在这种地方工作的人都习惯了,所以你也不用去多想。”
伊织看了看手表,已经七点二十分了。费了许多口舌说服阿霞从舞蹈演出的剧院溜出来,再这么磨磨蹭蹭的,时间可所剩不多了。
阿霞重新坐到桌子前。伊织从身后催促道:
“去泡一泡吧?”
“我不去,您请吧!”
“既然来了,还是泡一泡吧,那样身体也会更暖和些。”
“出来之前泡过了,再说,泡的话会把头发弄湿的。”
“没事,里面应该有那个的。”
伊织来到浴室外面的盥洗台前,果然找到了装在塑料袋里的浴帽。
“连这个也备着啊。看来您很熟悉嘛。”
“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不过既然进来了,女人总归也要进浴室泡洗的嘛。”
“以前和您一起来的人也是这样的吗?”
“喂喂,别瞎说了。快点去吧!”
“不,我真的不泡,您自己去泡吧。”
“那我先进去,你随后也进来吧。”
“一个人的话我会进去的。”
看来阿霞无论如何不会轻易答应跟伊织一同泡浴。伊织只好死了心,自己一个人走进浴室。
浴室很宽敞,浴池的边缘用石头围起来,装饰成露天温泉的样子,浴池旁的一角铺着块可容一个人横卧于其上的胶垫。从上面放着一个枕头型的东西来判断,可能是俯卧或躺下进行全身按摩用的,又或是用来玩性游戏的吧。
要是和阿霞一同在此戏耍一番多好呀,心里这样想着,但是明知道现在难以如愿。伊织四下巡视,看到胶垫的上方有一处像镜子的平面,从里面什么也看不见,说不定后面是偷窥的机关吧。想到这里,伊织从浴池中出来,回到房间里。只见阿霞穿着和服,依旧端坐在桌子前。
“很舒服,你也快点进去泡一泡吧。”
“您真的不会跟进来吧?”
“当然,男人说话算数。”
阿霞这才放下心,她站起身,用手掖住和服的前襟退了出去。
一个人坐着,伊织喝了口酒,随后突然想起来,转身朝后面看去。果然不出所料,身后的墙上有个窗子般的偷窥机关,用灰色的帘子遮住。伊织悄悄地拉开帘子,正好居高临下,视野宽阔,将浴池看个清清楚楚。他屏息静气,只见阿霞将毛巾挡在身前,走进浴室。先蹲在水龙头前接了点热水,然后稍许侧一侧身子,将热水往下身冲下去,接下来又左一下右一下往两肩上冲着热水。
镜子好像是近来比较常见的魔镜,从这边可以透过去看到浴室里的情景,而从浴室那边则看不见这里。此刻阿霞正轻轻抓住镜子正面的浴池边缘,慢慢地往池中沉下去,与此同时,挡在身前的毛巾也随之上移到了胸口,瞬间,乳头隐隐约约露了出来。
浴池上方升腾着薄薄的水汽,但并不妨碍隔墙偷窥。身体沉入热水中的阿霞,似乎感觉到了对面的视线,她抬头朝镜子看了看,然后向后转了个身。然而从她依然从容地泡在浴池中这点来看,她似乎并没有发现什么蹊跷,也不知道自己正被偷窥。
阿霞头上戴着浴帽,由于用发卡别住的缘故,头发向后高高耸起,使得脖颈看上去更细巧,在浴室的灯光下,脖颈和肩膀显得更加白皙。
伊织的额头差一点触到镜子,这才令他猛然惊醒,不禁对自己感到愕然。这种事情可不像绅士所为,这不是偷窥女人洗澡吗?简直是变态的龅牙龟太郎[3]。
然而,想想好端端的墙壁凿个洞,嵌上面镜子,这说明喜好偷窥的男人还真不少。既然客人有此癖好,所以旅馆方面也投其所好,安了这么个机关,看来,来此地的客人都喜欢偷偷地窥视同自己一起来的女人洗澡的情景。
这么一想,伊织觉得凡是在此偷窥的男人,全都成了同道中人。
美妙的女人裸体呈现在眼前,看几眼是断然没有过错的。假如不美的话,男人不要说偷窥,连看都不想看。因此偷窥是男人一种极其自然的行为,也是拥有美妙身体的女人的一种义务。
这样自己给自己找着理由,伊织又鼓起了勇气,再次将脸凑近镜子。
不知什么时候,阿霞已经从浴池中出来,来到水龙头前冲洗起来。大概是计算好了的,来到水龙头前,则正好可以将半蹲半坐的背影尽收眼底。伊织此时才突然发现,与她柔弱的肩膀和纤细的腰肢相比,阿霞的臀部出乎意料的丰满宽大。因为是从稍高的角度望下去,阿霞的臀部分成了左右两瓣,两瓣的顶端由于浸泡在热水中的缘故,略微带着些红润。
全身没有任何一处显出锐角般的线条。从肩头到后背,再到腰际,一气呵成的线条圆润而清妍,楚楚动人,同时也隐伏着恣纵淫放的妖艳。
过了一会儿,阿霞将踮着脚尖支撑着身子的两腿稍稍张开,旁边的手移到前面。
伊织咽了口口水,离开镜子,蹑手蹑脚地往浴室走去。
拉开隔扇门,眼前是过道间,前面有个洗脸台盆,旁边是洗澡时脱换衣服的地方。
伊织离开浴室的时候,记得那里有个更衣筐,放着浴衣和毛巾,现在则放着阿霞脱下的衣服。像以前一样,衣服裹在一起,最上面用和服盖住,但从衣摆处可以看见露出一截红色的衬褂边。
伊织一面侧着脸扫视着,一面站到浴室门前。浴室门是磨砂玻璃的,看不清里面的样子,但是靠近站着,还是能够知道有人立在那里。
伊织听着里面的水声,轻轻将手搭在门把手上。
就像早已想到的,门从里面被反锁住了,拧不开。既然想得到在榻榻米客房里安上魔镜,让人清楚地窥视到浴室里的情景,可是又在门上装了锁,岂不是矛盾吗?
没法子,伊织只好轻轻敲门。
“喂……”
霎时间,水声停住了,里面传出阿霞的声音:“什么事呀?”
“我想再泡一泡。”
“我马上就洗好了,请稍等一下。”
“就这样没关系的啦,开开门哟。”伊织拍打着门,像个淘气的小孩调皮捣蛋似的,“身体都冷了,开开门吧,行不行啊?”
“不行!”
阿霞的回答干脆爽利,出乎伊织的想象,他只好闭口不响了。
看来,阿霞早就识破了伊织的企图,打定主意不开门。
“有什么不可以呀,一块儿泡一会儿嘛,求求你。”
伊织又哀求了一次,阿霞却不再理他。
“小气……”
遗憾之余,伊织丢下一句话,想看看效果,结果仍然不起作用。
自己只要守候在这里,阿霞总归会光着身子出来,再怎么坚持,在热气腾腾的浴室里也待不了多久。伊织本想固守在这里,可又一想,这样做未免太小孩气了。
“不让我进去,我就在床上好好收拾你!”伊织愤愤地对自己说着,回到了房间里。
他将喝剩放在桌子上的啤酒喝干,然后钻进被窝。
待着无聊,于是四下环视一周,发现床上安置着各种各样的机关。伊织趴在床上,琢磨起床头的开关来。离手边最近的好像是管照明的,按了一下,房间里灯光亮起。再按第二个开关,这回只亮了灯笼。将开关往右旋动,灯光变弱,往左旋动,灯光又变强了。这组开关旁边的那个开关,大概是管床边镶嵌在墙上的镜子的。伊织试着按了下去,只见镜子上的帘子自动拉开,日光灯亮起,揽在怀中的女人从后背到臀部都可以一览无余。
再按动上下并排列在一起的开关,往上,床开始左右摇晃,往下,床中央像枕头一样拱起的部分慢慢地上下运动。交合过程中,按下这个开关,可以有节奏地将女性腰部托起,同时左右摇晃,好让男人比较省力,却能给予女性强烈的刺激。
右边的开关是录像机开关,上面的开关一按,便开始录像,中间的按下去是倒带,下面则是播放开关。所有的开关尽在枕头旁,只要轻轻一按,就可以欣赏到自己癫鸾倒凤的艳态。
鼓捣着这些开关,感觉仿佛坐在汽车的驾驶台上一样。不过,万一按错开关,也可能会将燃情的氛围破坏殆尽。
当然,诸事考虑得还是比较周详的:在开关的上方放置着烟灰缸,烟灰缸旁边还备有纸巾,纸巾下面则是避孕工具等不可缺少的东西。在灯笼前面,甚至还有一台自动售货机,将钱币塞进去,就能够自由地取出各式用于性游戏的情趣玩具。
一个一个鼓捣着,伊织不禁感叹其便利性。
以前年轻时去过的情人旅馆里,绝对没有这样的设施,顶多也就是化妆镜,会摆动的卧床之类的,其余的想都想不到。
这样看来,社会还真是变化迅猛啊。
是好事还是坏事姑且不去论说,但是要不了多久,阿霞就将躺到这妖冶淫荡的床上来,她不会知道只消一个开关按下去,从脊背到臀部都会被伊织一览无余,也不会知道床会突然间晃动摇摆起来。从热气腾腾的浴室出来的阿霞将轻柔地横卧在这张床上。
伊织闭起眼睛,假装瞌睡,这时,阿霞从浴室出来了。只听见隔扇门哗啦响了一下,稍稍停顿一会儿,轻手轻脚走进卧室。见伊织仍然闭着眼睛,于是试探地问道:“已经睡了吗?”
或许还在赌气阿霞不让自己一起入浴,伊织依旧装作不理睬,眼睛却睁开一条缝,看见眼前一片红色,阿霞只穿件大红的贴身衬褂,站在他面前。
“哦!”
伊织不知道是惊奇还是激动,发出一声感叹,一下子将捂到下巴的被子掀开。
“真漂亮……”
迄今为止,虽不止一次看到过阿霞身穿衬褂的样子,但基本是白色的,即使有色彩的也不过是浅蓝色或淡粉色的,而今天却是一袭大红底子、上面点缀着几处白色花纹的衬褂,红得似一团火,几乎让人感觉刺眼。
面对出乎意料而又如此娇艳的阿霞,伊织情不自禁看得出了神儿。阿霞扭过脸,轻声问:“穿这个是不是很怪?”
“没有啊,很好看嘛!”
阿霞好像对此类风尘女子喜爱的颜色有些羞赧,然而男人却对此怀着极大的憧憬。并且,较之风尘女子,正经女人穿上它才更加显得性感,简直勾人魂魄。
本来,男人大都期许自己的妻子也穿这种红色衬褂,然而妻子们却顾虑重重,在扭捏羞怯之间,错失掉激情燃烧的大好时光,到后来养成惰性,便不再有这种欲情。及至男人开始倦怠的时候再穿起红色衬褂,只会突出其刺眼的不协调感,使得男人倍觉情绪沉重。
这其间的火候拿捏着实不容易,不过,像这样阴差阳错发生外遇的场合,红色衬褂倒是特别合契。
“好久没有穿深色的和服了……”
阿霞为自己穿身色彩强烈的衬褂辩解。可是,穿深色和服并不成为非得穿红色衬褂不可的理由,纯白的、淡蓝色的……都未尝不可。然而偏偏选择红色的,说明阿霞的内心里已经在悄悄地燃烧着。
“来吧,快点!”
闭上眼睛装模作样的念头早已云飞泥沉,伊织一把搂住阿霞,扯到身旁来,随即拖到床上,双脚擒住,整个儿抱在怀里。
“让你不开门,让你不许我进去,这是对你的惩罚……”
解开腰带耗费了一番工夫,然后解开里面的细腰绳,衬褂的前片豁敞开来,手顺势探入,却被衬裙隔住。与大红色的衬褂相映衬,衬裙是纯白的,衬裙里面什么也没穿。
对眼前这个心爱的女人该怎样惩罚她呢……
作为对她不肯放自己进去鸳鸯戏水的报复,粗暴地将她扯过来,狂风暴雨般蹂躏一气,对女人来说,也只是一时的折磨,最终这种狂暴只会激惹起她的欢欣。
但是不这样做,又难遂己愿。
如果介于两者之间的话,等于杀蛇只杀半死,半途而废,半酣不酣,到头来只能是折腾自己。
假如在交合的过程中,半合不合,时快时慢,时强时弱,忽而像摧城攻寨似的紧冲密攻,忽而像鸣金偃旗似的退引至沙场边缘,如此反反复复,必将使女人游走在梦境和现实之间,刚要突入梦境却又被硬生生拉回,刚要将息下来却又被鞭策疾驰,最终一定会忍受不住这样无休止的煎熬,对男人俯首哀求。
这样,女人就像是跪伏在自己膝下的奴隶一样,眼神中充满哀怨苦恨,如泣如诉。然而,既然是惩罚,就要尽可能延长拷问的时间,并且心狠手辣,不能怜悯心软,要狠下心看着对方受煎熬,受痛苦。
等到自身难以坚持、不得不发的时候,再裁许女人的哀求,结束对她的刑罚。
当然这种刑罚并非对所有女人都适用。譬如初涉性爱领域,还未彻底开眼的女人,这样做无疑只会让对方觉得过于冗长,男人也会疲惫不堪。而对于现在的阿霞来说,这种做法足以成为刑罚,娇美而丰腴的阿霞的肌体,一定会因这种刑罚而喘息不止、苦痛不堪,最后向伊织发出哀求。
此刻伊织对阿霞施行的便是这样的刑罚,他一会儿情欲炽烈,一会儿峻刻冷峭,两人肌肤相触与其说是出自爱怜,更像是出自憎恨。他不断告诫自己:对手是个可恶的女人,千万不能觉得她可爱,要燃起憎恶之情来对待她,否则,男人一旦爆发出来,就会让女人欢天喜地闯入无比欢悦的乐园。
伊织提醒着自己,竭力克制着自己,想努力使这场惩罚拖得愈久愈好。然而终究耐力有限,很快疾驰到梦境与现实的边界,只见阿霞头来回轻晃,同时发出不知是怨泣还是满足的呻吟。看到此景,听到此声,伊织感觉头晕目眩。这会儿已经分不清楚,究竟伊织是复仇的行刑人,还是被行刑的绝望囚徒。
就在他感觉自己再也无法坚持下去的一瞬间,阿霞终于发出了最后的哀求:
“啊……饶了我吧!”
那双总是温柔和顺的眼睛挤成了一条线,眼角朝上吊起,眼睑边开始痉挛抽搐起来。这一刻,伊织也哼哧一声,将忍抑到现在的紧张一气释放出来。
像是被吸空了所有的云似的,在一种难以名状的漩涡中,突然出现了一片空白。一男一女两人拥在一起,软绵绵地躺在床上。
伊织仰面朝天,阿霞则将脸埋在他怀中,两人都一动不动,安静得让人想象不到刚才那一幕激烈的场景。倘若从天花板上往下俯瞰的话,依偎在男人身上的女人,披头散发,黑黑的长发凌乱,就像是被海水冲到岸边的一簇海草。
然而,这只不过是表面上的安静。仔细看去,会发现两个人的胸脯和后背随着呼吸在不停起伏,肌肤上渗出一片汗珠。
看这满身的汗珠,根本无法分清是男人在实施惩罚,还是女人在实施惩罚。再看伊织精疲力竭的样子,似乎他是受刑的人才更加确当。
经过许久安静的时光,伊织首先从虚脱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他轻轻转动脑袋,撇去散落在下巴旁边的头发,床边的镜子里清晰地映出了阿霞的背影,从脊背到臀部一览无遗。
当刑罚刚一开始,伊织便按下枕头旁的开关,镜子里的灯亮了起来。四周突然一亮,令阿霞一瞬间畏缩迟疑了。“关掉吧。”她求伊织,可是伊织毫不理会地继续他的刑罚。这也是对她不肯让自己进浴室的惩罚——伊织心想。可是,映在镜子里的阿霞的身影不止娇妩,充满魅力,同时也是极危险的武器,被压在身下痛苦辗转的身体,不停地刺激着伊织的欲情,召唤他疾步流星般奔向欢愉的彼岸。
刚才起到巨大作用的镜子,此刻却像清晨的路灯一样,已然失去了生气,只是淡淡地、慵懒地映照出被男人搂在怀里的女人的身影。伊织望着镜子里白皙的身影,仿佛欣赏一幅画一样,盯着看了许久,然后伸手将灯熄掉。
镜子霎时暗下来,只有侧旁的灯笼仍亮着熹微的光。就着光亮,伊织抱紧阿霞,阿霞则像是早已等候着似的,朝伊织身上贴得更紧。
“感觉好吗?”伊织问道。
阿霞没有回答。
“不好?”
“你真坏!”
“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啊?”
“你就像麻药一样。”
阿霞唱歌似的轻声说道,然后将额头往伊织脸上蹭了蹭。
被比喻成麻药,伊织一下子觉得很好笑。他一只手搂住阿霞的肩头,另一只手搭在阿霞起伏的腰上。
“我是麻药吗?”
“是呀,很坏很坏的麻药,看样子不斩断它不行呢。”
“喂喂,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不过,也是良药呢。”
阿霞把头依旧埋在伊织怀里,轻轻笑起来。
阿霞所谓的麻药看来指的是性爱之事。虽然能够揣摩出其含义,但坦率地讲,对男人来说却没有这样的感受。男人的性欲只是一时间的爆发,很快便燃尽,快感不会随交合次数的增多而有所增强,与初次体验时感受到的毫无二致,并且只会减弱。
比较起来,女人的性快感则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愈加充实,童贞时的苦痛变成快乐,这种转化只有女人才能体会到。故而对于女人来讲,性爱有时确实具有像麻药一样的效果。
“可是,‘麻药’听上去不怎么好听啊。”
“本来就不是好东西嘛,当然听着不好听了。”阿霞冷冷地答道。
可是对于女人,麻药不一定就是坏的东西。或许可以说,正因为有了麻药一样的药效,男人和女人的情缘才更加难以剪断哩。
“以前有没有用过麻药啊?”
“这是第一次。”
“需要的话,尽管通知我,不管什么时候都行。”
一面开着玩笑,伊织一面想到了阿霞的丈夫。如果自己是麻药,那么丈夫是什么呢?是一味良药,还是一剂过了保质期的感冒药?但不管是什么,被比喻成麻药总比被比喻成普通的其他药物更能让男人欢喜。
“也许是患者本身配合得好,所以效果才好嘛。”
“可是让人害怕。”
“这可是不可多得的良药呢,一定要好好保管哟。”
“当然好好保管了,连舞蹈发表会都不看了呢。”
看起来,现在的阿霞正当性感受的瓜熟之时,就像花开烂漫一样,芬芳陶醉。以她三十五岁的年龄来说,或许显得略迟了些,但毫无疑问,现在的她正是蔓蔓日茂,花红别样。说不定,阿霞的身体里面也切实地感觉到了这一点,正在细细吟味……
“要多多注射些麻药哟。”
“那样的话会中毒的,那也不要紧吗?”
阿霞仰起头,从下往上看着伊织问道。
近来,阿霞常常露出让伊织为之惊诧的妖媚眼神。此刻,在床上自下而上的眼神,也洋溢着让男人心旌摇荡的艳态。
以前的阿霞不像这样妖媚。匀称的身材和姣好的面容,给人舒心的清爽感觉,不仅面容姣好,表情也清新美丽,说起话来更是清纯无秽。然而现在,在她全身的美丽中,隐隐表现出一种妖冶,一丝不苟的举止中也漂浮着某种倦怠感,正儿八经的表情中则透露出内心的欲情。
“越来越像个女人了。”伊织自言自语地说。
阿霞立刻问道:“什么?”
“说你越来越像个女人了。”
“这么说太可笑了。”
“一点也不可笑。你最近有没有发觉自己的脸变了?”
“已经这把年纪了,还会变吗?”
“当然啦,首先是变得色眯眯的了。”
“你太过分了!”
“不,我是在夸赞你哩。漂亮女人多的是,可是既漂亮又色眯眯的女人可不多。”
“求你了,能不能把后面半句去掉?”
“这么说有什么不好?男人对光是漂亮的女人不怎么动心,倒是性感的女人有魅力得多。”
“不明白。”
“不明白也没关系。”
伊织将勾在阿霞肩头的手,沿着脊背慢慢向下面滑去,霎时间,阿霞的上半身倏地抖动了一下。
“不要使坏……”
“没有使坏,我在爱抚你哩。”
“你这样子要是又来劲儿了怎么办?”
伊织不理会,手继续轻滑。随着他的动作,阿霞的身体又动了一下。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最近好像变得十分叫人讨厌。”
“不是讨厌,是变得棒极了!”
爱抚着敏感的身体,伊织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已然在其身体里面稳稳地占据了一个位置。
“可是,还是让人觉得不正常。”
说到这里,阿霞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朝四下张望了一下。床左侧镶嵌着的镜子,此时被帘子遮蔽起来;它上方的墙壁在灯笼的光亮中浮现出白色,显得天花板格外的昏暗;右手边与榻榻米房间隔开的垂帘让人联想起王朝的时代;脚边靠墙摆放着描写男女性爱的木雕饰件;枕头旁边有各种各样的开关,开关的前面是性玩具和纸巾,床脚坐落着一台录像机。虽说是专为情人们相会而准备的房间,陈设杂乱却与云雨的氛围相距甚远。
“别人是不是也都在这种地方约会?”
“你只要看有那么多的情人旅馆倒不掉,说明来的人真不少哩。”
“可是,这种地方总归让人感觉有些不踏实。”
这一点伊织也有同感。被一大堆镜子呀、录像机什么的包围在中间,与其说自己看,感觉更像是被别人偷窥一样。
“不过现在的年轻人好像就喜欢这种乱哄哄的感觉。”
“我还是喜欢清静些、什么装饰也没有的房间。”
“对了,要不要看看录像啊?”
“录了吗?!”阿霞吃惊地转过脸朝录像机的方向望去。
“只录了一点点。”
“讨厌!那种东西录下来的话,我可不饶你,决不饶你!我会死的!”
看到阿霞如此惊慌,伊织不禁苦笑起来,他按住阿霞的肩膀说:“跟你开玩笑的,根本就没有录像。”
“真的?真的没有录?”
“不相信的话,就打开来看看嘛。”
伊织伸手按了下开关,录像机和先前一样,屏幕上只有一片雪花。
“哦,还好,真吓了我一跳。”
“不过,我倒是真的想看哩。下次再来的时候,两个人悄悄地看吧。”
“你要是那样的话,就不来了。”
“其实裸体也不是什么坏事啊。要不下次去看成人电影吧?你看过没有?”
“没看过。”
“可还是蛮想看的吧?”
“跟你在一起,变得都有些不正常了。”
“想看是很正常的事情呀。”
伊织再次抱住阿霞。阿霞也紧紧地靠近过来,似乎要将刚才的固执忘记似的。
两人静静地待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地,慢慢又欲坠入梦乡。就在即将进入之际,伊织轻轻地抬起了头:“几点了?”
伊织首先意识到时间。阿霞也随后动了动身子。
“舞蹈会也该结束了吧?”
听到舞蹈会,阿霞的大脑立即又回到了现实中。她支起上半身,看了看枕头边的伊织的手表:“九点钟了。”
事到如今,阿霞好像为溜出舞蹈会来情人旅馆而后悔了。她一脸心烦意乱的神情自言自语嘀咕着:“这可难办了……”
伊织假装不知道,躺着不动,阿霞只得对他说道:“我先起来了,你脸朝那边,别看啊。”
伊织已经没气力跟她戏耍了。他照阿霞所说,脸转向镜子一边,阿霞迅速拿起脱下的衬褂和衬裙,走进浴室。伊织独自躺在床上,心不在焉地望着遮在帘子后面的镜子。就在刚才,阿霞的身体被映在镜子中,时而被男人压在身下挣扎,时而露出痛苦的神情,时而又浑身震颤、轻声啜泣,而现在,这面镜子像风平浪静的湖面一样,与男人安静地对视着。
那是梦境还是现实?伊织竭力追忆着,却愈加分不清楚了。渐渐地,他闭起眼睛,昏昏沉沉地瞌睡过去。忽然感觉肩头被轻轻拍了一下,睁开眼睛,只见阿霞坐在面前,她已经穿好和服,头发也仔细梳理过了。
“我已经准备好了。”
一瞬间,伊织产生了错觉,好像是在舞蹈发表会上和她相遇了。他愣愣怔怔地望着阿霞。
“快点起来吧。”
朝四下环视一周才清醒过来,自己确实是在旅馆的一室。伊织不情愿地慢吞吞爬起来。
“浴池里放好热水了。”
“那我去泡一下就来。”
对阿霞的安排周当伊织非常满意,他心里在想象,如果和阿霞一同生活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消去阿霞留下的香氛有些可惜,不过泡个热水澡让头脑彻底清醒了。伊织简单泡了一泡便出来了,穿好衣服,往前台打了个电话吩咐叫辆出租车。在里间整理被褥的阿霞疾步走了过来。
“你叫了出租车吗?”
“外面雨好像还在下呢。”
“可是,从这种地方……”
“没关系,司机才不会理这些哩。”
很快,女服务员拿来了账单。伊织付了账,刚要出门,阿霞惊㤞地说道:“刚才你的鞋子没在这块儿。”
“我付了账这才拿过来的嘛。是怕客人悄悄溜走,所以拿去保管起来了吧。因为像这种旅馆,半夜三更也有客人进进出出的嘛。”
走过墙角设置着壁灯的走廊,来到门厅。右手边是结账处,但空无一人,可是两人往自动门前一站,立即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声:“谢谢光临!”
沿着庭院里相隔一定距离铺就的踏脚石走到围墙外,出租车已经等候在大门前了。
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雾气也依旧浓重。车子启动之后,阿霞似乎颇有感慨地自语道:
“那种地方,和服务员几乎不用照面就都解决了呢。”
“那里稍稍有点落伍了。有的地方从结账处到各个房间用一根管道相通,账单装在一个容器里,直接就送到房间里,把钱放进去,过一会儿找零就自动送回来哩。”
“你试过吗?”
“没有,不过是听说而已。”
伊织与笙子去过的一家旅馆便是这样,但他装作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
“和你在一起,见识了不少东西呢。”
出租车似乎正穿过神宫外苑的森林往四谷方向驶去。黑夜中,对面驶来的车子闪着大光灯,就像一双双猛兽的眼睛一样,格外刺眼。
“还什么都没吃过,肚子饿了吧?”
“要不是你提起,我都忘记这码事了。”
回想起来,从舞蹈发表会直接来到旅馆,舍不得让晚餐占去时间,便急不可耐地径奔巫山洛浦去了。
“不过也没时间啊,是不是?”
听伊织问,阿霞老实地点了点头。
车子从四谷经由麴町驶至皇居外的护城河,然后向右再驶一段,便是不一会儿前刚从那里出来的国立剧场。
“你这个样子,可是一点也瞧不出会不看舞蹈,跑去旅馆哦。”
“不要耍弄人嘛。”
“不管是谁见了都不会起疑心的。”
“可是,头发没梳好,样子有些怪吧?”
仔细打量的话,或许和见面的时候确实有些不一样,可只有她家里的人才会知道。
阿霞开始盘算起回家的事,而这边伊织又陷入了闷闷不乐中。再怎么说,阿霞也必须回到丈夫身边,出门时与回家时的发型不一样让她如此往心里去,说明她非常在意和忌惮丈夫。先前在镜子中所看到的放浪的形象,只不过是一时的,转瞬即逝的。
“怎么了?”
见伊织一下子沉默不语,阿霞情不自禁地问道。
“是还在想工作的事情吗?”
经她这么一说,伊织才想起来今天说的社区购物商场要重新设计的事。
“幸亏有你在一起,我把这件事忘了。”
“那么,是我多嘴提起它了吧?”
“不,没有没有。”
同样在沉默中,男人和女人所想的事情居然风马牛不相及,这让伊织忽然觉得很可笑。
“你最近不会出去旅行吗?”
“有好多地方要去跑,不过,我倒是想去欧洲旅行一趟。”
“什么时候?”
“抽得出空的话,最好是趁天气没转冷的时候去。要是和你一起去就好了。”
“你会带我去吗?”
“当然。不过你好像去不了吧?”
“没有啊。”
出乎意料地,阿霞的声音里透着十足的自信,伊织不禁朝阿霞的脸孔凝视。
“再怎么短促,至少也需要十天啊。”
“要是有十天的时间,我们就可以一起去、一起回来了,是吗?”
“我看样子也只有这么些空余时间。”
“那去什么地方呢?”
“在荷兰我有个朋友,另外还很想去维也纳看一看。”
“有十天时间,逛这么一圈下来应该没问题吧?”
“你真的能去?”
“能啊。”
要到国外去旅行十天,阿霞怎样才能成行呢?她会怎么对家人说,怎么让家人理解和同意呢?
“我已经好久没有到国外去旅行了。”
“可是你说过,在国内坐飞机旅行都觉得很怕,不是吗?”
“国外就没有关系了呀。”
真是很牵强的理由。不过突然大胆起来的阿霞,令伊织着实吃惊不小。
“那我就真的做安排了啊。”
“过个两三天我给你打电话。”
车子在皇居外的护城河前向右转,经樱田门朝日比谷方向驶去,随后穿过丸之内就是东京车站了。
“十点了,你这就上车吗?”
阿霞望着车窗外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回过头来说道:“还准备带我上哪儿?”
“假如有时间的话,我想到哪里吃点东西去。”
“那我奉陪。”
灰暗中伊织看着阿霞。稍稍以前的话,在酒店待得若是时间稍许晚一点,她立刻会惊惶不安,赶紧起床穿衣化妆,做回家的准备,而现在却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现在这个时间,恐怕只有寿司店之类的还开着,怎么样?”
“我去哪儿吃都无所谓。”
伊织将目的地从东京车站八重洲口改成有乐町,并指引着司机一路来到位于数寄屋桥街旁一条小路上的寿司店。
十点钟是用晚餐嫌晚、吃消夜又稍早的时间段,两不着落,因此店内非常空。伊织和阿霞坐在柜台座上,要了一瓶啤酒。
“今天来得蛮早嘛。”
面熟不生的厨师上前打着招呼。平时伊织总是喝过酒后到这里来坐上一坐,基本上都是十二点左右了。
“刚才村冈先生来过了。”
“是吗……”
伊织一惊,随即若无其事地啜了口酒。没错,村冈也喜欢来这家店,将阿霞领来这里似乎有点不够慎重,但是,伊织又转念想到,就算被人知道也无妨。
“这种店一般开到几点钟呀?”
“夜总会结束后客人也会来这里,所以,一般总得到两点左右吧。”厨师回答着阿霞的提问。
这个家伙,下次村冈再来的时候会不会告诉他,说我同一个漂亮的女人来过这里?——伊织心里想着,那样的话虽说事情会有点复杂,但另一个想法更加占了上风:若是知道就让他知道吧。
已经十点多了,但阿霞依旧不慌不忙。一般她都不怎么吃,今天却反常地又是金枪鱼,又是大虾。
“欧洲之旅真的会带我一起去吗?”
“只要你没问题。”伊织压低声音回答。
阿霞点点头:“真高兴,这下又多了一份快乐。”
然而,伊织此时更加关心的是时间:“不要紧吧?已经十点半了。”
“哦,已经这个时候了?”
阿霞一瞬间露出游移不决的表情,但立刻坚定起来:“十一点钟走。末班车应该到十一点半左右。”
“以前有没有这么晚回去过?”
“没有,这是第一次。不过哪怕就一次也好,就是想晚点回去试试看。”
今天阿霞究竟是怎么了?与以往不一样,一切都表现得大胆无畏。刚刚从舞蹈发表会溜出来的时候还犹犹豫豫的,然而现在显得非常平静和淡定。或许,是因为去过情人旅馆使她陡然生出胆量来了?
“到现在为止,最晚回去是什么时候?”
“是你第一次开车送我回去那次。”
上次是开车送她回辻堂的家,而今天显然比那次还要晚。
“家里人大概已经休息了吧?”
“头发有点不一样了吧?所以还是晚点回去比较好。”
原来是因为这个。伊织看着她的头发说道:“我觉得好像没什么不一样嘛。这样也能看出来?”
“一直看的人看了就会知道。”
所谓一直看的人是谁?是阿霞家里的女佣、女儿,还是她丈夫?
“假如知道了会怎么样?”
“你希望怎么样呢?”
被阿霞这么反问一句,伊织一时不知道怎样回答,只好沉默不语。可是心里却在想,自己是真心为她担心,可她好像觉得很好玩似的。
“差不多该走了吧?”
又问了一遍,伊织都为自己如此在意时间而诧讶。时间晚了感到不安的应该是阿霞,自己没必要再二再三地提醒她。如果阿霞想这么待下去,就算一直待下去也没关系。
可是一直坐立不安、放不下,或许是害怕阿霞家里发生什么纠扰争执。
假如因为这个而和阿霞无法见面了,伊织会感到难过。但是这种不安尚不是主要原因。万一阿霞在家里待不下去而离家,自己能否担负起责任来?在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之前,伊织显得敏感而怯懦。
“你今天是出来观看舞蹈的,所以如果回去太晚了会引起怀疑吧?”
伊织说着站了起来,阿霞也只好跟着起身。
外面雨基本停了,秋天里少见的浓雾笼罩着整个街头。
“真美啊。”阿霞一只手举着伞,朝伊织靠拢过来,“哎,我挎着你胳膊可以吗?”
伊织不好意思地慢吞吞张开胳膊肘,阿霞轻轻抬手勾住,不是挎着胳膊,感觉只是轻轻相触而已,但是这样似乎与和服更加贴切。
“我好像什么时候在梦里看到过这样的情景。真想就这么一直走下去。”
大概是喝过一点啤酒的缘故,又或者是因为方经云雨,阿霞似乎微微有点醉意。
“男人真幸福啊,可以一直喝到很晚也不在乎。”
伊织突然涌起一种冲动,很想带阿霞回自己的公寓。倘若一直喝到末班电车结束,阿霞回不了家,然后在自己公寓住下会怎么样?说不定她家里会为此大吵大闹一场,但是这样伊织心里反而会觉得轻松。
“那就再换个地方喝上几杯吧?”伊织趁着冲动说道。
不想阿霞却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今天不行了,下次吧。”
“不过下次可是回不去喽。”
“没关系,做好这样的思想准备才出来的嘛。”
事先说好不回去,住在自己公寓,似乎就不让人那么兴奋了,不过作为一个有夫之妇来讲,阿霞这样做确实还是大胆的行为。
“我过去生活得太像个小孩子了。”
时钟已过十一点,而银座现在正是最热闹的时候。阿霞用留恋的目光,望着五光十色亮着霓虹灯的街头。
走出小路来到大马路,伊织拦了辆出租车。
“再过半个钟头,跟夜总会散场碰到一起,就叫不到车了。”
“是不是那时候就会发生出租车拒载的情况?”
对阿霞来说,似乎一切都是新奇的。她透过车窗朝四下张望:“下次你带我到夜总会去看看吧。”
“像你这样漂亮的人要是带去了,陪酒小姐们说不定会不高兴的。”
“你是不是不愿意,怕带了女人一同去,你就没有小姐陪了?”
“哪儿的话。只要你不介意,我无所谓啦。”
虽说伊织不太喜欢领着女人同去夜总会,不过像阿霞这样出众的女人,他倒很想领着去一次。
“下一次什么时候见面?”
“下个星期的星期四怎么样?”
阿霞主动提起下次约会的事情,令伊织感觉很新鲜,他不禁凝视着阿霞。以往的阿霞从没这样积极主动过,每次都是伊织提出下回约会的时间,阿霞只是点头同意而已。
“那好,就星期四。自说自话换其他时间的话,恐怕你也不肯和我见面的。”
“其他时间我要开会,还有和人谈事情什么的。”
“是和女人谈事情吧?”
“没有的事。”伊织认真地摇头否认。
阿霞莞尔一笑:“没关系的,你就把我当作你的第三、第四号女人好了。”
伊织还想否认,可是一想,这样过于认真的反应反而有点滑稽,于是干脆不作声了。
车子停在东京车站的八重洲站口,是十一点十五分。两人匆匆奔向站台,刚好赶上末班车前一班的电车。但是,停在站台上的电车车厢里,几乎全是男性乘客,而且大半是喝得醉醺醺的。伊织有种似乎羊落虎口的感觉,可是阿霞却满不在乎,她看了一眼车厢内,然后回转头,用干脆的语气说道:
“今天真的非常高兴,太谢谢您了。”
无论中间的过程如何放浪形骸,但最后仍然不忘礼数周全地道别,真是个一丝不苟的女人。伊织透过这一丝不苟看到了内里的奔放,才感觉这一天过得实在惬怀。
[1] 蛇眼伞:一种日式传统伞。竹骨架,伞面中央和外缘为蓝色或其他颜色的土佐纸,其间糊环状白纸,撑开后呈蛇眼形。
[2] 宗家:师家,师父。在日本传统技艺领域中,某种流派的创始人或是世袭传承其正统技艺的人,是流派中的最高权威者。
[3] 龅牙龟太郎:日本明治时代有个偷窥女浴池的惯犯名叫池田龟太郎,因其龅牙,后来便嘲讽偷窥女浴池者为“龅牙龟太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