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花
繁茂的行道树相夹的银座街道一角,有座白色的七层建筑。在一楼的入口处,自上而下挂着一块木匾,上写着店名“英善堂画廊”。小楼呈细长型格局,临街而立,楼内还有餐馆和进口服装店等一并入驻,但英善堂所占的位置最佳。
画廊本是为陈列作品而设的,因而路过的顾客随意进入,不买也没关系,相当于一家免费的美术馆。不过,如果不是熟客也很难轻易走进,因为不买东西却免费在里面闲逛,多少有点不自在。画廊之所以不像展览会那样人头攒动,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这里的画廊,一般进门的地方都放一张小桌,坐着位女店员。在画廊的一隅还有个会客区,画廊的主人和画家朋友们经常坐在那里,一面喝着咖啡之类的饮品,一面天南海北地聊天。进来的顾客有时会觉得被审察被评头论足似的,以至于心神不宁。
跑到银座一带的画廊来买画的顾客,大多是富庶子弟,从这个角度说,光看不买的人也很少进门。
伊织来到写着“英善堂画廊”的店招前,驻足片刻,随即视线移向旁边面向街道的橱窗,里面用玻璃镜框装裱着两幅画。只要稍微对绘画有点了解的人都知道,那是闻名遐迩的日本画大师的作品。
此刻是六月的傍晚,斜阳依然明丽地照耀着。下班的人群熙来攘往,从画廊前经过。
不知道为什么,路过银座的上班一族似乎并不急着回家,而有种慢悠悠地在灯下的街头散步的感觉,大概接下去还要去哪里喝上几杯。伊织身后就有四人一组的男人,大声交谈着,旁若无人地款步走来;在他们后面,还有两个年轻人边走边说笑。
这一带就是银座的所谓“夜总会一条街”,因而人群中不乏身着华丽衣衫、正赶去上班的陪酒女郎。整条街都弥漫着即将到来的银座之夜的气息,这气息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预兆和期待。伊织感受着背后的繁华和烦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橱窗内的画。
乍一看,仿佛被画作吸引而专注,其实伊织心里想的完全是另一回事。就在前一刻,他本想到了这里便直接进到店里看看的,反正就观赏一下画作,不需要顾忌什么的。
可是,如果阿霞的丈夫在里面怎么办?伊织知道对方,对方却不知道他,因此没什么好怕的。他心里虽这样想,到临门一脚时还是不免有些紧张。
伊织注视着橱窗,暗暗下定决心,于是重新回到门口,推开了玻璃门。果然不出所料,门口右手边有张小桌,坐着位女店员,见伊织进来轻轻颔首致意。伊织以目回礼,然后朝四下巡视一番。
店堂大约有二十坪见方,地上铺着米色的地毯。四周的墙壁上挂着许多绘画作品,尺寸从十号一直到五十号左右,全都是日本画。
伊织知道镰仓的英善堂总店陈列的作品以瓷器居多,而这里则以日本画为主,包括陈列在橱窗里的两幅画,汇集了众多名家的作品,价格不菲,至少上百万,最贵的起码值一千万。伊织一面观赏着画作,一面将视线转向店堂右面的会客区。那里面对面坐着两个男人,一个正在说话,另一个则抱着胳膊侧耳倾听。除此以外,店内还有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在观赏画,看样子只是普通顾客。
伊织之前已经听村冈谈起过高村章太郎,五十四五岁,高高的个子,戴副眼睛,一见颇有学者的风度。可是店内的两个男人都只有四十来岁,一人没有戴眼镜,另一人则身材略胖。伊织朝那里看着,视线与那个胖男人的视线相遇了。这两人不知道是店里的职员还是画家,不管怎样,伊织不想与他们照面,于是赶紧将视线移开。
看了一会儿,发现店堂后面还有两间房间,二楼还有一个陶瓷器展示厅。到底不愧是英善堂,在寸土寸金的银座也拥有如此宽敞的店面。不过,伊织在这里依然没有看见像是高村章太郎的人。
伊织并不知道他今天是不是在店里,只是因为有事到银座便顺道过来看看,谋不见一面也很正常。尽管这样,伊织还是稍微有点沮丧。
在门口那名女店员的注目礼下,伊织走出了店堂。
“好不容易来一次……”
伊织心里这样想着,同时又觉得安下心来,没见到也挺好嘛。
跟阿霞的丈夫碰一碰面,这样的念头伊织不是现在才冒出来的,从最初遇见阿霞那一刻起,伊织心里就燃起了这样的冲动。
与阿霞约会的时候,伊织几乎忘记了她丈夫的存在,全身心沉浸在两个人的甜蜜中。然而欢愉后,看到阿霞做回家的准备、转身离开的背影,突然就会强烈地意识到她丈夫的存在。想往阿霞家里打电话时,或者阿霞给他打电话来时,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她丈夫。
阿霞既然身为有夫之妇,就始终没法无视她丈夫的存在。可是这种事情不是说谋一面就过去的。听村冈说,阿霞的丈夫性格沉静,不像个画廊老板的样子。与这样的对手谋面,说不定反而会失去自信心。
伊织有个朋友曾经与一位有夫之妇相爱,后来偶然遇见那个女人的丈夫,从此脑海里一刻也抹不掉她丈夫的脸,最终与那个女人分手了。想起这件事情,伊织不得不慎重,贸然与阿霞的丈夫谋面,说不定会导致与阿霞的关系变僵,那样可就得不偿失了。
可是,想看看对手的念头依旧难以消除。与跟自己有关系的女人的丈夫谋面,无异于小偷回头去被自己偷盗的现场看热闹,也许只能用厚颜无耻来形容,但明知如此还是想看,大概便是一种本能使然吧。这既不同于单纯的好奇心,也不仅是为了让自己体验到某种优越感,其证据便是,回头去看的一方心里其实也充满了畏惧。所以,或许只能用人们爱看惊悚电影那种奇特的好奇心来加以说明吧。
只要谋上一面,心里便安心了。怀着这样的心情,伊织来到银座,鼓起勇气找到英善堂画廊,但最终还是多此一举。没碰到还算好的,万一真的碰上,说不定反而会惹出麻烦来。
“不管怎样,不再去想他了。”伊织对自己说道。
他朝新桥方向走去,那里绿荫簇簇的街道已经开始闪烁起多彩的灯光来。
伊织笔直来到位于新桥附近昭和大街上的一家酒店。
今天到银座来,是为了参加在这里举行的同学聚会。高中时的同学毕业已近三十年了,幸好有热心的发起人组织,每年都要进行一次聚会。
进入二楼的聚会会场,早有四五十个人在场,聚会已经开始了。聚会采用立式冷餐会的形式,会场中央摆有几张餐桌,上面堆放着各种食品。不过,可能是没支持多久便站累了的缘故吧,不少人坐在靠墙的椅子上边吃边聊着。
高中是男女同校,因此前来聚会的同学中约有三分之一是女性。虽然都已是四十四五岁的人了,但由于有女性在场,依然气氛活跃。女生早已褪去从前未经世故的天真,取而代之的是妇人的气度和韵味;男生也从意气风发的美少年变成了脸庞红里透黑、小腹微突的中年汉子了。
同学中只有伊织一人是搞建筑的,因而除了这样的机会,平时几乎从不会与高中时代的同学相聚。去年和前年由于时间不凑巧,伊织都没参加,今年相见已是隔了两年的再会。许久未见,一见面脱口而出的话多是“还好吗”“最近在做些什么”之类的问候,也有些人得知伊织获得了建筑设计奖,走上前来向他祝贺。
“我们公司的大楼要改造重建了,就交给你来做吧。不过,你获得过这么个奖,设计费开出来一定不低吧?”
同学聚会的好处在于,大家能够回到从前,相互之间无拘无束。说起来每个人都已年过四十,但正值事业的高峰期。
伊织每次参加同学聚会总会情不自禁地想,每个人的职业都在各自身上烙下了印记:当教师的一副教师风度,当银行职员的一副银行职员的举止,做生意的浑身上下就是一副生意人的做派。虽然以前在同一所高中就读,但如今的不同变化却令人饶有兴味。
参加同学聚会的,一般都是事业有成的人,大凡工作中不顺利、失意的人基本上不会参加的。而来参加的人又可以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春风得意型,一种是意兴阑珊型,前者身为企业内的中坚,上升势头似不可阻挡,大多对部长、董事等更高的职位心存觊觎,后者则对前途已不抱过多奢望,多为普通的职员阶层。
聚会进行到后半场时悄然来到伊织身旁的岸本,却是哪种类型都难以归入的人。他像是就等着伊织身边人都走开的时机似的。岸本高中与伊织同一个班级,个头瘦小,看上去有些单薄和柔弱。学生时代不很引人注目,但因为性格容易接近,加上两人家住得很近,因而经常一起回家。
伊织对岸本印象最深的是,他总能将铅笔削得非常漂亮,在那个还没有卷笔刀的时代,他甚至被人看成具有某种特殊的才能。如今的岸本依然不像其他人那样头发蓬松发白、身材微微发福,看上去明显比别人年轻几岁。
“我最近一段时间经常路过你事务所前哩。”虽说是同窗,但岸本的语气还是颇为客气。
“我倒没留意到。你就在那一带工作吗?”
听伊织这么问,岸本赶紧带着一丝羞赧,递上他的名片:“现在在干这一行。”
只见名片上,在岸本秀夫的名字右上角,印着“Bar·Johnny”。
“店不大,只有五坪左右,就在你事务所前边一点的GB大厦里面,方便的话,请赏光过来。”
被他一说,伊织想起来事务所前面的明治大街上确实有座GB大厦,大厦内有许多酒吧、居酒屋。
“那么,你公司那边怎么样了?”
在伊织的记忆中,岸本在一家中等规模的贸易公司就职,几年前的名片上好像还印着科长的头衔呢。
“那个呀,去年底辞职不干了。”
“这倒没听说。为什么辞职了呢?”
岸本的表情显得有些为难,但紧接着他说起了个中原委,但是让伊织为他保密,不要传给其他人知道。
原来岸本爱上了公司里的一位女性,发展到同居,却因此在公司里待不下去了,只好辞职。随后,拿了公司发的离职金,于今年三月份经营起了名片上所写的这家酒吧。
“那你家里那边怎么摆平的呢?”
“唉,摆不平啊。我跟我老婆说,把川崎的房子让给她,虽说小了点,外加生活费等等,但她就是不答应离。”
伊织重新打量着岸本。果然,虽说他看着比同辈的人年轻,但脸上浮现出了几道皱纹,暴露出了他的真实年龄。
“有孩子吧?”
“上面那个在念大学,下面的也读高中了,他们倒还能理解我,可是女人实在难弄啊。我真希望不要这样拖拖拉拉的,就离了算了,好合好散,将来还可以坦坦然然地见面嘛。”
听着岸本的话,伊织情不自禁地想到自己的妻子,不禁感觉心头沉重。
见有其他人走近,伊织做了个手势,看着岸本说道:“这么说,你辞掉了上班族的工作,自己做酒吧老板了?”
“算不上什么老板。从公司里出来,想搞点经营的话,也只有这类生意可做了,再说她也想做了试试看。”
说起来,岸本根本不具备做生意的头脑,不知道他的酒吧是怎么经营的。虽然不禁替他担忧,但看来岸本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决定的。
“她多大岁数了?”
“跟我同岁。”
“那么已经结过婚了……”
“一个女儿都读大学了,不过她已经离婚了。”
四十好几的人,因为桃色绯闻而辞职离开公司,这本身已不寻常,又听说对方也年过四十,伊织不禁暗暗吃惊。可再看岸本,脸上一本正经的,令人感受到男人对爱情的诚实。
“那可够呛啊!”
“所以说,想喝酒的话到我那儿去坐坐嘛。我刚才跟熊川也打过招呼了。”
看来岸本来参加同学聚会,就是为了拉几个比较熟悉、亲近的朋友去酒吧捧捧场。想到这里,伊织情不自禁想帮衬岸本一把。
“那你每天晚上都在酒吧吗?”
“基本上都由她打理,我只是十一点钟左右过去一会儿,不想太惹人注意。你要是去的话,随便几时我都会在的,照名片上的联系方式打个电话就行了。”
岸本说着,恭敬地低下头施礼,仿佛忘记了彼此的同窗身份。伊织心里暗想,别看岸本外表好像挺柔弱的样子,想不到却是个极有情义的男子汉,为了喜欢的女人,竟能够下决心走上辞职离婚的道路。
“话说回来,你真有决心啊。”
“我也犹豫过……”
伊织一面点头,一面又想起了与阿霞的事。假如阿霞想与丈夫离婚、和自己在一起,虽说自己不至于失去饭碗,但能不能像岸本那样全心全意地接受阿霞呢?想到这里,他感觉自己仿佛正面临一个考验。
和岸本约好过不久去他店里喝酒,然后两人分开,伊织来到隔壁一桌的梅泽那儿。梅泽旁边聚集了五六个女同学,梅泽性格开朗,因而一直很有女人缘。
“哎,下次一起去玩高尔夫吧?”
声音爽朗发出提议的是一个嫁给内科医生的女同学。伊织不清楚她现在怎么称呼,只记得以前上学时的娘家姓是庄内。
“以后同学聚会定期组织一下去玩怎么样?”
随声应和的是班级里结婚最早的那个女生。在她的附和下,其他女性也纷纷举手表示赞同。
女人结婚之后,似乎大多根据经济状况结成圈子,层次大致相同的人经常聚集在一起,而以前的朋友圈子会因为丈夫的职业、收入等而或接近或疏远。当然更不必说,结婚与否更是交际的标尺,嫁为人妻的常与嫁为人妻的人来往,独身者则与独身者更容易聚结。
“伊织你也一起参加吧?”
那个叫庄内的女同学向伊织发出邀约。读高中时就是个大美人,经常是女同学中的核心人物,看来现在这一地位仍未改变。但毕竟已步入中年,眼角显出几条细纹,腰围也粗了起来。不过她算保养得好的,另外两个举手赞成的女同学,看上去简直就像笨重的装甲车。
“伊织看样子不行啦,人家现在可忙呢。我上次在街上看到他和一个极品美女走在一起呢。”
冷不防听人这么一说,伊织顿时浑身紧张,随即想,看样子只不过是被看到在路上走而已吧。
“好像是位非常有品位的太太呢。唉,怎么没人请我们上街逛呢。”酒精下肚,女同学们也开始有点飘飘然不知所以了。
“虽然上了点年纪,但我们依旧丰姿不减当年呢,对不对?”
一人起头,众人立即群起呼应:“是啊是啊!”伊织笑着从女同学们身旁离去。
女人过了四十,慢慢地开始说起话来口无遮拦,而且非一针见血、点中要害不可,尤其是在昔日的同窗面前,更加放松。但是说得如此露骨,伊织还是感到些许扫兴。也许她们说的是事实,也是心里话,但也不可在男人面前毫无矜持一吐为快。老话说,女人矜持一点好,尽管可能有点过时,但是不无道理。想到这里,伊织禁不住又想念起阿霞来。
同学聚会持续了约两个钟头才结束。大家时隔好久才相聚,几乎没有中途提早退场的,结束后依然结伴从会场一直走出酒店。其中不少人似乎意犹未尽,还不想马上打道回府,即使是女同学,也因为已不需照看孩子,又好不容易来趟银座,正好乘兴痛快地玩一玩。
聚会发起者好像早有预料,见大家依依不舍,便提议道:“如果高兴的话,大家一起到附近的啤酒屋喝几杯吧!”随即又笑着补充道:“当然花费是各自均摊的哟。”
伊织中途已经跟在出版社工作的藤井相约一起去喝酒,于是在酒店门口与众人道别。与藤井是高中时气味相投的好朋友,两人还曾在同一个地方勤工俭学过。至于其他人,虽说相处得都还不错,但同学聚会之外几乎没什么机会碰面,而且工作当中也毫无联系。
藤井如今在一家大出版社任纪实作品部的部长,而伊织则曾经编撰过建筑方面的图书,因此两人可称是有缘。
说来奇怪,同学聚会本是重温旧交的活动,但实际上通过聚会关系越发加深的,无须特意去选择,大多是在工作上具有一定的关联性,或者是具有共通立场的人。事业或者经济上有较大距离的人,往往很难找到共同的话题。
两人一面朝有乐町方向走去,一面商量着上哪家店。两人聚会时都没吃什么东西,所以按照藤井的提议,决定去掩藏在一条小路上的一家日本餐馆,先将肚子填饱。
“那种场合,我什么也吃不下。”藤井说,对此,伊织也有同感。
在小餐馆待了将近一个钟头,接着,伊织领藤井去和村冈一同去过的酒吧。
“你想不想在我们社出版本书啊?”
一到酒吧,藤井突然将话题转到了出版上来,不过此时伊织的心思却在阿霞那边,差不多快到约好和她通电话的时间了。
“加入些京都、奈良的古旧建筑照片,应该会挺有意思的。”
一开始的初衷是和高中时代的老同学相聚,可最后还是免不了扯到工作上去,这也许就是很多男人令人头痛的地方,老是不能彻底丢开工作的事情。
藤井好像时有阅读伊织发表在报纸和杂志上的随笔文章,他建议将这些随笔以“建筑散记”为主题辑成一册书。
“让我考虑考虑吧。”伊织含糊其词地答道。
可是藤井仍不放过,他借着酒劲儿执拗地劝说着:“说考虑考虑,还不知道考虑到几时哩。过些时候,我帮你介绍,与那家杂志社的部长见一面,要不然你干脆就在我们社出得了。你不要光写那种太专业的建筑书,偶尔也编著一两本适合一般读者阅读的通俗书嘛,那样的话容易出名。”
“出不出名的无所谓啦。”
“真是个不求上进的家伙。不是有的建筑师还出演电视广告吗?”
伊织苦笑了一下道:“我失陪一下。”说罢站起身来。
电话在吧台的一端。拽一拽电线也能够得着,不过藤井在旁边说话不方便。伊织走到吧台一端,看了看手表,距离约好打电话的十点已经过了五分钟。伊织记熟了号码,不用查通讯录便熟练地按下按键。
“喂喂……”
尽管四周很嘈杂,但还是一下子便听出来了,正是阿霞的声音。
“是我……”伊织连忙应道,随即清了清嗓子重新说了一遍,“我是伊织。”
藤井在和老板娘聊着,其他客人也都专注于各自的谈话,不必担心被别人听了去。
“现在正和个朋友在喝酒。”
“好像很热闹嘛,是哪儿呀?”
“银座,下午去参加高中同学的聚会。对了,旅行的事怎么样?”
“我去真的没关系吗?”
“当然啦,你什么也不用多想,跟我去就是了嘛。”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跟您一起去啦。”
“真的答应去了?”
伊织脸上情不自禁地浮起笑容,可是忽然注意到藤井的视线正扫向这边,于是赶紧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明白了,那我就按照计划准备了,请明天早上往我公寓去电话。不会有什么变更了吧?”
“不会啦。”阿霞的声音很低,但是很坚决。
回到座位上,藤井迫不及待地问道:“看你的样子好像很开心嘛。有什么好事情啊?”
“没什么,工作上的一点小事而已。”
尽管装作平静,但心里的喜悦还是掩藏不住地露在脸上了。
藤井打量着伊织说道:“你看上去精神焕发啊。今天聚会,你也是所有人当中看上去最年轻的。”
“开玩笑,我一直就样子显老。上次跟黑田一起去喝酒,说是同学,结果老板娘问我留过几年级,真是郁闷啊。”
“黑田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当然不能比啦,怎么看也不容易看出多大岁数。你就不一样,你虽然算不上英俊,但是越来越中看了。”
“你是在夸我呢还是在损我?”
“当然是夸你啦。四十多岁了还说你英俊,是不是感觉很恶心?你的脸看上去春风得意。到底是男人嘛,没事业还是不行啊。要么是你交桃花运了?”
“怎么可能……”伊织急忙否定。
藤井点点头继续说道:“话说回来,跟你老婆好久没见了,以前到你家去过一次,那还是五年前的事了吧?”
“好像是吧……”
话题一转到家庭上,伊织立刻懒得搭理了。藤井却仍旧不住口:“你有两个孩子吧?大的那个应该上高中了吧?”
“嗯……”
“我那个明年就上大学了,也难怪我们要见老了啊。”
藤井的家庭似乎很美满,他喋喋不休地告诉伊织,孩子长得高高大大,早上晨练的时候,小儿子跑得比自己还快,等等。伊织则越听越心灰意懒。
藤井守着个幸福的家庭,而自己则打算与一个有夫之妇一同去旅行,之前他几乎已经忘记了妻子和女儿们的存在,一门心思只想着阿霞。
两个年龄相同的同窗,如今的境遇却相距甚远。
“怎么样,去我家吧?我住在深泽,反正你也是顺路。”
“不了,时间不早了。”
“没关系,我老婆也习惯了。”
“我真的不去了。”
自己的家庭乱如麻,因此伊织不想看到别人的幸福家庭,那样只会令自己心情沉重。
回绝了藤井的邀请,伊织又剩下独自一人。虽然已经十点多了,但是银座活力四射的夜晚才刚刚开始。这就回家似乎意犹未尽,但是一个人继续喝又提不起兴致,这酒喝得有点半吊子。
伊织沿着绿荫浓重的街道朝新桥方向走去。前方有两个公共电话亭,里面都空无一人。
伊织停住脚步,随即走进跟前的电话亭。他不知道往哪儿挂电话,只是独自一人信步走来,漫无目的地折了进去而已。可是,电话亭四下透明,不打电话却站在里面实在令人生疑,于是伊织想也没想便塞了一个十元硬币进去。
本想打给哪个朋友的,谁知手一触到电话上,却很自然不过地拨起了家里的号码。铃声响过三下,听筒被拿起,伊织顿时感觉有点狼狈。
“喂喂……”
没错,是大女儿的声音。
“哟,是真理子吧?”伊织问。
随即听到女儿用吃惊的声音反问道:“爸爸……怎么了,有什么事?”
“哦不,没什么事情。你好吗?”
“嗯。上次的录像机谢谢啦,很方便呢,下次回来看看?”
“你这段时间在新学校怎么样,还适应吗?”
“早上要起很早,挺够呛,不过没事的。下次回家的时候再顺便到爸爸那里坐坐可以吗?我喜欢吃你们办公楼下那家店的法式薄饼。”
“好啊。其他人都好吧?”
“嗯,很好。要不要叫妈妈来听?”
“啊,不用了,我不过想知道一下你们过得怎么样。记得下次有空的话顺道过来哟。”
“知道啦。”女儿挂掉了电话。
电话里女儿的声音十分明快。伊织放下听筒,突然对自己鬼使神差般往家里打电话感到很不可思议。是因为藤井聊起家庭和孩子的话题才想起的?还是因为要和阿霞一起去旅行,下意识地心生愧意而想起来的?
或许是跟家里通过电话的缘故,伊织再也没有兴致继续喝酒了,于是扬手招了一辆出租车,返回青山公寓。靠在座位上,伊织的心思又集中到了阿霞身上。
最近这段时间,与阿霞约会得比较频繁。自四月底以来,两人已经见过三次面,平均每十天约会一次,其中两次是在白天。看来阿霞白天出来比晚上更加方便。
每次晚上约会,吃过饭,稍稍聊一会儿天,很快就到阿霞回去的时间了。从青山到辻堂,等候电车和转车的时间全加起来,至少得一个半钟头。就算十点钟分手,阿霞回到家也差不多十二点了。
回到家里,阿霞的丈夫是否在家伊织不得而知,他没问过,两人在电话中也不谈及。但估计她晚回去的时候,大概刚好丈夫不在家,或者是趁他即使在家也无须在意的时候。
无论如何,身为有夫之妇深夜回家总归很不方便。一个人乘坐在驶往湘南的电车中容易引人注意,而开车送她的话,半夜三更汽车停在家门口也太过显眼。之前送她那次,便是稍稍驶过家门口才停的。夜深人静的别墅小区里,汽车的声音显得特别响,况且周围住的人家对他人的事情兴许怀有浓厚的兴趣。想想这些,伊织深知阿霞晚上出来赴约非常不易。幸好,伊织的工作说起来挺忙,但是白天总能安排出时间,只要提前两三天做好准备便是了。
“那么,下午怎么样,有空吗?”
每当伊织发出邀约,阿霞总是轻声嘀咕:“大白天的……”看来尽管拉紧窗帘,但大白天投入男人怀抱,阿霞总是有些踌躇和难为情。
“可是,你晚上出来不是不方便嘛。”
这么一说,阿霞沉默片刻,只得应道:“那……我过去吧。”
语气中含着无奈,仿佛囚犯被强令进牢房一样。可要是在以前,阿霞踌躇再三也不会答应大白天出来约会。
看来白昼里的约会,使阿霞慢慢变得大胆起来。其实,任何事情都是如此,一旦体验过,就会产生自信,最后变成习惯,再也感觉不到不安。现在的阿霞,内心对于白昼约会的抗拒感似乎正在一点点消失。
每次阿霞来伊织的公寓,总会带来一束花草。最初是山茶花,一个月后是白色的芍药,后来是铁线莲、万年藤,现在装饰在房间里的则是萍蓬草。每种花草总是与季节相合,或艳丽多姿,或清新温婉,各有风韵。
伊织将每种花草都视作阿霞性格的一个侧面。山茶花欲开还闭的样子,仿佛阿霞的矜持;白芍药似阿霞的纯洁丰饶;铁线莲的紫色,颇有几分阿霞的高雅格调;而萍蓬草则令人联想到阿霞的娇柔妩媚。
每一次,阿霞带来的花草数量都不会很多。山茶花和芍药都是一枝,铁线莲和萍蓬草则是两枝,少得不能再少的花草中,蕴涵了某种自持和克制的美。
伊织第一次约阿霞一同去旅行,是在阿霞带来白芍药的那次。
“到奈良,就住一个晚上……”
当时阿霞只回答说“再电话联系”。之后每次约会伊织都要提起,今天阿霞总算答应跟他一起去了。
伊织去奈良,是因为要就环境问题拜会奈良的地方官员,不过估计用不了一个钟头就谈完了。现在是六月份,虽说还不到非出去旅行不可的季节,但早晚要去,不如趁现在天没热的时候去。
平心而论,伊织没想到这么快就能与阿霞一同去旅行。伊织怂恿过阿霞好几次,竭力强调古都初夏之美,可是渐渐地心里不再抱希望,以为计划多半要泡汤。虽然仍不断地发出邀约,但伊织已经将其当作一个遥远的梦想。
正因为这样,当阿霞今天答应去时,伊织心里除了喜悦还伴随着一丝惊讶,一面想:“这是真的?”一面却忍不住想大叫出来:“太好了!”
然而此刻,当伊织独自一人静下来的时候,他又心生不安了:阿霞真的能去旅行吗?即使能去,她又将找什么理由对家里人说呢?
计划是六月的第二个星期五动身。这个日子是伊织提出的,阿霞也没反对。好不容易就要两人一同踏上旅途,可是现在,随着出发的日子临近,伊织却又担心起来:那天阿霞的丈夫会不会在家?既然阿霞答应可以去,理应没问题,可是真的不会有问题吧?
回到公寓,已经近十一点钟了,公寓大门四周静悄悄的。伊织往门前的邮箱里张望了一下,因为午后出门前已经看过,里面并没有新的邮件,只有一张字条,写着有包裹寄到,要他到门卫室去取。可此时门卫已经休息,门卫室门口旁边的窗户被窗帘挡住了。
伊织拿着字条,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大门。正面的门厅很宽敞,靠里面摆着四组靠椅,是用来接待来访客人的,那里的灯也早已熄灭,黑黢黢的一片。伊织正要朝门厅右首的电梯走去,突然有个人影从门厅深处朝自己逼近。
由于四下黑暗,伊织一瞬间辨识不清来者,他定睛细看,才发现原来是笙子。
“怎么了?”
“我以为你回家了,一直在等你呢。”
笙子大概是下了班直接就过来的,身上穿着下午在事务所看到的同一套蓝色套装,手上拎着手提包。
“从八点钟一直等到现在啦!”
“啊,你……”
“哈哈,其实我是十分钟前才到的,刚才在涩谷和桐谷君他们一起喝酒来着。心想说不定你会在家,所以就……”
看样子笙子喝了不少的酒,说起话来舌头有点打卷,手上的包也晃荡个不停。
“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按了对讲电话,门卫看见,出来给我开的门。”
“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可以来了吗?”
伊织轻轻摇摇头。正好电梯下来,两人一同乘进电梯。
“你一定想不到我会在这里等你吧?不过,我想十一点钟你总该回来了吧。”
是偶然,还是那种所谓的灵感?像这种直觉过于敏感,便是笙子令人害怕的地方。
“吓了你一跳吧?”
“不,没有……”
伊织表面装作平静,但不可否认确实是吃了一惊。现在是自己独自一个人回家,万一要是和阿霞在一起的话,那可了不得了。当然,深更半夜和阿霞一同回公寓是没有的,但送阿霞回家出来倒是可能的。假如那样,在大门口偶然被笙子撞见,就不会像此刻这样太平了。
伊织一面稍感安心,一面却暗自叹服:笙子竟真能伏击啊。笙子知道他今天参加同学聚会的事情,但他没有对笙子说起要跟藤井一起喝酒,况且他们在餐馆吃过饭之后又去了酒吧,所以她根本不可能准确地知道他回公寓的时间,假如两人再去另一家酒吧喝上一阵的话,自然回来就更晚了。虽然笙子仅凭直觉摸准了时间,但她的敏锐感觉着实令伊织瞠目。
其实,笙子一向具有这种敏锐的直觉。五六年前,当她二十岁出头的时候,据说更不得了,她居然能感知到远在长野的母亲跌伤,朋友打电话给她,刚想告诉她,还没等说出口,她便先说出来了。再以前,社会上一度流行折汤匙,笙子也具有此种特异功能。总之,她拥有一般人所不具备的直感,或许可称之为预知能力,旁人对之羡慕不已,而她自己却因此而深感痛苦。
“别人都感觉很恐怖,我自己也烦得不得了,不过,到二十四五岁的时候,一下子就变迟钝了。”笙子曾半开玩笑半自嘲地这样说。
二十四岁,正是伊织恋上笙子之时,莫非笙子因为遇到了伊织感觉才突然变得迟钝的?当时伊织笑着没答话,其实心里却在嘀咕:笙子所说的未必全是无稽之谈。
确实,在不少年轻女性尤其是意念极强的少女脑海里,经常会闪现某种直觉的灵光,笙子大概就属于这一类人。虽说现在感觉迟钝了许多,但依然是伊织这种普通人的想象力难以企及的。
出了电梯走在走廊上,伊织开始想进屋之后的事情。今天离开公寓外出是中午十二点多,那时女佣没干完活儿,还在屋里,是他出去之后才离开的。阿霞最近一次到公寓则是两天前,当时的痕迹应该一点不剩了。所以,即使笙子突然闯入屋子,也不会有任何蛛丝马迹令她产生怀疑。
伊织宽慰着自己,用钥匙打开了房门。果然像他想的一样,进门的地方只摆放着一双伊织在屋内穿的拖鞋,起居室和厨房都收拾得干净整齐,同往常毫无异样。
“屋子还是这么干净啊。”
笙子的声音带着稍许醉意,不过伊织听上去却觉得有些揶揄的味道。
“我想来点白兰地喝,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你喝那么多不要紧吧?”
“没问题。你看,我不是清醒得很吗?”
笙子伸开双臂转了个圈,随即从装饰橱的玻璃搁板上拿过白兰地和酒杯,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
“你不喝吗?”
“不,我不喝了……”
“你不愿意和我一起喝,是吗?”
“哪儿的话。”伊织脱掉西服,解开领带。
笙子一只手端着酒杯,端详着装饰橱里的花瓶:“花真漂亮啊。”伊织没有回答,他拿起桌上的香烟,点上火。
“你知道这花叫什么名字吗?”
花是两天前阿霞带来,插在花瓶里的。
“叫萍蓬草吧。”
初夏季节,在池塘和小河的浅水中盛开着这种草花,花色艳黄,煞是可爱。伊织只觉得它非常娇艳妩媚。
“它的花语是什么也知道吗?”
这下伊织就不知道了。他只是以前在宇治川附近一座小寺的池畔,看到过这种小花,在雨中绽开着两朵。
“告诉你吧,它的花语是‘危险的爱情’!”
“危险的爱情……”
伊织情不自禁地重新审视着花瓶里的花:两枝萍蓬草,静静地插在备前瓷花瓶中,花茎一长一短,高低错落有致。难道阿霞是知道它的花语特意拿来插上的,还是只不过因为应时而拿来的?
可是,看上去明明略显矜持内敛的小花,花语怎么成了“危险的爱情”?如果看花的颜色,黄色确有一丝嫉妒的感觉,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才被赋予了这层含义,这样想来倒也算贴切。
不过,萍蓬草的花色说是黄色,其实更接近金色。在天色阴沉或细雨蒙蒙的日子,它的金色更带有一种娇艳,将周围的水面染成金灿灿的。特别是它柔弱的茎,随水流的波动而轻轻战栗,上面的碎花也随之颤动摇曳,那种风姿让人格外怜爱。想出这样的花语的人,或许就是细微地观察到了其中的风情,因而赋予其“爱情”这样的字眼。
“最近房间里老是摆着漂亮的插花,真不错嘛。”
伊织没有答话,他拿起笙子为他倒的白兰地酒,喝了一口。
也许伊织可以告诉她说,自己托了个对养花颇有心得的人,每星期一两次上门来布置插花。但这种谎言一定会立即被识破。眼下,笙子好像已经知道,花的背后有一个女人的影子。
伊织走到厨房,想从冰箱里拿冰块,不兑水的纯白兰地太辣喉咙了,加点冰喝起来可能会舒服一些。可是从冰格里往外倒冰块不太方便,有两块冰块掉到了地上。要在以往,笙子马上就会过来帮忙收拾,然而今天,笙子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喝着白兰地。
是因为看到新插的瓶花,笙子心里感到不快了?如果是这样,一开始别让她进屋就好了,可是现在后悔已经晚了。伊织没考虑到屋子里摆着插花,这得怪自己粗心大意,不过事情来得实在太突然,他根本无暇将插花掩藏起来。本来静静开放在屋子里使人愉悦的插花,现在却成了自己与笙子新的争执的导火索。
笙子一喝酒就会变得活泼开朗,话也多起来。可是今天的样子却不同于平时,话很少,只是闷头喝酒,似乎巴不得自己大醉一场。
“你去过原宿的GB大厦吗?”伊织想转一下话题,故意没话找话地问道,“我一个高中同班同学在那里开了一家酒吧。”
说到这里,只听得电话铃响了。一瞬间,两人不约而同地朝屋子角落里的电话望去。夜深人静,铃声显得特别刺耳,眼看就要下雨的夜空中,沉重的空气仿佛被凝固在了屋子里。
电话铃响了四声,伊织拿起听筒,电话那头传来女人急里忙慌的声音:“呃……”
伊织一听便知道是阿霞。
“您在啊?”
“是啊……”伊织含混地答道,同时将听筒紧紧地贴近耳朵边。
“我还以为您不在呢。那之后,您马上就回家了吗?”
“现在刚回家没多久。”
“嗯,刚才说的旅行的事情,我想问一声:去那边后住的旅馆定了吗?”
“啊,不,那个还没……”
伊织本想让自己的语气尽量亲切些,可是笙子就在旁边,他不能那样,于是语气就很自然地像平时公事公办一样,阿霞立即觉察到了。
“有人在旁边是吗?”
“嗯,是的……”
“那我以后再打来吧。其实也没什么急事,只是您如果旅馆定下来了,请告诉我一声。”
“好的。”
“那再见了。”
伊织点着头,放下听筒,回头看了一眼笙子。
笙子脸孔转向另一边,将白兰地酒杯抵住下巴。
刚才阿霞电话里说的话不知道她是不是听见了……
为了不让笙子听见电话内容,伊织将听筒紧紧贴住耳朵,弄得耳朵都有点痛了。
房间里又恢复了寂静。
电话内容即使听不见,但对方是女性这一点也许已经被她察觉,即使不能肯定,但从自己刚才生硬的语气中,她也一定能判断出不是个关系普通的人。
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伊织又走到厨房,可是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么。最后,他从冰箱里把奶酪拿出来,递到笙子面前。
“吃吗?”
笙子点点头,轻轻叹了口气。
“你事情真多,想必忙得够呛吧?”
“不不,也没什么忙的。”
“我在这里好像打扰你了,我还是回去吧。”笙子说着将手里的酒杯重重地放在茶几上。
这种时候该怎样安慰她?伊织霎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想说“再待一会吧”,又想到笙子留下来的话,两人会尴尬相对,不禁泄了气;可就这样让笙子回去,明天在事务所见了面还是会显露出后遗症。
“那么……”
笙子将酒杯里剩下的白兰地一饮而尽,然后站起身,但随即身体摇晃,差点倒下。
“稍微歇息一下再走吧。”
“不,没关系。”
笙子脚步踉跄地走向门口,穿上鞋子,接着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回转身对伊织说道:“明天十点钟在建设省召开环境整治委员会会议,下午两点在事务所开会商谈东北项目,然后四点钟帝京工务店的井上部长来拜访……”
笙子一口气说完,伸手握住门把手。
“等一等!”
“不!……”
“我这就帮你叫出租车,你喝成这样子,自己怎么走?”
笙子从后面伸出手来想挥手制止,可是手挥空了,随即上半身斜转过来,整个人失去了重心,向后跌去。伊织赶紧从后面将她扶住。
“你放开……”
“你冷静一下!”
伊织一面喝道,一面抱紧了笙子。笙子一下子安静下来,接着将额头抵在伊织的胸口,抽泣起来。随着抽抽搭搭的哭泣,身子轻微地抖动着,烫成波浪的长发也一颤一颤地晃动。伊织低头看着怀中抽泣的笙子,不禁想起两个月前,就是在这同一个位置和阿霞接吻的情景。
自己究竟爱着谁呢?想到这个问题,伊织自己也说不清楚。现在自己全心全意地思念着阿霞,为阿霞而焦躁不安,想好好珍惜同阿霞的感情,这是不争的事实。为了与阿霞相会,他可以变更工作日程,约会的繁杂、为约会而花费时间等等,也全部可以毫不在乎;阿霞不在身边的时候,更是每一段停止工作的短暂瞬间,脑海里都会掠过阿霞的影子。只要一想到阿霞,伊织就会感到呼吸急促,像个年轻人一样苦恼不已。
跟阿霞比较起来,伊织对笙子却没有这般强烈的感受。他不会为了与笙子见面而耽误工作,也不会硬挤出时间去和她相会,甚至偶尔会对与她约会感到不耐烦。虽然有时也会想起笙子,但那只是在闲暇和放松的时候,而且绝没有那种兴奋不已的感觉。
然而,并不能因此就断言自己已经不爱笙子了。只要笙子稍微心情不悦,或者身子软塌塌稍感不适,伊织仍不由自主地为她担心,不管是什么原因,总想马上去安抚她一下。此刻,他温柔地将笙子紧紧抱在怀里,也是情不自禁的举动,尽管心里感到有点棘手、有点烦,但还是不放心让喝醉的笙子就这么回去。
诚然,伊织对笙子没有面对阿霞时的那种心跳不已的激动,也许是已经结合四年有余,加上每天在事务所随时可见的缘故吧,不知不觉中有了种淡然的安心感。他不需要特意挤出时间安排与笙子约会,因为即使不安排也能相见,而正是这种确定感,使得伊织对笙子渐渐怠慢起来。从某种意义上说,与笙子的相会已经融入了他的日常生活,成为每天平淡无奇的内容之一。乍看好像对笙子的爱的紧张感越来越淡薄了,其实这正说明爱的程度越来越深,已经悄然潜入两人的生命之中。
可是,现在对阿霞激情燃烧的爱又算什么呢?为什么在狂恋阿霞的同时,依然对笙子依恋不舍呢?
对于笙子,一方面有漫长岁月的原因和工作因素夹杂其中,但不可否认还出于对她年轻无瑕的爱。从笙子二十四岁起,两人就结合在一起,笙子一直忠贞于自己,坚守爱情,伊织感觉自己负有无法逃脱的责任。然而,这仿佛只是给自己的一种借口,一旦投入到新的爱情中去,那些都将会变成故纸一张,不再有任何价值。
既然如此,却又不舍得放掉,只能说是伊织脚踏两条船。一边守着笙子,另一边却还在拼命追求阿霞,未免太春风得意了。与阿霞约会的翌日,在事务所遇见笙子的时候,伊织也为自己竟能如此左右逢源而吃惊。
如果真心爱一个人,势必专注于一个而放弃另一个,同时享有两个女人的感情,只能说他对感情贪婪而自私。但伊织明知是这样,却总也下不了决心,叫他放弃笙子和阿霞中任何一个都觉得不忍。
假如问伊织:“现在最爱的是谁?”他会毫不犹豫说出阿霞的名字,但他并没有因此便想到放弃笙子,如果笙子主动提出分手那又当别论,而他却不会主动那么做。
如果硬要分析一下个中原因的话,也许是因为伊织在阿霞和笙子两人身上发现了各自的优点。阿霞作为一个妻子,具有矜持、内敛和深沉的特质,而笙子则具有年轻女性的热情和执着。两人各具不同性格,也不可能将一个人的优点移植到另一个人身上。最终,伊织从阿霞和笙子两位女性身上看到的是一幅理想的图画。
作为伊织这样当然是怡然得意,可是作为阿霞和笙子就完全不是一码事情了,她们不知不觉中被卷入了一场三角恋爱的漩涡,而罪魁祸首自然是自私自利的伊织,他没有顾及别人的感受。
想到这里,伊织对怀中的笙子轻声说道:“你先进来吧。”
“对不起……”刹那间的感情风暴过去之后,笙子终于平静下来,恢复了平日的沉静,“我有点喝多了。”
一会儿狂怒,一会儿雨过天晴,像这样性情刚烈、说变就变的女人心,让伊织感到害怕、束手无策,但同时这种纯粹无杂的纯情又让伊织怜爱不已。
“稍稍歇息一下再走吧。”
伊织轻抚着笙子柔顺的长发,阿霞的身影在他脑海里渐渐远去。
此刻阿霞正在辻堂的豪宅与她丈夫在一起,即使伊织想见她,她也不会跑出来相会。她毕竟是圈在家庭这个围城中的别人的妻子。暂时的断念,令伊织对笙子的爱重新变得新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