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野
初冬的白昼越来越短暂,每吸几口香烟,屋子里的亮度就减暗一分。
星期天的下午四点钟,公寓里静得出奇,一点声音也没有。
屋子的一隅,伊织灯也不开,静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望着窗外。一动不动坐久了,可以清楚地看到黄昏正由内到外两面朝他迫来。日暮时分,分不清什么时候之前是白昼,什么时候开始是夜晚,就在彻底昏黑之前,会有一瞬的短暂回光,天色反而显得更加明亮。这会儿就是那个瞬间。
黄昏中弥散着一线微明。在弥散着些许微明的桌子上,放着一张纸,是两天前妻舅送来的离婚申请。妻子已经在上面签了字、盖了印,妻舅作为证人也同样在证明人栏内签了字并盖了印。伊织这边还需要一位证明人,他拜托了村冈,只要他在上面签下名字,伊织再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盖上印章,提交给区公所,手续就算完备了。
事情竟然这般简易,伊织不禁吃惊,也有些迷惘。解除持续了十七年的夫妇关系,难道不是件很烦琐、很磨人的事情吗?像这样一张纸,只要签上名字便了结掉了,这也太过容易了,简直有点煞风景。
然而离婚这桩事情只要双方同意,事实上出乎意料的简易,只需向区公所提交书面申请就可以了。
与法律上的手续相比,让人感觉烦琐的倒是这之前的过程。这一个月当中,又是孩子的户籍,又是精神赔偿费,还有孩子们的赡养费等等,要商定的事情也够多的。
当然这些都不是伊织亲自一一去解决,而是委托了一位律师朋友和妻舅从中忙活。两个孩子都跟妻子,伊织对此无异议,对于律师提出的精神赔偿费金额,伊织也没有任何意见。本来就是因为自己引起的,所以根本没资格抱怨什么。伊织沿着他们铺设好的轨道,默默地向前走。
列车一旦启动就无法停下来。说句不负责任的话,伊织只是乘车前进而已。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是自己作出的决断,但是事情一进行起来,伊织却感觉好像是他人的事情一样,甚至忘记了自己才是当事人。等到一切都进行得差不多,只剩签字的时候,伊织又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空虚。
想到现在自己签下名字,盖上印,一切便都结束了,伊织突然有些依依不舍。他许久提不起笔,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
天色愈加昏阴,只有伊织坐的椅子周围还残留着一线微明。伊织依旧坐着,望着窗外。现在只要身子一动,感觉黑暗就将即刻占据他空出的罅隙。静谧的黄昏中,白色的纸片显得十分醒目。
左边是丈夫的签名栏,右边是妻子的签名栏,妻子的签名栏内已经签好了,并且盖上了印章。在表的右下方,印着“务必由本人亲笔签名”以及“请分别加盖各自的印章”的提示。
妻子没有她自己的印章。一般的日本夫妇很少有妻子单独拥有自己印章的情况。明明这样,却还提示要盖各自的印章似乎显得很可笑。妻子盖上的是以前的一枚“伊织”便章。伊织如果盖的话,就得盖手头的正式私章[1]。同为“伊织”,盖的却是不同的印章,似乎是在向当事人强调:从今往后你们就是陌路人了!
在签名栏下方有一栏“离婚种类”,在“协议离婚”项上画了个圈,大概是妻舅圈的。“是嘛,‘协议离婚’呀……”伊织仿佛与己无关似的思忖着。再往下则是“未成年子女姓名”一栏,在“由妻子行使监护权”项下,写着真理子、美子两人的名字,旁边“由丈夫行使监护权”项下则是空白。
一开始,伊织对于两个孩子跟妻子就没有什么异议,孩子还小,跟随母亲生活是理所当然的。只是看到自己这一栏下面的空白,伊织方才意识到两个女儿也将离开自己了。不知道孩子们对此怎么想,是觉得这样自私、毫无责任心的父亲,从此将与自己再无关系了?还是觉得父母离婚归离婚,父亲仍旧是父亲,和自己永远是血肉相连的?
从开始协议离婚到现在,伊织还没和两个女儿见上一面,只通过一次电话,告诉她们:“我和你们的妈妈要离婚了,不过我仍旧是你们的爸爸,这一点不会改变的。”大女儿和小女儿先后接的电话,伊织一一对她们说了这些话,两人当时都沉默着没说话,不知道是因为听了这番话在哭泣呢,还是以沉默作为她们的最大反抗。
究竟有什么理由非离婚不可,以至让孩子们哑口无言?事到如今,伊织觉得仿佛只有自己一个人在争强逞能,结果却被挤出比赛场外一样。
对面的大楼里亮起一盏灯。紧接着,好像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似的,一盏盏的灯接连亮起来。夜晚终于踌躇满志地到来。从屋子里看出去,似乎不是从黄昏走入夜晚,而是星星灯火将夜晚拽进来似的。
原本应该今天在离婚申请书上签字、盖章,然后交给律师的。申请书上还写着,由他人代为提出也可。原来离婚竟这样随意,还可以交由他人来任意摆布。伊织不禁心生感慨,他拿起申请书又看起来。
现在只需自己签字同意,过去的一切就将收拾得干干净净。一面这样想,一面却仍旧呆呆地望着夜色越来越深的窗外。这般逡巡迟回究竟是为什么?
离婚是自己所期望的,离家别居的也是自己。当时离开家的时候曾经清清楚楚地对妻子说过希望“离婚”,甚至还向妻舅解释过。现在当对方同意了,自己却又犹豫不前了。与当时的心绪并无二致,加上现在即使回到妻子身边,已经崩溃的感情也不可能再恢复到从前。离婚已成既定事实,不可能再有改变了——伊织清醒地知道这一点,却依然提不起劲儿来举笔。
“这是怎么了……”
伊织自言自语着,想到了笙子。
离家出来的时候,脑海里清晰地有着笙子的影子,和妻子离婚,然后与笙子结婚,这是他十分明确的目标。然而现在,笙子离开了,好像一头猛兽迅疾追逐着一个猎物,不料却被猎物逃脱,结果不知道该专注哪儿才好一样。即使没到这样的地步,但是就在即将捕获的一瞬间扑了个空,这样的感觉却怎么也拂不掉。
以前希望离婚的最大理由便是笙子的存在,因为有目标,所以有憧憬,有期待。而现在,最为关键的目标已然失去。过去曾经那样切盼着离婚却一直不能如愿,如今笙子离开了自己,离婚却终将成为现实。难道妻子是看准了这个时机?显然并非如此,却不啻是个极大的讽刺。
笙子在身边的话,伊织现在的心情就不是这样了。但是,这半年来,自己对笙子的热情几乎衰退殆尽,即使现在笙子没离开,自己到底会不会与笙子结婚,伊织毫无自信。这半年来,自己的情感从笙子身上转移到了阿霞身上,可不知为什么,与阿霞结婚在伊织的脑海中却还连八字那一撇还未写下来。
笙子离开的方式给伊织留下了深刻印象。在夜闯公寓之后的次日,笙子来到事务所,同每个人打招呼道别,交接工作,然后整理好自己的私人物品返回。趁伊织不在所里,她对同事们的解释是:“昨天晚上和所长见过面,已经全都谈妥了。”
至于辞职原因,她对别人的回答则是“年龄也差不多了,加上老家的母亲身体不好”。
伊织从未听说过她母亲生病之说,不久前在电话里还聊过几句哩,明显是笙子随意编造出来的理由。
所里的职员们依然在私下猜测她与所长不和或是结婚才辞职的,但笙子却一点蛛丝马迹也没外露。笙子竟然拥有这样的演技,实在大出伊织的预料。
但最让伊织吃惊的,还是笙子态度的变化,曾经那样对自己倾心的女人,连个照面都不打,若无其事地就离自己而去了。即使全部是自己的过错,但笙子这样做似乎也太绝情了。
虽然知道女人分手时比男人来得干脆,但是坦率地说,伊织没想到竟然冷酷绝情到这般地步。
一旦对男人产生厌恶,便决不再回头,连多看一眼也会觉得恶心。或许在此之前迷茫挣扎太多太深的缘故,当下定决心分手的时候,表现得毅然决然,干脆彻底。
与此相比,男人则往往显得优柔寡断。嘴上说“我讨厌你,不想再见到你”,但如果女人主动打电话来,又情不自禁会碰头见面,尽管曾下过决心,但是只要对方稍许一撒娇一发嗲,便会心软,回心转意。就分手而言,任是再峻刻冷漠的男人,和再柔情的女人比起来,也是女人更加翻脸无情。这并非孰好孰坏的问题,而是男人和女人的性质歧异造成的。女人在每一刻、每一分,对爱情都更为集中、更为执着,但是也更加容易从中清醒过来,因为女人天生肩负着妊娠和生育的责任,倘若做事犹豫,或许就无法生存下去。
在那之后,伊织又往笙子的公寓打过数次电话,约她出来,但每次都被笙子拒绝了。伊织失望之余忍不住说了些重话,责怪笙子,笙子毫不客气地回敬道:“求你了,不要再说这样的话,这样只会让我产生讨厌。就让我带着对你的最后一丝美好感情分手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伊织不好再撕破脸皮强求了。虽然心里还是不免依恋,但也只得彻底死了心。
被甩之后再来进行比较似乎有些滑稽,和笙子比起来,阿霞就更具有弹性,尽管生气,但还是留有一丝宽宥的余地。
“撞车”的事情发生一星期,阿霞那边没有一点音讯,伊织也觉得无颜与她联系。终于鼓足勇气给阿霞打电话,是在笙子彻底离开之后的第五天。
“你怎么样……”
伊织小心翼翼地搭话,阿霞若无其事地冷冷答道:“很好呀。”
“上次的事情,还在生气吗?”
“上次什么事情啊?”
明明晓得什么事情,却假装糊涂,伊织知道她心里余怒未消。好在不用面对面,伊织费尽口舌拼命向阿霞解释,说那个女人已经辞职了,和自己再没有任何关系了,那次真的是为工作而来的,后来两个人一面喝咖啡一面谈论工作……且不论假使笙子原谅了他会有什么样的后话,起码客观上讲,那天确实是只谈论到辞职的事情,说是工作也不算离谱。至于那天夜晚,他跟笙子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因而伊织说起来毫不畏怯。
对伊织的解释,阿霞相信了多少不得而知,或许是看到大男人费尽口舌解释的样子,心生怜悯,又过了一个星期,阿霞终于又到东京来了。
时隔半个月,总算怒息气消又相会了,但是阿霞对自己是否已经恢复信赖,伊织仍旧心里没底。
“我真是错看你了呢……”
一见面阿霞当头一句,同时斜眼瞪了伊织一眼。但是,即使是怨嗔,这一瞪中已经包含了宽宥。伊织巴结地再次卖乖讨饶。其实正是摸准了阿霞的脾性,不像笙子,阿霞准保会原谅他的。
笙子和阿霞的气度完全不同。这既有性格的关系,也有年龄的关系,或许还有一层因素是因为一个是独身,一个则已为人妻。况且就上次的事件而言,阿霞在屋子里,笙子则在外面,即使因为情事被迫中断,心里有气,但毕竟她和伊织是同在一条战壕里的。
从另一方面来讲,阿霞受到的伤害与笙子不可同日而语。屋门打开一条缝隙,让人明显感觉到里面正在进行的勾当,却被拦在门外不得进入,甚至被支走,笙子所受的刺激可想而知。假如当时阿霞处在笙子的立场上,肯定不是半个月的空白便能够宽恕的。
对面大楼顶上红色的灯光在一明一灭地闪烁,大概是为保证飞行安全设置的航空标志。伊织嘴里衔着香烟,望着对面的航空标志,正在这时,对讲电话响了。抬腕看了看手表,五点钟刚过。
“可以进来吗?”
和上次一样,阿霞带着些许不安,一面朝屋里张望着,一面试探道。
虽说和笙子已经分手,但是阿霞似乎唯恐还有其他女人会闯进来,一进门便回身锁好门,并且拴上门锁链。
“用不着这样啦,不会有事的。”
“保不准呢。”
阿霞脱下木屐,转身将它摆好,然后才走进书房。
“在做什么呀,怎么这么暗?”
“哦,没做什么……”伊织不能说自己正看着离婚申请书发呆,于是支支吾吾地答道。
“简直像个地窖。”
阿霞说着,将灯一个个打开。伊织慌忙将桌上的离婚申请书放进抽屉里。
“不会是大白天打瞌睡睡到现在吧?”
“没有啊,你看我不是蛮清醒的嘛。”
灯光下,伊织看清阿霞穿的是带些碎花的紫藤色绉绸和服以及褐色腰带。根据以往的经验,基本上阿霞时间宽裕的时候穿和服,时间紧的时候则大多穿西服。这样判断的话,今天阿霞或许比较从容。
“出去吃点东西吧?”
伊织为了从离婚的阴郁中解脱出来,打算出去走走,谁知阿霞却一点也不起劲儿。
“我不吃也没关系。”阿霞说着,捧着银莲花站到厨房的水斗前,“我把花插起来吧?”
以前阿霞从不这样问,而是默默地将花拿进去插起来。这或许是上次遭到夜袭的后遗症。
伊织望着站立在水斗前的阿霞的背影问道:“今天可以待到几时啊?”
“今天住在这里也没关系。”阿霞狡黠地笑了笑,“可是,万一再有谁来怪不好的,我还是回去吧。”
“不是说过了,我没有其他女人了呀!”
虽然三番五次澄清,但是阿霞似乎仍然不肯轻易忘掉笙子的事情。她将银莲花插在备前小花瓶里,放到桌子上。
“哎,这样插是不是很难看?”
花瓶里插着三枝剪短的红色银莲花和三枝黄色银莲花。
“红的和黄的在一起,有点不般配呢。”
经阿霞提醒,伊织确实觉得素雅的备前花瓶中颜色过于鲜艳有些扎眼。
“不过今天就这样了,我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效果。这个红色的花就像年轻的漂亮女人,这个黄色的花像心生嫉妒的中年妇女……”
“又提这个……”
阿霞是想把红色的花比作笙子,而将黄色的比作自己。对阿霞如此念念不忘,耿耿于怀,伊织不禁暗暗吃惊。
“不过,这样看着好像也不那么滑稽嘛。”
“行了,不要再说了好不好?”伊织忍不住责备道。
阿霞将花瓶放在装饰橱的空当间,然后淡淡地说:“从今往后,我对你不会再那样投入了。”
伊织一时间不明白她的意思,歪着头看着她。阿霞继续说道:“是不是这样比较好?”随后又走到厨房,将剪剩的枝叶丢在垃圾桶里。“太投入太认真了,会引起矛盾,还是适可而止比较好,这样对双方都有好处。”
“你是说不再认真?”
“是呀,和你一样,酌情交往……”
不再投入、适可而止,说起来容易,可实际上感情真的能像计算好了的那样吗?嘴上这样讲,身体又是不是肯听从呢?既然如此,那就现在立时脱掉和服,赤身露体的,拥抱、接吻、交合之后,看你是不是能够适可而止?
望着阿霞若无其事的脸,伊织欲情渐起。他放下杯子,站到阿霞面前。
“来……”
“做什么?”
“上床去。”
手突然被伊织抓住,阿霞摸不着头脑,愣怔了片刻。“快点……”
“莫名其妙,突然间的……”
伊织不容分说,抓着阿霞的手就往卧室走去。
“把衣服脱了!”
面对一下子粗暴起来的男人,阿霞好像显得有些困惑,不过她还是转过身去,开始解起腰带来。
女人在肌肤相亲之后,和对方不即不离、不温不火地酌情交往——究竟能不能够这样?多少年来,伊织一直这样认为:一旦身体交合,女人只会全身心地燃烧、投入,或者只会离开,尽管各人的身体有所差异,但因对手不同而有意识地调节,掌握交往的分寸,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正是这种全身心的投入,才是女人的动人之处,也是男人无法做到的。成熟的女人更是不加任何修饰,全心全意地享受着这种身体带来的快乐,这才是成熟女人的身体上让人最着迷的地方。
然而现在阿霞却说要不再投入,要适可而止,换句话说,过去她对自己太投入了,太专情了。
绝不能让她这样!
伊织摩拳擦掌地候在床上。他必须坚决打消掉阿霞的念头。
阿霞似乎不知道伊织的想法,她像往常一样,只穿一件衬褂,轻手轻脚地从床尾爬上床来。当她提起衬褂下摆,慢慢地贴近时,伊织一把将她抱住,紧紧地围在两条胳膊中间。
阿霞霎时间轻声叫了起来,然后服服帖帖地仰面朝天躺在床上。伊织一句话也不说,用自己的肩膀压住阿霞的右手,一只手捉住阿霞的左手,另一只手在她胸脯上摩挲。阿霞像老鹰爪下的猎物一样,被按住了动弹不得,她扭动上身,同时发出痛苦的挣扎声。伊织手上一点也不放松。他用舌头在阿霞豁然敞开的胸脯上狎戏着,随后伸手朝阿霞的下身移去。
“啊、啊!……”
阿霞忘我地叫起来,不知道是因为欢喜还是因为痛苦,上身像条小鱼似的弹起,肌肤贴到伊织身上,感觉非常舒服。
伊织现在准备充当行刑人。适可而止?看你怎么适可而止!这种没情分的事情绝不能容许。一定要让你彻底跌落到快乐的深渊中。你让我陷进了你的圈套,现在却想不再投入,哼!绝不容许!
行刑人一番尽情地蹂躏惩罚,然后长驱直入。真正的刑罚才开始哩,刚才的只不过是前奏。
“怎么样?”抱紧了阿霞,伊织问道。
性既是一种快乐,对男人来讲又是一种用来自我确认的手段。“怎么样?”“舒服吗?”听到女人肯定的回答,男人方才感觉心满意足,自己的付出使得女人快乐,使得女人得到满足,会让男人自信心大增。假如不幸女人对此毫无反应,身体也几无感应,男人汗流浃背的努力便化为徒劳,唯有一种怅然若失的空虚感。
此刻,伊织一一确认着阿霞的反应,从声音和身体两方面猛攻紧逼,让阿霞口中和身体同时给出答案。一开始阿霞感到羞怯,不肯回答,但渐渐顺从起来,终于,平时感到难为情的话语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当然,这是因为阿霞已经坠入欢悦的深渊,大脑变得朦朦胧胧,所以才会这样,清醒的时候是绝对说不出口的。不过伊织反反复复地征询着,确认着,似乎要强迫她慢慢熟悉和适应这种状态。
交合的时候不由自主口中念念有词,但这并不是一种许诺,尤其是女人在冲向高潮抵达忘我境界的那一瞬所说的话,可以说毫无价值。伊织明知这一点,但依然感到十分满足。
“刚才你说过什么话,自己知道吗?”
当乱云暴雨的一瞬过去,一切重又风止雨霁的时候,伊织故意调谑地问。
“说过什么?”
“不记得了?”
阿霞的身体还沉浸在愉悦之中,她用慵懒的眼神瞟了一下伊织。
“你说:太棒了!真舒服……”伊织凑近阿霞的耳根旁,学着她刚才的话。
“这……”阿霞慌忙转过脸去。
伊织不依不饶道:“是真的。你还说了‘绝不离开你’还说……”
阿霞拉过被子蒙住脸,仿佛在央求伊织不要再说了。
伊织毫不理会,继续说道:“这样子还说什么不再投入、酌情交往吗?”
情事之后,再用语言戏耍一番,伊织觉得这样才能够一雪胸中的郁闷。不过,男人的这种行为未必能让他真正获得胜利。
就在刚才,阿霞的确气喘吁吁地吐出“太喜欢你了”“绝不离开你”,伊织还叮问再三,满心以为是真的。然而交欢结束之后,阿霞却像没有过这回事一样。似乎只是因为两人肌肤相亲、交股叠臂的缘故,才会漏出这样的话。
换句话说,如果两人不交合,她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其实,或许阿霞更想表达的是,刚才的话是情事使得我说的,而不是我自己想说的,自己身体内栖居着两个女人,那是沉湎在情事中的那个女人脱口说出的。
“可是,刚才你的样子,看上去可不像是不投入的样子啊。”伊织继续用言语挑逗着,“那么兴奋,看来不是若即若离嘛。”
“我说过那样的话吗?”
“当然,清清楚楚说过。你说:‘从今往后,我对你不会再那样投入了。’”
“那也没错呀。”
伊织被弄糊涂了,不知道究竟哪个才是真的。到底是表示不再投入感情的阿霞是真实的,还是沉浸在情事中、喃喃着“绝不离开你”的阿霞是真实的?
“可是,你刚才说的话不像是随便胡说的啊。”
“当然不是。”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我也不知道。”
阿霞颇不耐烦地将身子滑进被子里。或许按照阿霞的理论,誓言绝对不离开的自己和宣告不再投入感情的自己都是真实的自我,与其追究哪个才是真实的阿霞,不如说在“阿霞”的身体内,栖居着两个不同性格的女人。
“是嘛……”
看来阿霞对于交合还是乐于享受的,但同时对两人的交往却打算保持一定距离。在阿霞身上,这两者似乎可以不矛盾地同时并存。
“不可以吗?”
“哦,不,那倒没有。”伊织答道。
此时的伊织,感觉内实中核部分已经被吮吸一空。他刚想起身,阿霞不乐意地问:“这就要起床了吗?”
伊织伸手拧亮床头柜上的台灯。
“出去吃点什么吧,感觉肚子有点饿了。”
“求你,把灯熄掉吧。”
伊织顺从地将灯关掉。阿霞好像闹别扭似的转过身子去,自言自语地说道:“真是个怪人,怎么会肚子饿?”
“可是,什么都还没吃过吧?”
“稍微感觉饿一点也没关系呀,我就无所谓。”
伊织伸出被子的手停了下来,不作声。阿霞轻轻靠过来道:“就这样子再躺一会儿。”看起来跟吃饭相比,阿霞更加喜欢在床上充分享受情事的余韵。
可是伊织的大脑已经清醒了。就在刚才,他尽情地狎戏阿霞,结果却使得阿霞获得了无比的快乐,本想对她进行惩罚,半途中却变成了被惩罚的对象。此刻,他全身弥漫着些许轻微的倦怠感。
欢娱和快乐可以毫不犹豫地尽情享用——领教了女人身体的这种特质,伊织不禁为其强悍而畏怯。
“真安静啊……”阿霞将头蹭在伊织胸前喃喃道。
伊织点着头,肚子里仍旧感到一丝饥饿。身体密密实实地贴合在一起,但是男人和女人心里想的却是南辕北辙。
“哎,新年你怎么安排呀?回家里去吗?”
“不回,就待在这儿。”
今年新年的时候,大年三十回家去了两天,但是这次情况不同了。伊织忽然想起了准备签字盖印的离婚申请书。
“一个人待在这里吗?”
“要不就去哪个酒店待几天。”伊织说道。虽说离婚了,但是一个人闷在公寓里过新年,感觉有些凄惨。
“现在再联系,酒店客房会有吗?”
“找找伊豆、房总那一带的酒店呗。”
“对了,去不去伊豆?要是三号去的话我也可以去。”阿霞突然用轻快的语气说道。
伊织伸出手臂,重新拧亮了台灯。
“新年里你能出来吗?”
“三号我本来想回娘家的,不过能和你见面的话,我就不回去了。”
新年的三天里,独自一个人待在酒店里实在冷清无趣,如果阿霞能够出来的话,真是再好不过了。
“可以过夜吗?”
“过夜不好吗?”
“可是,那样的话你和娘家人见不到面了。”
“没关系,只要想见面,随时都是可以见面的。”
这样行吗?伊织思忖着。自从一同去欧洲旅行之后,阿霞变得极为大胆起来。
“那我就马上去查找酒店。”
“一开年就能和你会面,我真高兴。”阿霞说着,再次将头偎依在伊织胸前。散开的头发触在肌肤上有点痒痒的。伊织轻轻撸开长发,同时问道:“该起床了吧?”
“……”
阿霞仿佛没听见一样,脸埋在伊织的胸口一动没动。床头柜的台灯射出淡淡的光,画出一个轮廓模糊的圆。屋子里静静的,只有数字式台钟的时针在有规律地嘀嗒响着。
伊织还是起床了。因为头脑已经醒来,再说一度满足过了,他也不想再次交合。女人在交合之后依然会沉浸在巫云洛浦的余韵中,而男人一旦满足立刻便挫缩了。假如年纪轻轻的可能另当别论,但到了伊织这个年纪,已经没有这份贪婪的欲情了。
他将枕在阿霞头下面的胳膊轻轻抽出,支起身子,只穿了内衣和睡袍,来到起居室,然后换好衣服。这时,阿霞似乎也起床了。伊织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大约半个小时后阿霞从卧室出来了,她已经换好和服,头发也梳理完毕了。
“还不到八点呢。”
“出去吃点东西去吧?”
“现在去?……”
阿霞脸上露出不解的表情。也难怪,先上了床再去吃东西,总感觉顺序有些颠倒。
“从我一来,你就一个劲儿地在说出去吃东西。”
话是这么说,可是当情事结束,身心都得到了满足之后,唯一没有得到填充,依旧残留的便是空腹的感觉。
“偶尔笃悠悠地吃顿饭不挺好吗?”
想想最近这段时间,几乎没有和阿霞一块儿在外面吃过饭。每次见了面便急吼吼地上床、做爱,一直到阿霞回家,两人都缠缠绵绵地黏在一起,连坐下来像模像样说说话的时间都没有。当然,并不是因为伊织期盼这么做,而是考虑到阿霞的情况,她跑来东京一趟,两三个小时之后又不得不赶回家去,故而舍不得将时间花在吃饭上。
“日本料理怎么样?”
“我不吃也没关系。你一定要去吃的话,我陪你。”
阿霞这样一说,伊织也不好再坚持。看来阿霞还是喜欢两个人待在私密的空间胜过出入于大庭广众吧。
“那喝一点什么吧。”
伊织起身到装饰橱里拿了瓶雪利酒,往杯子里斟上。
“今年工作到哪天结束啊?”
“打算是二十八日结束的,但今年说不定要到三十日才能结束。”“我今年里面也可能再出不来了。”
身为有夫之妇,临近年尾,看来也无法悠闲地跑出来幽会了。
“不过,一过新年马上就可以见面了,也不错啊。”
阿霞说着,不动声色地将手放在伊织的膝盖上。
“今年过得真有意义呀……”
阿霞一面轻声自语,一面将手轻轻在伊织腿上游移。伊织一手端着盛有雪利酒的酒杯,脑子里慢慢复苏起亢奋的欲情。
“和你认识,一起去过奈良,又一起去了欧洲,这都还不到一年呢。”
没错,自从认识阿霞之后,感觉好像过了很久,事实上一年时间还不满。尽管如此,此刻两个人一面说着话,女人一面将手随意地放在男人的大腿上,毫无防备,促膝相对,显得十分亲密无间,这或许显现出中年男女的浓厚欲情吧。
“明年也能像今年这样爱我吗?”
“当然。”
“我三日来,你会好好地等着我吗?”阿霞说着,手指渐渐移向中间,“可别去招什么其他女人来哟。”
阿霞的手指在伊织大腿上轻轻描写着,她似乎不是在叮嘱伊织,而是叮嘱伊织的男人本性。
“你放心吧。”
伊织答道,同时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但他并不想再次上床。
“嗨、嗨……”
伊织像呵斥调皮的小孩似的按住阿霞的手,阿霞这才恍然醒悟似的,脸颊绯红:“啊……谁让你挺会招惹女人的啊。”
说不上是谁的缘故,但阿霞的手自然而然地移向伊织的腿中间却是事实。毫无疑问,以前的阿霞绝不会做出如此轻狎淫昵的举动,两人刚刚认识的时候,不要说阿霞的手会伸向那里,就是放在膝盖上也要踌躇不定。
“给我再倒一杯吧。”仿佛要打消任何淫冶的念头似的,阿霞伸出杯子。
“来点白兰地吧?”
“不,我喝雪利酒就可以。”
“那个之后也会感到有点醉意吧?”
“不知道。”阿霞露出不屑回答的神情,随后像突然想起来似的问,“可是,你新年里真的不回家吗?”
伊织喝干雪利酒,又倒上一杯白兰地,然后答道:“就是想回也回不去啊。”
“可别这么说,还不是你自己拗着不想回去吗?”
伊织冷不丁地想,现在正是告诉阿霞真相的时机。
“其实,我快要离婚了。”
“不会吧?你是开玩笑?”
“这种事情瞎说有什么意思啊?”
阿霞仔细端详着伊织,缓缓地问:“为什么非要离婚不可呢?”
“为什么?合不到一块了呗。”
“还是别离婚比较好。”阿霞将手里的酒杯放到桌上,郑重其事地说道,“离不离婚还不是一样?”
“一样?”
“现在这样子有什么不好呢?离了婚,再和其他人过,最后还是重蹈覆辙。”
“我不是要和其他人一块儿过呀。”
“那样的话就更没有必要离了,还是算了吧。”
确实,没有再婚对象的离婚恐怕是没什么意义的,从结果上讲,只有离婚的负面影响而无离婚的积极作用。但是这也没办法,因为妻子已经在离婚申请书上签字盖印了,事已至此,不可能再回到白纸一张的状态了。
“可是,和不喜欢的女人一起生活也没什么意思啊。”
眼下,这俨然成了伊织最主要的理由。不想,阿霞点点头后却说道:“说是不喜欢,其实你现在和太太分居着,自己一个人自由自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难道不好吗?”
“所以说呀,我也觉得这样子不好嘛。”
“但是你太太也没有说过你什么吧?”
这倒没错,妻子或许心里很不是滋味,却从未提出过离婚。
“你之所以想离婚,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想和那个秘书一块儿过吧?”
“没有的事啊。”
一句话戳中要害,伊织赶忙想打马虎眼糊弄过去,可是阿霞紧逼不让:“即使你真的不爱你太太,你也不会仅仅因为这个而离婚。”
女人的直觉果然敏锐异常。尽管伊织对妻子的感情渐趋冷淡,但如果说因为这个而离婚,伊织并非这样纯情的人,他的出发点确实没那么纯粹。
“不离婚,仍旧保持现在这样的状态反而有利。”
“有利?”
“男人年过四十,再单身一人的,给人感觉太孤独、太凄凉了。”
“……”
“现在这样子,太太归太太,你可以随心所欲地玩乐,不是更好吗?”
“我可……”
“我不是贬你,不过我觉得这种方式对你来说可能更加适合。”
迄今为止,伊织一直以为阿霞只是个自由自在的有夫之妇,对于繁杂的人情世故以及世间男女的感情纠葛毫不关心,用句俗话来形容,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中闲妇。想不到,竟然能说出这样有头脑的话来,如此打动伊织的心。
“真的,我觉得你还是不应该离婚。”
“你说不要离婚,可事到如今,不离也不行啊。”
“可是离婚是不能够强迫的啊。”
伊织不能不承认,这话说得没错。他喝下一口白兰地,试探着问:“你没有想过和我结婚吧?”
“不要开玩笑……”
“我不是开玩笑,我是很认真地在考虑。”
“让我做她的替身?”
“……”
“我讨厌做别人的替身。”
“和她,我从一开始就没有这种打算。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也不会和你一起去欧洲了嘛。”
“那个时候正好你对她有些厌倦了,是吧?”
阿霞的话句句击中伊织的要害,伊织感觉自己唯有招架而已。自从上次不意“撞车”之后,两个人的立场似乎有了微妙的逆转,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神经过敏,总好像阿霞处处占上风,伊织则处于小心防守的位置。
“她的事情最好还是忘了吧!”眼看和阿霞掰理毫无胜算,伊织只好低头讨饶,“反正现在我最喜欢的是你。”
“我也是。”
阿霞出乎意料直截了当的回答,让伊织壮起了胆量:“假如你愿意,我想和你结婚。”
“谢谢,你这样说我很高兴。”阿霞轻轻抿了口酒,继续说道,“不过,你一定也会厌倦我的,不会持续太久的。”
“不会的。”伊织语气坚决地说。
阿霞微微摇了摇头,似乎根本不把他当作对手似的:“你就是这样的人,不愿意老老实实地待在一个女人身边,很快又会兴趣转移,去追求别的女人。”
“你是说我是个花心的男人喽?”
“不过,这也是你的优秀之处呀。丈夫姑且不提,但作为情人来讲,你是最棒的!”
被阿霞说到这个份上,伊织无言以对,只好默默地喝着白兰地。
半小时后,阿霞站起身。
“还是要走吗?”
来的时候,阿霞说过今天留在这里过夜也没关系。
“我是没关系,不过女儿在家里等着我呢。”
“你丈夫呢?”借着白兰地的微醺,伊织紧逼一步问道。
“他呀,总是关心他的生意,家里几乎看不到他的影子。”
以前阿霞也说过同样的话,但从她心急忙慌赶回家的样子看,似乎也只是口头说说而已。
“我女儿说很想见你一面呢。”
“你女儿知道我们的事?”
“应该不是很清楚,也许感觉到一点点吧。”
“那不要紧吧?”
“谁知道呢。”
如果知道了母亲和别的男人约会,女儿会保持沉默吗?伊织吃不准年轻女孩的心理,不过看看阿霞,似乎一点也不紧张。
“她看到过你一次,上次在机场,她还说呢,说你是个非常潇洒的男人。”
不错,前阵子两人前往欧洲的时候,阿霞先到的机场,看到了伊织等人在机场大厅道别的情形。
“她和我见面会怎么样呢?”
“我想你一定有兴趣,她正值花样年华呀。”
伊织记得阿霞说过,虽说是女儿,但不是她的亲生骨肉,而是丈夫和别的女人生的。
“是大学生吧?”
“嗯,刚刚十九岁。你一定对这样的年轻女子感兴趣吧?”
“不,没兴趣。”
“是嘛……”
阿霞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伊织,不知道她是不是又想起了笙子。不过坦率地说,伊织对二十来岁的女子确实没什么兴趣。虽然年轻朝气,但是年纪相差悬殊,实在缺少共同语言,过分的幼稚倒会使得自己很累。还是二十五岁以上、成熟的女人令人着迷。
“好了,我走了。”阿霞向门口走去,“今年里面看来碰不上面了,提前祝你新年快乐。”
“也祝你新年快乐……”
“三日我过来没关系吧?来之前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阿霞又叮嘱一遍,然后打开门。
阿霞走了之后,伊织躺倒在沙发上,欢愉之后的倦怠感和白兰地的酒力,令他浑身疲软,但感觉很是舒适,脑袋沉沉的,昏昏欲睡。
伊织怎么也想象不出再有几天一年又将逝去。闭上眼睛,立刻浮现出笙子的脸来。她怎么样了?笙子那头一点讯息也没有。闯到公寓撞见阿霞的第二天,笙子到事务所把工作交接完了,两天后又搬离了公寓,真的可以说是像闪电一般麻利。
后来,笙子寄了一封信到事务所,是写给各位同事的客套话,从信中旁人根本想象不出她和伊织间长达四年多的感情纠葛。寄信地址是长野,不难猜出她现在回了老家,不过伊织却没有打电话过去,那样干脆麻利地离开,让伊织再也不想打电话,何况即使打了,她也不会回头的。
“笙子算是彻底离开啦……”最近一个月,伊织不停地对自己这样说道。
他要使自己慢慢接受和适应笙子抛弃他的事实。一开始,伊织感到既遗憾又后悔,有时还情不自禁地怨从心生,但渐渐地,他终于死了心:没办法,走就走吧。
尽管如此,笙子的影象不时还是会栩栩如生地在他大脑中浮现:那一瞬间笙子的凄绝无助的表情,紧身裙下隆起的圆润的臀部,等等。与阿霞一同共享男欢女爱之后,却冷不丁地想起这些事情,对阿霞不啻是一种亵渎。身边美女在拥,刚刚离去,又在想别的女人,实在有些过分。
然而,或许正是因为阿霞令他得到了满足,反而促使他又回忆起了笙子。举个不甚恰当的例子,就像人在享用了味道醇厚的美食之后,常常会向往清新爽口的新馔。
从这个角度上讲,现在的阿霞颇似西餐,而笙子则更像传统的日式料理。近来,阿霞时常表现出令伊织惊愕不已的主动,对情事积极大胆,虽然与生俱来的矜持和淑雅并未丢弃,但是上了床,一下子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这难道还是那个慎于细行的有夫之妇吗?伊织不禁困惑。或许正是从阿霞的强烈刺激中得到了满足,才令伊织更加怀念笙子那还留着几分青春稚气的身体。
“不要去想了……”伊织自言自语道,仿佛要将大脑中的邪念驱走似的。
他重新回到书房,坐到点着台灯的书桌前,战战兢兢地拉开抽屉,拿出那张离婚申请。
即使现在签字盖印,然后寄出,离婚手续正式办完也要到明年头上。刚过完新年就离婚,总不是件让人心情愉悦的事情,这不关吉利不吉利的事。事情既已至此,晚个一两天也没什么区别,还是等过了新年再寄出去吧。
伊织给自己设想了种种理由,总而言之,就是不想马上在离婚申请上签字。明明知道只是早晚的事,但仍希望将目前的状态再维持几天。追究一下如此首鼠两端的原因,恐怕和年龄不无关系。
若是在二十来岁的年纪,或许会吹着口哨签下自己的名字,三十多岁的话,离婚申请当天送来当天就会签字寄回去。可是到了伊织这样四十好几的岁数上,可就不是这样爽气利落了,不光考虑到自己,还会考虑到妻子和子女,甚至反对离婚的父母亲的感受都会一一咀嚼考量。在决心离婚的那一瞬间,以为自己已经将这些问题都彻底克服了,但当离婚申请真的摊在眼前时,却仍不免趑趄乌涂、欲行且止。
相较而言,妻子真是利落得很。开始的时候,想必烦恼痛苦了许久,但是一旦下了决心,却出乎意料地轻易。从端端正正、塞满了整个格子的“伊织扶佐子”几个楷书中,看不出有丝毫的犹豫和畏怯。
到底还是女人厉害呀……
笙子也好,妻子也好,女人离去的时候简直太干净利索了。即使曾经有过哭泣、狂乱,但是,只要她拿定主意,就不再会回首张望。因为从女人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一刻起,她就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
“喂,你这个窝囊货!”
伊织呵斥着自己。老也这么想不开、下不了决断,岂不是跟女人没什么两样了吗?不,简直比女人还要懦弱,没出息。
“打起精神来!”
再一次自己给自己打着气,伊织握住了钢笔,干咳一声,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伊织祥一郎”,盖上印章,随后重重地吐了口气。
一切都结束了。只要将这纸申请装入信封寄回去,自己和妻子从此就变成陌路人了。伊织一面宽慰自己,这样也不坏嘛,一面却感觉好像做了件极其亏心的事情。从令人烦恹的纠葛中解脱出来、肩头的包袱突然卸去,自然轻松无拘,同时,又因为这沉重的东西突然消失而生出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伊织心烦意乱地走到起居室,又倒了一杯白兰地,喝了几口,感觉醉意渐渐袭来。
“我一个人了,自由啦!……”伊织喃喃道,突然冲动地想往家里打电话。
伊织羞于给马上就要离婚的妻子打电话,听到她的声音,况且一直觉得根本就没这必要,但是酒精起了作用,加上在离婚申请书上签了字,心情一下子轻松起来的缘故,伊织还是拿起了电话。
“反正就要各归各了,有什么要紧?”
伊织给自己编织着理由,按下了按键。以为会是女儿来接电话的,传出来的却是妻子的声音。
“哦,是我啊……”伊织说罢,电话那头的妻子好像也低声应答着。
“都还好吗?”
问完,伊织自己也觉得这句话似乎有些滑稽。
“嗯,新年怎么打算啊?”虽然唐突,但这却是伊织很想知道的。
“我回娘家去。”
妻子的娘家在仙台,每年暑假或寒假时都会回去一趟,孩子们也已经习惯了。
“什么时候?”
“后天。”
用得着这样早吗?伊织心里想说,可是他忍住了。妻子和自己很快就是互不相干的人了,他没有权利多说什么。
“如果我的贺年卡片寄到那边去的话,我趁你不在的时候过去取回来可以吧?”
“请便。”妻子的语气仍然冷冰冰的。
伊织轻声说道:“那个,我已经在上面签字了,很快就会寄过去的。”
“知道了。”
“那么……”
伊织做好了妻子最后一面啜泣一面痛骂自己的心理准备,可是妻子一声不吭地挂断了电话。伊织放下听筒,后悔起来,自己不该打这通电话的,随后又端起白兰地喝了起来。
年三十晚上,伊织订了四谷附近一家酒店的客房。本来是打算去伊豆半岛或是房总半岛有温泉的地方的,但是这些地方全都早被预订一空了。如果花些工夫再搜寻一番,难说一定找不到,不过,考虑到三日与阿霞的幽会,还是待在东京更加便利。
其实东京在新年的时候也非常拥挤,差不多所有的酒店都客满,碰巧四谷的这家酒店里有熟人,年三十起刚好有空房,于是通过他,订了一间双人房间。
近来到酒店里过新年的人越来越多。年三十傍晚六点钟到了酒店一看,前台挤满了拖家带口的客人,孩子们更是欣喜若狂,有的在大堂里来回奔跑,有的干脆坐到地上,似乎很久没有感受这种热闹的气氛了。
伊织办理完入住手续,自己提着旅行包来到客房。打算是从年三十住到三日,因此无需准备太多,随身只带了一件浴袍、几件内衣裤、替换的外套和裤子,还有五六册书。伊织将装着这些东西的旅行包放在行李台上,往床上一躺,刚才大堂里的喧闹声顿时杳然不闻,似乎进入到另一个世界。今天是年末,但是现在这光景,叫人绝对想象不到一年即将过去,仿佛仍然是在工作,只不过因为回不去家而住进旅馆似的。
稍许歇息片刻,伊织起身冲个浴,七点钟上楼到酒店内的餐厅去转了转。但是,无论中餐还是地下层的日式餐,各个餐厅都人满为患,西餐就更不用说了。
伊织避开人流,选择了地下层相对顾客较少的烧烤店,准备吃晚餐。进进出出的都是全家人或是夫妇俩,独自前来用餐的只有伊织一个人。
“您一个人吗?”领位的侍应生也面露诧异。
早知这样的话,不如邀一位女性一同来吃饭了。在银座的酒吧或夜总会里工作的陪酒女们出乎意料地悠闲。店里关门打烊,稔熟的客人也都回到妻子等候着的家中准备过年了,而她们由于各有原因,大多数都不回老家。热闹的新年对她们来说,其实是最为孤独的时刻。
伊织感觉自己一个人很容易被别人揣度猜疑,要么看作是单身汉,要么看作是离家出走的,于是匆匆吃完,便赶紧回到自己的房间。酒店里到处热闹非凡,但是今晚,这种热闹却勾起了伊织的孤独感。
第二天早上七点醒来,伊织看了一会儿厚厚的元旦报纸,就又睡下了。
以前每逢新年,早晨或是观看元旦日出,或是去神社进行新年的第一次参拜,但是今年,伊织没有这份悠闲的心情。
起床后,刚想去浴室,电话响了。这么早会是谁呢?接起来一听原来是阿霞。
“恭喜恭喜,新年快乐!已经起床了?”
“正想去冲个澡哩。”
“起得真早啊。今年还望您继续关照哟。”
阿霞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是呀,两个身心共许的男女之间,这种场面上的客套话实在滑稽。
“今天准备去哪儿啊?”
“哦,还没想好去哪里。”
“很无聊吧?乖乖待着,我三日一定会过去的。”阿霞说完,挂断了电话。
伊织冲洗完毕,换上外套和裤子,下楼来到酒店大堂。酒店为住客欢度新年准备了不少节目,一层和地下层布置了许多临时摊位,像庙会一样摆满琳琅满目的货品,此外还有面向儿童的游乐场和游戏中心,面向主妇的编织演示和素陶演示,以及面向父亲们的娱乐室,里面可以下围棋和日本象棋,还有迷你高尔夫练习场。对男人们来说,一年一次携妻带子到酒店来过新年,或许是件愉快的事情,但同时也是桩苦差事。任何一家一流酒店的双人房间,要挤下一家三口甚至四口,实在过于拥挤了,还要陪着孩子逛各式各样的摊位或者玩游戏,不消多少时候便厌倦了,而喝杯饮料则动辄是外面数倍的价钱。与其花这种冤枉钱,还不如待在家里,往沙发上一躺,看看电视,才真的是放松呢。不过,为了妻子和孩子,却不能这样做。他们能够稍稍歇口气的地方,大概也只有娱乐室以及高尔夫练习场了。
伊织无须照顾妻子和孩子们。他在娱乐室看着那些专心陪孩子玩耍的父亲们,由衷地替他们觉得疲惫,但是,自己虽没有这份负担,却也不免有些孤寂。
在酒店内转了一圈,伊织乘车前往自由之丘的家里。明知妻子和孩子们都不在,他还是习惯性地按了几下门铃,当然不会有人出来开门。然后,伊织用钥匙开门进去,将寄给自己的贺年卡片统统取出来,又回到酒店。在房间里看着贺卡,拣出需要回复的,不知不觉地又近黄昏了。
这次伊织提早去到餐厅,吃了晚饭,再回到房间里看电视,然后上床睡觉,半夜里醒来,又拿起书看起来。
洗澡,看电视,吃饭,看书。悠闲自得之中,很快两天就过去了。一个人住酒店的日子实在闷得心里发慌,不过伊织却觉得,这样倒是时光消磨得很快。他心里有种奇妙的感觉。
正月三日,到酒店来过新年的住客大部分都离去了,为了取悦住客而举行的各种新年活动至三日也全部结束。酒店大堂里和年三十一样,挤满了拖家带口的客人,妻子和孩子们的脸上,显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态,而丈夫们的脸上则掩饰不住些许疲惫,或许他们心中掠过一丝念头,回到家以后,就没剩几天休息了。
伊织的事务所六日开始上班。一般的企业单位大多五日就开始上班了,但因为事务所年底一直干到年三十,所以,正月的上班就稍稍往后顺延了。往年的话,伊织还可以再稍许悠然地歇息两天,今年因为手头上有购物商场以及多摩地区再开发项目的案子,所以不能够太悠哉。
其实就今年来讲,少歇息几天伊织也无所谓,与其闲下来东想西想的,还不如忙于工作中,好分散心绪让自己不去胡思乱想。
以前新年休假期间,事务所的职员们会上伊织家来拜年。伊织不喜做表面文章,故而从不特意邀约,家在东京且不回老家的职员,只要方便的话,聚一聚也无不可。不过最近三四年这种聚会也几乎不搞了,表面的理由是自己不在东京,其实是因为和笙子走得很近的缘故。有了喜欢的女人在其中,再招呼部下来家里就显得不是很方便,况且还要顾及妻子,所以就不那么起劲儿了。部下们也意识到这一点,于是主动回避。
这次,年前望月问过伊织:“所长新年去什么地方吗?”
“是想出去旅游几天……”伊织回答道,望月也不再说什么。或许望月察觉到伊织与笙子分了手,如果方便,他还是想来拜个年。
邀他们到酒店来,或许能够驱解孤寂,但伊织也提不起劲儿来。倒不是装模作样硬充潇洒,今年,伊织想一个人独自品味和妻子离婚后的孤独滋味。
事实上,无论是在酒店大堂里,或是前往餐厅的路上,所到之处,伊织都品尝到了什么叫孤独。走在一对对亲密夫妇身后,伊织感觉“孤影”这个词似乎正是自己的写照,不禁心生伤感。
然而,孤寂、伤感,却并不难过,甚至还有一丝陶醉于其中的意味,则是出自心底里的某种安心感,因为阿霞还在自己身边,虽是孑然一身,但只要自己伸出手,美艳的鲜花就在眼前任自己采撷。或许这样,伊织才得以不失从容地去咀嚼“孤影”的滋味。
或许他自己并没有清楚地意识到,三日就能与阿霞幽会,这是支撑着他克服新年孤独的精神力量。
这天清晨,伊织醒来之前做了一个梦。梦中的情境不甚分明,但阿霞真的就在身边,这一点确切无疑。睁开眼睛,阿霞不在,唯有一种诡异的氛围依然挥之不去。
伊织想,大概是昨晚临睡前想着阿霞要来,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缘故吧。然而,像这样在梦中栩栩如生地感受到女人的身体,已经是许久未曾有的事情了。伊织望着窗外,自己也觉得有些赧然,竟然会像少男一般做这样的梦。
透过窗帘射进来的光线亮晃晃的。伊织看了一下床头柜上的台钟,十点钟。正在犹豫着是起床还是再躺一会儿时,电话响了。
“早!已经起床了吧?”
出其不意地传来阿霞的声音,伊织感觉有点不可思议,他用手掌拍了一下脑袋:“我刚刚梦见你了哩。好奇怪呀,你好像做了什么坏事……”
“我吗?怎么可能……”
“大概是因为想到今天可以见到你的关系吧。”
“真对不起,我今天去不了了。”
伊织慌忙攥紧了听筒。
“其实,今天早上我住在阿佐谷的一个亲戚过世了。我必须去东京,不过是赶去吊唁。”
“几点钟去?”
“现在正在准备,我想尽可能早点过去。”
“那晚上也不行吗?”
“那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亲戚呀,今天晚上必须在她家里守夜,不去不行的。”
若是亲戚死了,阿霞的丈夫想必也得一起去吧。伊织在心里想象着阿霞身穿丧服的样子。
“想好今天见面的,谁想到新年里就会死人呢。真是讨厌。”阿霞拖着长长的语尾,撒娇似的说道。
“中间没办法溜出来吗?从阿佐谷到这里也不远呀。”或许是早上做了那样诡异的梦的缘故,伊织听到阿霞的声音,越发情不自禁地想要她了,“我天天一个人待着,好不容易等到今天的。真的没法见面吗?就一小会儿也好啊。”
“你今天一直待在酒店里吗?”
“你如果来的话,我就等在这里。”
或许是整整三天养精蓄锐的缘故,伊织感觉身体从未有过的欲情燃烧。
“好吧,我到你那里去一趟。大概三四点钟的样子到吧。”
“一定要来哟。”
屋外依旧朔风凛凛,但是冬日的阳光铺洒了一地。凭高俯瞰,高速道路上来来去去的汽车,反射着缤纷的阳光。眼下还是正月三日,车辆很少,因此道路通畅,车流轻快。酒店前的街道上人来人往,不少妇女穿着正式的和服。
下午,伊织叫了份咖啡到客房,一面啜着,一面眺望窗外。这时,电话又响了。
“现在在楼下的大堂,想问候一下新年就走,你能下来一趟吗?”电话里听得见阿霞身后的嘈杂声。
“不要这么说嘛。你上房间来吧,你前面就是电梯。”
“可是,我没有多少时间,还要立刻赶回阿佐谷去呢。”
“已经去吊唁过了吧?”
“是的,可所有人都还聚集在那里呢。”
“反正我下楼去也需要时间,还是你上来吧。”
“那我就上去待一会儿……”
挂断电话,伊织朝房间四下巡视了一下。中午出去吃饭的时候,房间已经收拾干净,床铺也铺整齐了,屋内也全都打扫过了。早上计划好了,今天晚上和阿霞共度一宵的,从年三十晚上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酒店里,也是为了今天与阿霞的相会。
“对死去的人只好说抱歉了,不过顾不得那么多了。”
伊织自言自语着,坐到沙发上。几分钟后,门铃响起了,伊织束着浴袍去开门,阿霞站在面前。今天她身穿一件暗紫色的鱼纹和服,系着灰色的素腰带,手里拿件黑色外套和一只黑色的提包。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突然间感觉好像太素了。”
“刚刚去吊唁了嘛。”
仔细端详,不光是素服,连平时两耳旁蓬松的头发也朝后梳得整整齐齐,全然没有了光彩照人的感觉。
“突然间穿得这样素,有些失礼吧?”
“不过,这样素朴的样子也很不错呀。”
阿霞走进房间,然后突然想起来似的连忙道:“恭贺新年!今后还望您多多关照。”
“不敢当……”
“今年还会继续像以前那样爱我吗?”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阿霞也开始学会说俏皮话了。
“一直待在这里吗?”阿霞站在屋子中央,朝四下张望着,“房间不错嘛,很宽敞呵。”
房间是双人房,屋子一隅还有张沙发,可是伊织关了三天,也着实有些闷得慌。
“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这里吗?”
“当然啦。自从去年底和你见面以来,我过得简直像神仙一样哩。”
阿霞微笑着,在窗边的沙发上落了座。
“喝点什么?”
“不用了。我今天只是来看看你。”
“可是你说了要住下来的,我才特意一直待到今天的呀。”
“对不起。因为还要守夜,我也没办法呀,我也感到很遗憾呢。”伊织从冰箱里拿出啤酒,往两只酒杯里斟满。
“先不管了,来干一杯,为了新的一年。”
说完,两只酒杯碰到了一起。
“‘姬初’你知道吗?”
阿霞没回答,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
“就是新年中的第一次交合。”
阿霞吃惊地斜眼看着伊织,伊织却不失时机地坐到阿霞身边。大概是长时间放在衣橱里的缘故,和服上散发出淡淡的樟脑味。
“这里,不行吗?”伊织用手指轻轻在阿霞腰带下的腹部上敲了敲。
阿霞叹了口气,似乎在嗔怪伊织让她为难:“今天真的就是来看一看你,等会儿所有的亲戚还要一起守夜呢。”
“那……就只接吻行不行?”
趁着阿霞的脸转向这边,伊织迅速将唇凑过去。阿霞往后缩了一下,但立刻好像死了心,接纳了伊织的双唇。然而霎时间,她立刻又缩回脸去:“不行呀!这样子会被人家看出来的。”
“不要紧的,绝对不会……”
“那……”
“有个办法绝对不会让别人知道。”
伊织凑近阿霞,轻声耳语了几句,阿霞脸颊顿时腾起两片红晕。
“不行……”
“没关系,以前人家都是这样做的。”
伊织在阿霞耳边所说的是,女人两手支在床上,男人则从后面插入,这样就不必解开腰带,脱掉和服,头发也不会蓬乱。因为和服下摆从下卷至腰部的样子,颇似海带卷[2],故这种交合体位被俗称为“海带卷”。
据说这种体位是从前的艺伎们想出来的。因为每逢正月,她们走马灯似的忙于应付客人,为了挤出时间同自己相好的客人短暂相聚,便想出了这种方式。身穿高岛田绸的高级和服配上黑纹的腰带,豪华的衣裳衬出她们卷起下摆露出的白皙的臀部,那景象让人感觉格外可爱,也格外刺激。欢娱街中将这幅景象和美丽的孔雀开屏相提并论,称之为“孔雀”。一面欣赏眼前这幅美景,一面和心爱的女子交合,简直是男人的最高幸福了。
“这样就没关系了。”
阿霞好像是第一次听说这种方式,她呆呆地不知道回答什么好。伊织拉上窗帘,立即营造出近乎夜晚的氛围。
“窗帘拉上了,屋里很暗的,不要紧了吧?”
“这种事情,我没法做。”
“求你了……”
伊织陶醉在自己的创意之中。虽然阿霞的和服不及艺伎豪华,但是参加守夜的素服也别有一种情趣。由于是从湘南赶过来的,阿霞穿的还不算正式的丧服,但是暗紫色的鱼纹和服配上灰色的腰带,和丧服具有异曲同工之处,都隐藏着一种端庄和高雅。将它的下摆卷起,就能欣赏到阿霞白皙的臀部。
“快点……”
“不要……”
伊织不顾阿霞的畏怯踌躇,拖着她往床边去:“这是对你今天晚上不住这儿的惩罚!”
“不是的,亲戚突然间过世了嘛……”
“我不管,反正我不能容许!”
对于让自己期待至今,却突然毁约的女人,只能让她尝尝“孔雀”之刑。
“把手撑在床上……”伊织命令道。
阿霞一瞬眼睛看向床,但是立刻羞愧难当,两手捂住脸,扭着身子再不肯往前:“这样子我绝对做不来……”
“没什么的,求求你嘛……”
此时的伊织势在必得。他胁迫加上哀求,站到了阿霞身后。
“快点……”他毫不理会阿霞,使劲儿将她往前推。
“真的不行啊……”阿霞扭动着身子往下蹲。
“没关系的,快点啦……”
伊织迅疾地将手伸入和服的下摆里,将和服往上卷起,同时将阿霞的腰往上抬起,从后面长驱直入。灰蒙的房间中,两个身影重叠在一起。
“啊!……”
伊织做了一个白日梦。
眼前,阿霞双手撑在床上,从后面包容了他。为守夜而穿戴的和服下摆被卷至腰际,下面露出两条腿。接近黄昏的屋子里拉着窗帘,浮现在淡淡的暮色中的白皙的臀部在前后晃动。
以前伊织就幻想过这样的光景,要同美丽而贤淑的女人以这种体位交合。一开始,女人凛然拒绝,甚至想逃脱,但在自己执拗的胁迫下,女人终于一面感到羞怯难当,一面将脸伏在床上,忸忸怩怩地接受。起初是被动的,但逐渐从这种受虐的体位中体验到别样的快感,情不自禁地亢奋起来,下半身震颤着,呻吟着。看着眼前这幅景象,男人顿时感到无上的快乐。
世上数以亿万计的男人中,能够得享这种快乐和荣耀的又有几何?百分之一?或许连这点都不满。正因为如此,这真的可以称之为是男人们的梦想,无论是多么正经拘严的男人,或者是轻浮孟浪的男人,谁都会憧憬、梦想着体验一次这样的交合。
此刻的伊织就像身处梦中。吁吁不断的娇喘,在他听来,简直就像是天外之音,而迷溺于这种受虐而淫逸的交合中的女人,在他眼里,既像是娼妇,又像是天仙。
然而,白日梦终有终结。
“啊!……”
随着一声气馁般的呻吟,阿霞的脑袋垂了下去,随后匍倒似的将脸埋进床单,下半身软绵绵地瘫倒在床沿。和服的下摆仍旧卷起着,阿霞就这样一屁股跌坐在床上,上身伏在床上一动不动,唯有白皙的脖颈微微起伏着。
这样的姿态怎么看都没有一丁点矜持端淑。可怜的女人和服下摆卷起着,被残忍地撑开双腿,从后面接连不断地冲荡着。然而,这残忍似乎更增其娇艳,无论伊织怎样凌辱她,强迫她做出荒诞淫狎的行为,阿霞依然像朵鲜花般地傲然开放。
“对不起……”伊织对着这朵狂乱的鲜花低声嗫嚅道,明知现在再表示歉意也无济于事,但他却不管,“真的太棒了!”
不知道阿霞听见了还是没听见,她一语不发。或许她依旧沉浸在交合的余韵中,耳朵一直到脖颈全是汗津津的,并且面红耳赤。
几分钟之后,好像突然间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阿霞慌乱地起身,手捂着脸,冲进浴室。
感觉衣服和妆容并没怎么凌乱,但是阿霞进去后却迟迟不出来。
不知道阿霞在里面是在梳理头发,还是整理衣服,伊织等在外面,同时反刍咀嚼着刚才的白日梦。
看来今晚阿霞是无法在这里住下了,但是得以那样的形式与阿霞交合,也是想象不到的一大收获。换个角度考虑,或许比起住下来跟往常一样的爱抚,今天的交合更加刺激,更加愉悦。
虽然以前伊织就有过这样的想象,但是若没有像今天这样的特别事由,伊织也不可能得偿这样的梦想。对死去的人来说或许有些失敬,但阿霞亲戚的死对于伊织倒是大吉大利的好事。
伊织拉开窗帘,但马上又闭上了。想到刚刚强迫阿霞接受了那样令她羞怯不已的事情,此时也应该稍许顾及一下她的感受,这也是作为对她接受这么做的一点点心意。
当然,阿霞并不是一开始就爽快地接受的,从反感到接受是有一个过程的。中间伊织拼命地劝诱,她接二连三回答“不行”,不肯轻易接受,无奈,最后伊织只好凭借力气硬将她制服。不过,当时倘若阿霞毫不反抗,轻易地就接受,反而会使伊织感到很无趣,羞怯、反抗,然后男人强使她顺从,这才是“孔雀”之刑的魅力所在。假使爽快地顺从,或是从头到尾坚决不从,男人也只会败兴退阵。阿霞便是在一个非常恰当的火候,含羞接受的,分寸恰恰好。
这是算计好的,还是极其自然地走到这一步的?
可是仔细想想,如果是欢娱街的女人或是习于玩乐的女人那能够理解,但是说阿霞有意识地吊男人胃口,然后拿捏好分寸再半推半就地接受,简直是不能想象的。况且第一次做这种带有强迫性的事情,相信她还不至于有这份从容。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结果。
不过,阿霞在这方面的分寸确实可以说是恰到好处。从第一次肌肤相亲接受伊织,到一同入浴,还有这次的交合,一开始都是有所抵触和反抗的,但最后还是适可而止地接受了。或许阿霞的魅力就在于这种反抗和接受之间的分寸感上。富有魅力但奔放的女人多的是,但是最终最能吸引男人的,却是在羞耻和奔放两者间做得恰到好处的女人。
不知道是否是与生俱来的禀赋,阿霞既有强烈的羞耻心,同时又恰到好处地显示出好色的一面。
终于,阿霞遏抑住情事的余韵,从浴室里走了出来。
羞臊时候的阿霞会表现出独特的动作,就像现在,她用右手遮住额角,似乎想掩饰羞容似的,慢慢走近。
“衣服整理好了?”伊织问道。
阿霞却不回答。她走到沙发跟前,将刚才放在茶几一端的外套拿在手上。
“我得走了。”
“等等,不用那么急嘛……”伊织慌忙站起身。
阿霞已经快步朝房门走去。
“再稍稍待一会儿不行吗?”
“可是,大伙儿都等着呢……”
衣服和头发仔细整理过的阿霞,这会儿一点也看不出双手撑在床上,从后面接受男人的蛛丝马迹。
“你先坐一会儿嘛,我给你冲杯咖啡吧。”
“不用了。”
阿霞的回答冷冷的,但并非是心情有些不悦,而似乎是仍旧沉浸在刚才的交合带来的强烈羞耻感中。
伊织拧亮了屋子一隅的立式台灯,然后站在阿霞面前。
“一点都没变。”至少在伊织眼里看起来,阿霞的发型、和服以及妆容,与来的时候毫无二致,“和谁碰面都没问题。”
“……”
“不过,有一个地方不一样了。”
“啊……”
“比起来的时候,看上去更加容光美艳了。”
“什么呀!”阿霞的手轻轻抚了一下脸颊。
“是真的呀。不过嘛,要不是身边的人是看不出来的。”
每次交合欢娱,阿霞的肌肤都变得更加光滑,更加柔润。不光是肌肤,甚至从脸上的表情、胸脯的妖柔、手足不经意间的举止中,总之阿霞全身都洋溢出那份愉悦和欣喜。对于女人身体这种随日月累积而产生的无穷变化,伊织暗暗吃惊,同时不由自主地心生羡慕。男人的身体理智而冷静,但一般总是淡然而冷漠,不会因为两性交合而变得更加俊美,容光焕发的。
“你还是要回阿佐谷那边去吗?”
“今天晚上,所有的亲戚都聚在那里呢。”
“这些人当中,你肯定是最美丽的。”
“你这样说,对死去的人可是很失礼的哟。”
“我真想看看……”
经过了那样狂荡的交合,阿霞却要以一丝不苟的矜持气质,坐在守夜的亲戚中间。而知道这个女人真正的秘密的只有自己——伊织为此感到一种神秘的快意。
[1] 日本法律规定公民每人只能拥有一枚正式私章,可以向市区町村公所备案,政府机构也可以为此出具印鉴证明,其他所使用的皆为便章,法律效力较弱。
[2] 海带卷:一种日式菜肴,用海带卷起牛蒡、小鱼等,以葫芦条系结后烧煮而成。因与日语“欢喜”谐音,常被作为吉祥食品在新年时食用以讨口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