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进入六月,若王子的树林一片葱绿。早晨站在院子里,仿佛置身于绿色的海洋中。酷暑尚未到来,但白天有时已经热得要出汗了。销售夏扇的季节就要到了。
虽然从春季开始,扇子的行情有回暖的迹象,但离真正意义上的恢复还有很大的差距。业界的主流看法是,扇子的销售不可能再有短期的强劲回升。这样一来,就只有老老实实地靠信誉第一维持下去了。
但是,因为受工人春斗[1]的影响,员工的工资又要增加,材料价格也一个劲儿上涨。而且,首当其冲受经济不景气影响的是扇子这类的装饰品。
过去,天一热,扇子就畅销。而如今扇子的销售基本不受天气变化的影响。似乎由于空调的普及,人们不再需要用扇子来纳凉了。
尽管如此,扇子的销售并非与天气毫无关系。扇子的销售毕竟夏天比冬天好得多。
六月上旬的销售行情,是夏扇销售的晴雨表。常常是开头好,接下来的销售就一路看涨。虽说扇子已经通过批发商到了零售商手里,但一旦夏季的销售行情不好,库存就会相应增加,从而影响来年扇子的生产。
包括多纪在内,整个扇子的业界,都在抱着期待和不安的心情关注着今后一个月扇子的销售行情。
六月初的一个星期天,多纪来到大街上,去百货商店和零售店转了转。
大概因为星期天游客多的缘故,去扇子店的客人很多,其中大部分是女性顾客。虽然她们反复地挑选,但很少有挑选高档扇子的。她们似乎青睐价位在一千五百日元左右、有黄花龙芽或旋涡花纹这类清爽图案的扇子。
但从这样简单的观察来看,扇子的行情好像和往年差不多,既不好也不坏。
当然,多纪所看到的行情与星期天和好天气有关。一旦天气变坏,还不知道行情会如何变化。
从扇子店出来,多纪又去河原街看了看。拥挤的游人让多纪感到有些窒息,于是她在四条街前面进了一家茶馆。
看样子单独来茶馆的女人不多。多纪在靠近门口的一个包厢里坐了下来。慢慢喝着咖啡,刚才在杂沓人流里的疲劳感立刻得到了缓解。然而,她脑子里马上又考虑起工厂的事情来。
制扇工人涨工资的事和材料的进货方法这两个问题,必须马上拿出解决办法,而且还要考虑扇子的新设计方案。还有隆彦的病要考虑,还得给武藤回话。柚木说他这个月中旬来,不知他到底能不能来。
多纪喝着咖啡,脑子里在不停地考虑着这些问题。
近来,多纪觉得自己有些劳累。
自从四月中旬隆彦出事以来,多纪一直在陪护他。结果医生告诉她,隆彦成了一个恢复无望的废人。
情绪因此很低落的多纪,现在又无法如愿见到柚木。
多纪也曾想对柚木发脾气,但一想到柚木的工作很忙,想到他有家庭,又觉得自己不能随意过分地介入。
工厂在勉强维持着,但工厂只要运转,不景气的影响就会一点点逼近。
自从隆彦出事后,森子和品子与多纪和安代之间的龃龉日益明显起来。且不说隆彦的事情的善恶,隆彦的伤给多纪和安代带来是深深的悲伤,而森子她们好像觉得仅仅是个麻烦。
虽然彼此嘴上都没有明说,但家庭里存在着微妙的不协调。
彼此都觉得很累,但又没工夫去恢复。一旦彼此进行交谈,真实的情绪就会表现出来。双方都害怕这样,于是就回避交谈,把自己的真实情绪隐藏起来。这样一来,家庭成员之间的距离就越来越远。
四年前,父亲去世时,多纪就曾有过这个家会解体的预感。
多纪担心“辻村”这个家族会到此终结。她觉得,现在看来,她的那种预感一定程度上是对的。
若王子的那个家的确很平静,但自从父亲死后,彼此之间的龃龉就逐步显露了出来。
不过,细想起来,这好像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继母和她的女儿,多纪和安代,所受的教育和生活态度截然不同的四个人住在同一个家里。
她们只是由于父亲的缘故而联系到了一起。
不仅是这个家,就连辻村家的工厂本身,也是从父亲那一代延续下来的。吉冈对工厂的献身精神,工厂员工之间的亲密关系,也都是由于父亲而存在。
随着父亲去世时间的推移,这样的情感必然会逐步淡化。
如今,自己周围能够信任的人只有若王子的安代和工厂里的吉冈了,而这两个人也实实在在地在一天天地变老,不知道这两个人还能依赖多久。一想起这两个人不在后的情景,多纪就感到不安。
如果隆彦已经没了指望,那最终就剩下多纪孤身一人了。多纪忽然有一种想抛弃这一切的冲动。
她想丢开家和工厂,去一个陌生的城市。摆脱现世所有的羁绊,独身一人生活下去。
建礼门院[2]及祇王和祇女[3]都是看到了现世荣华的虚幻而弃世出家的。可是,多纪还没有达到看透荣华的程度。
多纪只是想忘掉一切烦恼,一个人安静地生活。最近,这个平凡的愿望时常出现在她脑海里。
从茶馆出来后,多纪去了舟冈山的医院。自从隆彦转院到京都后,多纪每天都去病房看望隆彦。
说不定隆彦今天会恢复意识。
多纪忽然产生这样一个念头,但到了病房,她立刻发现自己的期待是徒劳的。
这两个月,多纪一直期盼隆彦的病情会出现奇迹,结果发现是白期盼了一场。渐渐地,期盼的落空也就变得不那么感伤了。多纪对隆彦病情的恢复已不抱希望,她的情感已经变得麻木了。
近来,多纪每天都去医院探视隆彦,这已经成为她的一个习惯。与其说是期待隆彦的病情好转,倒不如说这成了她的一项工作。
隆彦依旧静静地睡在病床上。
在大阪的医院里时,多纪和安代只是在晚上轮流看护隆彦。如今,陪护隆彦的事情全部交给了医院里的护工。多纪需要处理工厂里的事情,又不能让年近六十的安代一直守在医院里。再说,若王子的家里没有安代,也有许多不便。
多纪把带来的水果交给护工,向护工表示感谢:
“让您受累了。”
隆彦无法吃固体食物,所以水果当然是送给护工的礼物。
这个护工是隆彦转院到京都后又重新请护工介绍所介绍来的。护工人很机灵,干活也很勤恳。虽说她才四十五岁左右,丈夫已经去世了。
多纪给她的护工费比介绍所规定的高出两三成。也许是这多给的护工费起了作用。
当初和森子谈起这事时,森子说按护工介绍所的规定付钱就可以了,但多纪觉得那样不太好。她认为,照顾一个素不相识的病人,而且要给病人清洗下身,多付些钱也是应该的事情。
护工跟多纪介绍情况说:
“病人今天精神不错,刚刚还醒了呢。”
护工说的“醒”,意思是睁开眼了,当然不是说隆彦恢复了意识。尽管如此,一天到晚守护在病人旁边,好像也能看出病人精神的好坏。
护工对多纪说:
“我看了今天的报纸,好像大阪的学生之间又出事了。”
多纪听后只是对护工点了点头,她已经不想再去考虑那些事情了。和护工闲聊了大约半个小时后,多纪离开了病房。
医院大门口旁边的绣球花在阴云的笼罩下越发显得鲜艳。
天气很阴郁,看样子要下雨了。
时间是下午四点。可能是空气湿度大的缘故,多纪像发烧似的浑身懒洋洋的,感觉身体内像有团火在燃烧。
去哪里呢?
多纪一时间不知道去哪里才好,但她又不想回若王子的家。她也不叫出租车,只沿着法国梧桐的林荫道朝大德寺走去。
刚走了一百米左右,这时多纪感觉身后有人朝她跑来。
“经理!”
多纪回头一看,发现喊她的是小田。小田气喘吁吁的,看样子他已经跑了很长一段路。
小田害羞似的捂着脑门说:
“从背影看,觉得有点像您,所以就跑了过来。”
“我刚才去住在这附近的一个朋友家了,能不能请您去这附近的茶馆喝杯茶呀?”
“好啊。”
小田给多纪鞠了个躬说:
“也不问您是否方便就邀请您喝茶,实在抱歉!”
“我也正感到无聊呢。正好啊。”
“真的吗?那太好啦!”
说罢,小田红着脸先进了大街拐角处的茶馆。
多纪和小田面对面坐到了茶馆里。点了咖啡后,多纪想起了品子。
多纪最近除了去工厂就是去医院,也没和品子好好谈过。听森子说,品子今年是大学四年级,好像马上要忙着准备论文了。
尽管那样,隆彦刚住院时,她还说要来陪护,不过多纪没同意她来。品子太年轻,陪一个没有意识的病人,对她来说太难了。何况还要清洗下身。这对品子来说有些过分。
多纪喝了口咖啡。停了一下,她问小田:
“今天没和品子在一起吗?”
听了多纪的问话,小田愣了一下说:
“品子小姐说和我在一起了?”
“不是的。我从家里出来时没看到品子,所以我以为她今天和你在一起呢。”
小田听罢马上摇着头说:
“不,她没和我在一起。”
小田说话的口气很坚决,这让多纪感到有些吃惊。
“可是,你不是经常和品子见面吗?”
“见面是见面,可是……”
小田低垂着眼睛。看他的表情,不像是害羞,倒像是不知所措。
他对多纪说:
“我怕引起您的误会,所以我得明确地给您说。我和品子小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我知道啊。你不要在意我刚才说的话。”
“我没有在意。”
小田像是马上改变了念头似的问多纪:
“您现在有空没有?”
“有空?”
“如果您愿意,我想请您去兜风。车,我可以马上开过来。”
“可是……”
现在多纪并不是不方便,只是觉得和小田两个人一起去兜风心里有些不踏实。一方面因为自己是经理,而小田是雇来的工人。更主要的是,必须考虑小田和品子之间的关系。
多纪对小田说: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得马上回去了。”
“是吗?”
多纪轻轻点了点头。
被拒绝的小田立刻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这让看惯了武藤不由分说的做法的多纪感到很新鲜。
半个小时后,多纪告别小田离开了茶馆。
小田还想再和多纪在一起待会儿,可多纪已经没有了和小田在一起的心情。
刚才和年轻的小田在一起还觉得很放松,可过了二三十分钟后多纪觉得小田的年轻是个负担。对自己的这种心情的变化,多纪本身也觉得愕然。在黄昏的街道的拐角处,多纪乘上了出租车。
“您要去哪里啊?”
被司机这么一问,多纪自己一时也不知去哪里好了。
去哪里好呢?和小田告别时,她只是想一个人待着,并没有考虑要去哪里。
“请往若王子开吧。”
早晨天空还是晴朗的。到了午后,天空的云越来越厚,好像要下雨了。
那个人在干什么呢?
看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多纪想起柚木来。
自从四月中旬见面以来,已经过去快两个月了。原本柚木计划五月份来京都。虽说因为急病没来成,可分别的时间也太长了。
他现在在干什么呢?
虽然多纪也知道柚木工作依然很忙,但把自己丢下两个月也太过分了。
柚木倒是每周打来两三次电话,但仅仅打电话是难以满足多纪堆积起来的情感饥渴的。
“柚木太不体贴人了!”
多纪忽然感到不安起来。她觉得再这么沉默下去,柚木有可能再也不会来了。如果自己一直忍耐下去,说不定对方会因此而越发心安理得起来。
多纪清楚,今天自己的心情前所未有地焦躁。如果是平时,自己会再稍微冷静一些。可今天不知为什么,从早晨开始就感到焦躁不安。
多纪常常会出现这种情况。她的大脑里会难以抑制地出现与目前的自己完全不同的另一个自己。她也知道这是自己身体出现问题的征兆。
但是,知道归知道,就是冷静不下来。另一个自我从多纪的身体内部慢慢地往外钻。
多纪对出租车司机说:
“师傅,对不起。能不能请你往火车站开呀?”
“那,就是说不去若王子了?”
“对不起。”
车子刚要过东山大街,这时忽然向右来了个急转弯。
多纪问司机:
“请问现在几点了?”
“四点多点儿。”
多纪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突然提出要去火车站。天空开始下起雨来。多纪看着车窗外雨中的晚景,在考虑乘火车到达东京的时间。如果这样直接去火车站,五点之前就可以到达。如果立刻就乘新干线的话……
快五点时,多纪到了火车站。售票窗口上方的显示屏上有新干线的发车时刻表。四点五十三分有一趟开往东京的新干线“光”号列车。
是不是去看看他呢?
多纪仰头看着列车时刻表,身不由己地站到了售票窗口前。
写着“当日票”的窗口前有五六个人在排队。排队的人一个个往前走,不知不觉中多纪成了队列里的第一名。
售票员问她:
“您买去哪里的票啊?”
“我……东京……”
“四点五十三分的可以吗?”
“我想要软席票。”
售票员点着头按了一下电脑的键盘。
车票很快就出来了。
多纪急忙掏出钱,接过了车票。绿色的车票上清楚地写着“东京”。
多纪拿着车票来到了站台上。
傍晚的京都,因为雨水,街道看上去湿漉漉的。
不久,火车进了站。多纪跟着乘车的人流走进了车厢。
刚刚坐下来列车就开动了。
京都塔迅速从视线里消失,屋顶和寺院里的塔消失在了身后。
看到这些,多纪才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行为非同小可。
从告别小田走出茶馆,到乘上火车这段时间,多纪完全处于一个近似梦游的状态。她像着了魔似的到火车站买票上了列车。去东京这事儿,她既没有跟家里人说,也没有通知柚木,更谈不上做旅行的准备。
衣物就是身上现在穿着的一件单衣,此外就是手里拿的一个手提包。虽说乘新干线去东京只需三个小时,但这样一身打扮去东京,还是头一回。
多纪再次对自己这种草率的做法感到吃惊。自己的这种做法和小孩子看到火车就想坐没什么不同。
自己为么会乘上了火车呢?
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火车途中只停靠大阪站。多纪呆呆地看着被小雨打湿的车窗。
第一次去柚木家灵前守夜时,也是下这样的小雨。
当时的秋季来得早。自那以后,已经快过去一年了。
多纪觉得这一年过得很快,但又觉得过得好像很慢。感觉那次去柚木家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这也许是由于她一天到晚思念柚木的缘故吧。
列车里的多纪,从京都到大阪这段时间里,对自己的这种出人意料的行为感到很吃惊。但当列车过了大阪后,多纪就不再后悔了。
既然买了去东京的火车票,而且上了火车,那就只剩下去东京这一条路了。事到如今,再后悔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多纪很清楚,自己现在实实在在的是离家越来越远,但她却出人意料地沉着。对自己的这种沉着,她自己也感到吃惊。
细想起来,也许多纪今天一整天都在盼望能见到柚木。
虽然多纪今天来到大街上,逛了零售店,去医院看了隆彦,又和小田去了茶馆,但她总是有些焦躁不安,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
可是,当现在要去东京时,她心里反而感到舒畅起来了。
自己这样突然去东京见柚木,结果会是什么样呢?对自己的这种鲁莽的行为,多纪更多的不是感到担心,而是感到很有意思。自己到了东京,然后突然给柚木打电话,他该会多么吃惊啊。
也许即使告诉柚木“我在东京”,柚木也不会相信。多纪想看看柚木吃惊的脸是什么样子。她想让柚木大吃一惊,让他为难。三个小时后,火车到了东京站。差几分钟就到晚上八点了。
多纪抬头看了看行李架,这才意识到自己没带什么行李。她从列车里走了出来。
由于是星期天的晚上,站台上有不少拖家带口的旅客,也许他们都是利用周末去关西的吧。多纪挤在出站的人群里,从出站口来到了八重洲出口的外面。
也许雨是从西往东下的。虽然东京的天是阴的,但雨还没有下下来。夜空下的霓虹灯在闪烁。
“终于到东京了!”
多纪欣赏了一会儿东京的夜景,然后返回车站的中央大厅,站到了公用电话亭前。
因为是星期天晚上,柚木不在大学。虽然多纪知道柚木不在大学,但她还是先往大学打了个电话。接线员把电话转到了柚木的教授办公室,柚木果然不在。
多纪挂断电话,稍微停了一下,又开始拨柚木家里的电话号码。
“喂!”
听筒里只响了一声呼叫音,就忽然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一时间,多纪拿着电话听筒,看着眼前的墙壁,一句话也没说。
“喂喂!”
是柚木妻子的声音。
给人家家里打电话,又一言不发。虽然多纪也知道这样做有些失礼,但她就是说不出话来。
听筒里,女人还在一个劲儿地问“是哪位”。
多纪轻轻地挂断了电话。
到了这时,多纪才吃惊地发现自己今天太鲁莽了。
多纪也知道,给柚木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有可能是他妻子。如果是深夜,柚木的妻子也许不会接电话。但晚上八点左右,他妻子接电话是很正常的事情。
这样的情况,稍微冷静考虑一下就会明白的。但多纪直到拨通电话之前都没有考虑到柚木的妻子。她以为到了东京,只要拨了电话,接电话的就会是柚木。
多纪又从中央大厅朝正门的出口走去。借助汽车的灯光,发现马路上挤满了汽车。看样子,刚才从新干线上下来的大部分旅客都已坐进了汽车。
多纪依然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出租车站台前。
怎么办?
多纪原以为只要到了东京就能见到柚木。毫无思想准备的她,像泄了气的皮球,精神一下子垮了下来。
是不是再给柚木家里打个电话呢?这次就明确地告诉他妻子说“请柚木老师听电话”。虽然多纪心里这样想,但她并没有勇气去打电话。
“为什么柚木不出来接电话呢?”
自己突然下决心来到了东京,这时柚木没有出来接电话。如果因为这点而生气,那也只能说是自己爱生气。虽然多纪心里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她还是觉得很窝囊。
新下车的旅客越过多纪,在出租车站台前排起了队。
不能这样一直呆呆地站在这个地方。多纪再次回到中央大厅的检票口处。大厅的左边有一个修学旅行团,看样子是一群初中学生。男生穿着清一色的竖领学生服,女生穿的是水兵服。
多纪从修学旅行团旁边走过去,看起检票口上方的发车时刻表来。
下一趟南下的新干线是八点二十四分开车的“光”号列车。乘这趟车的话,晚上十二点之前就可以回到京都。
看罢列车时刻表,多纪来到了车站中央大厅的地下餐厅。她喝着咖啡考虑起接下来的行动来。
离南下的末班“光”号新干线发车还有二十多分钟。错过了这趟火车,今天就回不了京都了。
自己特意来到东京,见不到柚木就这样回去,是件很难堪的事情。她想至少听一听柚木在电话里的声音再回去。但现在再给柚木家里打电话,很可能出来接电话的还是柚木的妻子。
多纪在犹豫,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时间在一点点地过去。
一个没有行李、孤身一人的女旅客要住旅店,也许会让人感到很奇怪,但多纪觉得总会有合适她住的旅店的,她的钱包里多少还有些钱。
要住旅店也可以,但必须打电话明确告诉家里的人。当然不能告诉她们自己现在在东京。那就只能说自己现在在槙子家了。
但是,如果在旅馆住下来,又见不到柚木,那就毫无意义了。一个人在并不熟悉的东京过夜既寂寞又无聊。
多纪感到左右为难。这时时间已经到八点十五分了。离最后一班“光”号新干线发车只剩十分钟。
多纪起身到收银台付了钱,然后往公用电话走去。
她想再给柚木打一次电话。如果柚木还是不出来接电话,那就只好放弃了。
多纪盯着电话机看了一会儿,然后下决心开始拨柚木家的电话号码。
听筒里又传来电话的呼叫音。
“喂喂!”
接电话的又是个女人。
多纪大吃一惊,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过了一会儿才说:
“喂喂!”
“这里是柚木家。您是……”
“柚木老师在家吗?”
“他在家。请问您是哪位呀?”
“这个,我是相泽。”
情急之下,多纪把槙子的姓报给了对方。
“是相泽小姐,是哪里的相泽小姐啊?”
“是东京的……”
“是东京的啊?”
电话里暂时没有了声音。过了一会儿,柚木的妻子说:
“请您稍等!”
多纪拿着电话听筒,另一只手掏出手绢在额头上沾了沾。由于紧张,她的发髻已经汗津津的了。
列车离发车只剩七分钟了。多纪眼睛盯着大厅右侧的大钟。这时听筒里传来了柚木的声音。
“我是柚木。您是哪位呀?”
多纪几乎把嘴贴在听筒上说:
“是我。我是多纪。”
“啊,是你呀!……”
“我现在来到东京了。”
“东京?”
“我在八重洲的出站口。”
“你为什么不事先和我说一声呢?”
“为什么不事先……”
多纪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有一点是确信无疑的,那就是想见柚木。她向柚木道歉:
“请原谅。让您夫人把您喊来了。”
“那倒没什么。你现在真的在八重洲出站口吗?”
“是真的。我现在在检票口外边左侧的公用电话亭这里。”
“那,你今晚住什么地方呢?”
“不,我马上就回去了。八点二十四分还有一趟‘光’号末班火车。”
“好不容易来一趟,为什么要马上回去啊?”
“能听到您的声音,我已经满足了。”
“不要胡说!”
柚木的声音少有的粗鲁。
“我就是突然想乘坐火车,所以就来了。现在回去还赶得上末班火车。所以……”
“你等等!我马上过去。就待在那里,不要离开。”
“我真的没什么事儿。”
“好啦!待在那里不要走开。你是在八重洲的中央大厅吧?”
“可是,时间太晚了。我要回京都了。”
“我叫你待在那里,你就待在那里!”
听声音,柚木这次是真的发火了。
“不要动!就待在那里!”
“……”
“我马上过去。你就待在中央大厅的检票口吧……”
说罢,可能柚木突然感到有些担心,又说:
“不,出了八重洲的出口,左边有一个国际饭店。你在那个饭店的大厅等我吧。”
柚木用的是命令人的口气。
“你听懂了没有?”
“好的。我听懂了。”
多纪这次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让多纪感到高兴的不是柚木说要来,而是柚木拼命地挽留她。
柚木再次叮嘱多纪:
“我马上坐出租车过去,应该三十分钟左右就能到那里。你在国际饭店大厅等着我。明白了吧?”
说罢,柚木挂断了电话。
放下听筒的多纪,依然呆呆地站在那里。
马上就要见到柚木了,她无法相信这是真的。柚木就要出现在自己眼前,多纪甚至觉得这有些不可思议。右边检票口上方的大钟上的时间是八点二十分。
现在就是跑步也赶不上二十四分发车的列车了。
多纪彻底放弃了回京都的念头,朝大厅的出口走去。
八重洲出站口旁边的国际饭店,多纪上次曾住过。她走进饭店的大厅,在柱子后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时间已经到了八点半钟。末班“光”号新干线已经开出。
既然今天已经不可能回京都,那就只好住下来。自己不经意地来到了东京,现在却成了在外过一夜的旅行。
多纪起身来到洗手间的镜子前面。
大概是因为白天走路多的缘故,脸上显得有些疲劳。既没有去美容院护理,也没有换出门的衣服。多纪心里感到很不舒服。
早知道结果是这样,当初出门时就应该准备一下。自己这副样子去见两个月没见面的柚木,这让她感到过意不去。
多纪后悔为什么要给柚木打电话。虽然她也知道服装和发型这些都是小事,但自己要这副样子去见柚木,还是让她感到很悲伤。
何况还要跟家里联系。过去她从未有过不跟家人打招呼就外出。家里人肯定都在担心她。假如安代她们早晨起来发现多纪不在家,说不定会挨个给亲戚朋友打电话,弄得满城风雨。其实她们用不着为自己担心,为什么要弄得满城风雨呢?想到这些,多纪觉得很郁闷。
多纪简单地补了一下妆,然后离开了洗手间。
大厅里只有十来个客人坐在那里。这个饭店不是太大,所以总服务台里的服务员肯定已经注意到她了。
多纪径直走到大厅左边的公用电话前给家里拨电话。
家里的电话不久就拨通了,接电话的是安代。电话里的安代问多纪:
“您几点回来呀?”
“是这么回事。厂子里出了点问题,我现在在槙子这里。好久没见面了,两个人就详谈了一会儿,结果就到了现在这个时间。”
“晚是晚点,可您要回家的吧?”
“可是,槙子说今天她一个人感到有些寂寞,想叫我陪陪她。我倒是想回家的,可是现在回不去了。”
“那,明天早晨怎么办呢?”
“我打算明天早晨直接从这里去工厂。”
“那,是不是不要叫小田开车来接您了?”
“是的,请你告诉他吧。”
“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的话打电话到槙子小姐那里就可以了?”
“可是,深更半夜往槙子小姐这里打电话会给她添麻烦。明天我会给家里打电话的。”
多纪给安代打完电话后,接下来又给槙子家打电话。
她原本想不给任何人添麻烦,自己一个人随意地旅行一下。现在看来,自己受到的束缚更多。
听到电话里多纪的声音,槙子很兴奋地说:
“好久没见你了。你好吗?”
已经一个多月没见槙子了。自己有了难处才打电话求槙子,多纪的话难以说出口,但不这样又没有其他办法。
“不好意思。能不能别人问你时,你就说我今晚住在你那里啊?”
“出什么事了?”
“求你了。”
“哎,找我这个借口倒是没什么问题。反正要是安代打电话来,我就说你今晚在我这里过的夜。是这样吧?”
“对不起!拜托了。”
“可是,要是医院那边打电话来,我该怎么说呢?”
给槙子这么一说,多纪也没了把握。隆彦的病情确实基本上是稳定的,但他的病情毕竟很严重。
“你看这样可不可以,我替你保密,你把你现在去的地方告诉我,万一有什么事情,我好跟你联系。”
“你保证不告诉任何人?”
“请你相信我好不好?”
多纪叹了口气说:
“我现在在东京。”
槙子听后突然尖着嗓门儿说:“东京?”
过了一会儿,槙子又说:
“我明白了。是和东京那个老师在一起吧?”
“……”
“那,是哪个饭店呀?”
“还不清楚。不过,很可能是国际饭店。”
说着,多纪把印在火柴盒上的国际饭店的电话号码告诉了槙子。
“原来如此啊。很好啊。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东京的饭店过夜,真叫人羡慕。”
“不是你说的那样。我只是突然有些急事才回不了京都的。”
“你现在是和他在一起吧?”
“真的不像你说的那样。”
“你就放心地好好过这个愉快的夜晚吧。”
槙子的话里多少带有讽刺的味道。
半个小时后,柚木来到了饭店。他身穿西装,扎着领带。看样子是接了多纪的电话后急急忙忙换了衣服赶来的。
看到多纪后,柚木朝她挥了挥手,然后小声说:
“总算接到你了。”
多纪道歉说:
“请您原谅。突然让您跑到这里来。”
“不说这些了。你的住处安排好没有?”
“还没有。”
“你等一下。”
说着,柚木朝服务台走去。
看着柚木的背影,多纪靠在大厅里的柱子上。终于见到柚木了,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柚木走过来对多纪说:
“有一个两人住的单间。今晚时间太晚了,就住这里吧。”
“可是,老师您……”
“就这样吧。咱们去房间吧。”
男服务员领着他们去五楼的房间。两个人都没带行李。服务员看了肯定会感到奇怪。当然,服务员是不会明说的。
到了房间,男服务员介绍了一下房间的情况,然后就离开了。服务员走后,柚木再次看着多纪问她:
“发生什么事情了?怎么突然到东京来了?”
“……”
多纪没有回答柚木的问话,只是摇了一下头,然后突然扑到了柚木的怀里。
即使柚木问她为什么来东京,她也不需要回答。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鬼使神差地跑到东京来了。
投入柚木的怀抱,多纪才渐渐放下心来。她心里切切实实地充满了见到柚木的喜悦。
柚木离开多纪的嘴唇小声说:
“反正你把我吓了一跳。这事儿做得太出人意料了。”
“可是,我太想见您了。”
“那,要是我不在家,你怎么办?”
“那我就回去。”
“净胡说……”
“我实在太想来见您了。”
作为多纪,她只能这样说。见不到柚木那也没办法,只好说服自己回京都。
“其实,在您刚才接电话之前,我已经打了一次电话。”
“往我家?”
“因为接电话的是您太太,我慌忙把电话挂断了。您太太是不是冲您发火了?”
“不……”
柚木摇了摇头说:
“她告诉我一个叫相泽的打电话来了。我听了吓了一跳。”
“对不起!”
“反正能见到你就好。”
说罢,柚木又突然抱住了多纪。
闭着眼睛的多纪,实实在在地闻到了男人的气味。苦苦思恋了两个月的一对情人终于相见了。
多纪使劲儿把身子贴在柚木怀里说:
“把我抱得再紧点。”
也许是由于两个月没见面让多纪变得大胆起来,或者是由于离开京都让她的心情得到了放松,多纪今晚极度兴奋,兴奋得连她自己都感到害羞。
肉体的交合过程刚刚进行了一半,多纪就感到自己的身体内部好像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火烧得她难以自制。
兴奋之火越烧越旺,这团火把她送上了高潮,让她达到了忘我的状态。不久,多纪因为害羞而又害怕起来。
多纪的大脑里出现了一段意识的空白。这让她更加难受。
柚木在多纪耳边小声说:
“舒服吗?”
柚木的话,听起来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又像是问多纪的。
“是的……”
此时的多纪回答得很诚实。
多纪刚才还在犹豫要不要来东京,而如今这种犹豫已经彻底消失,浑身充满了来东京的满足感。
激情过后,多纪伏在柚木的胸脯上慢慢地睡着了。
她的腹部和腿紧贴在柚木的身上,就像雏鸟躲在亲鸟翅膀下似的。
不知过了几分钟,多纪忽然感觉柚木在移动身体。因为两人的身体贴得很紧,所以哪怕是身体轻微的移动也能感觉出来。
看样子柚木刚才就醒了。因为柚木的脸在多纪的脸的上方,多纪看不清他的脸,但从身体接触的感觉上马上就能明白这一点。
多纪发现自己一个人睡着了,虽然睡的时间不长。柚木好像为了不弄醒多纪,始终让多纪枕着他的一只胳膊。
多纪急忙抬起头说:
“对不起!您没睡一会儿呀?”
“哦……”
也许柚木在考虑别的什么事情,他回答得很含糊。
多纪从男人的肩膀上边漫无目的地巡视了一下房间。
枕头边的钟表显示的时间是十一点半。
从现在开始,东京就进入夜晚了。蕾丝窗帘外面的天空看上去是红色的。
多纪想起了这里是东京。
自己在东京的八重洲的车站出口附近的饭店里被柚木抱着。
想到这里,多纪耳边忽然又响起电话里柚木妻子的声音。
多纪坐起身,用柚木妻子似的声音像是要赶走他似的说:
“咱们起床吧。”
柚木问她:
“你要起床啊?”
多纪没有回答柚木的问话。她离开床铺去了洗澡间。多纪在洗澡间冲了淋浴,穿好了衣服。她感到浑身非常舒畅。
下午,她马不停蹄地乘新干线来到东京,把柚木喊了出来,然后在两个人的世界里燃烧激情。
如今喜悦的时刻已经过去,多纪发现自己正在开始恢复冷静。当多纪穿好衣服从洗澡间出来时,柚木正穿着睡衣坐在靠窗子的椅子上抽烟。
多纪打开房间里的电灯,然后回到柚木面前。
窗子外面的下方是八重洲出站口大片的夜景。她看着眼前的夜景,不经意似的说:
“已经十二点了。”
听了多纪的话,柚木惊讶地看了看她。
“快!您得赶快回去了。”
“回去?”
“是呀。您不是得回去吗?”
“今夜我不回家。”
多纪摇着头说:
“这不行。您快点冲个淋浴吧。”
“你不用为我考虑那么多。”
“我倒不是出于小心。因为是夜晚,您回家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挖苦人的话就不要说了。”
“反正您还是洗个澡吧。”
柚木没有说什么,过了一会儿起身进了洗澡间。
趁柚木洗澡的工夫,多纪把床铺和柚木的内衣、鞋子整理了一下。
已经十二点了。柚木即便急忙往家赶,到家时肯定已经是一点多了。看着窗外的夜景,多纪想起了以前森子曾经说过的话。
“我再痛苦,也不留喜欢的男人过夜。再晚也让他回家。这是我的一份心情。对你的父亲也是一样。我从来不请求他在我那里过夜。你父亲在我那里过夜,都是他自己提出来的,不是我要求他留下来的。
男人和女人之间彼此互相留下余地是最高的境界。如果互不相让,彼此强求,那两人的交往是不会长久的。”
当时,父亲还健在,也许森子为了显示自己作为一流艺伎的气派才说那番话的,但她说那番话的目的也许是为了表明她自己的立场。
当时刚刚高中毕业的多纪还理解不了森子的心情。
虽然森子嘴上说不要求喜欢的男人在自己那里过夜,但如果父亲不回自己的家,其结果还是一个样。多纪认定,森子的那番话不过是替自己辩护,说到底还是森子不好。
可是,眼下多纪觉得自己好像切切实实地明白了森子的心情。多纪明白了,让有妻子儿女的男人回自己的家这样一种心情里隐含着一个女人的悲伤。女人这么做的目的在于显示自己对男人的爱有多么伟大。
虽然,无论是出身或家教,多纪和森子都不相同,但多纪此时的心情和森子却是相同的。
柚木从洗澡间走了出来。他的下半身裹着一条浴巾,表情显得不太高兴。
“您的内衣在这里。”
说着,多纪急忙把柚木的内衣拿到了床头上。柚木只是瞟了一眼内衣,问多纪:
“你真的希望我回家吗?”
“当然希望您回家呀。这里是东京。别任性了,赶快穿衣服吧。”
一时间,多纪觉得自己就像成了母亲一样,哄着撒娇的孩子穿衣服。
“快穿……”
柚木身不由己地穿上了衬衣和裤子。
多纪格外开心似的说:
“这个领带夹是我送给你的那个吧?你能夹上它真让我高兴!”
她想通过这样快活的举动去逃避剩下她一个人时的寂寞。
“袖子穿着合适吗?”
多纪从柚木身后给他穿上西装。柚木一言不发地任由多纪给他穿衣服。
“现在能叫到出租车吗?”
“这里是八重洲出站口,肯定有。”
说着,柚木又点上了一支香烟。他问多纪:
“明天你几点回京都啊?”
“我乘最早的一班火车回去。”
“我记得新干线的首发列车是早晨六点。那么早,你起不来吧?”
“不要紧。回头我让电话值班员早晨打电话叫我。”
“不,我还是在你这里过夜吧。”
“我求你了。今天你就回家吧。我一个人睡得还会安稳些。我喜欢一个人睡。”
“可是,在津和野时,你说过和我一起睡更踏实。”
多纪拍着柚木的肩膀说:
“我怕和你一起睡会睡过点。快点回去吧,都十二点多了。快……”
柚木转过身来紧紧地抱住了多纪。
“月底我一定去看你。”
“真的?”
“即便我身体不好也去看你。”
“请您不要勉强。如果您忙,我会再来看您的。”
“不,我真的去看你。”
“其实来一趟也非常简单,才三个小时。在火车上休息一下很快就到东京了。”
“你真的想让我回家啊?”
“当然是真的。我一个人睡更舒服。”
“明天早晨我打电话叫你吧。”
“真的?”
“五点半叫醒你就可以了吧?”
“这样的话,我可以放心地睡一觉了。”
说罢,多纪笑着对柚木说:“晚安!”
柚木点了点头朝门口走去。走到门口时,柚木又回过头来看了看多纪,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推开门走了出去。
送走柚木后,多纪在窗子边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儿。
已经十二点多了,八重洲出站口依然是车水马龙。柚木肯定坐上其中一辆汽车回了自己家。
刚刚还在自己身边的人,现在已经不在了。一时间和自己激烈做爱的人,如今正离自己越来越远。
多纪觉得这事儿不可思议。
莫非那是瞬间的一场梦?两个人都激烈地做了些什么呢?
一种难以捉摸的倦怠感和空虚感在多纪身体里慢慢扩散。
多纪把脸贴到了窗户的玻璃上。
玻璃上的凉气让她的心情缓和了下来。窗外下方,汽车的车灯在不定地晃动。一辆接一辆的汽车从眼前驰过。对面大楼上的霓虹灯的灯光照在行人身上,映出各种各样的影子。
虽然多纪脸朝着外面,但她并没有用心去看眼前的这些景色。对于这些景色,她一点感觉都没有。
这时听到走廊里有人在说话,接下来是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多纪忽然把视线移回到了房间里。
借助枕头边台灯的灯光,可以看见房间里并排摆着两张床。右边的一张床稍微有些乱,左边的那张床和刚进房间时一样,原样未动。
“他回去了……”
当时,如果留他过夜的话,也许他会留下来。其实,柚木已经说过他要在饭店里过夜的。
自己为什么要让他回家呢?
早知道这么孤单,当初不让柚木走就好了。假如自己不那么逞强,老老实实地留住柚木,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空虚。
“可是……”
多纪当时注意到,柚木说要留下来过夜时,表情有些犹豫不决。虽然他嘴上说要留下来过夜,而实际上还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柚木是个很温柔的人,所以他不会拒绝对方的。也许他心里还没拿定主意,嘴上就已经先答应了。
说不定柚木嘴上说留下来过夜而实际上回了家,并不是因为他狡猾,而是因为他温柔。
多纪这会儿特别想喝酒。也许喝了刺激嗓子的威士忌,自己的心情会平静下来。
多纪拿起枕边的电话,请服务员送酒过来。
“能请您送威士忌和姜汁清凉饮料来吗?”
“二两五一瓶的可以吗?”
“可以的。另外请再送些下酒的菜。”
“下酒的菜有干奶酪、花生拼盘等。您看怎么样?”
“那就请送花生拼盘吧。”
多纪胆子大了起来。
不久,服务员就把酒、饮料和下酒菜送了过来。多纪往威士忌里加了冰块,又兑了些姜汁清凉饮料。这种喝法是她从槙子那里学来的。可能是由于姜汁清凉饮料的甜味的缘故,威士忌的口感还不错。两杯威士忌下肚,多纪开始有了醉意。醉眼惺忪的多纪看了看窗子外面。下面的灯光在不停地晃动。
看着不停晃动的灯光,多纪在想象柚木往家赶的情形。
夜晚,突然一个女人给柚木打来电话,接着他就出去了,到了深夜才回来。不知道柚木的妻子会怎样迎接这样一个丈夫。也许她已经睡下了,什么也没有说。也许她没有睡下,一直在等着丈夫回来。柚木走进家门时会是什么表情呢?
如果他妻子问他:“您去哪里了?”柚木会怎么回答呢?他妻子会相信他的解释吗?
多纪的脑子里浮现出各种各样的情景。
从一开始,柚木就不愿谈及他的家庭。他妻子过去的一些不光彩的事情,以及他死去的儿子不是亲生的事,都是多纪从川岛那里听来的。
即便柚木不愿谈及这些事是出于一个有妻室的男人对自己心爱的女人的爱护,但一点都不说,也有些太过分了。
从多纪的立场上说,她并不想主动去问柚木这些事,但如果柚木一点都不想说,有时反而会促使多纪想知道事情的内幕。
表面上看,柚木和他妻子好像关系冷淡,但事实上两人不是出人意料地生活在一起吗?说不定两个人真的很相爱。
但是,无论你怎样追问柚木,他都不会说的。多纪越是追问,越是发疯似的刨根问底,柚木就越沉着。有时顶多脸上带些痛苦的表情,最终是一言不发地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多纪之所以时常故意问柚木家里的事情,是因为她想看柚木那痛苦的表情。总是表情冷淡而沉着的男人的脸上,这时掠过一丝痛苦的表情。不知为什么,每当多纪看到柚木痛苦的表情时,她都会感到放心。
她会松口气,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也很痛苦。
细想起来,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话要说。
当然,下次见面的时间、天气、彼此的工作这些大面上的话还是要说的。但是,再深一步的话,例如两个人的将来这方面的话,从来没有交谈过。两个人始终只是见面,分别,再见面,再分别。
一个女人,无论多么辛苦,只要她对将来抱有希望,就可以坚持下去。即便现在很苦,但一想到将来,她就会有忍耐下去的勇气。
可是,多纪和现在的柚木之间不存在将来和希望。虽然她知道柚木是爱她的,但无法保证两人之间会有好的结果。
以前曾经有一段时间,多纪觉得能见到柚木就行了。但最近,她觉得只是见到柚木已无法让她感到满足。
多纪近来感到很疲劳。其原因也许就在于两个人的关系的这种不确定性让她感到焦躁不安。
总之,多纪的醉意越来越浓,她内心渐渐产生了想使坏的念头。
是不是趁着现在的醉意给柚木家里打个电话呢?
如果接电话的是柚木,她想把过去一直埋藏在心底的话都讲给他听。如果是柚木的妻子接电话,那就不说话把电话挂了。对一个每天晚上都霸占着柚木的女人,应该这样报复她一下。
多纪拿起电话的听筒。
时间是凌晨一点多。虽然多纪也觉得深夜给柚木家里打电话有些过分,但她又觉得无法容忍他们这样睡安稳觉。
“让他们好好难受一下!”
多纪开始拨柚木家的电话号码。
“七·六·二”,拨了这三个数字后,多纪又停住了手。
虽然她想让他们难受一下,但她又觉得做这种事情,她本人也很悲惨。
多纪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她看了看窗子外面,忽然想起是不是给京都的槙子家打个电话。
她想,深更半夜,槙子也许不会接电话。没想到槙子很快就拿起了电话。
“怎么回事儿啊?这么晚了还打电话
听得出槙子有些不高兴。
“我现在在喝酒呢。”
“什么?是和他在喝酒吗?”
“不是,我一个人在喝酒。”
“怎么回事?他回去了
“……”
“你特意去东京见他,他却回了自己家。这样的男人你还是不要见他了。”
“不是的。他说要留下来过夜,是我叫他回家的。我一个人待着舒服,再说这样对他也好。”
“你说什么呢!如果你爱他,就应该紧紧抓住他。像你这样姑息他,男人很快就会移情别恋的。”
“他可不是那种人。”
“你还是这样单纯啊!”
槙子接着又问多纪:
“他有老婆和孩子吧?”
“是啊……”
“你还是离开那个男人,找一个单身的男人结婚吧。”多纪摇着头说:
“我离不开他。”
多纪的态度很坚决,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
“可是,无论你和他交往多久,最终不是结不了婚吗?”
“我和他交往,从来没有考虑过能不能和他结婚。”
“要是你妈妈活着,听了你这话,不知道会怎样想啊。”
槙子叹了口气说:
“到目前为止,你家里还没有打电话过来。不过,连我都为你担心得睡不着觉啊。”
给槙子这么一说,多纪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谢谢你!请你原谅我。”
“具体的回头再说。这么晚了,休息吧。”
“那就休息吧。”
把自己的真心话告诉了槙子,多纪觉得现在可以睡得着觉了。
[1] 工人春季要求提高工资的斗争。
[2] 安德天皇之母,平清盛的次女。1185年平氏在壇之浦战败后,和安德帝投河自尽,被救出后在京都大原寂光院出家。
[3] 祇王和祇女是《平家物语》里的人物。姐妹二人二十多岁就和母亲一起出家到了嵯峨的往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