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八月份的第一个星期六,多纪乘早晨八点的新干线去了东京。
东京的扇子节在银座六条巷的M百货公司的八楼举行。时间是星期六和星期日两天。三千三百平方米的展厅里,摆满了夏扇、舞扇、装饰扇等各种各样的扇子。扇子的造型,既有古典的,也有最近流行的。在展厅中间铺着红色地毯的舞台上,衣着华丽的两个舞女和三个艺伎每个小时都会登台拿着京都的扇子表演一次舞蹈。
另外,在展厅入口的左侧,还有专业的手工艺人演示整个扇子的制作工序。内容从砍伐来的竹子开始,包括制扇骨、描绘、贴纸、完成作品等。
在舞台的前面还摆有陈列柜,展销京都的扇子。
整个会场成了五彩缤纷的京都扇子的海洋,让人眼花缭乱。
多纪到达会场时,时间已快到中午了。虽然离吃午饭还有一段时间,可会场里已经来了许多年轻的女性和家庭主妇。
展厅里展出的古老的能乐神扇和飞鸟井蹴鞠扇,还有普通扇、带木纹的木板扇等,都是一般的人难得看到的珍品。大概是由于这个原因,展厅里也有像是爱好扇子的上了年纪的人。
谷川理事长看到多纪,马上笑着走过来说:
“欢迎!欢迎!展览办得很隆重吧?”
他对多纪说:
“今天是星期六,所以下午得整顿一下会场。”
这个扇子节是谷川提议举办的,所以看来他对眼前的盛况格外高兴。
“看来还是舞女们的表演最受欢迎啊。”
虽然人们喜欢展厅里的扇子,但他们还是聚集到了展厅中央的舞台前。
谷川心满意足地点着头说:
“我打算今后早做准备,每年都举办一次扇子节。辻村小姐,还是请你站到展销柜台前吧。多纪小姐站在那里,销售额会提高一成的。”
“您别开玩笑了。”
多纪先去了一下休息室,和同行的业者打打招呼,然后她就放下行李,站到了舞台左侧的展销柜台前。
虽然销售所得都归工会,每个店都分文不得,但如果京都扇子的评价得到提高,那对所有的业者都是有好处的。
多纪在休息室里简单地补了一下妆,然后站到了展厅入口左侧的扇子柜台前。担任售货员的女性也都是从京都的批发商或厂家赶来助威的。即便是站在那些女性中间,多纪依然显得相貌出众。淡蓝色的薄绢和服配上白色真丝腰带,让小巧的多纪显得既丰满又庄重。
“欢迎光临!”
“非常感谢!”
女营业员们用柔软的京都话应酬着顾客。也许是喜欢听女营业员们的京都话,男顾客们也过来买她们的扇子。
到了午后,会场里越发拥挤起来。
两点左右,听到有人喊道:“多纪小姐!”
多纪抬起头,发现眼前站着松屋夫妇。
“哎呀!不知道您来了。好久没和您见面了,非常抱歉。”
“我猜你可能在这里,所以就过来看看。”
“实在对不起。您一直很照顾我,原打算展览会结束后去看望您的。”
“不说这了。人真多呀!”
“这都托了您的福。”
两人说话之间,又有许多客人拥了过来。
松屋问多纪:
“多纪小姐今晚有空没有?你如果方便,我想请你一起吃顿晚饭。”
听了松屋的话,多纪马上想起柚木来。
柚木原来说他准备傍晚来会场。虽然见面做什么还没定,但很可能会一起吃晚饭。
松屋对多纪说:
“浅草有一家饭馆泥鳅做得很好吃。六点左右我请你去吃泥鳅怎么样?”
“谢谢您特意邀请我。可是我今天有些不方便,得和其他人一起活动。”
“是吗?那太遗憾了。”
“明天或其他时间我去拜访您吧。”
“我有事要去下有乐町,回来时再来看你吧。”
多纪目送松屋夫妇离开,心里觉得自己太任性了。
以前她从不这样拒绝顾客的邀请。即便对方让她感到有些讨厌,她也会忍住的。可现在连和自己做了多年生意的松屋夫妇的邀请都拒绝了。
虽然多纪嘴上说不想见柚木,可她为了见柚木甚至不惜拒绝自己的老客户。
会场里越来越拥挤。展厅中央舞伎们跳舞的舞台,几乎要被拥挤的人群挤塌了。从下午开始又增加了保安,限制入场的人数。销售柜台上的京扇,可能因为是直销,比市场上销售的便宜,人气非常旺。
女营业员们连续站一天会很累,所以她们轮流休息。多纪下午也去休息室休息了一次。可她只休息了十来分钟就又回到了柜台前。
虽然谷川理事长劝她:“别那么拼命。悠着点吧。”可多纪还是起身往柜台走去。
她这样急切地去会场,与其说是为了工作,倒不如说是因为心里惦记着柚木要来。
就这样,多纪在柜台前站到四点多也没见柚木来。她往会场四周看了看,心想,也许爱害羞的柚木不好意思在人群里跟她打招呼。可她并没有在人群中看到柚木的影子。
五点钟时,松屋的妻子又来到了会场。这次是她一个人来的。她对多纪说:
“这个展厅的楼上有个很不错的茶室。您看咱们去喝点茶怎么样?”
松屋的妻子这样说,多纪也不好再拒绝了。她把自己要去的地点告诉给旁边的女营业员,然后离开了扇子柜台。
松屋的妻子说:
“大老远来到东京做一个营业员很辛苦啊。”
“这也是做生意。没办法。”
两人从楼梯来到九楼的食堂街。茶室在食堂街的里面。多纪问松屋的妻子:
“经理他……”
“还不是在两国那地方下象棋。他本来憋足了劲儿要和多纪小姐一起吃饭的,知道不行后就去下棋去了。”
“实在对不起了。”
多纪在喝咖啡,松屋的妻子在喝冰激凌苏打水。这时女服务员在广播里说:“在座的有从京都来的辻村小姐吗?请您到收银台来一下。”
多纪往收银台看了看,只见柚木站在茶室门口。
多纪对松屋妻子说:
“对不起,我去一下。”
说罢,多纪朝收银台走去。柚木朝她扬了扬手说:
“我刚刚从千叶回来。向柜台的人打听你,说是你到这里来了。”
柚木身穿衬衣,白色的亚麻西装搭在胳膊上。多纪像是看一个久别的人一样久久看着柚木。柚木问她:
“和谁在一起呀?”
“一个客户。”
“那我在旁边的餐厅等你吧。”
“谢谢您!”
目送柚木去了旁边的餐厅,多纪回到松屋妻子旁边。松屋的妻子疑惑地问多纪:
“那个先生是您的朋友啊?”
“是的。”
松屋的妻子看着茶室的门口说:
“他好像是大学的老师啊。”
“您认识他?”
“我记他是东京大学医院的教授啊。”
“您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呀?”
“也谈不上见过。我们所住的那个街道上有一家搞服装批发的商店。今年正月,那个店的老板因为胆囊炎什么的去东京大学的医院检查,结果因为当时注射了碘什么的,那个老板就突然去世了。”
听了松屋妻子的话,多纪不由得吓了一跳。
“当时正赶上过年休息,患者家属怀疑是值班医生处理错误,闹得很厉害,最后听说是患者本身体质特别。听说因为赔偿什么的也僵持了很长时间。”
今年年初,多纪确实听说过那件事。那也只是从川岛那里稍微听到一些,具体不是很清楚。不过,那件事的确让柚木很苦恼。
后来柚木也没再说什么,看样子事情可能解决了。但多纪没想到那件事的受害者离自己这么近。
“那个死去的人虽说是老板,但其实还不到五十岁,正是干活的年龄。所以受到打击的妻子好像和医院方进行了反复的交涉。当时医院出面负责交涉的应该就是那位先生。”
“那,您也在医院和那个老师见面了?”
“我并没有去医院。不过,给死者守夜时,那位老师也来上香了。”
“老师也去守夜了?”
“听那家的太太说,负责注射的是一个年轻医生,他连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让她很气愤。可那个老师好像人很好,听说他多次去他们家道歉,征求她的意见。”
“那,后来问题是不是解决了?”
“虽然说死者体质特别,但医院也有过错。所以,听说最后医院赔偿了两千万日元。尽管死者的妻子说不是钱的问题,但因为那位医生很诚恳,所以最后也就接受了那个处理意见。”
多纪把悬着心放了下来。
“多纪小姐您是怎么认识那位老师的?”
“不,我也就是一般的认识而已。”
“我懂了。您是喜欢那个老师吧?”
“才不是呢。”
“您用不着隐瞒。您脸上的表情已经全表现出来了。”
“我和他只是因为工作上的关系才……”
“我明白了。您今晚要和他相聚吧?”
松屋妻子的眼光就是敏锐。
“可是,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您是在哪里认识那样优秀的老师的呢?”
“我只是经过别人的介绍才认识他的。”
“多纪小姐最近一次也不来我家也是因为这个吧?”
“才不是呢。只是因为吉冈和其他人生病,他帮助了我。”
“您刚才在门口和他站在一起的情形,让人感觉是非常亲密的一对男女呀。”
“瞧您说的……”
“瞧您的脸越来越红了。是不是多纪小姐终于有心上人了?”松屋的妻子接着又说:
“可是,那个老师有孩子和妻子吧?”
“我真的和那个老师没什么关系。”
“您用不着隐瞒呀。”
多纪心里觉得有些窝囊。自己和柚木的关系让松屋的妻子看得那么透。她自以为装得若无其事,可是看来男女之间的事是会自然显露出来的。
“可是,年纪那么大的男人适合您吗?多纪小姐是个很有主见的人,所以也许会觉得年纪轻的人难以令人满意吧?”
松屋的妻子点着头又问多纪:
“那个老师在哪里等你吧?”
“不,他说他妻子在跳舞什么的,他顺便拐到这里看看扇舞。”
“哎呀,无所谓的。咱们明天再好好聚吧。”
看来多纪随便撒的谎在松屋妻子那里是不管用的。松屋的妻子说拿着手提包站起身来。
走出茶室后,多纪对松屋的妻子说了一番感谢的话,然后就和她告辞了。多纪先装作去八楼的展厅,然后转身朝餐厅跑去。柚木在那等她。
柚木在餐厅角落的位子上喝啤酒。
“请原谅!我来晚了。”
柚木问多纪:
“和客户谈完了?”
“我正要跟您说,她认识老师您。她说她就住在今年正月因注射碘而导致死亡的那个人家附近。”
“是吗?”
“她说她对当时那个年轻的医生很有看法,但老师您却是个好人。对您的评价很高呀。”
“当个医生,自己不认识别人,别人却认得自己是常有的事情。”
“说不定这个餐厅里也有人认识您呀。”
“不要紧。”
说罢,柚木往前探了探身子问多纪:
“那,今天接下来的时间你有什么计划没有?”
“百货公司关了门,我们就没什么事情了。”
“那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好啊……”
“现在快六点了。我们七点见面怎么样?从这个百货商店往前走,有一家叫‘天鹅’的西餐馆。餐馆历史悠久,菜很好吃。我们在那里吃晚饭好吗?”
“不知道我能不能找到您说的那个西餐馆。”
“沿银座大街一直往四丁目走,很快就能走到。餐馆前面有霓虹灯,应该很好找的。”
多纪对东京不熟悉,但要说银座大街,应该问题不大。她问柚木:
“现在剩下的时间您做什么呀?”
“现在再回家也做不了什么事情了。我去书店逛逛。”
说罢,柚木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多纪:
“我把女儿喊来吃饭没关系吧?”
“您女儿要来呀?”
“反正你早晚都要和我女儿见面的。”
“话虽然这样说,可是……”
“不要紧。我女儿早就想见你了。”
“我这身打扮,还是……”
“你放心吧。可是,你今晚住什么地方啊?”
“好像安排在了帝国饭店。”
“那就得和大家住在一起了。再另外找个地方吧。”
“可是,您女儿怎么办?”
“她好像今晚和朋友去轻井泽。”
“是夜晚去呀?”
“因为夜晚的火车上人少。今晚住哪个饭店,晚上见面之前定下来吧。”
大概因为柚木是在东京本地吧,处理起事情来干脆利落。
因为盛夏白天时间长,百货公司六点半才下班。接下来要收拾东西,还要商量明天的计划等。离开百货公司时已经是七点多了。
谷川理事长说:
“大家辛苦了。现在我们去饭店吃饭。大家请吧。”
他要慰劳大家。
谷川理事长问多纪:
“多纪小姐没问题吧?”
“可是,我有些事要办。不好意思,今天我就失礼了。请您原谅。”
“是吗?太遗憾了。”
“请允许我明天再来帮忙。”
多纪给理事长鞠了个躬就匆忙离开了会场。她乘电梯下到一楼,到洗手间又补了补妆。
在展厅里站了一天,身上出了些汗。她想回下榻的饭店洗个澡换换衣服,但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只好简单地整理了一下头发,往脸上扑了些粉。
既然要见柚木的女儿,她想打扮得好看些。但打扮得太漂亮也不好。
她不知道就这样去是否合适,犹豫不决地来到外面。
到了夜晚,银座大街越发显得华丽。一齐打开的霓虹灯下,到处都是从公司下班的男女职员。
个子小巧的多纪时隐时现地在人流中穿行。走过一个街区后,她看到了前面不远处天鹅西餐馆的霓虹灯。多纪抬头看了看,发现那是座七层楼房。天鹅西餐馆好像在三楼。
电光时钟显示的时间是七点二十分。
多纪和其他人一起上了电梯。来到三楼,正对面有一个玻璃门,门口站着一个男服务员。
多纪往里面巡视着,这时服务员指着左边靠里的地方问她:“是不是那边那位客人在等您啊?”
柚木向她轻轻招了下手。
服务员领着多纪朝柚木坐的地方走去。
柚木对面坐着一个姑娘。姑娘背朝这边,长长的头发一直垂到背上。
多纪来到饭桌前,这时柚木和姑娘一起站起身来。
“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女儿凉子。这是辻村多纪小姐。”
“我是凉子,请您多关照!”
说着,柚木的女儿凉子下巴微微前倾地给多纪鞠了个躬。
多纪还礼说: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说罢,多纪坐到了凉子对面。
她仔细端详了一下凉子。她的头发从额头中间向两边分开,身穿丝绸衬衣,脖子上扎着一条色调柔和的围巾。肤色随她母亲,稍黑,但眼睛和嘴比较像柚木。
柚木问多纪:
“我和女儿要了牛排。你想要什么啊?”
“我也要牛排吧。”
多纪感到有些慌乱。虽然她认为像平时那样就行了,可一旦面对柚木的女儿,她还是感到局促不安。
“会场那边已经结束了?”
“托您的福,已经结束了。”
柚木问凉子:
“盛况空前。你对京扇感兴趣吧?”
接着,柚木又对凉子说:
“这位小姐是在京都做京扇的。”凉子一直在一言不发地看着多纪。她突然问多纪:
“您说您叫辻村多纪?”
“啊,是的。”
“那,难道您就是杀我哥哥的凶手的……”
柚木制止凉子:
“凉子!不要说这些无聊的事情啦!”
“这么说,我猜得没错啦!”
凉子的眼睛里立刻充满了敌意。
“爸爸是不是打算和杀死我哥哥的凶手的家里人结婚啊?”
“你冷静些!”
凉子站起身说:
“太过分了!我告辞了!”
“你要去哪儿?”
“我的事不用你管!”
说罢,凉子转身离开了座位。
“喂!”
柚木想喊住凉子,但凉子头也不回,左右甩动着长长的头发朝门口走去。
柚木站起身来看着凉子,但并没有去追她回来。
“您还不快去把她喊回来!”
“不用……”
看着凉子消失在门口,柚木像放弃喊女儿回来似的坐了下来。
“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你不用担心。”
柚木看着多纪说:
“因为这些无聊的事情给你添麻烦,你不要生气呀。”
“请不要这样说。是我不好。是我忘记了以前的事情,厚着脸皮来这里。”
柚木明确地对多纪说:
“你没有任何责任。”
说着,他又抱起胳膊说:
“没想到那孩子这么在意那件事情。”
“您女儿是不是不知道我的情况啊?”
“我把我想结婚的事情告诉她了,但没有跟她详细说洋一郎的事,是我太粗心了。”
说着,柚木喝了口加冰块的水。
多纪想起了去柚木家给死者守夜时的情景。记得当时柚木坐在多纪正对面,柚木的妻子坐在他旁边。但她想不起来周围坐的是什么人了。
多纪问柚木:
“那次守夜时,您女儿是不是不在啊?”
“跟她联系了,但她当时正在加拿大旅游,来不及回来。”
“这么说,她是后来知道的?”
“一周后她才回来。”
说罢,柚木又嘟囔着说:
“可是,太可笑了。”
服务员端来了羹,指着空着的座位说:
“这位客人……”
柚木对服务员说:
“不,没关系。你放这里吧。”
柚木接着又说:
“因为那样的事而被杀,并因此而正儿八经地抱着仇恨是很可笑的。这都是因为教她的人没教好。”
“没教好?”
多纪想问柚木怎么没教好,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如果有人把辻村隆彦的名字告诉凉子,那就只有柚木的妻子。难道守夜结束后,柚木的妻子又把杀害洋一郎的人的名字告诉了从美国回来的女儿?
“因为内讧而被杀,是分不出谁对谁错的。”
“话是这么说。可是……”
柚木的话是对的,但事情一旦落到自己亲人头上,可能就没那么简单了。
“总之,女人是容易感情用事的。”
说到这里,柚木压低声音说:
“也许我应该把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女儿。可我觉得没必要说那些事,所以就……”
柚木静静地喝了口羹。多纪也默默地把羹端了起来。
“今天弄得不欢而散。不过,那孩子慢慢会想通的。可能她旅行回来时想法就变了。”
也许柚木觉得时间会解决问题,但凉子的“爸爸是打算和杀死我哥哥的凶手的家里人结婚”这句话仍留在多纪的脑子里。
也许那是一个年轻姑娘一时情绪激动说出的一句话,但她的话里的确有真实的一面。似乎因为多纪爱柚木,而忽视了这样一个事实。柚木说:
“总之,我不会因为那样的事而改变自己的主意的。今年秋天或冬天都行。”
“什么都行啊?”
“当然是结婚的事情。”
“这事儿还是等一等吧。”
“你是不是还觉得不满啊?”
“哪有什么不满呀。只是我家里和公司里的事情乱糟糟的……”
柚木看着多纪的脸说:
“所以我说看你的情况而定。”
“这事儿再找机会说吧。”
多纪端起羹来,柚木也若无其事似的拿着刀叉吃起牛排来,但显然两人的内心是有隔阂的。
快要吃完饭时,柚木像突然想起来似的问多纪:
“我在新大谷给你订了房间。住那里没问题吧?”
“今晚我还是回帝国饭店住。”
“为什么?我特意给你订了房间。”
“可是,大家都在等着我呢。”
“你刚才好像说住别的地方也可以的。”
多纪的确说过这话。傍晚见到柚木时,多纪觉得和大家住同一个饭店不方便。可现在她反而觉得和柚木一起过夜心理上有负担。她自己也觉得自己的心情怎么会变化这么快。也许是由于凉子说的那些话让她改变了心情。
“我特意给你订了房间,还是去那里住吧。”
“可是……”
虽然多纪嘴上在拒绝,可她心里还是希望柚木硬把她拉去的。
总之,现在形式上多纪是不想主动和柚木一起去过夜的。因为对方硬要她去,她才不得已去和对方一起过夜。也许这样多纪才可以原谅自己。
“今夜我们什么无聊的事情都不考虑。”
柚木说的可能是上次在京都的饭店里发生的事情。久别的相聚,互相表达爱意的瞬间,多纪忽然产生了看到柚木妻子的幻觉,幻觉把沉浸在爱河里的多纪拉了出来。
“今晚我们度过一个纯粹两人的夜晚吧。”
多纪很清楚柚木话里的意思。唯独今夜,她不想让其他人的影子打扰他们两个人。
柚木站起身拉着多纪说:
“走吧。”
多纪起身跟着柚木离开了西餐馆。
二十来分钟后,两人乘出租车到了饭店,在服务台办完手续后乘电梯来到十七楼。
柚木和男服务员并排走在前面。走在后面的多纪看着柚木的背影,再次意识到柚木的家庭即将解体。
儿子死了,妻子离家出走了,现在女儿又和朋友去了轻井泽。而柚木要和其他女人一起在饭店过夜。他的家庭已经不成样子了,家里的每个人都在随心所欲。
是多纪把柚木的家弄成了这个样子。虽然她没有直接插手,但毫无疑问,是她加速了柚木家庭的解体。
多纪心里想着这些事,担心能否度过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夜晚。但她还是扑到了柚木的怀里。
老是考虑那些无聊的事情也没什么用。
要做坏人,干脆彻底地做个坏人。如果因此而下地狱,那就下地狱吧。
到了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多纪反而镇定了下来。
不要再考虑什么,任其发展下去吧。
带着这样的心情,多纪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在一个像是梦境又像是现实的感受中,多纪好像说了各种各样的话。
“不要!”“我爱你!”“请你一定不要离开我!”虽然这些话各不相同,但它所表达的都是多纪的心情。
此时多纪的身心因为柚木而兴奋到了极点。
白天说的话和晚上说的话大不相同。白天在柚木面前,多纪会感到迷惑,会拒绝柚木。而现在白天的迷惑和拒绝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的身体完全暴露在了柚木面前。内心的掩饰也同样被抛到了一边。但平静下来后,多纪还是对刚才毫无羞耻的行为感到害怕。
她耳朵的记忆还是比较可靠的。她记得她好像说了一些意想不到的话,想到抱着自己的柚木听到自己说的那样的话,多纪感到害羞得无地自容。
柚木像是问多纪,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很舒服……”
多纪是不可能回答柚木的。她只是在心里点着头。
“不要再去考虑那些无聊的事情了。听我的话,跟着我走就行了。”
听了柚木的话,多纪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销魂的一刻过去后,多纪的想法好像全变了。说得大些,是否可以说连思想也变了。白天她还反对的事情,现在觉得那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相信我。懂了吗?”
“请您原谅我。”
现在,多纪可以很自然地说出这样的话来。被柚木抱过后,再去想那些事,她觉得自己过去好像在为一些极小的、非常平常的事情而挑刺。
柚木问多纪:
“你看结婚安排在秋天怎么样?”
“那么快呀?我来不及。”
“那,春天呢?”
多纪想象自己嫁给柚木时的情景。自己身穿白色和服,头戴白色头纱和柚木并排站着。旁边还有安代、森子、嵯峨附近的叔叔和吉冈。也许柚木的女儿也微笑着站在一旁。
“我尽量选一个你方便的时间。”
“……”
“婚礼也分别在东京和京都两处举办吧?”
两人一丝不挂地搂抱着在商量两人的未来。
第二天早晨七点钟,多纪一起床就急忙赶回帝国饭店。原计划八点钟吃早饭,她想在八点之前赶回去。
她和柚木约好今天傍晚再相聚。
八点多一点,当多纪来到帝国饭店的服务台时,工作人员把房间的钥匙交给她,并告诉她:“这里有您一张留言。”说着把一张纸条递给了她。
多纪接过纸条,边走边看起来。
只见纸条上写着:“吉冈夫人来电。”接下来的内容是:“今晚我丈夫去世。定在明晚为死者守夜。”
多纪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她又仔细看了看留言条,上面还是写着:“吉冈夫人来电。丈夫去世。”
多纪忘记了回房间,坐到了饭店大厅里的椅子上。
来东京之前多纪去看望了吉冈,当时看上去他精神还很好。
虽然他泄气地说“我没有几天活了”,但感觉他还不会一两天就去世。
当时吉冈的表情显得很无助,但多纪觉得那好像是长期患病的结果。
可是,没想到他突然就……
总之,需要先打个电话确认一下。多纪从大厅里的椅子上站起身,急忙朝电梯口走去。
七楼的房间里,因为昨晚没住人,床罩和浴室里等摆设原封未动。
多纪立刻拿起床头的电话听筒,拨京都吉冈家的电话号码。电话里响了几声呼叫音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是辻村多纪。那个……”
“哎呀!您等一下。”
男子好像在喊什么人。过了一会儿,听筒里忽然传来吉冈妻子的声音。
吉冈妻子刚喊了一声“经理!”就呜咽起来。
“说是他去世了?”
“昨晚他自杀了……”
“自杀?”
“你说我家老头子怎么那么糊涂呢?”
“他为什么要自杀呢?”
“他在遗书上说,自己得了癌症,已经不行了。”
“这么说,他是因为怕癌症治不好才……”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说着,吉冈的妻子又哭泣起来。
上次去看望吉冈,临告辞出来时,吉冈说“也许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你帮了我许多忙”。他的那些话也许是因为考虑了自杀才说的吧。
“总之,我马上回去。见面再说吧。”
“那,您的工作……”
“这个时候您还提什么工作!我马上回去。您要挺住。”
“……”
“好吗?”
说罢,多纪挂断了电话。
和吉冈的妻子打完电话,多纪又马上打电话给在食堂吃饭的谷川。
多纪告诉谷川:“昨天晚上吉冈自杀了。”
谷川不相信似的说:“真的吗?”
虽然谷川在其他扇子店,但他和吉冈在扇子界已是三十多年的老朋友了。两人的年龄也差不多大。所以,吉冈自杀的事对谷川可能很重要。
“所以,请您原谅,我想跟您请个假回去。”
“你快回去吧。我回去得晚一些,今晚赶回去给吉冈守夜。”
给谷川请过假后,接下来多纪又给柚木的办公室里打了电话。
多纪心想,时间还早,可能柚木还没到办公室。柚木果然不在。她请秘书转告柚木,因吉冈去世,自己要紧急赶回京都。然后挂断了电话。
这事发生得太突然了。虽然对吉冈的病情早有思想准备,但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去世了。多纪离开京都时,比起吉冈来,她倒是更担心隆彦的情况。人的命运真是难以预料。
多纪匆忙洗了澡,换了衣服,又整理了一下头发。时间已经到了上午九点。她收拾好行李径直赶往八重洲火车站。
因为是星期天,车站里到处都是外出游玩的乘客。九点二十四分,多纪跳上了眼看就要发车的“光”号新干线。如果顺利,十二点半就可以到达京都。
坐到座位上的多纪喘了会儿气,扭头往车窗外望去。天空已经布满了卷积云,这显示出外面很热。看着窗外异常明亮的街道,让人难以相信吉冈已经死去。
看着车窗,多纪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
“这可怎么办?”
从此以后再也得不到吉冈的协助了。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有人可以商量了。虽然迄今为止吉冈一直因病卧床,这几个月没有和他谈过工作上的事情,但他活着和去世,情况是大不相同的。即便吉冈不来公司上班,但一想到有他在,多纪就感到心里非常踏实。关键时刻有吉冈在,这是多纪的精神支柱。
今后,自己真的能一个人撑起这个“辻村”吗?在经济不景气的环境中,自己的公司能不落后于其他公司吗?多纪越想越感到不安。
火车很快就过了新横滨,小田原的海岸出现在左侧的车窗里。时间快到十点了。
柚木已经到大学了吗?
昨晚两人好不容易才度过了一个令人满足的只有两个人的夜晚,可今天就又分开了。
是不是某个地方有一种要把两人分开的力量呢?为什么偏偏两人相会时要发生令人悲哀的事情呢?
火车到达了京都。多纪先回若王子的家里换上一身丧服,下午快两点时赶到了五条下吉冈家。下午炎热的阳光下,通往吉冈家的小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唯独小路边吉冈家门前挂着办丧事的帘子,摆着花圈,人声嘈杂。
多纪给负责接待的人打了招呼,然后来到摆放吉冈尸体的房子里间。
在最里边的大房间里,吉冈头朝北直挺挺地躺在那里。
多纪向跪坐在吉冈枕边的吉冈夫人鞠了个躬,然后为长眠的吉冈合掌祈祷。
他怎么会死了呢?来到吉冈身旁,她反而觉得他没死。多纪甚至想掀开蒙在吉冈脸上的白布看看他。
可不知为什么,好像白布下面吉冈从头到脖子都裹着白色的绷带。
多纪问吉冈的妻子:
“我能看一下他的脸吗?”
吉冈的妻子摇着头呜咽着说:
“请您原谅。您就不要看了。”
吉冈妻子身后一个像是吉冈的弟弟的男人告诉她:
“说起来怪丢人的。我哥哥是从医院的楼顶上跳下去的。他觉得癌症无法治疗。结果摔得头和脸惨不忍睹……”
“是吗?”
多纪如果再坚持要看吉冈的脸就有些残忍了。可能吉冈也不希望别人看到他伤得那么重的脸吧?
“那他是什么时间去世的呀?”
“昨天下午五点左右。他说他一个人去洗手间,离开病房后很久都没回来。于是我们就出去找他。这时护士跑过来说他跳楼了。”
“……”
“虽然是摔到了医院的里院,但不用说,当时就死了。”
多纪记得医院的楼有七层。她想象夕阳中吉冈从七楼的楼顶头朝下掉下去的情景。
吉冈当时在想什么呢?也许他什么也没想。
吉冈的弟弟说:
“他好像早就做好了跳楼的思想准备。”
现在回想起来,上次多纪去医院看望吉冈时,也许他因为打算和她永别才说了那么多话。
“噢,对了。他给经理您留了一封遗书。”
说着,吉冈的弟弟从枕边抽出一封信递给了多纪。
多纪接过遗书说:
“请允许我看看。”
如同吉冈的性格一样,遗书一笔一画写得很工整,字的右肩高左肩低:
小姐,多年来你给了我许多的帮助。如同你知道的那样,我得的是癌症,不可能治好了。即便这样活下去,也只能是痛苦和等死。也许你会笑话我是懦夫,请你原谅我这最后一次的任性吧。
假如人真的有命,我还想活下去,在你身边工作。也许我这样的人已经没用了,但我是辻村的人,离开辻村我是活不下去的。
即便我起不到什么作用了,但我想一直守护着小姐你。可是现在这已经不可能了。不但不能守护你,照目前这样的状况,反而会净给你添麻烦。非常遗憾,吉冈先到小姐你父母那里去休息了。
非常感谢你多年来对我的照顾。
也许是临死前多余的话,今年也许不再做挂历为好。我的话有些啰唆,小姐你千万不要向街上的金融机构贷款。就在目前的范围内坚持下去,可保辻村平安无事。
没能看到小姐出嫁时的样子,深感遗憾。小姐多保重。祝小姐幸福!
吉冈写给多纪小姐
多纪读着吉冈的信,泪水夺眶而出。
再也没有像吉冈这样忠实、为主人着想的男人了。吉冈是最后一个称职的好领班。遗书的字里行间充满了吉冈的诚实和体贴。
尤其是遗书里最后说的挂历和不向大街上的金融机构贷款的话,突出地体现了吉冈的人品。直到临死前,他好像也没有忘记辻村的事。
多纪对现在已经不能说话的吉冈低下头说:
“谢谢您!您的信我收下了。”
说罢,多纪把遗书放进了怀里。
“我真想看看吉冈先生的脸……”
虽然多纪知道这话说出来很残忍,但她还是忍不住嘟囔了出来。
多纪握住一直在哭泣的吉冈妻子的手说:
“您千万不要灰心,一定要挺住啊。我会尽力帮助您的。剩下的事情您就放心吧。”
虽然多纪这样鼓励吉冈的妻子,可她自己的眼里也充满了泪水。
半个小时后,多纪离开了吉冈家。
她好像一下子失去了精神支柱,感觉很无助。活在世上久了,会发生各种各样的事情。年轻时不曾想过的意外的事情都向她袭来。
尤其是这几年,不知为什么,这样的事情接连不断。
也许是因为多纪本身到了变化迅速的年龄,要不就是因为这几年情况特殊。
总之,人生难料。多纪靠在汽车座椅的靠背上,闭上了眼睛。
接下来怎么办呢?一想到今后,多纪就感到心情郁闷。她也觉得需要好好想一想,但眼下没有这个精力。
她想,此时自己身边有个什么人就好了。如果身边有一个可以信赖的人,一个能够对他倾诉一切的人,自己心里将会得到极大的慰藉。多纪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柚木。现在,如果柚木在自己旁边,自己有许多话想对他说。
是不是女人一个人活不下去呢?
难道女人虽然嘴上说得很坚强,可最终还是需要男人的支撑吗?女人能出来工作,是因为有男人的支持吗?
多纪轻轻摇着头说:
“不能这样啊……”
最近多纪一遇上心中不安的事情,就会想起柚木。她不知不觉地在渴望柚木。多纪觉得当遇到痛苦或困难时,有那个人在自己身边就会逢凶化吉。但仔细想来,这也许是她的一种依赖心的表现。
觉得有那个人在身边,换个角度看,这种想法也意味着可以逃到那个人身边去。她现在在做准备逃跑。
“不!不!”
多纪忽然生起自己的气来。自己必须一个人好好地活下去。自己什么时候产生了这种依赖心啊?
一旦依赖起别人来,就会无休止地依赖下去,就会一遇到事情就躲避到安逸的地方。她担心一旦依赖起别人来,自己的外表和内心统统都会垮掉。
“你要坚强起来!”多纪在心里告诫自己。
无论柚木对自己多温柔,她想靠自己的力量生活下去。
当“大”字形篝火熄灭时,盛夏中的京都就迅速开始降温了。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炎热已经消失了。阳光仍然很强,夜晚依然很热。但日历上已经过了立秋,八月份也只剩下很少的几天。虽说热,但已经热不了几天了。
从八月中旬到九月份,柚木来了一次京都,多纪也去了一趟东京。
虽说在东京多纪曾受到柚木女儿的冷遇,但她最终还是抵不住柚木的一再要求。
当男人燃烧起激情时,女人也会自然激情燃烧起来。何况像多纪这样企图硬要压抑的激情,一旦燃烧起来,更是势不可当。
当然,也可以说是由于吉冈的死而感到的孤寂,让多纪的激情燃烧得格外猛烈。
吉冈的死,让多纪重新认识到了他的重要。通过吉冈而和辻村联系在一起的工匠、材料店、批发店等多得数不过来。虽然表面上他们是在和辻村做生意,而实际上他们都是考虑到和吉冈的关系才和辻村一起做过来的。因为吉冈在才支持辻村的这些工匠和店家,如今必须全由多纪自己去做工作。
当多纪重新去拜访各种人,向他们低头鞠躬,忙碌了一天后,她就格外想跑到柚木身边去。情义、人情、支票、结算,当多纪置身于这样的充满人与人之间的怀疑和欲望的商业旋涡里时,她就想马上逃到一个自由自在的,什么都不用考虑的世界里去。
当多纪被柚木抱过后,虽然那对她只是短暂的安慰,她也会重新鼓起奋斗的勇气。
说起来,对多纪来说,柚木又是她的一块绿洲。结束了艰辛的旅途,跋涉到柚木的身边,可以得到休息和放松,可以得到新鲜的甘泉。然后再踏上漫长的旅途。
“哎呀!你真是干劲儿十足啊!”
谷川理事长看到最近干劲儿十足的多纪也感到很佩服。
“我得把吉冈留下的空白填补起来。”
虽然多纪嘴上是这样说,但她心里并不觉得怎么苦。
越是苦,多纪的斗志就越旺盛。也许这是因为京都的女人骨子里很坚强。
但不可否认的是,即将和柚木结婚这件事对多纪的斗志也是个鼓励。只是多纪表面上不愿这样想。
情况不允许那样。即便不结婚,就目前这样已经足够了。虽然多纪心里这样想,但她忽然又想象起两人结婚后的情形来。
多纪吃惊地发现,工作的间隙,自己会想一些很温馨的事情。柚木终归会上年纪,会辞去大学的工作的。到了那时,就在嵯峨附近的山里面盖一个安静的小房子,和柚木两人住在那里。
进入九月,炎热的夏天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过去许多人都穿无袖的衣服或衬衣,而现在早晨或傍晚,已经有人穿上长袖衬衣或西装了。
尽管如此,白天的温度仍接近三十摄氏度。虽然感觉秋天就在眼前,但其实还有一段距离。
可到了九月下半月,台风带来的暴雨把人们突然带进了秋天。
台风过后,东山的树木色彩开始鲜亮起来,比叡山上也开始飘起了白云。云彩已不像夏天那样浓厚,而是零零星星地飘浮在蓝天上。
这天,多纪下班后照例去了京洛医院。
夏天,多纪每两天去医院看望隆彦一次。有时懒了就三天去一次。吉冈去世后,她又恢复到每天去一次医院。
人的生命是难以预料的。今天好好的人,也许明天就会死去。这种不安让多纪又开始每天去一趟医院。
夏天时,隆彦因为一段时间拉肚子变瘦了。最近恢复了过来,又多少胖了一些。由于不到外面去,他的脸色仍然很白,下巴胖胖的,看上去像是两个下巴。以为快不行了的隆彦还活得好好的,而以为没问题的吉冈却先去世了。这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究竟隆彦这样能活多久呢?看着没有意识的隆彦,多纪甚至感到他这样活着很可怜。对这样的活法最感到悲哀的肯定是隆彦本人。
“您辛苦了。务必请您多加关照!”
多纪照例这样向护工表示感谢,然后离开了医院。
现在是下午六点多,傍晚的天空还很明亮。
自从吉冈去世后,虽然多纪想要比过去加倍地工作,但有时会忽然感到没有气力做任何事情。可能是每天过于劳累的缘故,每周她都会有一两个感觉浑身无力的日子。也许今天又遇上了那个日子。
迎着秋天的暮色中吹来的微风,多纪沿着医院门口的紫藤林荫路往前走去。之后她乘出租车回了若王子的家。
到家时已经晚上七点了。
森子说是先吃过了,于是多纪一个人吃了晚饭。
吃罢饭,多纪正在看灯光下院子里的景色,这时安代走过来向她打招呼:
“凉快多了呀!”
过去院子里只能听到蝉的鸣叫。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各种各样的虫子的叫声。
多纪还在往院子里看着,这时森子走进屋来问她:
“多纪,我有话跟你说,你现在方便吗?”
多纪点了点头。
“是关于品子订婚的日子。”
因为森子坐在客厅里,所以多纪也离开阳台,隔着茶几坐到了森子的对面。
“小田他们家因故说是想推迟一周。这样时间就定在了下周日。”
订婚的日子已经定在了九月十八日。
“你能不能参加订婚仪式啊?”
多纪当然不会说不想参加的。既然是接受订婚,那就应该由本人和父母出面。可品子的生父在大阪,这次品子结婚,森子好像想极力回避品子的父亲。
生品子时,因为森子没有正式和品子父亲结婚,所以品子的父亲是名不正言不顺的。看样子,森子是想让多纪扮演一个父亲的角色。森子这样想,说自然也自然。也许森子在想,比起品子住在大阪的生父,由多纪出面,可以突出她们和辻村家的联系,从而提高与地方名门小田家的抗衡能力。
看到多纪没说什么,森子可能觉得多纪同意了,就点着头说:
“那就拜托你了。还有,关于住房,那两个人说到别的地方找房子。所以,他们可能不住在家里了。”
“是吗?”
“可是,小田这个人真怪。我特意告诉他说可以在若王子的家里一起住,他却偏要花钱到外面租公寓住……”
“两人是不是想单独住啊?”
“可能吧。他说就在附近租公寓。一旦他们想回来住,也可以回来吧?”
多纪没有回答她。
“还有另外一件事。你和武藤的事,是不是还是不行啊?”
“那件事好像上次我已经明确地拒绝了。”
“你上次是拒绝了。”
森子往院子里望着,像是在考虑问题。过了一会儿,她回过头来说:
“那个,关于借的钱,你见一下武藤,和他谈谈吧。”
“谈谈?谈什么?”
“武藤也是克服困难才借给我们钱的。”
“那他是不是说,如果拒绝了这门婚事,就得马上还钱啊?”
“武藤是不可能说那种话的。可是,既然是这样,我们也得为武藤考虑不是。”
多纪很干脆地说:
“明白了。我还给他。”
武藤借给自己一千万日元,而且利息分文不要。多纪觉得这很奇怪,不仅不要利息,而且没有期限。说是适当的时候,有钱再还就行。虽然多纪感谢武藤的好意,但她还是和武藤约定,按银行通常的利息标准付息,五年归还借款。
到目前为止,多纪每个月都按时付给武藤利息。
那以后,即便是见了武藤,他也没再说过钱的事情。多纪想得很简单,以为武藤是富二代,不在乎那些钱,但看来好像不是那回事儿。
难道武藤还是为了和多纪结婚才融资给她的?想起来,这也确实是可以理解的。如果冷静地想一下,就会明白,在这个银根吃紧的时期,别人是不可能无缘无故地一下子给你一千万的。这里面一定会有什么目的。
错就错在多纪单纯地以为那是别人出于好意。
都到了这样的年纪,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
多纪觉得自己很丢人,自己简直是个小孩子。难怪吉冈生前有那么多担心。
总之,这钱必须明确地还给武藤。借那种不明不白的钱,也过不去自己心里这一关。
这是多纪的倔强之处。她不能容忍自己利用自己是女人这一优势去获取好处。
第二天,多纪打电话给武藤,约他在京都饭店的大厅见面。多纪一旦决心做什么就忍耐不住。她的这种性格好像是从她父亲那里继承来的。多纪按照约定的时间准时来到饭店的大厅。可是很奇怪,武藤今天迟到了十来分钟。
“刚要出来,来了一个烦人的电话。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武藤说话的口气依然是那么爽朗。
他问多纪:
“你还没吃晚饭吧?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去吧。”
“今天请让我来带路吧。”
“要这么说的话,四条那里有一家牛排店挺不错的。”
“要说牛排,不是本屋町大街上的‘明石’最好吗?”
“哦,只要能吃,去哪里都行啊。”
说罢,多纪到河原町大街上亲自拦了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去“明石”。
“可是,多纪小姐主动打电话约我,真是太少见了。”
武藤说话依然是那么轻松。看样子这个人还不知道多纪下了什么样的决心。
出租车不到五分钟就到了“明石”。店里的餐桌中间镶着一块铁板,提供的是上等神户牛的牛肉。武藤要了特制烤牛里脊,多纪要了小些的烤里脊片。
武藤把倒有红酒的酒杯举到多纪面前说:
“来,为咱们的再次相聚干杯!”
多纪和武藤碰了下酒杯,给他鞠了个躬说:
“好久没和您见面了。”
“怎么回事儿?今天怎么显得这么生分啊?”
“本来也不准备这样。”
多纪微笑了一下说:
“在这个地方说这事儿有点那个,就是关于上次跟您借钱的事儿。”
武藤放下酒杯看着多纪。
“已经快一年了。我想是不是把钱还给您。”
“可是,您不是每个月都在还吗?”
“去年在我很困难的时候承蒙您搭救,帮了我很大的忙。现在差不多可以全额还给您了。所以……”
“我也不指望那笔钱,所以您用不着这么急着还。”
“总之,请您让我还给您吧。”
武藤苦笑着说:
“您这是怎么了?多纪小姐今天有些不对劲儿啊。”
菜送来了。武藤马上拿起刀切了起来。
“这牛排烤得真不错。”
武藤的这个表现,不知是出于他爽快的性格,还是因为他在刻意掩饰。饭快要吃完时,多纪试探着对武藤说:
“还有一件事。我上次也提到了。请原谅我说话随便,您通过我母亲说的那件事,请您就只当没那回事儿吧。”
听了多纪的话,武藤一下子觉得有些茫然。
“总之,现在店里面的事情已经让我忙得不可开交了,实在没工夫考虑别的事情。”
“这么说,是不是再过一段时间就可以考虑了呢?”
“这个,目前还说不准。”
武藤应该明白多纪不想答应这门婚事。那他为什么要装作若无其事呢?
多纪又说:
“我觉得老是这样很随便的样子,反而会很对不起您。所以……”
“您是不是说,已经不想和我交往,不想再见我了?”
“不,不是的。只要您愿意,我想作为朋友永远和您交往下去。”
“您的意思是,总之,不想这样恋呀爱呀地谈下去了?”
“我这话说出来,会让人感到我很任性。目前我想继续一个人生活一段时间,所以……”
武藤拿着酒杯沉默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点着头说:
“我明白了。哎呀,您这么明白地拒绝了我,我也没办法。我被您漂亮地甩了。”
“您不要这样说……”
“不!您用不着同情我。既然这样,咱们就不用再彼此含糊其辞,有话就明说吧。”
武藤坐正了身子说:
“总之,您是想把从我这里借的钱还给我,婚事作废,从此我们就彼此两清了,对吧?”
“请原谅我说话难听。”
“那好,我也跟您说句实话。”
武藤一口喝下杯子里的酒说:
“说实话,刚开始我也没有要和您结婚的想法。当然,我觉得您很漂亮很能干。我之所以贸然产生和您结婚这样的念头,都是森子女士教唆的。”
“是我妈妈?”
“是的。森子女士明确对我说,我现在借给你们一千万,和多纪小姐的婚事就能成。我只不过是照她说的做了。”
没想到母亲竟然会说那样的话。乍一听似乎令人难以相信,但看样子武藤不像在撒谎。
“我并没有指望通过钱会跟您怎么样。结婚完全是两个人的事儿,别人说什么都没用。可森子女士她那么说,渐渐地我也就动了心……”
“我以为借给您钱,您就会喜欢上我。我真傻。”
“瞧您说的。不是那么回事儿。”
不是武藤傻。倒是对武藤说那种话的森子有问题。
“不过,不是我不认输。我并不打算因为您不愿意嫁给我,就让您马上还钱。”
“不,都是我不好。请您同意我把钱还给您。”
“不,小姐您本人每月都按时分期还款,并且还付有利息,我对辻村公司还是放心的,所以您用不着急着还钱给我。”
“听您的话音,好像还有别的什么。”
“您没从森子女士那里听说什么吗?”
“什么都没……”
“这个,既然这样,我就跟您明说了吧。我也借了一部分钱给森子女士。”
“借给我母亲?借给她多少啊?”
“钱倒不多。金额相当于借给您的一半。”
多纪第一次听说森子从武藤那里借了五百万。
“她为什么要借那么多钱啊?”
“她好像是经营了一个小吃店什么的。”
“真的?”
“我听说是。不过好像因为经营得并不顺利,后来关门不做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我想那是一年半以前的事了。”
多纪想起来,去年年初森子曾嘟囔说,我是不是也做些什么事啊。多纪当时以为她只不过是说笑话,没想到她动了真格。
“那,后来那钱?”
“那笔钱好像被一个不动产商骗去了。”
“……”
“而且您知道,森子女士在服装、技艺培训方面也需要不少钱。”
“可是……”
多纪每月给森子十万日元的零花钱,家里房屋出租应该也有十来万日元,食宿也不用她花钱。所以,这二十万日元足够一个女人花销了。
多纪问武藤:
“她那五百万借款没还给您吗?”
“怎么说呢,断断续续地还了一些。森子女士曾是一流的艺伎,所以我想她是不会骗我的。”
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个背景。多纪过去从来没有听说过。
难道森子为了填补亏空,想通过诱使武藤和多纪结婚来一笔勾销那笔借款吗?
也许自己不该这样想,但反观森子一系列的举动,不能不让人这样想。
“总之,我借的钱,请允许我马上就还给您。”
“这是您的自由,所以我不会说三道四。”
看来武藤也不得不佩服多纪的执拗。
临从店里出来时,多纪给武藤深深地鞠了个躬说:
“的确给您添了许多麻烦,务必请您多加谅解。”
来到店外面,从刮来的夜风里已经能感觉到些许秋天的凉意。多纪沿着本屋町大街往北走了一段路,到了御池时她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她告诉司机说:
“请带我去若王子。”
说罢她靠到了出租车的座椅靠背上。
以后再也不用为武藤的事儿烦恼了。过去心中的疙瘩解开了。她看着夜色中的大街深深吐了一口气。
然而,接下来,她马上又想起自己答应马上把钱还给武藤的事情来。
怎么凑这一千万借款呢?
多纪竟粗心地没考虑到这个问题。她满脑子考虑的都是如何拒绝婚事,把筹款的事放到了次要的位置。
“怎么办?”
事到如今再慌乱,显得很可笑。但也许这正是多纪的幼稚之处。
说不同意,就一刻也不能等,不考虑事情的后果。而实际上,归还这一千万借款并不容易。虽然从今年春天开始一点点地还款,借款的数目已减少到了近八百万日元,但眼下即便把存款都取出来,也凑不够这个数。
再过一个月,卖夏扇的钱就会到账,但那些钱得用于岁末年初购买材料和支付工匠们的工资。
要是一两百万还好办,总之一下子拿出近千万日元的钱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早知道这样,为什么不稍微慎重些呢?有一个比较滑头的做法,把和武藤的婚事往后拖一拖,以便争取时间。但事到如今,再抱怨也没用了。
再困难也是京都的老店“辻村”。话一旦说出就不能反悔,不能因为对方有一番好意而胡来。
还是需要在这里和武藤把话说清楚。
接下来的一周里,多纪为了凑钱而四处奔走。
说不定吉冈也许正在草丛或树丛里嘟囔说:“太危险了。我都看不下去了。”
首先,多纪想办法从银行的存款里取出了可以挪用的三百万日元,又把她自己的两百万日元存款全部取了出来。可即便这样,还差三百万日元。想来想去,最后又处理掉了从父亲那里继承下来的股票。一周后,多纪凑齐了八百万日元。
钱凑齐后,多纪当天就把它转到了武藤的账户里。
“这事儿结束了。”
虽然眼下有些困难,但这些支出好像还有办法克服。
多纪的心情好久没有这么舒畅过了。晚上,她给柚木打了电话。近来,柚木的妻子不在家。多纪比过去打的电话多了。
“发生什么事了?今晚看样子你很高兴啊。”
柚木似乎觉察到了多纪心情的变化。
“是啊。有一件大好事,从此以后我彻底自由了。”
“自由?”
“我可以去任何地方了。”
“我听不明白呀。”
“不明白没关系。”
多纪在自我陶醉。柚木停顿了一下问多纪:
“我女儿没给你去信吗?”
“不,没有。”
“那丫头好像对上次的事情有些后悔。可能她觉得上次的话说得重了。她回美国之前说想给你写封道歉信。”
“您女儿的话没错。”
“看来她待在美国,不了解家庭暴力是怎么回事儿。你要是收到信什么的,能不能给她回封简单的信啊?”
看来柚木作为一个父亲,很在意多纪和他女儿之间的关系。
“还是我正式给她写封道歉信吧。”
“隆彦的情况怎么样啊?”
“他最近像是吃胖了,又像是浮肿。您看是不是不太好啊?”
“那倒也未必。不过,因为处于季节交替的时候,还是小心些为好。”
一谈到隆彦的情况,两人的交谈就没了情绪。
“这事儿回头再说吧。我妻子好像好不容易同意离婚了。”
“您太太同意了?”
“我从其他人那里听说的。好像她同意了。”
“……”
“再忍耐一下吧。”
多纪没有回答柚木的话。她在想象柚木的妻子在崎玉的娘家休养的情形。
到了九月末,品子的订婚仪式结束后,家里一下子忙碌了起来。
根据森子的意见,结婚的日子提前到了十一月十六日。时间只剩下不到两个月了。
品子过去对家务不屑一顾,可一旦要结婚了,也没法不管不问了。她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到了学习插花、茶道和烹饪上,大学的学业被抛到了一边。
品子有些不满地对森子说:
“通过和小田交往,我意外发现他是个暴君。”
但因为已经订了婚,森子还是很高兴地说:“我总算是放心了。”
尽管森子这样说,但好像还是意识到了还没结婚的多纪。她像是同情,又像是讽刺地说:
“说实话,多纪快点找个好人家就好了。你是个有地位有面子的人,所以找起来比较难啊。”
看来森子还是对多纪拒绝和武藤的婚事耿耿于怀,而且她好像从武藤那里听说了多纪当场说要归还借款的事。
“多纪和品子不同,肯定会遇到一个你相中的男人的。”
“您不用为我的事担心。祝品子过得幸福啊。”
因为自己的婚事而让森子同情,这反而让多纪感到痛苦。
森子问多纪:
“住在大阪的品子的父亲想参加品子的婚礼,你看怎么办好啊?”
“当然是请他参加为好啊。”
“可是,品子和他感情不太好呀。”
看来森子对品子的生父心存顾虑。
“能不能请多纪你代替她父亲的角色呢?”
“这是两码事啊。我只是陪妈妈参加婚礼的。”
多纪始终觉得,自己和品子毫无血缘关系。作为品子的姐姐出席婚礼已经有些可笑了,还要代替她父亲的角色,简直是荒唐。自己仅仅是和森子有些关系而已。
森子对多纪说:
“总之,举办婚礼方方面面都要花钱,说不定还要请你帮忙。务必请你多帮助啊。”
多纪觉得品子结婚,自己除了送贺礼,其他不需要再给她什么。听森子的话音,好像还得多少给她一部分钱。
和森子一直相处得很和睦,事到如今多纪也不想因为这事和森子争执。
尽管这样,从九月到十月,多纪心里还是感到少有的平和。
当然,这并不是说多纪周围没什么问题。
吉冈去世后的善后工作,公司新体制的重建,对来年购买材料的研究,对工匠和零售店的关照,去银行走访。还有,填补因归还武藤的借款所造成的亏空,照顾隆彦,品子的婚礼等等,多纪每天忙得团团转。
就是把多纪分成两个人也不够用,而她是一个越忙越有干劲儿的人。
也许多纪是天生受苦的命,她喜欢到处跑动,一直待在一个地方不符合她的性格。
越忙,越苦,多纪干劲儿就越足。虽然她是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小姐,但她骨子里这种坚强也许是从她母亲那里继承来的京都女人的血统。
当然,多纪的这种精力充沛的干劲儿,离不开柚木在背后的支持。
虽然多纪还没有明确答应,但柚木好像已经在准备明年春天和多纪结婚了。多纪并不太清楚,真的和柚木结了婚,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也许一个在东京一个在京都的两地分居的婚姻生活会持续一段时间。
从婚姻的角度说,这肯定不是一个理想的状态。
但不久两人即将结合在一起。暂不说具体的日程,两人在朝着未来一步一步地走着。那种满足感让多纪精神振奋。
虽然多纪表面上说不希望那样,她自己也以为那是真心话,可她内心的确在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在多纪的内心,还有另外一个她在期待着即将到来的那一天。而且还有一点,当她想和柚木打电话时,可以随时给柚木打电话,这让多纪感到很满足。
过去,一想到柚木的妻子在一边,即便想听听柚木的声音也没法给他打电话。有时晚上给大学的柚木的房间里打电话,听着电话里的呼叫音,就是没人接电话,让她感到很失望。
而现在,无论早晨或深夜,想给柚木打电话就给他打,可以随时和他说话。
当然,有时接电话的不是柚木,而是来帮忙做家务的上了年纪的妇女。但只要告诉她自己是多纪,她马上就会把电话转到柚木那里。
柚木不在时,做家务的妇女会告诉她柚木回家的时间。虽然不能掌握柚木所有的活动时间,但大部分时间都在多纪的掌握之中,这让多纪心里感到踏实。
自己所爱的人在自己的掌握之中。虽然现在不在一起,但有实实在在的未来。因此,无论多纪多么忙,她都感觉不到多大的压力。过去多纪遇到困难的事情会想哭,现在她遇到困难也能坚持下去了。
柚木的存在,让多纪心里感到踏实,他把多纪所有的痛苦都变成了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