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柚木来的那一天,从早晨开始,京都的上空就一直阴云密布。天气预报说,夜里有雨,有的地方甚至会下雪。
多纪站在客厅里,隔着阳台望着那已经枯萎的庭院,考虑着着装的问题。
下雨的话,穿洋装要方便一些,但如果下雪的话,好像穿和服更加合适。没有问过柚木喜欢什么,但多纪觉得,他来京都,应该是想看到她穿和服的样子。
总之,先去公司上班,等回家后再想吧。多纪穿了一身轻便套装,外面加上大衣,出了家门。
星期六公司是半休。最近正在普及周末双休日制度,辻村公司的职员们当中,也有希望星期六能够休息的呼声,但工匠们仍然在工作。他们在工作,批发商也就不能休息了。因此,虽然职员们基本都同意了,但双休日制度还是需要再研究研究。
到了公司,多纪如往常一样,看了看新的订货单和送货发票什么的,又浏览了一下邮件,下午来了两位访客。一位是扇子同行公会的谷川董事长,另一位是高知纸店的老板。
谷川董事长是来商量夏季扇子展示会的报告的,而纸店的老板是从大阪回来,顺路过来看望一下。
多纪在办公室依次会见了这两位客人,但她一直在想着柚木,怎么也镇定不下来。
柚木一到京都,马上就会打电话来的。他说,过了中午就从大学出发,然后乘新干线过来,到京都的话,应该是在四五点钟的样子。
星期六的下午楼下有人值班,如果有电话的话会被转到楼上来。离四点还有段时间,所以柚木现在还到不了,多纪虽然这样想着,但总感觉电话好像马上就要响了。
“应该就是这样,拜托了!”公会的谷川董事长说道。
多纪赶忙说了一句“您辛苦了”,同时低头行了一礼。
见纸店老板的时候也是这样。在谈日本纸的采购问题时,“今天新干线是准点运行的吧”,多纪突然问了一句无关的话,让对方吃惊不小。
虽然看上去是在听对方讲话,但头脑里什么也没听进去。
四点钟,纸店老板回去了,多纪终于松了一口气,这时柚木总算打来了电话。
“现在刚过静冈。我想到那边大概六点左右吧。你直接到宾馆来吗?”
可能是从新干线列车上打来的电话,柚木的声音里伴有很多杂音,还总是断断续续的。
傍晚的时候,天气如预报的那样,变成了雨夹雪。多纪望着漆黑的庭院,决定还是穿和服过去。
这件和服在二月初的季节穿有些嫌早,但白色的布面上画有墨笔梅花的图案,配上藏青色的腰带,非常漂亮。多纪一直想在柚木来的时候穿上。
“从东京来了一位客人,我出去一下。”穿好衣服,多纪对水池边的安代说道。
“好像要下雪了,太冷了吧!”
安代认为既然是从东京来的客人,那肯定是工作上的客人。
“晚饭我在外面吃,可能会迟些回来。”
多纪一边说一边想,可能还要住在外面吧。
“车子呢?”
“刚才叫了,应该马上就来了。”
“真漂亮啊!”
“说什么呢!”
发现安代正盯着自己看,多纪慌忙把脸转向了别处。
一直一起生活的安代很少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去见柚木的兴奋心情显露出来了?多纪向客厅走去。
“啊,我忘记了,下午有一位武藤先生打来过电话。我回答说您不在家,他说到晚上再打电话过来。怎么办啊?”
“就说我出门了。”
从多纪那有些随意的措辞中,安代察觉到了那个人好像不是什么重要的对象。正因为长年一起生活,所以安代有这样敏锐的直觉。
“听说,下个星期有品子小姐的三个男朋友要过来。”
“三个?”
“好像是其中一个过生日什么的,如果那样,应该到那个人的家里去才对啊!”
多纪苦笑了一下。外面传来了门铃声,车子来了。
“那我走了!”
多纪拿着藏青色的伞打开大门,这时雨夹雪已经变成了大雪。
“啊,好冷啊……”
安代缩着脖子。光线昏暗的若王子的山麓上,覆盖着点点白斑。
“小心点!”
“可能要到很晚,你先休息吧!”
多纪说完便坐进了车里。
宾馆的大厅里,好像刚有婚宴结束,挤满了盛装的男女。虽然是二月的下雪天,但结婚好像和天气没有关系。
不知道为什么,多纪一听到结婚、婚宴之类的字眼儿就会被吓一跳,就像自己在做什么坏事似的。
多纪避开那些喧闹的人群,环视了一下大厅,然后来到了入口处左手边的咖啡吧台。
没有柚木的影子。
说是六点钟,也许电车还是晚点了吧。
多纪坐在咖啡吧台一头的一张两人座的椅子上,要了一杯咖啡。
这里坐着的,好像也是从婚宴出来的人们。虽然不是自己结婚,但他们看上去都很高兴。
多纪把双手放在膝盖上,目不斜视地坐着。她不想考虑其他的事情,现在只是在等待着柚木的出现。
女服务员端来了咖啡,多纪加了些奶轻轻地搅拌了一下,喝了一口之后,便又开始等待。
麦克风里开始召唤客人们了。周围出席完婚宴准备回去的人们纷纷站了起来。
多纪扫视四周,还是没有柚木的影子。她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继续等在那里。
已经过了三十分钟了。柚木怎么了呢?打电话的时候,确实说是在静冈。那以后已经过了将近三个小时了,而坐新干线从静冈过来,最多也就两个小时的路程。
是因为下雪而被困住了吧?但来电话的时候,柚木说电车是准点运行的呀。
多纪静静地看着外面。雪好像下得更大了。从侧面刮来的雪打在大厅前面的玻璃上,化成一道道的水,流淌下来。这是今年的第一场大雪。
看着剩在杯子里的咖啡,多纪又想起了柚木。坐在雪天的新干线列车里,柚木现在在想什么呢?
多纪忽然有一种和柚木面对面的错觉。
两个人不是曾经有过这样的时候吗?就这样面对着面,什么也不说,相互看着对方、想着对方。即使什么也没有说,多纪的心里仍然感到十分满足,现在也和那种情况差不多。虽然柚木不在,但只要想到他正向自己这边赶来,就心满意足了。
就这样又过了三十分钟,多纪听到服务员在叫她。
“辻村小姐,辻村小姐”地叫了两遍,多纪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在叫自己的名字。
多纪站起身来,服务员过来指了指大厅的入口方向。
“那边有您的电话。”
多纪点点头,走到电话跟前拿起了听筒,杂音之中传来了柚木的声音。
“现在刚过米原。路上下雪了,电车好像晚点了。”
“能到吧?”
“都已经到这里了,应该没问题。再过三十分钟左右就到了。你在等我吧?”
“是啊!”
不管晚几个小时,多纪都会等下去。
“本来想早点联系的,可是电话那里人太多了,怎么也挤不上。反正再过一会儿就到了。”
“没关系,我会一直等的!”
“很久没有见到这么大的雪了!那边呢?”
“从傍晚开始下的。”
“是吗?雪天的京都……”
柚木之后好像又说了些什么,但全被淹没在杂音当中了。
挂上电话,宾馆的喧闹声又回到了多纪身边。
入口处,因为下大雪,挤满了等车的人。
多纪再次回到座位,点了一杯新的咖啡。倒不是多么想喝,只是她觉得,有一杯咖啡的话可以坐上一个多小时。
大厅前面的玻璃上,白雪不断在融化,水汩汩地流下来,好像在看剪影一样。多纪的目光又回到咖啡上的时候,从右侧走过来一个男人。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多纪抬头一看,原来是武藤。
“今天我给你家里打电话了。保姆没有告诉你吗?”
武藤穿着一件象牙色的毛衣,外面是一套条纹西装,右手拿着大衣。
“请原谅!我还没回家呢。有事吗?”
“不要装糊涂啊!上次说过再约你的。今天是星期六,所以打电话想问问看行不行。”
“对不起!啊,上一次真是太感谢了!”
“那倒不用了。在和谁约会吗?”
“嗯……”多纪含含糊糊地回答道。
“我可以坐一下吗?”武藤很随便地坐了下来,“今天被多纪小姐拒绝了,所以接下来我要和朋友们去喝酒。我想先吃些东西,然后在这地下的寿司店碰头。可以的话一起去怎么样?”
“今天有点事……”
“不过,我真想看看,能让多纪小姐等候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武藤向走过来的女服务员要了一杯咖啡。
“森子小姐说了什么没有?”
“我继母?”
“上次见到你之后,我给森子小姐打电话了。我说我非常喜欢你,想请她帮忙让我们进一步交往下去。”
这么重大的事情,却突然地被武藤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如此大胆,和他这个年纪不太相称。
“然后,森子小姐说会支持我的。”
“支持?”
“如果森子小姐不支持的话,那就太困难了!”
武藤很爽朗地笑着。
“今天,要和那个约会的人一起待到很晚吧?”
“是的。”
多纪清楚地回答,连她自己都觉得非常意外。
“看来今天怎么也不行了啊,我还是放弃吧。”
武藤说着,喝了一口咖啡,站起身来。
目送武藤的身影消失在大厅后,多纪看了看表,七点二十分。她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了。
外面的雪还在不停地下着。从外面进来的人看上去很冷,都把领子裹得严严实实的。
柚木从新干线上打来电话的时候说再过三十分钟就到,那应该快了。多纪喝了一口已经冷掉的咖啡,又望向大厅那边。
现在武藤应该在地下的寿司店和朋友们一起喝酒吧。多纪叹了口气,想起了他刚才说过的话。
如果像他所说的那样,那么森子是很希望自己早点嫁出去的,而那个合适的结婚对象就是武藤。
可是,多纪现在对武藤一点感情也没有,就如同面对一张白纸一样。
与之相比,倒是森子内心的想法让人琢磨不透。当着面什么都不讲,背地里却支持武藤,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不直接地问一问自己,武藤怎么样呢?
想到这些,多纪不免有些郁闷,总感觉在哪个看不见的地方,自己正在被人操纵着。
把这件事忘了吧……
多纪把目光又落在了桌子上。杯子里剩下的咖啡和奶油混合在一起,泛起了一条条花纹。
应该到了吧……
老实说,与在一起的时间相比,多纪觉得等待的时候更开心一些。见面之后,随之而来的就只有离别了。由喜到悲的转变是十分痛苦的。
不管是一个小时也好,两个小时也好,多纪都可以等下去。有了明确的约定,等待本身并不痛苦。
这样子又过了几分钟。
忽然,她感到有个人径直向自己走了过来。虽然多纪低垂着眼睛,但还是能觉察到有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
多纪赶紧抬起头,只见柚木正从大厅前面朝自己走来。他和往常一样,身穿炭灰色的大衣,立着衣领,手里拎着一只旅行包。
多纪站起身来,向着柚木的方向迈出了脚步。
“一直在等吧?对不起!”
柚木想立刻就去抱住多纪的肩头。
“刚才到的,我赶紧就打出租车过来了。给我预订的,就是这家宾馆吧?”
多纪望着柚木的胸膛点了点头。
“先去房间吧。”
柚木折回了总服务台。
这是一个双人房间,窗户边有隔扇挡着。带路的服务员离开之后,两人便来到窗边挨在一起。
“还好吧?”
“嗯。”
柚木伸出胳膊,把多纪的头拥入了自己的胸膛。
等待的思绪,一下子涌入到多纪的心里,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人,她喜极而泣。
“冷吗?”
多纪没有回答,在柚木的臂弯里摇了摇头。
这个男人为了自己冒雪赶来,多纪摸了摸他那冰凉的脸颊,无比高兴。
被柚木搂着,被他吻着双唇,多纪现在真实地感觉到了柚木的拥抱。那有力的胳膊,那温柔的嘴唇,正是一个月前所感觉到和记住的。
柚木就这样把她带到了床上。
多纪已经没有了第一次时的那种害怕和犹豫,她可以把自己完全交给柚木,温柔地顺从了。有了一次允许的记忆,多纪可以安下心来。
腰带被解开、衣服被脱掉的时候,多纪又有些害羞,但那只是一瞬间的想法,随之而来的就又是被爱抚的感觉了。
感觉到衣服和头发散乱开来,同时乳房被柚木揉着、吸吮着,多纪很快就迷乱了起来。虽然在抵抗,但同时也在盼望着那种崩溃的感觉。
很久之前,多纪曾经在若王子的森林里见到过鬼火。那是一种错觉,还是沉睡于山麓的那些明治时期仁人志士们的亡灵呢?多纪此刻的胆怯,和看到鬼火时的感觉相似。
心里害怕,腿却动不了。虽然害怕,但还是想看看那恐怖的真相。
“不能和这个人有更深的交往。”
在已经狂热的头脑中响起了一个微弱的喊声。再进一步就要坠入地狱了。
可是,想着要逃,腿却僵硬得动不了。尽管知道要跑就要趁现在,可身体根本不听指挥。知道如果重复和上次相同的事情就会越陷越深,但此刻的多纪已经完全堕落了。
那堕落的感觉中,甚至潜藏着愉快。继母、安代、吉冈、嵯蛾野的叔叔……背叛所有的人,坠入恶魔的深渊,这在让多纪胆怯的同时,也让她感受到了一种很特别的欣喜。
“算了吧!”多纪又一次告诉自己。她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不想考虑其他的东西,只想专心于现在的一瞬间。为了把现在的记忆牢牢地留在身体里面,多纪忘掉一切,把柚木迎接进来。
从睡梦中醒来会有些凄寂,但在爱抚中醒来,则感觉懒洋洋的而且非常满足。
结束之后,此前的犹豫消失得无影无踪,完全充满着幸福的感觉。
接受之前那一瞬间感到的犯罪的意识和坠入地狱的胆怯,在爱和信赖当中褪去了颜色。只有松弛下来的安心之感,充满了身体的各个角落。
多纪慢慢地仰起了脸,在床头那淡淡的灯光中看着柚木。
是睡着了,还是睁着眼睛呢?从下面只能看到柚木那棱角分明的下巴。
欢爱之后,多纪赤着身子把脸放在柚木的胸口上,轻松地睡着了。大概有十分钟吧,或许是两三分钟的时间,她已经回想不起来了。
多纪像第一次见到柚木似的看着他的脸。
多纪觉得,与其说是这个人,倒不如说是这具身体曾经紧紧抱着自己。柚木也许会离开的,他和眼前这具身体的温存将成为永远的记忆。
看到柚木的下巴挡住灯光形成了阴影,多纪偷偷地把左手放在了柚木的胸膛上。
尖尖的喉结下面有一个浅浅的小坑,那里左右都连接着骨头。骨头很突出,在其中间的位置有一根筋与脖子相连。这就是男人的胸部吗?多纪忍不住诱惑,偷偷地摸了摸那根骨头。
“怎么了?”
头顶上突然传来了柚木的声音。多纪以为他睡着了,看来好像是错觉。
多纪轻轻地摇了摇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想摸摸而已。
“知道那根骨头叫什么吗?”
“骨头的名字吗?”
多纪吃惊地看着自己手指所放的位置。
“它叫Clavicle。”
“Clavicle?”
“是拉丁语。日语里叫锁骨。”
多纪在灯影里轻轻地点了点头,这个名字她听说过。
“人类的骨骼当中,只有这根是弯曲成S形的。你从肩头开始摸摸看。”
多纪稍微看了看,然后顺着骨头,从肩头到胸部移动着手指。
“是弯的吧?”
“嗯。”
摸着那根骨头,多纪感觉好像是初次摸到了男人的身体,看到了男人的结实与可靠。
“人类的身体当中,这根骨头最性感。”
“啊?”
“你不觉得它性感吗?”
“那个……”
“不是我的,是你的。”
柚木说着,抱住了赤裸的多纪。
“这里。”
多纪赶忙想把胸部挡住,但柚木并不在意,把手指放在了她的锁骨上。
“细细的,稍微有些弯曲。”
确实,多纪曾在镜子里看过自己的锁骨。拨开衣领的时候,或是穿胸部开口较大的连衣裙的时候,这根骨头便会显露出来。正如柚木所说,多纪感觉那确实轻轻地弯成了S形。
“这根骨头与脖子有筋肉相连,扭头看旁边的时候就会显出来。”
这个多纪也记得。脖子很细、瘠瘦的女人,那筋肉就会非常显眼。
“告诉你一件有意思的事吧。这里有一个小坑吧。”
说着,柚木的手指摸到了多纪一侧锁骨的中部。骨头的上方有一个指尖可以轻轻放进去的小坑。
“洗澡的时候,这里能存住水的,据说就是好女人。”
多纪赶紧用手指试了试。
“你的肯定能存住水!”
“没有啊。”
“不会错的!”
柚木看上去很有自信。他是看到过,还是凭直觉猜的呢?
“下次洗澡的时候看看吧。”
“您的呢?”
“男人怎么都好。”
“你真坏!”
也许是从赤裸裸的谈话中感觉到了爱意,柚木再次抱住了多纪。
他将自己的锁骨紧紧地贴在多纪的胸部上,并吻住了她的双唇。这次不像刚才那么用力,而是非常地温柔。
终于柚木缓缓地放松了力道,离开了多纪的嘴唇。
“你不后悔吗?”
“不。”
“那就好了。”
柚木放开了手,他好像有些累了。枕边台灯上那圆形的盖子,在天花板上投下了一大片阴影。
“几点了?”
看了看床头的时钟,已经九点了。到达宾馆之后,两个人什么都没做,只顾做爱了。
见了面,没顾上说话就开始做爱,这让多纪多少感觉有些羞涩。虽说是很久没有相会了,但好像过于急切了。这样的渴望,简直就像年轻男女一样。
“安分一点哦!”
说着,多纪下床捡起了散落在周围的衣服。“落花狼藉”所指的就是这种情形吧,从衣服到腰带、袜子,全都散乱在那里。
多纪拿着衣物进了卫生间。上次是日式房间,没有门锁,而这次是西式房间,门上有锁,可以锁上躲在里面了。
卫生间里只剩一个人,多纪终于又找回了自我。
出门时梳好的头发,已经全都乱了,怎么整理也无法恢复原状了,这样子回去的话,肯定会被安代知道的。
多纪知道的美容院都只营业到五点,根本赶不上了。过了八点钟,街上好像都没有开门的地方了。
多纪稍微冲了一下,穿上贴身的长衬衣后,把头发向后梳了过去。在家简单整理的时候,经常就是这个发型。只是,这样的话,特意穿上的和服就显不出漂亮来了。
衣服也好,头发也好,多纪本来是想让柚木看到自己最好看的一面。可是,真是遗憾啊。
柚木知道女人的这种心思吗?不,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才一见面就索要男女之事吧。
不过,这当然不是柚木一个人的责任。如果不愿意被弄乱的话,全力抵抗就可以了,但多纪还是简简单单就应允了。主动要求的一方确实是柚木,可自己也有着渴望。男女之间经常说只是一方的责任,这也许是没有道理的。
多纪放弃了头发的事情,开始洗脸。左侧的脸颊有些刺痛,仔细一看,稍微有些发红。被抱着的时候,好像被柚木脸上的胡须扎到了。
多纪穿好衣服回到房间,柚木已经起床坐到窗边的椅子上了。
“洗澡吗?”
“一会儿再洗。”
柚木打好领带,穿上了西装。多纪赶紧把凌乱的床收拾了一下。
“你看,多漂亮的景色啊!”
柚木看着窗外。刚进房间时挡在窗户上的隔扇被拉开了,外面夜色下的鸭川[1]向远方延伸。
“雪停了啊!”
“京都的雪果然美丽!”
夜色当中,鸭川左右两边的堤岸、右手边的小桥,一直到远处的塔顶,都被雪所覆盖,呈现出白茫茫的一片。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柚木说着,看向了多纪。
“肚子饿了吧?”
“有一点。”
“那我们下去吃点东西吧。”
柚木离开窗边,手里拿上了钥匙。
下了电梯,宾馆的餐厅就在对面。两个人面对面坐在了右手边一个靠窗的位置上。
餐厅在地下,背靠鸭川堤岸,可以看到从石墙流下来的小瀑布,很有意思。
“是家相当不错的店啊!”
柚木从服务员的手中接过了菜单。
“有什么稍微清淡一些的东西吗?”
“有杂烩粥。”服务员答道。
“西餐厅里有杂烩粥,还真有些奇怪。那我就要这个了。你呢?”
“我也一样。”
“那来两份。再要点薰鲑鱼和白兰地。”
服务员记在纸上后离开了。
“很久没有这样在一起了。”
“是啊。”
见面已经将近两个小时了,却还是第一次相互看着对方的脸,这对多纪来说有些奇怪。
“离上一次有一个月了吧?”
“不是。是三十二天。”
“是吗?”
柚木轻轻地笑了笑,脸上还是一如往常般那么温柔,但多纪觉得今天柚木看上去好像老了一些。
这时候服务员把白兰地端了过来。喝上一口喉咙就觉得烧得慌,但这灼热的液体却让人感受到重逢的喜悦。
柚木就在眼前这没有错。多纪高兴地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喝到一半的时候,杂烩粥上来了。
“很丰盛的杂烩粥啊!”
正如柚木所说,里面放有牡蛎、竹笋和鸡蛋,足够填饱肚子的了。也许是因为之前喝了白兰地,多纪吃到一半就放下了筷子。
“战争刚结束的时候,粮食很少,我们把米撒在水里,熬稀汤喝,就靠这些可怜的东西为生,所以听到杂烩什么的,并不觉得那是穷人吃的东西。你肯定不知道那个时代的事吧。”
战争刚结束的时候,多纪还没有出生。等她记事的时候,已经是经济高速发展期了,所以并不知道那种贫穷。
“这样一说,就感到年龄的差别了。”
柚木浅浅地笑了一下。
确实,柚木和多纪相差十五岁之多。多纪一岁的时候,柚木已经是十六岁的少年了,这样一想,还真的是不可思议。
不过,在这一个月当中,多纪并没有感觉到年龄上的差异。也可以说多纪根本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些问题,而是一味地在思念着柚木。
“到了后天,和你的差距就会缩小一岁了。”
“但是,四个月以后就又恢复原状了。”
后天多纪就二十九岁了,四个月以后的六月份柚木就四十四岁了。两个人相互看了一眼,笑了起来。
“但是,四十三和二十八的差别很大,而五十五和四十的话,就没那么严重了。”柚木把杂烩粥的盖子盖上,说道。
“我四十的时候吗?”
多纪能够想象得到五十五岁的柚木,但无法想象自己四十岁时的样子。
“还有十一年。”
柚木好像很期待到那个年龄。
“在那之前我就已经死了。”
“可是,女性都很长寿哦!”
会死,那只是多纪随口一说罢了。可是,大家终归都会上年纪的。
“算了,人老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
多纪点点头,猜想着柚木妻子的年龄。
也许是守灵时穿着丧服显得有些憔悴吧,柚木的妻子看上去年纪挺大的,大概有四十岁左右吧,至少也超过三十五了。总之比自己要大上将近十岁,多纪感觉稍微放心了一些。
“话题从杂烩跑到奇怪的事情上去了。”
柚木喝了一口冰水后站了起来。
“到对面的酒吧再去喝点什么吧?”
酒吧里光线昏暗,自己的发型也不是很惹眼,多纪这样想,便同意了。
酒吧正对着小瀑布的水流,有一个柜台,里面上一层台阶的地方是包厢。
两人并肩坐在柜台中部的空位处。
“我要白兰地,你呢?”
多纪稍微考虑了一下,说道:“这次要度数低一点的吧。”
“那就要加苏打水的金巴利酒吧。”
柚木随口决定了下来,用打火机点上了香烟。
从柜台的正面,透过玻璃可以看到石墙,水从那里流出落到下边的水面上。
“把鸭川的水给引过来了吧。”
多纪不知道,石墙的后面确实就是鸭川的堤岸。
“又下起小雪了。”
抬头看去,流水的石墙上方正飘舞着雪花。
“到了明天早上,也许雪就能积下来了。”
“明天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你呢?”
“我休息。”
装着白兰地的酒杯和装着红色的加了苏打水的金巴利酒的酒杯轻轻地碰在了一起。
“后天是你的生日了。”
“你就是因为这个才来的吗?”
柚木看着落在水面上的雪花,没有说话。在沉默中,多纪感觉到了柚木的温柔。他能想到这一点,多纪非常高兴。
“上次那个案子怎么样了?”
柚木点了点头。往常都是这样,他好像不太想说关于工作上的事情,即使说也只是一些无关痛痒的话,这让多纪有些无奈。
“上次听川岛医生说好像要被起诉了,那时候就不能来京都了吧?”
“没有那回事。”
柚木否定着,也是不想让多纪觉得有什么负担。
“您这次出来是怎么跟家里说的?”
“就说去一趟京都。”
“没说因为什么事吗?”
柚木喝了一口白兰地,没有回答多纪的问题。此前,新年的时候,还有现在,柚木都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就一个人跑到京都来了。对于这种行为,他的妻子会怎么想呢?
多纪又一次感到,自己好像对柚木家里的事情一无所知,尽管在守灵期间她确实见过柚木的妻子,也看到过他儿子的遗像,但实际上他和妻子的关系到底怎么样呢?
只从守灵期间的情况来判断,多纪并不清楚他们之间是否真的发生了争吵。一些关键的问题,她都不了解。
到了现在这个样子,她也想问问,柚木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呢?
柚木的妻子到底是什么情况?柚木又准备把自己怎么办呢?这些问题,多纪非常想知道。可她感觉自己没有什么理由去问这些事情。
多纪从一开始就知道柚木已经有妻子了,是自己明明知道还要陷进去的,这不是柚木的责任。
与此相比,多纪最想问的倒是,柚木现在到底有多爱自己。如果这样有些可笑的话,只要问问他觉得自己的存在有多大必要,也就够了。
从柚木的态度来看,在东京感到劳累的时候,就会到京都来,好像京都能够治愈他在东京的疲劳。如果说他一想要休息的时候,就会需要自己,那也是可以接受的。
只是,那些事情,多纪想清晰地从柚木的口中听到。她虽然认为柚木是爱着自己的,但还是想多听到一些确切的甜言蜜语。
想一想的话,这种问题,应该在变成现在的关系之前就要确认好的。一般情况下,都是确认了相爱之后,才会变成这种亲密的关系。
从这一点来说,他俩的结合好像是有些唐突了。如年轻人一般,两个人都过于急切了。
对于这种事情,多纪虽然有些害羞,但并不后悔。现在想想的话,也许是有些唐突,但当时的情不自禁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那个时候,多纪确实在寻求着什么。隆彦案子的发生、吉冈的病倒,紧接着新的生意又失败。一个孤零零的女人正在惶恐不安的时候,柚木出现了。
那当然不是柚木一手策划,或是他趁机接近多纪的。回头想想,可以确定的是,如果那时候没有柚木,多纪肯定会更加无助。可以说正是因为有了柚木这个她所爱的人的出现,她才得以成功地应付了筹款的难题和那一帮性格怪僻的工匠。
也可以说,是因为涌起了生活下去的希望,所以才没有泄气和消沉。
尽管如此,要问柚木关于他家庭的事情,应该从哪里切入才好呢?多纪并不觉得,沉默寡言的柚木会自己说出这些事情。
柚木从一开始就不想让人看到他家庭当中的阴影,就算他的妻子生病了,他也肯定是什么都不会说的。
找个时机随便问问看吧。这样想着,多纪说起了别的事情。
“吉冈好像还是得了癌症。”
“这件事我从川岛那里听说了一点。”
“做了手术,才知道当初得的是癌症,有这样的事吗?”
“胃部的话一般不会这样,但有时候也不是没有可能。他确实也得了胃溃疡。”
“川岛医生说,切除是基本上都切除了……”
“即使在肉眼看到的范围内切除了,也不是就完全没有问题了。还是要使用化疗法什么的,不久大概就没事了吧。”
“不久?”
“癌症的话,如果三年没事,基本上就可以放心了。”
会不会复发,好像连柚木和川岛这样的医生都不敢断言。
“那就暂时再治一治吧。希望能治好啊。”
“大概过两三个月,就可以做些事务性的工作了。”
虽然吉冈不能出去做些外勤事务会让多纪辛苦许多,但只要他能来公司,多纪的心里也就踏实了。
“川岛医生非常直爽,是个好人。”
“他还说了什么吗?”
“我还听说了很多关于您的事情。”
“嗬!”柚木看了看多纪,又叫了一杯白兰地。
多纪感觉有些醉了。也许是爱抚之后的倦怠使酒精的作用发挥得更快了吧。
“我只问一件事情可以吗?”等新的一杯白兰地被端到柚木面前之后,多纪说道。
柚木看着前方点了点头。多纪顿了一下,然后也看着对面的窗户,说道:“已经去世的洋一郎君,不是您的儿子吧……”
“……”
柚木一时没有回答。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看着窗外飘舞的雪花。
“我有点想知道。”
“这也是川岛说的吧?”
多纪对着窗户的方向点了点头。
柚木慢慢地喝了一口白兰地后说道:“不是亲生的儿子,但和亲生儿子一样。”
“……”
“这也不会改变什么吧。”
多纪一边点头,一边考虑着柚木会说些什么。
那个男孩子不是柚木的亲生儿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他是柚木的妻子带过来的孩子吗?或者还有什么其他的情况?虽然很想知道,但多纪还是忍住了没有一口气问出来。
“我只是看到了照片,觉得还挺像的。”
“也许是长年住在一起,就变得有些相像了吧。”
柚木端着酒杯,轻轻地笑了一下。
“觉得很奇怪吧。”
“哦……”
多纪不置可否地回应了一下。别人是不是奇怪,这不是可以说出来的东西。
柚木又喝了一口白兰地,那是一种好像要把自己灌醉似的粗鲁的喝法。
“我和我老婆是学生时代结的婚。”
“您夫人也是医生吗?”
“不是,实际上她为大学的生协工作。”
“生协?”
“就是生活合作协会。学习用品、食品什么的卖得很便宜的那种合作社,为学生而开办的。”
“那个人,为什么……”
“那是年轻时候的事情了,很不好意思。那个时候,她和我的一个学长I有了关系,还怀了孩子。我觉得他们是相爱的,但最后I选择了逃避。”
“太过分了!”
“那时候我也这么想。最初只是出于同情,聊了很多。”
“爱上她了吧?”
“我很担心她,所以……”
多纪点了点头。一个青年同情一个有了身孕又被抛弃的女孩,不能怪他。之后那种同情转变为爱情,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那个孩子是……”
“是的。”
柚木看着酒杯点了点头。
多纪看着夜色中的窗户,想起了守灵之夜看到的那个青年的照片。四十三岁的柚木有这么大的一个孩子,她现在总算知道了原因。
“您只有那一个孩子吗?”
“不,还有一个女儿。”
“她呢?”
“那是我们两个人的孩子,她现在去美国了。”
是不是守灵的时候没有回来呢?多纪没有印象。
多纪拿起空掉的杯子,又叫了一杯酒。听着柚木的话,她的心情亢奋了起来。
“年轻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要干什么。”柚木端着酒杯,自嘲似的说着。
年轻的时候,出于一种正义感,爱上了一个怀有别人孩子的女人,这不能责怪柚木。结果姑且不说,那个时候非常重视对方,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实。
“后悔了吧?”
“不,没有。好好教育他的话,那孩子也不会出那种事……”
“已经去世的洋一郎君吗?”
“是啊……”
“对不起!”
提到这件事,多纪只有道歉。
“不要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在他变成那个样子之前,是不是还有什么方法好好开导开导他呢?”
“您知道孩子参加学生运动的原因?”
“也许是我多心了,但我感觉,那孩子知道我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以后,想法就有些改变了。”
“为什么呢……”
“不知道。也许是明白我和他没有血缘关系了吧。”
“可是,这件事和学生运动没什么……”
“是没什么直接的联系。参加那样的运动,最重要的原因也许是不能弹性地思考问题,再加上自身性格的懦弱吧。但那孩子形成那么懦弱的性格,还是父母的责任……”
柚木这样一说,多纪也不好说什么了,她同样有个这样的弟弟隆彦,不能再对别人作什么评论。
“在你面前这么说有些可笑,是那孩子过于善良了,结果就无法控制自己了。”
确实,在隆彦身上也有这种倾向。小时候,他是个一听到悲伤的故事就会流泪的孩子。他会做出那种杀伐之事,多纪到现在都不能相信。
“您很爱洋一郎君吧?”
“从他小时候起就一直爱着他。”
柚木像在追忆过去似的望着窗外。夹在并非自己亲生的儿子和生他的妻子之间,柚木过的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啊?多纪试着想了一下,但根本无法想象。
“因为男人不会肚子痛,所以如果他认为这是自己的孩子,就会相信这是真的。”
现在,多纪觉得自己已经知道柚木到底想说什么了。
即使没有血缘关系,但他还是把已经死去的那个青年当作自己亲生的孩子在深深地爱着,这一点是不会错的。
“再问一件事情可以吗?”
多纪好像有些醉了。这种醉意,让她大胆了许多。
“您一个人过的新年,夫人不会说什么吗?”
“不会的……”
柚木安静地摇了摇头。暗淡的灯光中,他的脸色看上去有些疲倦。
“也许是我想太多了,不过现在来看,守灵那天我如果没去就好了。”
“哪有的事!”
“那个时候,您一直在袒护我。我怀疑是不是因为那件事使您和夫人之间产生了什么隔阂呢……”
“没有那回事。我们之间早就……”
柚木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可能是感觉再说下去的话就太孩子气了吧。他又喝了一口白兰地,把话咽了回去。
多纪想起了独自在东京家中的柚木的妻子。
对于丈夫去京都这件事,她是怎么想的呢?又没有什么事,可每个月都要往京都跑,对于这样的丈夫,她会不会已经开始怀疑了呢?那个满腹疑虑的妻子,会怎么对待柚木呢?
“夫人还不知道我们的事吧?”
“知道的话……就算知道也没事。”
多纪看了看柚木。柚木并未在意,仍在望着那飘着雪花的夜空。
“你不用担心什么。”
“可是……”
“那是我要考虑的事情,不用你担心。”
看到柚木如此大胆,多纪感到有些害怕。柚木是那么冷静执着,他的心里似乎藏着一种决心。
“我和我老婆的事,你是从川岛那里听说的吧?”
“上次聊天的时候,他告诉我的。”
“那家伙也许是在担心我们吧?”
“他不知道我俩的事吧?”
“他只知道我喜欢你……”
“仅此而已?”
“他是个直觉很敏锐的男人,也许已经知道我俩的关系了吧。不过他是自己人。”
“自己人……”
“从我结婚时的内情,一直到现在的事情,他都知道。他也很反对我此前的婚事。”
和怀有别人孩子的女人结婚,周围的人肯定都会反对的。尽管这样,还是走到了结婚这一步,从这一点来说,柚木是个内心热情的人。
“这次也会去见川岛医生吧?”
“我正在犹豫要不要见他。”
“好不容易来一趟……”
“见面的话,他肯定会问起你。”
“川岛医生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辻村家的小姐啊!”
“不,不是这个,是我弟弟把洋一郎君……”
“那件事我不说他也知道。他曾经也组织过学生运动呢。”
多纪感觉脸上有火在烧。以前以为对方什么都不知道,自己只是作为吉冈公司的人去打打招呼。谁知川岛好像什么都知道了,他知道多纪的家人当中有一个搞武斗的男人。
“不过,他不是一个到处乱说的男人。”
“这我知道。”
多纪觉得有些羞愧。虽说这些事情和吉冈的病没有关系,但既然对方都知道了,见面的时候还是应该采用其他的措辞比较好。
“明天和川岛一起吃饭吧?”
“我就不去了吧。”
“没关系的。明天是星期天,川岛应该也有空。”
“可是,晚饭我想只有我们两个人。”
“那就和川岛中午吃吧,中午的话没有关系吧。”
好不容易才见到面,多纪不希望有别人介入。不过柚木既然这样说了,她也不好再拒绝。三个人见了面,和柚木的事情就完全暴露出来了,川岛应该不会对别人说吧。
夜深了,酒吧里喧闹起来。多纪他们来的时候还空着一半的柜台,现在已经坐满了,后面高一层台阶的包厢也都挤满了人。
多纪已经在喝第三杯加苏打水的金巴利了。虽然金巴利酒精度数比较低,但因为之前还喝了些白兰地,所以量已经不少了。
“光讲些无聊的事情了!”柚木又喝了一口白兰地,说道。
柚木已经喝了四五杯了。也许是作为外科医生,从年轻的时候起就已经喝习惯了,但脸上还是显出了一丝倦意。
柚木在结束上午的工作之后,就赶下午的新干线过来了,还因为下雪而在路上耽误了很久,现在又喝了这么多酒,说不累是不可能的。
“回去吧。”
柚木点了点头。夜色中的窗外还和刚才一样,雪花轻轻飞舞着,飘落而下。
“累了吧?”
“没有……”
柚木说着看了看多纪。
“今晚可以住在这边吧?”
“……”
“就住在这边吧!”
刹那间,柚木的声音好像变年轻了。
“可是……”
多纪之前从来没有在外面夜宿过。即使因为工作上的接待而晚回去,过了十一点也肯定要给安代打个电话。
安代就像是自己的母亲,不给她打电话的话就会一直不睡。今晚已经说过让她先睡了,应该没有关系,但尽管如此也还是不能住在外边。
“不行吗?”
暗淡的灯光中,柚木的表情一下子变成了一个撒娇的孩子。
“你只要静静地在我身旁睡着就可以了。”
多纪当然也想这样。她以前就想象过,安安稳稳地在柚木旁边睡上一晚。
“家里人那边不好办吧?”
当然有这个原因,但也不全是。现在还好,明天早晨醒来,光天化日之下走出宾馆,太难堪了,而且发型乱糟糟的也让人害臊。
“今天先忍耐一下吧!”
“有人会说你吗?”
“不是……”
即使一整晚住在外面,也不会有人当面指责多纪。也许安代会用稍微严厉一点的口吻问一句“昨晚去哪里了”,但只要回答“在朋友家”就行了。森子就是不信也不会多问什么的。多纪是个独立的女人,她们之间通常会保持一定的距离。
其实和柚木住在一起,目前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因此多纪没有马上说出什么理由。
但是,无论如何今晚多纪并不想住在这里。尽管安代和森子她们谁也不会说什么,可多纪还是讨厌被她们抓住自己的小辫子。多纪不想让她们很奇怪地推测,是不是有了什么喜欢的人了。
“除了京都,下次您去其他地方的时候,我陪您去。”
“去旅行就可以住在外面了吧?”
多纪明确地点了点头。如果是到京都以外的什么地方去的话,就可以放心地住下了。在这里,总能感觉到森子她们的眼睛,根本不能安心。
“那四月份去津和野[2]吧。”
“津和野吗?”
“从四月十号起三天的时间,在广岛有个学术会议。我本来就打算结束之后到津和野去看看呢。你去过吗?”
“没有。”
多纪听说过,津和野被称为西部的小京都,也很想去看看。她在旅行杂志上看到过津和野的介绍。
“到时候你会去吧?”
“我很高兴能和您……”
“那今天就算了吧。”
柚木稍微笑了笑,站了起来。
两人乘电梯回到房间。已经十一点了,多纪拿上了大衣。
“晚安!”
柚木在房门口又轻轻地吻了吻她。
多纪在宾馆前打了一辆车,回到家时已经快十二点了。
本来还在担心安代会不会没有睡在等她,到家一看,只有大门和客厅的灯还亮着,一片寂静。
多纪出门时说过,可能要晚一些回来,让她们先睡,所以她们肯定是先睡着了。
这样,凌乱的头发就不会被看到了,多纪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当她经过客厅的时候,忽然注意到被炉上放着一张留言条。
多纪随手拿起来,上面是安代的笔迹。
“傍晚,有一个人打来电话,好像是隆彦少爷。我马上问了问,对方什么也没说就挂掉了。”
字条上只有这些。
多纪看完,向周围扫视了一圈。挂着窗帘的阳台对面是一个餐具柜,旁边放着电话桌和一部按键式电话机。
傍晚的时候,也许从那个电话里传出了隆彦的声音。多纪又一次环视了一下房间,然后突然跑进了自己的屋子。
关上门平静下来之后,多纪又看起了那张字条。
“好像是隆彦少爷……”这是什么意思呢?对方打来电话,没有报名字吗?安代光凭声音就判断出那是隆彦了吗?不管怎样,既然安代认为是隆彦的话,应该不会错。
多纪愣愣地考虑着,脱下了外套。
从宾馆回来的时候,雪基本上已经停了,但从披肩到袖子,还是都打湿了。多纪一边整理着衣服,一边想着字条的事情。
如果是隆彦打来的电话,是不是他到附近有什么事呢?或者只是想起来了,就打过来问候一下呢?一听到是安代的声音就挂断了,那他是出于什么目的打来电话的呢?
与隆彦最后一次的联系是在去年初夏。他只是简单地说了句“我很好,请放心”,然后就从大阪消失了。之后也许是因为被警察追捕吧,就完全失去了联系。
他现在在哪里呢?隆彦突然打来电话着实让多纪吃惊不小。多纪真想马上把安代叫起来问个清楚。可是,安代已经睡着了,叫醒她不太好。而且,这么晚才回来,多纪也自觉理亏。
明天早点起床吧。
多纪躺在床上想着心事,与柚木相会的晚上,隆彦打来了电话,这实在是有些讽刺。
第二天早晨多纪醒来的时候,从阳台上可以看到院子里己是白茫茫的一片。枯萎的草坪自不必说,雪见灯笼、石制的洗手盆等都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只有雪面上那明亮的朝阳正在闪耀着光芒。
多纪起床后马上来到了客厅。
多纪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裙,头发向后拢着,来到客厅的时候,安代正在厨房准备早饭。
“早上好!”
多纪跟她打招呼。安代回过头来,吃了一惊。
“好大的雪啊!”
“是啊……”
安代仔细地打量着多纪,那眼神好像是在问她昨晚到哪里去了。
“字条我看到了,是个什么样的电话?”
为了摆脱安代的视线,多纪问起了电话的事。
“非常奇怪。对方问‘是辻村家吧’,我就回答‘是的’,然后他又问‘多纪小姐在吗’,我说‘她出门了’,结果对方就挂断了。”
“那你怎么知道是隆彦?”
“直觉。好像是从吵闹的公用电话亭打来的,听得不是很清楚,但与少爷的声音极为相似,而且他还直接问‘是辻村家吧’。”
“你问他是哪位了吗?”
“我问了好几遍,可对方什么也没说,然后就挂了……”
“除此以外呢?”
“只有这些。不过,那肯定是少爷!”
安代称呼隆彦为少爷。
“电话打来的时候,是几点钟?”
“在您刚出门不久,大概六点半左右。”
那个时候,多纪正在宾馆的大厅里等着柚木。
“真是隆彦吗?”
“肯定不会错的!我感觉他还故意地想改变自己的声音。”
“安代你接的电话,有什么事的话他应该也会说的啊!”
“但是,他一定是想听听小姐您的声音吧。”
安代这样一说,多纪很难过。她对于昨晚去见柚木的事感到非常惭愧。
“之后他没有再打过来吗?”
“我等到了十一点半,可是……”
多纪回来是在快到十二点的时候,差一点就和安代碰到面了。
“昨天晚上,由于所接待的客人非常高兴,所以就陪着到处应酬,可把我累坏了!”
多纪看着窗户那边,撒了个谎。
“少爷也许还在京都吧。”安代嘟囔了一句。
森子咳嗽了一下,走进了客厅。
安代急忙闭上了嘴,好像在说,这事以后再说吧,便到水池子那边去了。
隆彦来电话的事情,安代似乎还没有告诉森子。既然是母亲,那应该没有必要隐瞒,也许是安代不想告诉她吧。
“起床后看到这么大的雪,我真是吃了一惊!”森子很高兴地说道。
也许是年轻的时候在祇园町养成的习惯吧,森子不管晚上睡多晚都会很早起来。现在上了些年纪,就起得更早了。今天她也已经整理好头发,脸上也都干净利索了。
多纪打了个招呼后,便又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关于隆彦的事情,多纪还想再和安代聊一会儿,但他打来电话时的大体情况,基本已经知道了,而且,安代所说的,归根到底还都是推测。
多纪回到房间,打扫完卫生的时候,已经九点半了。积雪在朝阳的照射下开始融化,阳台的玻璃和屋檐都被水浸湿了。
多纪来到餐厅,吃了些烤面包和咖啡。
品子过来的时候,多纪已经吃完了。若王子的家里,四个人随心所欲地自己起床、自己吃饭。
“姐姐好像有些变了。”
品子伸了个懒腰,坐在桌旁看着多纪的脸。
“哪里变了?”
“我也说不清楚,但最近变得特别漂亮。”
“别开玩笑了!”
“我说的是真的!对吧,安代?”
好像被品子的话提醒了似的,连安代也看了看多纪。
品子是察觉到什么了,还是只是随口说说?不过,多纪自己也觉得最近好像是有些改变。哪里,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她也说不清楚,只是上妆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肌肤越来越滋润了。
二十八年来,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可能是因为恋爱了吧。接受了柚木的爱情,不再去想那些陈旧的东西,皮肤自然也受到了影响。
“姐姐,明天是你的生日吧?你想要什么礼物呢?”
“到了这个年纪,过生日已经不是什么开心的事情了。有祝福就足够了。”
“姐姐什么都有了,这可真让我为难啊!”
“虽然早了一天,不过作为庆祝,今天晚上大家一起到外面去吃饭吧?”森子说道。
一家人来给自己庆祝生日的感觉确实难得,但现在柚木来了,多纪反而犹豫了起来。
推掉了这些提议,多纪赶在中午之前从若王子的家里走了出来。已经约好中午和柚木在宾馆见面了。
到达宾馆的时候,柚木已经坐在大厅前面的咖啡吧,在和川岛一起喝茶了。
多纪赶紧调整了一下姿态,然后和川岛打招呼。
“三个人终于凑到一起了!”川岛抬头看了看多纪,用和以往一样爽朗的腔调说道。
从这种直爽的态度来看,他好像已经知道两个人的事情了,所以非常平静。
“他说去吃天龙寺的烫豆腐,怎么样?”柚木问多纪。
“那儿有镶着玻璃的房间,所以在那里一边看着院子里的雪,一边吃烫豆腐,是件非常享受的事情。”
多纪当然没有异议。三个人便出了大厅,打了一辆车。多纪和川岛分别坐在柚木两边。
“第一次看到京都的雪,果然漂亮啊!”
看着窗外,柚木低声自语。路上的雪基本上都化了,只有路的两边和树丛周围还有些残雪。
比叡山还是白茫茫的一片,反射着太阳的光辉。
“已经决定下周起给吉冈先生实施化疗了。”车子出了丸太町大街的时候,川岛说道。
“真是太感谢了!”
“不会花很长时间的,他本人的身体状况也很好。”
听说吉冈得的是癌症之后,多纪就没有再去过医院。因为见到他便会因想起这事而难过,所以就有意识地避开了。
“不过他非常担心你啊!我说让他好好休息,他却说‘我得赶紧出院去见小姐’,一点都安定不下来。”
“真不好意思!”
吉冈一直在担心自己,这让多纪很是感动,但现在他应该更加担心他自己啊!即便病着也忘不了工作,也许这就是吉冈的老脑筋吧。
快到一点钟的时候,车子到了天龙寺。虽然正是午饭的时间,但川岛已经事先预约好了,所以订到了能够看见院子的窗边的座位。
好像要下雨的样子,但时不时也会有阳光洒下来,那一瞬间,白雪覆盖下的院子会变得非常明亮。松树、细竹的影子投射在雪面上,偶尔还有雪花从枝叶上飘落而下。
冬日的庭院,只有影子在晃动,没有一丝声响。
第一道菜是芝麻豆腐,接着是酱烤串豆腐、山药、天妇罗[3]和烫豆腐。因为是午餐,所以菜式是固定的。
柚木和川岛喝的是啤酒。多纪也抿了一小口,担心会在白天喝醉,所以没有再多喝。
“怎么样,柚木干脆也搬到这边来住吧?”
“到京都?”
“不过,东都大学教授的头衔,可不多见哦!”川岛苦笑着说道。
东都大学在日本是屈指可数的大学。舍弃那里教授的职位而搬过来,大概是不可能的吧。川岛一开始就知道没有道理,才会这么说的。
“总之,春假和寒假的时候,过来稍微放松一下,还是挺好的。”
“是啊……”
柚木点点头,没有开玩笑,完全是一本正经的表情。
阳光暗淡了下去,雪面的白色浮现了上来。也许还要下雪。午餐结束,作为甜品,服务员端上了冬天非常少见的草莓。
吃完之后,三个人站起身来。
“天气好的话,从岚山[4]到化野[5]一带去转转才好呢!”
道路两侧还有尚未融化的残雪,天空中的云层也很厚。这种天气,确实没有办法去散步游玩。
和三个人来的时候相反,多纪坐在了出租车最里面,然后是柚木和川岛。
“接下来干什么呢?上街的话还早,不如回宾馆再喝点吧?”柚木这样说道。
川岛叼着香烟摇了摇头。
“不了,我先告辞了。”
“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特别的事情。今天我想回家放松放松。”
“那晚上怎么样?让你请客太不好了。”
“这个没关系的!今天是星期天,好点的地方都休息了。”
说完,川岛又问道:“明天就回去了吧?”
“我想下午回去。”
“去见村木吗?”
“明天的教授会上应该能见到。”
两个人又聊了几句可能是同班同学村木的事情。
嵯峨野周围积了很厚的雪,但街上的基本上都化完了。
柚木说先送川岛,但由于不同路,所以柚木和多纪两个人在四条河原町大街的拐弯处先下了车。
“承蒙款待,多谢!”
“下次什么时候来啊?”
“我想四月份樱花开之前来一次。”
“下次星期六来吧,星期六的话店都开着呢。”
川岛又笑着对多纪说:“你就在京都,什么时候都见得到。”
和川岛分开以后,二人朝着八坂神社的方向走去。
“那家伙嫉妒我们了。”
“所以才回去的吗?”
“可能吧……”
柚木苦笑了一下。
男人之间的友情是这样一种东西吗?另外,关于自己和柚木的事情,川岛到底知道多少呢?多纪很关心,却没有勇气去问。
“我想送你一件生日礼物。”
“那事就不要操心了!您能来我就很高兴了!”
“但是,好不容易赶过来的,怎么也要……”
“那就带我去宾馆吧!”
多纪直接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柚木有些不太相信地看着多纪。
“我说了什么让人害臊的话了吗?”
多纪虽然为自己所说的话感到害羞,但话已出口,她并不想再改正。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看着车来车往的大街。
“那没问题。但好不容易过次生日,还是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东西吧。”
“我什么都不要。”
“皮包也好,大衣也好,哪怕就一件,总有想要的吧?”
“我讨厌能留到以后的东西。”
“为什么?”
“因为留下来的话我会难过……”
这并不是在撒谎。多纪总是在告诉自己,不管怎样都是要和柚木分开的。接受对方赠送的礼物,会很为难,因为那只会让自己更加难以割舍这份感情。
“不理解啊!”
“不理解也好!”
多纪感觉自己有些急不可待了。
“我们回去吧!”
柚木好像很无奈似的,向附近的出租车扬了扬手。
坐在开往宾馆的车上,多纪终于放下心来。
不知道为什么,三个人一起看雪中的庭院、吃午饭的时候,多纪总感觉不能平静。虽然有时候也很高兴,但心底里却一直盼望着只有两个人的时刻。
竟然说了那样的话……
多纪感觉自己变得淫荡了。换作以前,是不会说出“要去宾馆”的。就算那样想,嘴里也绝不会说出来。多纪没有想到,那样的话竟然脱口而出。与其说是拒绝礼物的借口,不如说是渴望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刻。
“下车吧!”
到了宾馆,柚木催促着多纪。是她自己说想去的,可现在又拘束了起来。
“到休息室喝杯咖啡吧?”
“你想喝吗?”
“不。”
“那去房间吧!”
柚木在前台拿了钥匙,向电梯走去。
二楼的宴会厅好像有一个女性们的集会,大厅里挤满了年轻的女人。柚木和多纪穿过人群,在六楼下了电梯。房间已经打扫过了,昨天凌乱的床铺也被整理一新。
“累了吧?”
说着,柚木便抱住了多纪。
下午暗淡的阳光透过挡在窗户上的隔扇漏了进来。在那淡淡的光亮中,多纪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从早晨开始,多纪就一直在渴求这种被柚木抱着的安心的感觉。
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多纪靠在柚木的怀里这样想。
昨晚一见面就马上抱在了一起,今天从上午起就又想着和柚木做爱了。
而且,今天是多纪自己主动提出的。
对于之前那个讨厌男人的多纪来说,这是根本无法想象的事情。简直就像疯了一样。虽然害羞,却无法控制自己。心里想着不能这样,但另外一个多纪开始行动了起来。
从昨晚到今天,多纪想的只有柚木,脑子里面也全都是两个人在一起时的情形。只要柚木在,这种状态好像就会一直持续下去。
这个样子,还能工作吗……
幸好,昨天和今天是星期六和星期天,没有什么重要的工作。但这样子下去,就无法离开柚木了,可怎么办啊!
多纪为自己的迅速改变而感到吃惊。以前看到过朋友槙子热恋时的样子,感到很奇怪。怎么能够那么痴迷呢?当时的她觉得不可思议。
现在,多纪和槙子是一样的状态。不对,也许比槙子燃烧得还要厉害。这种改变不是在头脑中,而是从身体深处涌动而出的,这让多纪有些害怕。不合逻辑地单方面旺盛燃烧是可怕的。
多纪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身体里居然隐藏着这么大的能量。尽管难以置信,但还是被一点一点地引导着。
那火焰燃烧的速度之快和蔓延的范围之广,在多纪以前的人生当中是没有过的。
虽然有些害怕,但终于还是又一次进入到了那梦幻中的世界。
多纪从遥远的世界回来的时候,阳光已经消失,盖在窗户上的隔扇仅剩下一片白色。
多纪望着那白色的空间,忽然想起了隆彦。
也许在自己外出期间,他会打来电话吧。
出门的时候,多纪已经嘱咐过安代,再有电话就告诉对方,自己今晚一定会回来。
问问家里吧……
多纪的头脑终于回归了正常,现实世界在头脑中渐渐恢复。
穿上衣服,多纪拿起了枕边的电话拨出去。
“喂?”
电话里传出了安代的声音。
“有电话吗?”
“还没有。现在在哪呢?”
“还在外面。好了,我晚上会再打电话回去。”
“今天也会很晚回来吗?”
“不会那么晚的。”
怕被追问出来什么似的,多纪慌忙挂上了电话。
“你很忙啊!”
躺在旁边的柚木轻轻地坐了起来。
“不是,只是问问有没有电话而已。”
多纪没有说是在等隆彦的电话。
“去吃饭吧。”
柚木从床上下来,站在了窗边。连续两天,在欢爱之后一起吃晚饭。
三十分钟后,两个人来到了宾馆地下的寿司店。
离中午吃完饭,也就是过了四五个小时,但多纪的食欲却是相当地好。从镶着玻璃的水槽中捞出活的虾和鲍鱼,放在铁板上烤着。
“真好吃啊!”
“是啊!”
多纪也有同感。
多纪这阵子都没什么食欲,但今天却特别能吃。也许是因为和柚木在一起吧。虽然为做爱之后的旺盛食欲而感到害羞,但她还是又点了一些。
吃完饭,已经是傍晚七点钟了。
“今天可以在这边住了吧?”柚木忽然说道。
“今天?”
“今天是最后一个晚上了。明天就是你的生日啊!”
“可是……”
多纪当然想住在这边。
可是安代和森子她们还在家里。昨天回去得很晚,今天再住在外面的话,她们会怎么说呢?而且隆彦也许会打电话过来。今天的确不是个好日子。
“是介意家里人会说什么吗?”
“没有……”
“你已经二十九了吧,而且还是拥有一家公司的总经理。”
“不要这么叫我!”
被柚木称为经理,这让多纪感到难过。其他人姑且不说,至少在柚木面前她只想做个平凡的女人。
“我很害怕!”
“真搞不懂啊!”
柚木歪着头。
多纪现在确实非常害怕。再深入下去会怎么样呢?这个样子,一刻也离不开柚木了该怎么办呢?他真的不知道女人动情时的害怕吗?
多纪正拼命地刹着感情的车。
“我们先出去吧。”
柚木站起来结了账。
出了寿司店,两个人来到了昨晚的酒吧门口。
“喝一杯吧。”
虽说要回去,但就这样走了,多纪也是恋恋不舍。
时间还早,酒吧里面很空。和昨晚一样,两个人坐在了能看见流水的柜台边。
“想喝点什么?”酒吧的侍者认出他们是昨晚来过的客人,很愉快地问道。
“我要兑水的威士忌,你呢?”
“我也一样。”
多纪现在非常想喝醉,想以此来忘掉家里和隆彦的事情。
“京都真好啊!”柚木喝了一口兑水的威士忌,说道。
“真的这么想吗?”
“没必要撒谎啊!”
“我很高兴!”
多纪只求一醉似的喝着。不过三十分钟,水面倒映的灯光在她眼里就开始摇动了起来。
“明天还是要回去吧?”
“……”
柚木那看着酒杯的脸上显出了一丝困惑。多纪突然想要为难一下他。
“不能再多住一天吗?”
“明天下午有一个教授会议。”
“但是,您不是喜欢京都吗?”
多纪知道自己所说的话非常任性,但那丝醉意让她平添了几分勇气。
“不要回去了!”
“我马上就又来了。”
“不好!留下来嘛!”
柚木非常为难地叹了口气,然后默默地点上了一支香烟。“到三月底,大学会放假。”
“不要想以后的事情。也许三月份就见不到面了。”
“为什么?”
“我可能要结婚了。”
“结婚?”
多纪点点头,愣愣地想起了武藤。
虽然和武藤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发展,但不这样说的话,多纪总感觉心里不踏实。对于拒绝女人的愿望而回去的男人,给予这样的刺激也是理所当然的。
“有这样的事情吗……”柚木好像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望着水面那摇曳的灯光,小声问道。
这个男人很惊讶,也很痛苦。看到这里,多纪暗自有了一些快感。
“这件事,真的已经决定了吗?”
“也不能永远一个人生活啊!”
不知从何时起,多纪已经沉醉于自己的谎言当中了。
“您反对我的婚事吗?”
多纪把酒杯规规矩矩地摆在了杯垫上。
“那是你自己的问题……”
“我怎么样都行。我倒是想问问您的意见。”
“那当然……”
柚木说到这里又止住了。他的意思好像是反对的。只是,以他现在的立场这样说的话,也许有些鲁莽了。
可是多纪却想让柚木把反对的话清清楚楚地说出来,这样她就可以答应说自己不结婚了。
其实,多纪这样说并不是出于本意,只是为了动摇柚木明天就回去的决心。如果柚木动摇了,哪怕只有一点点考虑到她,多纪也就满足了。
“当然,如果你能这样和我在一起,那最好了。”
“那我就不结婚了!”
“可是,那只是我一个人的想法……”
“既然您这样说了,我就按您的意思办。”
柚木好像还要说些什么,却没有开口,而是喝了一口兑水的威士忌。
“不过,您明天还是要回去的吧?”
“要回去,三月底我再过来。”
“但是,四月十号的时候还要去广岛吧?”
“我想那时候带你去津和野。”
“三月来了,四月又来,太辛苦了。我还是一直等到四月份吧。”
“京都很近的。如果坐八点半的‘光之号’新干线,十一点半就能到了。”
“不要太勉强了!我可以等的。”
刚才还在让柚木烦恼,现在多纪又怜恤起他来。
夜深了,酒吧里陆陆续续来了很多客人。
多纪的脑子里,慢慢地又想起了家里的事情。
那之后隆彦打来电话了吗?安代和森子是怎么办的呢?如果不回去在这里过夜的话,她们会说什么吗?昨天晚上多纪就考虑了很多次,到现在还是下不了决心。
“是明天十点的新干线吧?”
“我想在一点前回到东京。”
“明天我送不了您了。”
“是吗……”
柚木的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情,点了点头。
多纪并不是要一下子冷却下来。去送的话,留下来的人会感到孤独。因为无法摆脱只剩下一个人的那种空虚,所以才不想去送的。多纪强忍住没有这样说出来,晃了一下酒杯。
“那样的话,今天晚上在一起吧!”
“……”
多纪还是无法回答。
多纪没有作答,等柚木站起身之后,跟在了后面。
在酒吧出口结了账,柚木径直走向电梯,然后直接上六楼。多纪也默不作声地跟着。
说要回去,却又进了房间,这有些奇怪。是多纪想要忘却那些烦恼的事情吧。
进入房间之后,柚木很自然地抱住了多纪。
“就在这里住吧!”
多纪什么也没说,接受了柚木的双唇。
把脸贴在柚木的胸膛上,多纪的心情平静了下来。
与头脑相比,多纪的身体更倾向于留下来。脑子里在考虑着回去的事情,身体却要留在柚木身旁。
“好吗?”
头发再一次凌乱,腰带也松了下来。
多纪心如止水,说道:“就这样好好睡一觉吧。”
柚木没有作声,好像是接受了多纪的请求,静静地松开了领带,脱下了西装。
多纪高兴地接过来,挂在了衣架上。柚木换上睡衣,多纪也解下了腰带。
隆彦、安代,全都被抛在脑后了。
多纪现在只是盼望,这一夜能在柚木身旁安安静静地度过。
不知过了多久,多纪醒了过来,房间已经回归到异常的安静当中。双人间的另一张床就空在那里,只有窗边的白色隔扇静静地浮现出来。
旁边,柚木正熟睡着,身子微微侧向多纪这边。从酒吧回来之后,就这样被他抱着一起睡着了。
几点了呢?多纪看了一眼枕边的闹钟,已经一点了。睡前偶尔还能听到车子的声音,现在外面已经悄无声息了。
和柚木离开地下的酒吧,是在将近十二点的时候。这样算来,两个人一起睡了有一个小时。
与柚木相拥而眠,多纪一时间还是有些惊讶。
以前也曾被柚木这样抱着,但从来没有这样毫无知觉地睡着过。即使被抱着,也没有勇气在他的怀里睡着。
什么时候变得毫不介意了呢?好像自己已经开始习惯男人了。多纪觉得这样的变化实在是不可思议。
曾经觉得很遥远、难以接近的男人,原来一点都不可怕。让男人躺在身边,自己还能这么放心,这可是从来没有想到过的。
那么多的女人,或悲或喜于与男人的爱恋,多纪现在终于明白其中的原因了。她知道,自己以前总是提防、回避男人,这是错误的。
多纪又一次看了看身边的柚木。他仍然在呼呼睡着。
醒着的时候,柚木有时会显出忧郁的神情,但现在完全是一副平静的模样。
头发轻轻地垂在额前,鬓角上的几根白发很是显眼,不过那是一张天真无邪的睡颜。多纪无法想象,这个人就是大学的教授,还经常会做些大型手术什么的。
多纪悄悄地用手摸了摸柚木的脸颊。他的脸忽然动了一下,但马上就又睡着了。
这次,多纪稍微大胆了一些,轻轻地捏了捏他的鼻尖。鼾声停止了,多纪赶忙松开手,把脸转向了旁边。
多纪忽然觉得自己非常可笑。虽然年龄已经长大了,但心理还是像个孩子一样。
那张睡颜怎么看也看不够。那安详的神情柔软着多纪的心。
多纪就这样子躺在柚木的旁边。
已经两点多了。非走不可了,可多纪一点都不想动。
像这样,只有两个人在一起,那该有多好啊!想着想着,多纪眼中的泪水汩汩而出。
倒也不是因为悲伤,只是自然而然地流出了眼泪。
“我爱你!”多纪小声说着,然后悄悄地吻了一下柚木的嘴唇。
多纪没有吵醒柚木,轻手轻脚地穿上衣服。她回头看了看,低声说了一句“晚安”,便走出了房间。
[1] 日本向南流经京都市的河。为京都的象征。以出町为界,上游称贺茂川,下游称鸭川。
[2] 位于日本岛根县西部。至今仍保留着古城风貌。森鸥外的旧居地。有马利亚教堂、河中鲤鱼、青野山等许多旅游景点。
[3] 油炸食品,主要指把鱼虾、蔬菜等裹上一层用冷水调匀的鸡蛋面粉糊,油炸而成的一种日本菜肴。
[4] 位于日本京都市西部,濒临保津川,海拔382米,以樱花和红叶闻名。
[5] 位于日本京都嵯峨小仓山山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