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京都迎来了新的一年。
元旦那一天,是京都冬天特有的寒冷彻骨、阴云密布的天气,而二号和三号则是万里无云。
辻村公司从年底的三十号到元月五号休息。
按照惯例,多纪在若王子的家里和安代、森子她们一起迎接新年的到来。
去年新年,隆彦在家待了三天,而今年,最终还是没有出现。本来以为,到年底之前,他怎么也会打个电话回家或是写封信联系一下,但都没有收到。被警察追捕之身,即使到了新年,也无法回来吧。
虽然不能说是取而代之,但由于今年有品子的加入,四个人的人数没有改变,只是全都是女人,总让人觉得有些泄气。
元旦的早晨,多纪吃完早饭,便来到平安神宫进行新年的第一次参拜。和往年一样,是和森子还有安代一起去的,而品子则和其他年轻人一样,可能没有什么信仰吧,留在了家里。三个人一起外出是很少有的。想一想的话,一年可能也就这一次。
平安神宫里非常拥挤。年轻男女们都穿着和服,好像这也成了一种时尚。
多纪穿着一身绘羽花纹[1]的和服,森子穿的是藏青色的布底上印有鲨鱼小花纹的和服,安代穿的则是有旋涡图案的衣服,三个人穿着不同的和服上了出租车。
多纪带着森子和安代并排向神殿走去,引得不少人回头观看。
有很多东京或是关东人来京都过新年。他们看到这三位穿着和服的美女,也许会觉得这才是优雅的京都女人吧。走在中间的多纪眉清目秀,右手边的森子虽已年过四十,但她曾经是祇园的名伎,至今风韵犹存。安代虽上了点年纪,但身材高挑,穿上和服的感觉也不错。
在旁人看来,这三个人是什么关系呢?是母女吗?或是堂姐妹?总之,人们可能想不到她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吧。
挤在人群中慢慢往前走,三人终于到达了拜殿[2]。
她们在那里一字排开进行参拜。双掌合十、进行祈祷的样子都是一样的,可心里所想是各有不同吧。
“希望生意能够顺利,希望隆彦能够平安地回来,另外……”多纪稍微考虑了一下,“希望今年能够幸福地度过……”
犹豫之后说出来的平凡话语,只有多纪自己知道其中的含意。
神社的院落里还是人山人海。有盛装打扮的年轻人,也有带着孩子一起来的夫妇。有的牵着两个孩子,看上去很是温馨。
看到这些,多纪不由得想起跟随父母来参拜时的情景。
最后一次一家四口一起过来,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多纪在上中学,隆彦在上小学。和现在一样,与父母牵着手,走在这条石子路上。
即使是父亲出去玩乐、和母亲关系非常紧张的时候,元旦的新年参拜也没有少过。
踩在石子上那沙沙的响声,一点都没有改变。曾有一次,多纪的草鞋里掉进了小石子,大家都停了下来,帮她把石子清理出去。
那个时候,多纪当然不会想到现在这种情形。十几年之后,和继母森子还有安代一起走在这条石子路上,是她想都没有想过的。
出了神社入口处的牌坊,来到大街上,多纪便和森子分开了。
森子说接着要到祇园町去拜拜年。到祇园町去拜年,只限于一、三、五这些奇数的日子。
和森子分开以后,多纪和安代打车回到了若王子。
家里的桌子上堆满了收到的贺年片。多纪看了看,还有些空的卡片没有寄出去,便写了起来。
元月二号这一天,若王子的家里因为一整天来了很多客人而变得乱七八糟。
从父亲那一代开始,新年第二天的时候,辻村公司的工匠和职员们会来拜年,顺便一起聚会,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现在。
职员们一年一年刷新得越来越年轻,新年期间出去旅行的人也渐渐增多了,但那些老派的职员们,基本上还在京都过年。
一共来了十多人,从早晨十点左右到傍晚,宽敞的客厅里,一片酒气和闷热。
对那些平时不怎么外出、只是在家里重复着相同工作的工匠们来说,新年时在若王子举行的聚会,就是最大的庆祝活动了。他们穿着和服,或是穿上平时基本不穿的西装,打上领带,来到这里。工匠们酒越喝声音越高,越喝越吵闹不休。
工匠们都是从各个制造商和批发商那里接活来干。在以往的接触当中,有的关系好一些,有的关系差一些。今天来的工匠们都是和辻村家关系比较紧密的,是从父亲甚至是祖父那一代就开始合作的人,所以都是所谓的“自家人”。
最近,手艺好的工匠越来越少,各个制造批发商开始相互抢夺工匠。虽说是制造商,但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摆架子了。过去甚至还有以粗茶淡饭和长时间劳动来役使工匠的情况,但现在如果这么做的话,谁都不会来了。别说是摆架子,讨好都还来不及呢。
但是,因为工匠们从早到晚在同一个地方、埋头于重复的工作当中,所以有很多人性情乖僻。虽说比起以前已经好了许多,但是和一般人比起来,还是有很大的不同。有的人沉醉于夸耀自己的技术,席间会嚷嚷着“再涨点工钱吧”;也有的人会发誓要尽忠,“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离开辻村公司的”;还有的人则追忆往事痛哭流涕,甚至和其他工匠打起架来。
大家不喝酒的时候都是好脾气,可一喝了酒,一下子就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了。粗哑的嗓门儿中夹杂着喊叫,宴席喧闹声不断。
多纪挨个敬酒以慰劳他们平日的辛苦,同时也不断地寒暄着今年也请多多关照。不管是自我吹嘘还是满腹牢骚的话,她都得听着。告诫一下说大话的人,然后也鼓励一下没有精神的人。如果只和一个人亲密交谈的话,其他人就要嫉妒了,所以在宴席中多纪必须一遍又一遍地来回走动。去年还不知如何应付的她,今年已经得心应手了。
厨房那边,除了安代和森子,高木靖子也在帮忙,光是温酒就忙得不亦乐乎。
元月三号,轮到多纪到各处去拜年了。老顾客、同行、银行的负责人等等,必去不可的就有五家。
这些,一天之内都要转到。
吉冈如果身体好的话,可以帮忙去寒暄,但现在住院了,也就不能让他去了。
其中有些地方,多纪每年都会去,所以他们也会等着多纪,这样,也就不能说不去了。
即使每家都只请多纪喝一点酒,到结束的时候,也差不多要醉了。
给五家拜完年,已经八点多了,多纪感觉非常疲劳。
“真受不了啊!”开车的小田小声地嘟囔。
他为了今天的新年巡视,昨晚特地从金泽连夜赶回来。
很久没有回家了,好好地待上几天也没有关系,但小田还是赶了回来。和其他年轻人不同,他总是这样规规矩矩的。
“你是今天早晨才到的,也一定很累吧?”
“不,我只是在车里等着而已。您可要多休息啊!”
青年向多纪投去了担心的目光。他有一双清澈的眼睛,长着长长的睫毛。
多纪坐在小田的车上,安下心来。不是因为他驾驶技术好,或是人非常谨慎,只是,不知为什么心情特别平静。
过了新年的前三天,多纪终于等到了自己的假期。
六号就要上班了,只有四号和五号两天属于她自己,所以在这期间,多纪想要好好地休息一下。公司一开门,就又要每天忙个不停了。
不过,也不能完全地休息。四号那天,多纪到嵯峨野的叔叔那里拜年。之后,又去医院看望了吉冈。
本来按计划,吉冈在年底之前就要接受手术的,但因为检查的拖延,再加上外科主任医师的原因,手术被推迟到过年之后。
在医院过新年,吉冈的心情肯定无法平静。
多纪来到病房的时候,吉冈正坐在床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看着周刊杂志。
才十天没见,可他那戴着老花眼镜、弯着腰的样子,显得一下子老了许多。
“怎么样啊?”
多纪带来了新鲜的草莓和葡萄柚作为礼物。
“大概十号左右做手术。等这么长时间!”
因为要做手术才住的院,却等了半个多月,吉冈好像已经急不可待了。
“不要着急!慢慢休养嘛!”
“新年聚会怎么样啊?”
虽然住了院,但吉冈还在惦记着公司的事。
每年的正月二号,工匠们都要到多纪家喝酒。他们一喝醉就会起争执。有的人会把平日憋在心里的积恨,在那个时候一吐为快。
今年也是,压模子的宫内趁着醉意提出了涨工钱的要求,纸店的竹本也显露出要和其他制造商合作的意思。“又不是只有辻村一家制造商”,他们都是这样一副态度。
虽说是上一代主人的孩子,但毕竟是个女人,又很年轻,所以好像他们觉得多纪靠不住。一多半的工匠认为,正因为如此才应该好好扶植,但其中也有人想趁其软弱无力来争取有利条件。
今年的聚会上,这两派就起了纷争,为了平息这次争执,多纪着实费了一番力气。
这段时间,多纪深切地感受到了用人的困难。管理并使用这些有着各自的立场、性格迥异的人们,绝非一件容易的事情。工匠们自不必说,就是那些职员,绝大多数也都比多纪有着更为丰富人生经历。单单以经理之名,驱使得了吗?
多纪想把这一个月来东奔西跑所感受到的艰辛和悲哀说给吉冈听。痛痛快快地诉说一番,即使哭出来也没什么害羞的。
但是,对推迟手术的吉冈讲那些事情,不是很好。多纪只能把苦涩埋藏在自己心里。
探望吉冈后,多纪回到了家,安代迎到门口。
“大约一个小时之前,有一位叫柚木的先生打来过电话。”
“真的吗……”
多纪刚要往里走,立刻停了下来。
“他现在在哪儿?”
“好像说是在京都。我把电话号码记下来了。”
安代从腰带间拿出了一张小纸条。是一家宾馆的号码,但具体是什么她记不起来了。
“他是说让我给他回电话吧?”
“那位先生说过会儿再打过来。”
这是柚木第二次打来电话了,直觉灵敏的安代也许已经察觉到什么了吧。
“谢谢!”
多纪故作平静,接过纸条,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五点了。一月的太阳很早就下山了,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换上洋装,把和服叠好之后,多纪拿起了电话,按照纸条上的号码拨了过去,原来是皇家酒店。
一瞬间,多纪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决定问问看。
“有一位柚木先生住在那边吗?”
“请稍等!”
话务员接着说道:“住在512号房间,不过现在出去了。”
“需要留什么信息吗?”
“不用了。谢谢!”
多纪感谢了一下,慌忙挂掉了电话。
柚木果然来京都了。
什么时候来的呢……
最近,好像有很多东京人和大阪人都拖家带口地到京都来过新年。可能是因为不愿意正月里到处去拜年或是接待来访者吧,京都这边也许是最好的逃避场所。
柚木也是因此而来的吗?
想到这里,多纪把那张纸条揉成团,扔进了桌子旁边的废纸篓里。
他不在,太好了……
多纪松了一口气。如果柚木的妻子也在房间,而且接了电话,应该说什么才好呢?
说是辻村的话,又要发生以前的那种状况了。
多纪为自己的冒失感到后悔。没有考虑一下就打了电话,她很奇怪自己的表现。
如果对方有什么事的话,一定会再打过来的。
多纪等着柚木的来电。一想到他的妻子,多纪便丧失了打电话的勇气。
吃过晚饭,洗了澡,多纪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书桌前。虽然想画一些扇面什么的,但心情一直难以平静下来,于是便漫不经心地翻开了杂志。
过了大概一个小时,放在桌子一头的电话铃响了起来。从回来的时候起,多纪就把电话切到了自己房间。
铃声响了三响,多纪接起了电话。
“喂?”
听到那稍微有些低沉的声调,多纪知道对方就是柚木。
“很久没有问候了!我是柚木。”
“新年好!今年也请您多多关照!”
对服丧期间的柚木讲这些话,好像有些不大合适,但柚木并没有在意。
“我听说刚才您打过电话了。现在您在京都吗?”
“现在我在皇家酒店。刚从东山那边散步回来。”
“是吗?什么时候来的呢?”
“今天中午到的。此前收到了非常贵重的礼物,所以想道个谢。”
柚木是在说多纪寄的那套领带夹套盒的事情。
“哪里哪里,承蒙您的关照,吉冈下周就能接受手术了。”
“是吗?在京都停留期间,我想我可以见到那位主任医师的,我会再跟他好好说一下。”
“真是太感谢了!您在这里要待多久呢?”
“两三天吧,不过还没有完全决定。”
“这次来是有什么工作上的事吗?”
“不,只是随便走走。”
“随便走走?”
“嗯……”
柚木的声音中有些忧郁。
停了一会儿,多纪鼓起勇气问道:“您明天有什么计划呢?”
“没什么特别的,打算到嵯峨野那边去看看。”
“您夫人呢?”
“不,就我一个人,我是第一次冬天到嵯蛾野去。”
“嗯,如果合适的话,我来给您带路吧?”
“您忙吗?”
“不忙,明天休息。嵯蛾野深处有一家叫作‘常春藤’的老店,已经开了四百年了,可以的话,就在那里吃饭怎么样?”
“那太感谢了!明天您真的可以吗?”
“没关系的,倒是我要先问问看明天‘常春藤’是不是有空位。我想它正月里也应该是营业的,但那是很老的房子,一天只接待二三组客人。”
“是一家很挑剔的店啊!”
“呵呵!是因为人手少,菜又做得精致,所以没办法招待更多的客人。”
“这样说的话,一定要去看看才行。”
“那我就先问问‘常春藤’那边,过一会儿再打电话过来。”
“好的,等您电话。”
第二天,多纪来到酒店接柚木的时候,他已经在大厅左手边的饮茶休息室一边喝咖啡一边等着了。“常春藤”从下午四点开始可以订河流沿岸的房间。
看到多纪到来,柚木站起身,露出了笑脸。今天柚木穿着一身茶色的西装,打着一条格子领带,戴着多纪送给他的珊瑚领带夹。
“今年也请您多多关照!”
拜过年之后,多纪从对面柚木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憔悴。
“是不是有些累啊?”
“没有啊。”
柚木虽然爽朗地回答,但一个半月没见,好像又增添了几丝白发。
“‘常春藤’那边大概四点钟开始订座位,在此之前,我们先到那边去走走吧。”
“好啊,第一次冬天到嵯蛾野来,一定要去走走……”
“现在天气很冷,所以很少有人到嵯峨野,这样那边会很安静。”
之后,两个人又聊了一些关于吉冈的事情,二十分钟以后离开了酒店。
虽然是晴天,但可以听到风的声音。柚木把大衣的领子竖了起来,拦下了一辆停在酒店前面的出租车。
“我们先到常寂光寺或是二尊院去转转吧。”
已经是元月五号了,但京都街头穿和服的身影仍然引人注目。虽然每年穿和服的男性也越来越多,但还是穿长袖和服的年轻女子更漂亮一些。好像是为了不让这漂亮的和服花样消失似的,大家都不穿外套,而只系着围巾。
多纪穿着一件宫廷式的和服,外面是一件粉红色的短外套。相对于她二十八岁的年龄,稍显朴素,但与柚木走在一起,却是非常协调。
车子沿着丸太町大街向西驶去。经过释迦堂前面向左转,接近小仓山的时候,常寂光寺那朱红色的山门便映入了眼帘。
如果是秋天,周围会是一片火红色。而现在,那已经掉光叶子的枫树的枝头,则透出了蓝色的天空。
两个人登着石头台阶,到了多宝塔便往回走了。
他们到达“常春藤”是四点稍过的时候。爱宕大街上没有什么往来的人影。到了傍晚,天气更加寒冷了,入口处那写着“鲇鱼驿站”的方形纸罩座灯,在寒风中浮现而出。
顺着大街,从此向右走七公里是栂尾,向左走三公里就是落合。在过去,到了爱宕路,肯定是要休息一下的,然后再走就进京都市了。
多纪下了车,站在入口处。不一会儿,穿着棉坎肩的领班迎了出来。
入口处是一个三间[3]大小的大厅,放着铺有猩红色毛毡的台子。好像到附近来的人,都会顺便到这里喝口茶什么的。
领班引领二人穿过大厅,向左转,来到里面的房间。
房间有八叠大小,非常暖和,桌子两边已经摆上了座位。
“真不知道这样的地方有这么漂亮的房间!”
柚木坐下之后,转身看了看后面。窗户靠近爱宕山的山麓,下面的山谷间流淌着一条小河。
“这边是一个养鱼池。”
与河流平行的地方有一个蓄水池,上面还挂着捕鱼的网。
“应该有很多鲶鱼,但看不见。”
暮霭已经从山谷覆盖到了水面上。
“真安静啊!”
两个人面对面,望着同一侧的窗外。流淌在山谷间的潺潺水声,从地板下面透了上来。
不一会儿上菜了,女主人过来寒暄了几句。那是一张朴素的京都人的脸。多纪向她介绍了一下柚木。
菜肴正如新年的习惯,端上了黑豆和乌鱼籽。然后是塞在莴笋和金橘里的醋拌生鱼丝、刀拍牛蒡,还配上一个做成兔子形状的萝卜,确实是精心制作出来的京都料理。
“那么……”
二人端起已经斟满酒的酒杯,相互看了一眼。一个半月前在“石水”面对面的时候,多纪还有些紧张,但现在一点也不了。第二次的见面,给多纪增添了一分镇静。
菜一道一道地上着,有芝麻豆腐、清蒸海鳗、芜菁[4]串、鲜鲤鱼片……“怎么样?”
“太好吃了!”柚木拿着筷子点头道。
多纪又给他斟上了酒。
“明天没有会了,很轻松吧!”
“很久没有这样悠闲自在了!”
“医院里的工作很忙吧?”
“嗯,还可以……”
柚木的神情中掠过一丝忧郁。
依然在过新年,可柚木却一个人来到了京都,多纪猜不透他此行的真正意图。那位文雅但是稍微有些严厉的夫人怎么样了呢?失去孩子后的第—个新年,夫妇二人难道不应该在一起吗?多纪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嘴上讲的还是其他的事情。
“这次能待到什么时候呢?”
“假期大概休到十号,看情况,我想也许明天就回去了吧。”
“这么早……”
“我也想多待几天。但由于是突然来的,所以预订不到后面几天的房间了。”
“如果有酒店的话,还能住下去吧?”
“其他我也问过两三家,也许是新年的原因吧,好像都满了。”
隔扇又被打开,女服务员端着一盆水果走了进来。菜到这里就已经上完了。
“这里可以帮忙叫车吗?”等服务员摆好后,多纪开口问道。
“十分钟左右就能到,需要吗?”
“好的,拜托了!”
水果是葡萄柚,里面稍微加了一些白兰地。
“日式旅馆可以吗?”
“可以的。有什么地方吗?”
“之前吃过饭的‘石水’那边怎么样啊?”
“高台寺附近的那家?”
“那里主要是吃饭,但跟他们讲一下的话应该也让住宿的。您不喜欢那样的地方吗?”
“不,没有!因为说到住宿,我光是注意酒店了。也许来京都,住在日式旅馆更好些吧。”
“那我回去问问看吧。以前这里好像也可以住宿,但最近因为人手不足,就开始谢绝了。”
“是吗?”
柚木点点头,他站起身来,望向窗外。那因为植被枯萎而褪去颜色的山谷,已经被笼罩在了夜幕之中。
“那里也有房间吧。”
多纪也站了起来,并排站在柚木旁边。养鱼池旁边,有一个房间,灯光明亮地映照在拉门上。
“安安静静的真好啊!”柚木望着山谷方向自言自语地说道。
四周,只有视野下方那条河流的声音,在单调地持续着。
多纪一边听着那声音一边看着窗外。透过夜色中的玻璃窗可以看到,两个人的脸离得很近。
“啊……”
一瞬间,多纪耳边听到了一个很小的声音,好像是从窗户外传来的,又好像是房间里传来的。
屏住呼吸,多纪转了过来,看到了柚木的脸。
“不!”多纪想要叫喊,声音一下子从嘴里冲了出来。但是与文字本身的含义不同,好像那只是没有经过大脑的一声呼喊而已。
多纪摇了摇头,慢慢后退。她的后背碰到了拉门,胸脯却挺了起来。
如同黑夜一般,好像有一种既昏暗又深邃的东西抓住了多纪,使其像是被绑住了一样无法动弹,然后她的双唇就被占领了。
多纪也不清楚,那是很长的一段时间,还是很短的一瞬。
终于,柚木慢慢地离开了多纪的双唇,稍稍喘了一口气,又突然紧紧抱住了她。
“我爱你……”
这次,多纪的耳朵清楚地听到了那个声音。那确实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就是眼前的柚木所发出的。
多纪非常平静,感受着这个男人的气息和味道。这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呢?很难用言语说清。但其中有一种她之前不曾感受的,男人的高大和强壮。
多纪把身体埋在这高大的身躯之中,听着河流的声音。在男人的双臂之间听到的潺潺的流水声,间隔很长,有一种懒洋洋的感觉。
柚木左手搂着多纪的肩头,右手静静地理着她那散乱在耳边的头发。头发被拢起来的时候,就能看到脸了,所以多纪使劲儿地把脸贴在了柚木的胸膛上。
河流还如往常一样,在两个人的脚下流淌。
多纪真希望所有的一切都能够停止。夜晚、河流,所有的东西都停下来,一直到永远,那就好了。多纪一边祈祷着,一边闭上了眼睛。
虽然眼前是昏暗的,但多纪知道,抱着自己的就是柚木。已经没有任何怀疑,多纪所有的感觉都证实了,那就是柚木。从他那轻微的身体动作,一直到呼吸的节奏,都能感觉得到。
被抱在怀里,多纪意外地感觉到了柚木的高大。柚木身体稍微前倾,抱着多纪,但他的脸却在多纪头上较远的地方。
不管是远离还是靠近,人身体的大小应该是不会改变的,但和想象的不同,那宽大、厚实的男人的身体是如此高大,令多纪感到不可思议。
时间只是过去了短暂的一小会儿。
多纪听到了由远而近的木屐声。柚木的上半身动了一下,虽然有些恋恋不舍,但他还是松开了胳膊。
多纪前面一下子亮了起来,她慌忙把脸转了过去。柚木叹了口气,坐回到桌前。
“打扰了!”
女服务员温柔的声音,隔扇被拉开了。
“车子来了。”
“谢谢!”
多纪透过窗户看了一眼外面的夜色。她拿上包,和柚木一起穿过大厅,走出了饭店。
“非常感谢!”
好像是在被女服务员的声音追赶着似的,多纪快速地钻进了车里。
两个人之间发生的事情,女服务员并没有注意到。她进屋时候,他们已经做好要走的准备了。以为被看到了,那只是多纪多心而已,但是多纪还是非常紧张,好像犯了什么荒谬绝伦的错误似的,极为不安。
两人并排坐在了车里,但那种不安依然没有消失。
柚木坐在多纪的左边,直视着前方。
他在想什么呢?多纪很想知道,但并没有问出来。相反地,就连侧一下脸都感到非常害怕,害怕中又掺杂着害羞与不安。
车子从西大路开出,不一会儿便上了丸太町大街。由于是元月五号,所以开门的店铺还很少。看到了大街上的路灯,多纪稍微恢复了一些平静。
“直接回去吗?”
“好吧。”多纪望着那摇曳的光圈回答道。
既想就这样待在一起,又想还是到此分开比较好,这两种想法交错在多纪的脑海中。不管怎样,分开以后,一定要好好考虑一下今天的事情。
“那么,先送您回去吧。”
“不,您那边比较近,我送您。”
“我是想到您家去看看。”
“那请您白天的时候来吧,现在什么也看不见。”
多纪想起了若王子的家,又想起了安代和品子那些无聊的争吵等琐碎的小事。
“那么,明天您帮我问一下‘石水’那边的事情吧。”
“今天晚上我就确认一下。”
“那,如果不行的话……”
多纪想起来,柚木说过,如果没住的地方,他就要回去了。
“肯定有地方的。”
通过电车轨道的时候,车子晃了一下,柚木的肘部轻轻地碰到了多纪的胳膊。多纪心里咯噔了一下,以前不会在意的事却一下子敏感起来。
“明天还会见面吗?”
“可以吧……”
接吻的事情使两个人的对话变得有些沉重。
“明天要到公司上班吧?”
“是的,不过只是新年打个招呼而已。”
“那么晚上再一起吃个饭怎么样?”
“您不回东京,真的没有关系吗?”
“没事的。”
在对面来车的灯光的映照中,柚木的面容显得有些憔悴。
第二天是星期一,公司开始了新一年的工作。
多纪九点钟从若王子出来,乘小田的车来到了公司。
虽说是开始工作了,但实际上第一天只是新年见个面而已。男性职员们和平时的西装打扮没什么两样,而女人们则基本上都穿着和服。
九点半,多纪在大家面前进行了新年的问候。
过去多纪父亲当经理的时候,有时会长篇大论,称之为“新年有感”。而多纪只说了句“我希望今年和大家一起愉快地工作”,之后就以一句“今年也请大家多多关照”结束了发言。
对于像吉冈这样的老职员来说,发言过于简单了,他们好像有些不满,而年轻人,倒是更喜欢这种轻松的方式。
多纪一边致辞,一边为昨晚的事情是否被职员们所知而不安,但那好像是多纪想得太多了。
致辞完毕以后,所有人员在二楼的会议室集中,稍微喝了些敬神酒后,便开始工作了。不过说是工作,也多是给客户打打电话,或是相互聊聊家常什么的,实际干活,是从明天开始的。
十点的时候,多纪从会议室出来,在办公室给柚木的酒店打了个电话。
“啊,现在几点了?”
柚木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含混不清。
“对不起,还在休息吗?”
“啊,昨晚睡不着,到今天早上才睡着的。”
“十点了。昨晚旅馆的事情,‘石水’那边可以住的。”
“那太好了!什么时候去呢?”
“下午就可以了。有个叫‘小福’的,您还记得吧?我已经把您的姓名告诉她了。”
“那我去试试吧。您在家里吗?”
“不,我在公司。接下来我要到各处去打打招呼,我想五点,最晚六点就结束了。您要到什么地方去吗?”
“最多也就是到高台寺周围溜达一圈。”
“那么,傍晚的时候我去‘石水’那边跟您会面。”
说到这里的时候,有人敲门,多纪便挂上了电话。
当经理的,从新年的第一天开始,就有各种各样的工作要处理。多纪把新年假期期间收到的信和贺年片整理好之后,和会计藤本碰了一下头,便出发去关西银行了。
关西银行的分行经理村上,就是去年年底的时候克服困难同意融资的人,所以必须得去打个招呼。正月初三拜年的时候,他到冈山去了,没有在家。
傍晚,将近下班的时候银行的业务不忙,多纪找到了分行经理。
“不用专程跑过来的!”
村上显得非常高兴,接着问道:“辻村小姐,今天你接下来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特别的事情……”
“那一起吃饭吧?今天我就一个人。”
“您夫人呢?”
“年底就到冈山的娘家去了,还没有回来。怎么样,可以吗?”
“如果经理您方便的话,就一起去吧。”
“那我可是十分地期待哟!”
村上说完,便出去换衣服了。正面墙上的钟显示的时间是五点十分。银行好像是五点关门。
多纪一个人留在接待室里,想起了与柚木的约定。
和分行经理吃完饭,肯定要超过六点了。然后再赶到“石水”的话,就要到七点钟了。
柚木在等她,但又没有借故拒绝村上,多纪感觉自己做得很失败,可现在后悔也没有办法了。要拒绝的话,一开始就应该说清楚的。
多纪一边想着一边看着窗外。村上换上了大衣来到多纪的面前。
“让你久等了,我们走吧。”
“真的可以吗?”
“当然啦,我一直在寻思和谁一起去吃饭呢!”
多纪站起身来,穿上外套跟在后面。他们乘电梯下到一楼,从职员专用门走了出去。
“在冈山光吃节日料理了,很久没吃过牛排了,怎么样?河原町大街有一家叫作‘风采’的牛排店。去那边吧。”
从银行走过去也就是十分钟左右的距离,但村上还是打了一辆车。“能和你这样的美女单独吃饭,真是我的荣幸!”
“哪有,您别开玩笑了!”
村上兴高采烈,可多纪高兴不起来。
这家店,位于河原町大街边上一幢大楼的二楼,入口狭窄,但里面很大。两个人在靠里的一张铺着白色桌布的餐桌前,面对面坐了下来。
“你喜欢吃什么呢?”
“我并不是很饿。”
“姑且尝一尝嘛!”
村上点了精选菲力[5],多纪则要了速烹牛排。
“今年也请您多多关照!”
“哪里哪里,请您多多关照!”
多纪配合着分行经理,举起了装着红酒的玻璃酒杯。
“新年到什么地方去了吗?”
“没有,哪都没去。”
“那太遗憾了!还是一个人比较无聊啊!或者是你喜欢的人不太方便去吧?”
“没有这样的人啊!”
“令尊在世的时候,可从来没有单身过啊!”
分行经理对多纪的父亲也是非常了解。
“不过,你是越来越像你的父亲了。”
“是吗?”
多纪心里很着急。因为惦记着柚木,所以怎么也吃不下去。尽管如此,却也不能露出不高兴的神色。为了保持这两者之间的平衡,多纪只好一个劲儿地喝着红酒。
分行经理点的好像是相当有来头的红酒,可多纪不怎么喜欢这种味道。
“今年经济严重萧条,可能会有商家要倒闭了。”
“经济萧条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如果经济发展放慢的话,就会出现通货膨胀,政府也会很困难的。”
如果放在平时,是要仔细聆听的,但现在多纪怎么也听不进去。
“再来一瓶红酒吧?”
“不了,已经够了。”
“没关系吧!和你一起吃饭,真的是第一次呢!”
“下次让我来设宴招待您吧!”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不如,我们再到哪里去喝一杯吧。”
“不了,我已经……”
“今晚不是没什么事吗?”
“是没有,只是我母亲有些感冒。”
“那也不必这么慌慌忙忙地回去吧!”
“真对不起!我先告辞了!”
多纪一边说着,一边拿上包站了起来。
来到外面,凛冽的寒风一阵阵地吹打在多纪的脸颊上。她看了看表,马上就要七点钟了。
夜晚的河原町大街上,挤满了人。多纪分开人群,走到行车道前面,打了一辆出租车。
“麻烦你到高台寺那边的‘石水’饭店。”
司机答应了一声,关上了车门。多纪叹了口气,把身体靠在了座位上。
终于从分行经理那里逃了出来,之后就可以直接去柚木那边了。多纪刚刚感觉没事了,分行经理的脸又突然浮现在了脑海中。
这种辞别的方法,实在是太唐突了。村上肯定已经察觉到了,母亲感冒只不过是个借口。自己离开的时候,他看起来分明有些不太高兴。
都已经二十八岁了,多纪还是不会处理这些人际交往的技巧。如果待不长的话,刚开始的时候就应该先暗示一下要早点回去。
可对于多纪来说,那已经是竭尽全力了。去寒暄的时候,没有想到分行经理会请她吃饭,更没有想到,他又提出要换一家再喝的要求,所有的一切都在预料之外。
尽管如此,把满怀好意的分行经理一个人留下,而独自离开,这种做法还是相当失败的。不要因此而产生什么坏的结果就好了。
多纪突然开始埋怨起柚木,尽管他对多纪费尽心思摆脱分行经理的事情一无所知。
多纪到达“石水”时,已经是七点半了。由于路上有些堵车,所以比预计的多花了些时间。
柚木正在桌前一边看报纸一边喝啤酒。
“我迟到了,很抱歉!”
“没有。”
柚木放下报纸,轻轻地笑了一下。虽然等了半天,但看样子并没有生气。
“出门的时候,突然有些事情不得不处理,您肯定生我的气了!”
“我在休假呢,没关系的。”
“您还没吃饭吗?”
“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所以想和你一起吃。”
这样的一句话,让多纪感到了匆匆忙忙赶过来的价值。她已经不再后悔强行向分行经理告辞的事情了。
小福问道:“马上吃饭吗?”
“是的,另外,再要些酒。”柚木说道。
“第一天就很忙吗?”
“有很多无聊的工作。”
“已经没事了吗?”
“是啊,全都处理完了。”
多纪现在已经不想再考虑工作上的事情了。
不一会儿,小福把菜肴端了上来。
“怎么样,喝一杯吧?”柚木拿着酒壶问道。
“我不喝了。”
“好了,喝点儿吧,我来倒。”
“其实,来的时候我已经喝了一些了。”
“这么一说,脸是有点红啊。”
被柚木盯着一看,多纪羞涩地低下了头。
“您给我介绍了一个好的住处,太好了!”
“还满意吗?”
“一个人住在这样的地方,感觉像是朝廷的大官一样。”
房间和上次吃饭的屋子隔着庭院,有十叠大小,透过拉门还可以看到院子里的篝火。
“上次还说要到能看到八坂塔的那间房间,欣赏舞蹈《黑发》呢。”
多纪想起了十一月份柚木来时的约定。
“明天我来约吧?”
“非常遗憾,明天我就要回去了。”
“不能再待几天吗?”
“我也想啊!但是医院那边打来电话说医务室人员发生了一点事故。”
“很严重吗?”
“不,没什么大事。只是我不在的话,会不太好办。”
“那么,您明天就要回去了啊?”
柚木点点头,直视着多纪。
多纪垂下了目光,她想起了昨晚在“常春藤”的事情。
柚木好像饿了,不断地吃着菜。这种吃相让人赏心悦目。
“今天我在京洛医院见到川岛了。大概要切掉半个胃,不过不用担心。”
“半个……”
多纪有点害怕,但柚木对那种事情好像习以为常,他一边吃着乌鱼籽,一边喝着酒。
“他的手术技术很好的,请放心吧!”
手术之前必须要到吉冈那边去一趟。多纪那有些醉了的头脑当中,又在考虑明天的工作了。
不久,走廊里传来了三味线的声音。也许是冬天的缘故吧,低音很有穿透力。
“再喝一点怎么样?”
“不了。我已经喝不下去了。”
多纪知道自己已经醉了。五点开始和分行经理喝酒的时候就已经在控制了,现在好像酒劲儿又上来了。
喝多了的话,眼睛周围会发红,所以多纪想要离开座位看看自己的脸,可摇摇晃晃地站不起来。
“在这样的地方和你面对面坐着,好像来到另外一个世界一样。”柚木望着夜色中的院子说道。
拉门的玻璃上有篝火在摇动,那里仿佛又映出一间明亮的房间。
饭吃完了,小福端来了餐后的甜瓜。
“现在几点了?”多纪为了振作自己的精神,这样问道。
“八点半。时间还早,请慢用!”
等到小福那穿着白色袜子的脚消失在隔扇前的时候,多纪拿起了包。
“我有点……”
多纪又把手撑在榻榻米上试着起身,身子却一阵发软,抬起的脸也沉了下去。
“怎么了?”
“没事……”
多纪摇着头,瘫坐在那里。
“没关系吧?”
知道柚木在靠近自己,但多纪只能双手撑在榻榻米上,垂着头。
“喝醉了吧?”
柚木那温热的气息触碰到了多纪的耳际。
“还是不要动的好!”
“没事的!”
多纪振作起精神,站了起来,但刚一站住,上身就又摇晃了起来。
“不行,还是稍微休息一下吧!”
“不用……”
多纪在抗拒,可她的上半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贴在了柚木的胸膛上。
“累了吧?”
伴着那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柚木脸颊上的温暖也传递了过来。多纪知道这样子下去不行,但身体慢慢地慵懒起来。
“到这边来吧。”
柚木搂着多纪的肩头,走到房间的角落,打开了隔扇。
“放松一下就好了。”
“真的没有关系。”
多纪一边说着,一边抬起了头,只见十叠大小的房间的中部铺着被褥。正面有一个壁龛,左手边是一扇拉门。干净而紧凑的日式房间,在枕边的纸罩灯的照射下,淡淡地浮现出来。
多纪一下子犹豫了,接着身体马上向后退去,但柚木的双臂已经抱住了她。
“不……”
多纪在柚木的两臂间摇着头,柚木并不理会,把她拉到近前,两个人的嘴唇贴到了一起。
“不行……”
多纪想这样说,但没有说出来,只是在柚木的口中稍微动了动舌头。
多纪体内有些东西开始慢慢崩溃了。一是因为喝醉了,除此以外,也是由于这种程度的事情昨晚已经允许了,而又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想要拒绝,头脑中却有另一种感觉想要接受。和平时的多纪不同,好像又有一个多纪行动了起来。
在仅存的理智当中,多纪知道这样子下去就要出大事了。对于男女之事,多纪现在还不想变成那个样子。
而且,如果被小福知道了,那该怎么办?还有柚木的妻子……
“不!”
多纪突然叫了起来。理智正在消失的她好像又苏醒了过来。
但那好像反而激起了柚木的欲望。
柚木松开嘴唇,更加用力地抱住多纪,以多纪根本无法逃脱的力道,把她放倒在了地板上。
多纪知道现在自己处在极为危险的境地。这样子下去的话,就要和柚木变成另外一种关系了。
“不行!”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另一方面,在这种慵懒的感觉当中,也有一丝想要放弃一切的欲望和一种希望就这样被柚木掠夺而去的冲动。
想要接受,又想要拒绝,两种心情重合在一起,错综复杂。一会儿这种想法比较强烈,一会儿另一想法又占据了上风。
对于多纪,最辛苦的不是身体上的抵抗,而是在那两重矛盾波浪之间的摇摆。如果能决定下来到哪个方向就好了。多纪打算,被柚木拖到哪里,就顺从到哪里。走到那一步,也就不想再抵抗了。
多纪开始迷失自我了。平时那个要强的多纪消失了,而变成了一个可以让对方任意妄为的女人。现在,如果柚木强行要与她发生关系的话,多纪也会接受的。
柚木知道这些吗?或者只是依照心意所向,把多纪抱得更紧了?在那近乎窒息的压迫和温柔当中,多纪感觉到腰带[6]快速地松了开来。
头发和领口肯定都已经乱了。现在,也没有办法抬起头来整理领子。要把领子合在一起,就必须解开腰带重新整理和服才行。
这个样子已经回不去了。不把衣服和头发收拾好,就没法从房间里走出去。
多纪开始放弃了。没法走了,这样的借口使多纪的胆子大起来。
忽然,温热的气息触碰到了多纪的耳边。
“我想把腰带解开。”
“不行……”
“求你了……”
耳边好像有火在燃烧。
多纪知道那个男人正在拼死地渴望着。抛开地位和年龄,正在向她求爱。
绕到背后的手更加粗野了起来。多纪知道,腰带的后面已经被解开,她心里清楚,自己已经完了。
多纪紧紧地闭着双眼。现在她不敢睁开眼睛。如果睁开的话,羞耻感就会一下子苏醒过来。
细绦带[7]与腰褶[8]全都被拿下来了,多纪稍一动,衣服就从肩头一下子滑落了下来,只剩下一件淡粉色的贴身长衬衣。
多纪不能点头,被柚木看到的话,他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多纪被柚木贴身抱着,只隔着一层薄衬衣。为了逃避那种羞涩的感觉,她将自己蜷缩起来,紧紧地躲在柚木的怀里,好像稍微离开一点的话,马上就会被柚木盯上,然后夺走似的。
多纪闭着眼睛,感觉着柚木的心跳。虽然不能清晰地听到心脏的声音,但每一次呼气和吸气时胸脯的起伏,却是可以感觉到的。
现在这个样子,多纪非常满足。
像这样一直被抱着就好。接下来的事情都是未知的,虽有些好奇,但还是很害怕。多纪知道必须要在某一个时候超越那种害怕,只是现在还无法勉强自己。只要被紧紧地抱着,多纪就满足了。
也许柚木也非常明白多纪的心思,所以他只是紧紧地,而且温柔地抱着多纪。
如果是再年轻一些的人的话,可能会强行地索求,但柚木的拥抱是很有分寸的。多纪有些胆怯地、一点一点地揭开了羞赧的面纱,好像已经能够放心地把自己完全交给柚木了。
不过,那种温柔不会持续到永远。
终于,柚木好像忍耐不住了,把手放在了多纪的胸脯上。
“不……”
多纪本能地知道,那个动作是在索求最后的东西。
“请放手……”
多纪开始拼命地反抗了。
变成那样子的话就不好了。并不是为了那个目的才来到这里的,所以不能容许他胡来。多纪身体当中已经开始收敛的抵抗又一次涌现了出来。
与内心相比,多纪只是在做身体上的抵抗。也可以说是处女的身体对于未知事物的一种本能的胆怯。
但是,柚木并没有减缓力道。衬衣敞开的一瞬间,多纪用尽全力推开了他。
“不可以!”多纪斩钉截铁地说道,同时急忙把衬衣合好,双臂夹在胸前。
是因为出乎意料的抵抗吧,柚木停了下来。他的手还搭在多纪的肩头,但两个人的身体已经分开了。看似放心了,但那分开的缝隙之间,反而令多纪有些小小的不安。
“多纪。”柚木终于小声说道,“我想要……”
低沉但切实的声音,充满了夜色中的房间。
没有什么原因,听到这一句话,多纪突然感觉可以给他了。是因为夜晚过于安静了吧,或是因为柚木身体的离开吧,多纪已经不再感觉那么害怕了。
对于已经被推开但仍在渴求的柚木,多纪反倒有一种温柔和放任的感觉。
柚木靠近过来,重新抱住多纪,然后慢慢地进入了她的身体。
那一刻,多纪想要小声喊出来。它终于真实地发生了。
多纪清晰的记忆,到此为止了。以后的东西,全都是新鲜的,而且充满了羞涩。那以后的事情,与其说是用头脑想起来的,倒不如说是身体的记忆更为恰当。
再次回归了平静,多纪透过拉门的玻璃,看到院子里的篝火正在熊熊燃烧。
壁龛、座灯、庭院中的篝火,与之前没有一点改变。安静的日式房间也和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但多纪的身体里,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她有一种来到美丽异国的感觉,非常新鲜。
“我爱你!”
柚木轻轻地把多纪抱了过来,没有了刚才的那种力量和狂野。说是把身边的东西轻轻地拉了过来也不为过。
那个拥抱之中,有着和以往不同的可靠与平静,有一种“已经没事了”的安心的感觉。
多纪缩着脖子钻到柚木的胸膛,如小鸟归巢一般,待在了他怀里。
“真安静啊……”
幸福就像涨满的潮水一样,慢慢地包裹着多纪。
淡淡的黑暗当中,多纪慢慢地数着柚木胸部的骨头。眼前的是锁骨吧?是根挺大的骨头,下面有肋骨。
柚木不太胖,也不太瘦。所以锁骨看不出来,摸上去才知道。
现在多纪可以很平静地去摸柚木的身体了。一边摸着,一边感觉着他的存在。
“对不起!”柚木小声说了一句,“刚才是真的想要。”
“……”
“生气了?”
多纪没有回答。现在的多纪没有时间去回答那些问题,就算回答了,也都是谎话。
柚木偷偷地搜寻着多纪的嘴唇,也可以说是多纪自己将它奉献了出去。只是轻轻地接触,但特别有心跳的感觉。
“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放开了嘴唇,柚木又一次紧紧抱住了多纪。
多纪现在没有一丝悔恨和悲伤,感觉自己的命运就是如此,理所当然的事情,自然而然就发生了。
多纪真想就这样一直睡到天亮。
第二天早上,多纪比平时晚了三十分钟去公司。
“有哪里不舒服吗?”等候的小田担心地问道。
“没有。刚出门的时候接了一个电话。”
多纪随便说着,坐在了座位上。
昨晚,多纪还是起身回到了家,可是迷迷糊糊的,难以入眠,直到快天亮时吃了两片安眠药,才浅浅地睡去。睡梦中,她好像看见自己独自一人在落叶深厚的林中徘徊。当她醒来的时候,头脑昏昏沉沉的,不是十分清醒。
起床之后,多纪马上又想到了柚木,他现在怎么样了呢?不得已放下了这个想法,她才开始做出门的准备。
不知为什么,多纪觉得身体特别疲倦,和平时不一样。她先梳好头发,洗了洗脸。
穿和服吗?多纪犹豫了一下,她突然很想穿清爽的洋装了。多纪穿上很久没有穿过的连衣裙,外面套了一件紫红色的大衣。她穿得很漂亮,想以此来振作精神,可睡不足的阴影好像并没有消失。
早晨干冷的街道,枯黄的树木,多纪把所有的一切都和昨晚的事情联系了起来。
“讨厌……”多纪用小田听不到的声音小声说道。
如果总是这个样子就麻烦了,必须要找个地方把昨晚的事统统甩掉。
多纪这样想着,但思绪又回到了柚木身上。
他应该很平静吧……
突然,多纪有一种想顺路到“石水”去看看的冲动。
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仍然很爽朗地打招呼,那该有多好啊!
在昨天以前那是可以的。就说去公司,正好顺路去看看,这样并不奇怪。
但是现在不能去。不管怎样,也没有脸去见小福。
考虑着这些漫无边际的事情,多纪到了公司。
不一会儿,高木靖子和藤本相继过来商量生意上的事。从今天起,工作就真正开始了。
但是多纪的脑子里,还是在考虑着别的事情。柚木几点回去呢?要不要打个电话问一下,到车站去送送呢?现在他在“石水”干什么呢?
职员们的汇报,她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之后的日志和发票,也只是用眼睛扫了一下。
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一位叫柚木的先生打来的电话。”靖子告诉多纪。
多纪坐好,拿起了电话。
“昨天很感谢!”
“哦……”
多纪对自己的回答感到很奇怪。
“我乘一点十四分的新干线回东京。”
多纪点点头,嘴里轻轻地说了声:“要走了啊。”
十二点四十分,多纪从公司走了出来。柚木的电车是一点十四分发车。
打电话的时候,柚木跟她说不去送行也可以,多纪也没有明确说去还是不去。
柚木的那句“回东京”,让她耿耿于怀。
多纪知道自己拘泥于一句话是不对的。既然住在东京,当然是要回去的,但她好像是听到了一句事先没有想到的话语一样,感觉胸口闷得难受。柚木的妻子、房子就像连锁反应似的,一一浮现在眼前。
“那么,再见……”
挂上电话的时候,多纪一点都不想去送行。
可为什么现在又想去了呢?如果就这样分开的话,以后就没法工作了,会后悔的。
是为了不留遗憾而去的,多纪在车里告诉自己。
到达新干线京都站的时候,正好是一点钟。离发车还有十多分钟。多纪看了看售票处周围,没有柚木的踪影,于是便在大厅的一头静静等候。
人流不断地从检票口前的台阶涌上站台,广播正播报着电车的到达时间。
一点过五分,广播里开始介绍柚木要乘坐的那趟一点十四分开往东京的“光之号”列车。
时间不多了,但还是不见柚木的踪影。
难道说计划改变了吗?车站的大钟显示确实已经一点零五分了。多纪从检票口向站台张望。
也许柚木已经到站台上了吧。多纪这样想着,但站台上仍然看不到他。如果是按原计划走的话,那他可真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啊。
多纪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安,可能就这样见不到柚木了吧。
是不是有什么更急的事,已经赶早一班电车回去了呢?多纪这样一想,刚才的迷惑便开始消失,变得特别想见柚木了。她为没有确切地说要来送行而感到很后悔。
候车室里的人们徐徐排队而出,来到站台上。
也许已经见不到了吧。多纪准备放弃了,这时柚木的身影出现在左手边的电梯口处。他穿着一件炭灰色的大衣,拎着一只旅行包。
多纪抑制住想要跑过去的冲动,在站台口等待着。
柚木马上注意到了她,轻轻地扬了扬手,大步走了过来。
“我没有想到你会来。”
“你也太沉得住气了!我还以为你已经提前回去了呢!”
多纪忍住心中的眷恋,小小地挖苦了一下。
“出门的时候,京洛医院的川岛来了个电话,说话间就……”
“川岛医生说什么了吗?”
“不,没什么,是些私人的事情。”
柚木把包转到右手,看了看表。
“就这样直接去大学那边吗?”
“是的……”
一瞬间,原本看上去很是快活的柚木,脸上泛起了愁云。
在东京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多纪忍住没问。她看了看站台的一头,电车好像晚了两分钟。
“吃饭了吗?”
“上车以后再吃。”
“稍等一下!”
多纪小跑着来到站台上的小卖店,买了盒饭和橘子,然后稍微犹豫了一下,又买了一小瓶黑牌威士忌和干贝。
“不知道您喜不喜欢。”
“谢谢!”
柚木没客气就收下了。
“下次什么时候来呢?”
“可能是这个月的月底……来之前我会打电话给你的。”
“是有大阪的学术会议吧。”
“总之会来的。你什么时候到东京这边呢?”
“近期就要去的。”
“因为月底我要到这边来,所以可以的话中旬去吧。”
想去,但老实说,多纪害怕去。这样不断地幽会,变得难以分开了该怎么办呢?柚木知道自己的这种不安吗?
“可以经常打电话给你吗?”
“你会打过来吗?”
“公司和家里,打哪边好呢?”
“哪边都没有关系。”
电车进站了。两人向绿色车厢的入口处走去。
“再见!”
上车的时候,柚木又回过头来说:“你请回吧!”
多纪点点头,离开了电车。
多纪看到,柚木的大衣在车厢里慢慢地向里面移动。最后和前面坐着的人说了两句话,把包放在了网兜式的行李架上。
多纪目送到那里,然后快步走下了台阶。
[1] 绘画式外套花纹。日本妇女和服的一种大花纹。先在白底衣料上描绘花纹轮廓,然后分解印染使之成为整体的大花纹图案。用作礼服或正式场合的盛装。
[2] 前殿,日本神社正殿前的行叩拜礼的建筑物。
[3] 日本的长度单位。一间等于6日尺,约合1.818米。
[4] 一种草本植物。叶大,呈长方形,根、叶均可食。
[5] 嫩腰里脊肉。牛、猪等从腰到背的一块最上等的肉,脂肪少而嫩。
[6] 穿和服时,系在腰间在背后打结的长布带。
[7] 束紧用。女式和服腰带小饰品之一。为避免带子结扣松开而系在带子上的绦带。
[8] 为调节和服的长短而在和服腰部缝的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