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整整一天都在下雨。
说起来,六月末正是梅雨的季节,但还是让人感到很不舒服。
报纸上的天气长期预报说今年出梅比往年早。但如果出了梅,接着就是盛夏酷暑,那出梅早也并不令人感到高兴。
工厂下班后,多纪冒雨去了京洛医院。
虽说梅雨季节让人感到很阴郁,但隆彦好像显得不怎么憔悴。虽然他仍然没有意识,但呼吸和血压都很好。每天给他进行两次鼻饲,排泄也正常。
梅雨让身边陪护的人疲惫不堪,可关键的患者却一切正常。这让人觉得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
眼前的情况,让人分不清谁是患者。也许多少有些意识的病人对高温或湿气很敏感,耐受性差。
总之,隆彦的病情,目前好像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他似乎真的像棵植物似的在病床上扎下了根。
近来,多纪已经对弟弟的康复不抱什么希望了。
她已经不去考虑隆彦康复的可能性,她早就认定隆彦是不会恢复意识了。这样一来,万一隆彦康复了,则是个大收获,否则也没损失什么。
事实上,好像隆彦康复的希望是十分渺茫的。正因为隆彦没有康复的希望,所以医生才说他成了植物人。如果能够治愈,大概医生是不会给隆彦下成了植物人的结论的。
去医院看望隆彦的安代回到家后,哭着说:
“少爷的脸色、手脚,和没生病时一模一样,怎么就是没有意识呢?”
从外表看,隆彦的确和生病前没什么区别,感觉他好像马上就会喊“姐姐”似的。
近来,多纪已经不忍心看弟弟的样子。常常是去看弟弟一眼,然后很快就离开病房。她之所以每天去一趟医院,似乎不是去看望弟弟,而是为了看望陪护弟弟的护工阿姨。
这天,多纪同样是对护工说声“请您对我弟弟多加照顾!”就离开了医院。
虽说因为自己有工作,请护工是不得已的事情,但把照顾自己亲弟弟的事情全部推给别人,多纪还是感到心里不舒服。她觉得自己这样做好像太随便了。
尽管如此,弟弟虽然病情稳定,但情况依然严重。这始终是多纪的一块心病。
无论她在工厂办公,还是一个人在画扇面,都会时不时地忽然想起弟弟的病情来。虽然表面上看她依然在精力充沛地工作,但隆彦的病情始终像块石头压在她的心头。
每当到了梅雨季节,多纪都会没有食欲。今年的情况更加严重。也许这是由于这些事情给她造成了心理负担。
这天,多纪从医院出来后,直接回了家。和森子、安代她们一起吃了晚饭。
多纪说她没有食欲。于是安代特意跑到下鸭给她买来了海鳗肉粥,但她也就是吃第一口时觉得好吃,实际上并没有吃多少。
晚饭后,多纪在客厅里看电视。这时森子洗完澡从洗澡间来到客厅。森子身穿有松针花纹的浴衣,腰里扎着一条胭脂色的腰带。她走到靠院子一侧铺着地板的房间里,伸着腿坐了下来。
森子在脚下面铺上报纸,不停地揉着脚背说:
“哎哟!疼死我了。”
安代感到恶心似的皱着眉头悄悄看了看森子的脚说:
“您脚上那东西还是不摆弄才好吧?”
森子的脚背上很早以前就长有茧子。那是由于长期跪坐造成的。
因为森子长期在花柳巷里跪坐,所以她脚背上的茧子比普通人的要大得多。而且不可思议的是,右脚背上的比左脚背上的大。好像她脚背上的茧子时不时会霍霍地疼,到了梅雨季节疼得就更加厉害。
对脚背上的茧子,不用管它好像也没什么事儿,但森子好像很在意它,经常洗完澡后要去剥茧子表面的那层皮。
安代说:
“干脆做手术把它割掉算了。”
“割掉会更疼的呀。”
虽然森子也知道自己脚背上的茧子既不好看又碍事,但她好像还有些舍不得。
“我年轻时,稍微坐得不规矩些就会挨老板娘的骂。做了那么多年艺伎,得到的就只有脚背上的这个茧子了。”
森子的话,半是自嘲,半是炫耀。多纪不理会两人的谈话,只管看自己的电视。
“我说,多纪!”
本以为森子在剥茧子上的皮,没想到她突然问多纪:
“你和武藤的事儿拖了这么久,你看怎么给人家回话好啊?”
森子把剥到报纸上的茧子皮用报纸包起来扔到碎纸篓里,转身来到茶几前说:
“从上次我问你,到现在又过去两个多月了。老这样拖着不给人家回话也不太礼貌。像他那样的好青年,现在真的很少了。昨天武藤还打电话来问隆彦的病情呢。”
“我知道您是一片好心。可是,能不能请您帮我拒绝这门亲事呢?”
“拒绝?”
“武藤一片真心,我很感动。可是隆彦病得这样重,又要忙厂子里的事……”
“我当然知道你现在思想负担很重。可是,你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武藤也不是要你现在马上就和他结婚。你看是不是先把婚约定下来呢?”
“对不起,我现在实在没有心思考虑这些事情。”
“那你看什么时间能考虑这些事情呢?”
“具体时间我也不清楚。还是请您拒绝他吧。”
森子深深叹了口气说:
“这可怎么办呢?人家好心好意地为我们做了那么多事情。”
“这倒也是。不过,他借钱给我们这事和婚约没关系吧?”
“要说没关系,倒也没关系。可是毕竟人家借给我们那么多钱呀。”
“那,他当初是不是为了和我结婚的事儿才借给我们钱的呢?”
“武藤是个很正派的人,所以他借给我们钱时是不会提起亲事的。可是他内心也许会。”
当初向武藤借钱时,多纪就担心武藤把借钱和结婚搅在一起。多纪为此曾问过森子。她记得当时森子明确告诉她,借钱和结婚是两码事。可事到如今,森子又奇怪地拿借钱来说事儿。多纪对森子说:
“如果他借钱给我们真的是为了和我结婚,那我就把钱还给他。”
“没人说你不同意婚事就让你还钱呀。”
“可是我心里感觉有负担……”
多纪忽然对森子和武藤所说的婚姻的事感到厌倦起来。
“如果妈妈觉得不好拒绝武藤,那我就直接去当面告诉他。”
“哎呀,先不要这样说!”
森子像是有意要岔开话题似的朝被雨水淋湿的院子望去。通常到了晚上窗帘都是拉起来的,但唯独今晚没有拉上。借助院子里的灯光,可以看到外面还在下着细细的小雨。
“多纪,你是不是有其他喜欢的人啊?”
“……”
“如果另有喜欢的人,那也没关系。只是,你最好明确地告诉我,我觉得这样比较好。”
“……”
大概因为多纪一言不发,让森子感到有些忍耐不住。她直截了当地问多纪:
“东京那个叫什么的老师是怎么回事啊?吉冈和隆彦住院的事,都是那个老师帮忙安排的吧?”
肯定是因为柚木经常往家里打电话,加上谈到吉冈的事时提到了柚木,让森子和安代多少感觉到了多纪和柚木的关系非同一般。
“多纪,你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多纪也知道,不回答森子的问话就等于默认,但多纪依然一言不发。
“他肯定是有妻子儿女的吧?”
安代端来了晾凉了的大麦茶。森子接过茶喝了一口说:
“也许他是个很优秀的人,但他要是有了妻子儿女,这事就麻烦了。”
森子的话里既有同情,也有讽刺。
“你不觉得虽然你拼命地在盼望,但结果却很难如愿吗?”
“我不是为了和他结婚才和他交往的。”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多纪咬着嘴唇没有回答森子的问话。
“可是,你总不能一直这样和他交往下去吧?”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啊?”
“一个女孩子,通常不是到时候要找个合适的人家出嫁的嘛。”
“这只不过是妈妈的看法,我并不这样认为。”
森子缓和了一下语气说:
“哎呀,多纪你已经是大姑娘了,用不着我说太多。只是,如果有了什么需要商量的事情,请你跟我说一声。”
“到时候请妈妈多帮忙。”
不管怎么说,关于男女之间的事情,森子毕竟是长辈。
“还有,就是关于品子。”
森子像是想改变话题似的又点上一支香烟说:
“我想把她介绍给工厂里的小田。”
“您是说让他们两个结婚吗?”
“他们两个好像彼此比较喜欢啊。”
“这我也知道的。”
“虽然两个人都还年轻,但品子好像有这个意思,小田也是个很正派的小伙子,而且小田家也是个正经的人家。我觉得他们两个挺般配的。”
“……”
“只是,您也知道,小田性格有些内向,虽然看样子喜欢品子,但好像很难明确地向品子求婚啊。”
多纪想起了这个月初,自己在大德寺附近偶然遇见小田,并和他在茶馆一起喝茶的事。
森子对多纪说:
“说起来我的请求有些不合常理。我想请你去问问小田。”
“问他什么呀?”
“当然是问他有没有想和品子结婚的意思。”
“您是说让我去问小田呀?”
“你是经理,我觉得你问他比较合适。”
多纪摇着头说:
“不行!正因为我是经理,才不能由我去问呀。”
“是吗?”
“如果他们彼此有意,他自然会向品子求婚的。”
“你说的倒也是。可品子的心思都在小田身上,我觉得要订婚约还是早点给她定下来比较好。”
也许森子是不忍心看着自己的亲生女儿为爱情而痛苦。
森子对多纪说:
“小田过去从未谈过恋爱,好像和品子连吻都没接过。”
“……”
“如果品子主动一下还好办,可因为品子很爱小田,好像反倒让她有些发怵。”
多纪默默地喝了口大麦茶。
森子的话说得很实在,多纪也理解她作为一个母亲为女儿着想的心情,但她觉得森子的话说得有些太露骨,让人听了感到有些扫兴。
不久,时间到了晚上九点,多纪回到自己的房间。
可能是由于刚才和森子谈了关于武藤的事情,多纪有些郁闷。她闷闷不乐地坐到桌子前,把扇面的画稿摊开看了起来。
还没到夏天就考虑起明年扇面的图案了,这让人感到有些可笑。可是,下一年扇面的图案都是头年的初秋到冬季这段时间开始设计的。所以,现在考虑明年扇面的图案也不算太早。
去年,经过反复考虑,最后确定为通常的花卉、云彩和水纹图案。虽然她也想画一些具有独特个性的图案,但一旦动手画,最后还是画成了很普通的图案。尽管有人批评她说这是因循守旧,但考虑到销售行情,最终还是得迎合大众的爱好,画一些稳妥的图案。
但是,最近多纪不断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她想画一些让人们吃惊的图案。她想把自己的感情全部倾注到扇面上。
多纪自己也不清楚是什么原因让她产生这样的想法。细想起来,也许这种冲动源自她内心对柚木难以抑制的爱。
她内心一直热烈地爱着柚木,但这种爱却得不到尽情释放。她无法尽情地与柚木见面,对柚木炽热的爱无处发泄,淤积在她的心底。
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多纪的内心就是一座火山。
虽然表面上看只是喷出一些烟雾,但内部却涌动着比喷烟的能量大数十倍的火焰和岩浆。
如果有可能,多纪想用大红色画一幅粗糙的原色画。
从常识上讲,扇面是不能全涂成红色的。如果是舞蹈用扇或装饰用扇则另当别论,纳凉用的夏扇,红色过于厚重。红色偏多的夏扇,看上去就显得热,谁都不会买它。
但是,多纪已经没有心思去画所谓具有夏扇特色的图案。虽然不能狂妄地说扇面上的绘画是什么艺术,但既然画扇面,她想把自己的心情画进去。
才画了四五年扇面的多纪也许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但她对画那些普通图案已经感到厌倦。
多纪看着眼前的墙陷入了沉思。
眼下,自己是什么心理状态?在追求什么?究竟想画什么?多纪考虑图案时总是先问问自己。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考虑了好几分钟。
渐渐地,多纪在大脑里构思出了一幅图案。整个一幅展开的扇面上开着许多鲜红的花朵。这些花朵既没有叶子,也没有花茎和枝条。扇面上只有盛开的花朵。在盛夏似火的骄阳下,无数的花朵上下翻飞。极目远眺,全是红彤彤的花朵。于是,多纪拿起画笔尽情地画了起来。
就在多纪画撒满鲜红的五瓣鲜花扇面后的第三天,柚木突然给她打电话来说:
“我明天去你那里。”
“真的吗?”
“这次是真的。”
“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办呀?”
“不,没别的什么事。”
柚木早就说六月末要来,其实多纪对此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柚木本来就是个大忙人。快要出发时也保不准会突然有什么急事而来不了。五月份他就说要来,最终也没来成,让多纪感到很失望。
所以这次她也没抱多大希望。
如果实在想见面,可以像上次那样,自己去东京。空等一场,会让人感到很难受。所以,多纪压根儿就不认为柚木会来京都。
可是这次柚木却在来京都的前一天打电话告诉她说马上要来。虽说柚木来的那天是星期六,但多纪还是感到这事儿有些突然。
这天下午,多纪从工厂出来后先回了一趟家。她脱下西服,换上了和服。早上从家出来时也可以穿和服,但那会让特意来京都见自己的柚木觉得自己是穿着工作服去见他的。多纪唯独见柚木时才会重新打扮一番。过去这一周多,由于正值梅雨季节,天空一直是阴郁的。可这天一大早,天突然放晴,天空开始出现明媚的阳光。多纪换上她最喜欢的淡蓝色的和服,扎了一条深藏青色的腰带。
换好衣服后,多纪若无其事地对安代说:
“我要去和客户一起吃饭,可能回来得晚一些。晚上您不用等我,先休息吧。”
安代点着头看了看多纪。她的眼神与其说是疑惑,倒不如说是感到担心。安代问多纪:
“要是回来得晚,能不能给我打个电话啊?”
也许安代已经猜到多纪是要去会柚木。
多纪想,也许应该把这事跟安代说得更详细一些,但她还是默默地离开了家。
外面天空晴朗,让人难以相信昨天还是连绵的阴雨。
柚木乘坐的火车四点十分到达京都,多纪提前二十分钟到了火车站。
说不定柚木这次又来不成。随着火车到达的时间越来越近,多纪又再次担心起来。
不久,列车准时到站了。乘客从新干线列车的出口走了出来。多纪一时间把视线移到了别处。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您一定要来啊!”
多纪自己都觉得这样很幼稚,但她还是闭着眼睛默默祈祷。当她祈祷完第三遍睁开眼时,发现柚木已经站在了她面前。
柚木紧紧抓住多纪的手说:
“谢谢你来接我!”
多纪告诉柚木:
“我已经在贵船的‘博也’预订了房间。”
昨晚柚木在电话里说,想住到一个离开市区、靠山很近的安静的地方。所以多纪今天一大早就把旅馆预订好了。多纪问柚木:
“您现在要直接去旅馆吗?”
“你现在去旅馆方便不方便?”
“我没关系。”
两人拦了辆出租车直接去了贵船。
“您昨晚打电话突然说今天要来,吓了我一跳。”
“因为我突然想来看看你……”
因为是星期六,多纪倒不担心柚木工作上的事,但她不清楚柚木是怎么跟他家里人解释的。不过她并不想去过问这事儿。
随着太阳慢慢西斜,山的背影离他们越来越近。
出租车好像已经到了鞍马街,道路两侧紧挨着山脚,透过树叶的间隙可以看见潺潺的溪流。
“这里的空气真清新!”
从车窗进来的微风吹拂到柚木的脸上,让他感到很是惬意。他问多纪:
“你今晚能和我一起在那个旅馆过夜吧?”
多纪是准备和柚木一起在旅馆过夜的,但就是不知道该如何给安代和森子解释。想起这些,多纪感到很郁闷。柚木对多纪说:
“今天我想好好和你待一个晚上。”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没有……”
虽然柚木嘴上否认,但他的表情看上去显得很疲劳。
二十分钟后,汽车到了旅馆。
旅馆位于贺茂川上游的高野川的河边上。它沿河而建,原来是一座木结构的老式旅馆,最近改建成了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楼房。
走进日本式房间,发现窗子外面的下方就是高野川。
女服务员给两人倒上茶,问他们:
“请问,晚饭是不是在外面的凉台上吃啊?”
凉台是用木板搭成的。木板下面就是高野川清澈的流水。可以在凉台上听着高野川潺潺的流水声,品尝鲇鱼料理。
女服务员说:
“直到昨天,都一直在下雨。今天才放晴,非常适合在凉台上进餐。”
两人决定在凉台上吃晚饭。柚木先进了房间里的洗澡间洗澡,洗完澡后,他穿着浴衣和多纪从走廊直接来到了凉台上。
太阳已经落山。鞍马黑黝黝的山像野兽似的横卧在他们面前。山峡里各处布置的电灯恰到好处地照着高野川。
柚木和多纪在靠边的一个用矮竹帘子隔开的桌子旁面对面坐了下来。
“感觉真好!让人觉得确实是到了京都。”
柚木端起啤酒杯一饮而尽。他小声说:
“干脆我搬到这儿住算了。”
多纪控制住自己激动的心情,往柚木的杯子里倒着啤酒说:
“请您不要说这种不着边际的笑话。”
木板下面几厘米的地方就是溪流。借助树林里透过来的灯光,可以清楚地看到水底的每一块石头。据说过去这条溪流里有许多鲇鱼,而如今客人吃的鲇鱼,大部分都是网箱养殖的。
晚餐的料理主要是鲇鱼,其余的是山里产的野菜。吃完晚饭回到房间时,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了。
多纪想给家里打个电话。她觉得在房间里当着柚木的面打电话不太方便,于是就又来到楼下,借用服务台的公用电话给家里打电话。
多纪在电话里告诉安代:
“我今晚有可能会住在槙子这里。所以……”
安代听后问多纪:
“您的意思是今晚不回来了?”
“明天是星期天,所以我就不急着回家了。”
说罢,多纪立刻挂断了电话。
听得出来,安代的话音里明显地带有不满。从小把多纪带大,把多纪看作是亲生女儿的这个女人,也许觉得独立行事的多纪有危险,她对此感到看不下去。多纪也知道,从安代的立场上看,她担心自己是理所当然的。但被担心的多纪,却觉得这是她心理上的一个负担。
多纪像是要赶走眼下这郁闷的心情似的沿走廊快步朝房间走去。当她走进房间时,发现柚木正趴在桌子上。
多纪把手放在柚木的肩膀上问他:
“您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啊?”
柚木两手按着胸口小声说:
“没关系。马上就会好的……”
“是不是胸部很难受啊?”
“……”
多纪慌忙打电话喊来了女服务员。
女服务员急忙在十七个平方米左右的日式房间靠窗子的地方铺上了床铺。
多纪和女服务员想马上把柚木搀扶到床铺上,可柚木仍然手捂着胸口趴在那里。
看来柚木胸部相当痛,一动也不想动。
“是不是喊个医生来啊?”
听到多纪说要喊医生来,柚木训斥她似的说:
“就这样!一会就没事儿了!”
柚木本身就是医生。所以,也许他说没事儿就真的没事儿,但多纪依然感到不安。
多纪不知道现在自己该做什么。她觉得如果胸部不舒服是不是应该给他揉揉背,但又觉得这样反而会造成柚木胸部的负担。
多纪对女服务员说:
“请你拿条冷毛巾来吧。”
这时,柚木趴在桌子上说:
“你把我包里白颜色的药片拿过来。”
多纪打开放在墙边的柚木的皮包。包里装着文件和洗漱用具。包里的一角有一个装着白色药片的小瓶子。
“是这个吧?”
多纪把药片递到柚木手里,又给他倒了一杯水。柚木稍微仰起苍白的脸,一口把药片吞了下去。
几分钟后,柚木平静了下来。
他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似的抬起头慢慢地看了看多纪。
“您不要紧吧?”
“嗯……”
“您躺到床铺上去吧?”
多纪几乎是架着柚木,把他扶到了床铺上。
虽然柚木的脸色仍然很苍白,但呼吸看上去比刚才好多了。
柚木躺下后,多纪又用洗脸盆打来放有冰块的水,把冰毛巾敷在柚木的额头上。
多纪问柚木:
“您是不是心脏不舒服啊?”
“没什么大问题。”
“现在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不用做什么。”
“您看是不是喊医生来呀?”
“你今晚是不是一直守在我身边啊?”
“对。”
多纪很肯定地点了点头。柚木像是放心了似的闭上眼把身子翻了过去。
这时,女服务员又敲门进来看柚木的情况。
多纪对女服务员说:
“谢谢你!他已经没有大碍了。”
说着把小费递给了女服务员。
时间到了晚上九点半钟。窗子边上的床铺已经收拾了起来,只有灯光依然在照着窗外山峡里幽暗的树木。多纪把电灯拧暗,到房间的一角脱下和服换上了睡衣。她穿着睡衣坐到柚木身边,又给柚木换了一条冰毛巾。
可能因为这里远离市区,加上又是在山里,虽然房间里关着窗子,但一点也不觉得热。外边只有高野川单调的潺潺流水声。
虽然多纪只是待在生病的柚木身旁,但不知为什么,她却充满了满足感。多纪觉得心里很踏实。
被柚木抱着,接受他的爱抚固然让她感到高兴,但这样守在柚木身旁也很好。爱抚过后有空虚感,而守在柚木身旁则有平静感。
过了一会儿,柚木移动一下头,睁开眼对多纪说:
“让你担心了。”
“不!”
她想对柚木说现在自己感到很幸福。
“请您好好躺着休息吧。”
“这里真安静。”
“您上次没能来京都,是不是也是因为像今天这样心脏不舒服啊?”
柚木轻轻点了点头。
“那,是不是从那以后心脏一直不太舒服呀?”
“前一段已经治好了。”
“可是,您不是随身带着药,一直在吃吗?”
柚木忽然若无其事地说:
“说不定哪一天我就突然完蛋了。”
“您说的是真的吗?”
柚木笑了笑说:
“我跟你开玩笑的。”
可能是因为休息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晨柚木又恢复了元气。多纪问柚木:
“会不会您一动,心脏又不舒服啊?”
“已经问题不大了。”
虽然柚木嘴上这样说,但显然他心里也没底。他站在窗子边,呆呆地望着窗子外面清澈的溪流。
多纪问柚木:
“您是不是再在这里休息一天,明天早晨一大早回东京?”
听了多纪的话,柚木考虑了一会儿后小声说:
“那我就再住一天。”
“您答应再在这里休息一天了?”
“你呢?”
“我当然也在这里再休息一天呀。”
连续两天不回家,是很难骗过安代她们的。但此时的多纪觉得这些都无所谓了。如果柚木有要求,她现在就可以跟着他私奔到某个地方。
柚木似乎也是这样的心情。虽然在是否留下来再休息一天的问题上他有些犹豫,但一旦决定下来,他高兴得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接近中午的时候,柚木换上西服对多纪说:
“咱们是不是去附近走一走啊?”
“哎呀!您能走吗?”
“有你在身边,我放心。”
给柚木这么一说,多纪也觉得柚木能出去走走了。
“昨晚您说,说不定会突然死去。”
柚木像是忘记了昨晚说的话似的站起身说:
“是吗?”
从旅馆出来,右侧有一个坡道。坡道上面是鞍马神社,从神社到半山腰有索道。柚木毕竟没有勇气爬到那里,两人走到神社大门口后就转身回旅馆,来到河边的凉台上观赏起眼下的溪流来。
由于是星期天,从下午开始,客人陆续乘车来到这个旅馆。也许这个旅馆是从市内出来短暂兜风的绝佳场所。
两人像是被新来的客人追着似的回到自己的房间,呆呆地看起窗子外面的溪流来。
柚木喝着大麦茶小声对多纪说:
“要是能在这里悠闲地住下去就好了。”
“您昨天就说想来京都住,是您的真心话吗?”
“当然是我的真心话。”
“那,您的工作和家庭怎么办?”
“说实在的,这些我都不需要了。”
“您用不着这样勉强自己呀。”
“我并不是在勉强自己。打从我突然发病以后,我就觉得一切都是虚的。”
“经常有人突然就死了,是不是就是因为心脏有了问题啊?”
“很可能……”
“我想老师您不会那样吧?”
多纪并不很清楚柚木的病情。她觉得柚木只是偶尔胸部难受,经过治疗后就没事了,也许没必要太担心。但是,如果是心脏有问题,是无法让人不担心的。
多纪也觉得应该去一个好医院,请他们给检査一下。但是柚木作为这方面的专家,提出去某个医院检查是件很可笑的事情。多纪想,既然柚木对自己的病情很清楚,而且正在服药,所以可能他的病问题不大。
柚木问多纪:
“要是我抛弃工作和家庭到京都来,会给你添麻烦吧?”
“怎么会给我添麻烦呢?要是老师来京都的话,我会努力工作,给老师在这个有水有树安静的地方建座山间别墅。”
“真的?”
“我怎么会骗老师呢?因为我有工作,所以我会每天往来于别墅和京都之间。”
“那我简直是成了你的情夫了。”
“对。我要把老师当作我的情夫,出门时把老师锁起来,也不让你离开家门。”
两人相视而笑。但是,虽然多纪脸上在笑,但她心里却是认真的。
如果有了这样一个目标,那么她就会越活越坚强。即便是遇到暂时的困难,她也会感到活得很充实。
多纪问柚木:
“您真的要来京都住吗?”
“我这样一个年纪,并不打算过隐居的生活,但我确实在考虑来京都生活的事儿。”
“我也不是要您马上来京都住。三年后或五年后,都可以。”
“不会等那么久的。”
“真的吗?”
柚木点了点头。这让多纪感到很吃惊。
柚木是个少言寡语的人。正因为这样,让人觉得他一旦说出口的话,就一定会付诸行动。如果柚木刚才说的话是真的,那是不是意味着柚木真的要和他妻子分手呢?
多纪忽然意识到,自己和柚木现在正谈论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两人听着山涧小溪的潺潺流水声,所谈的内容却是男女之间非常现实的事情。
看到多纪的表情有些异样,柚木问她:
“你怎么了?”
“不,没什么。”
多纪看着窗户轻轻摇了摇头。她真想跳进绿树掩映的清澈溪流里,把自己这颗现实的心洗涤干净。
多纪说:
“咱们不要谈这些事情了。”
“为什么?”
“怪吓人的。”
当一个人有了一个意外的期待时,他被背叛时所受到的打击会更大。期望还是不抱为好。
多纪说:
“我也不强求老师来京都住。老师想来住时再来住就可以了。”
“那就只能老是让你等待了。”
“我已经习惯等待了。”
“是啊。你有时都快歇斯底里了。”
“那是因为我想见您,却总也见不到的缘故。”
柚木使劲儿点着头说:
“这我知道。”
他的话说得很坚决,简直看不出是个大病初愈的人。
第二天早晨,两人八点半钟离开了旅馆。多纪问题不大,柚木因为下午有一个必须要参加的会议,须从京都火车站乘坐九点钟发车的新干线。
柚木对多纪说:
“这两天有你陪伴在我身边,我的身体得到了很大的恢复。”
与刚到京都时相比,柚木的脸色确实好了许多,看上去很健康。
“请您千万不要勉强自己。”
柚木一旦回到东京,就成了多纪无法照顾的人。这让她感到很遗憾。
就这样,柚木乘九点十分的新干线离开了京都。送走了柚木,多纪直接去了工厂。她原本想换上西装去上班的,可连续两天在外过夜,毕竟让她感到有些难为情。
多纪刚进经理办公室,高木靖子就进来对她说:
“经理早上好!吉冈今天请假了,好像是他身体有些不舒服。”
多纪听后点了点头。她想起医生曾告诉她:“目前能摘除的肿瘤已经都摘除了,但不能大意。”
但愿吉冈不是旧病复发。
多纪马上给吉冈家打电话。
吉冈好像在床上休息,但耿直的他还是亲自接了电话。
“因为梅雨季节,身体有些不适。其他没什么病,我明天就去上班。”
听吉冈说话的口气,好像没什么问题,但他妻子的说法却有些不同。
据吉冈妻子说,吉冈从昨晚开始腹痛,今天早晨感觉浑身无力,已经起不了床了。说打算再观察一天,不行就去医院检查。
多纪在电话里告诉吉冈妻子,要吉冈好好休息,不要勉强来上班。最好今天就去医院检查。说罢,多纪挂断了电话。
吉冈一请假,多纪的工作又增加了。曾经有一段时间因为吉冈不在,多纪紧张了一阵子。最近她又开始放下心懒惰起来。紧张的心情一旦放松下来,再要紧张起来不是那么容易的。
上午,多纪过目了一下信件和发票。下午要见两个客户。在东京举办夏扇节的日子也快到了。折扇和团扇行业工会的事也很忙。
傍晚,多纪正要收拾一下准备回家,这时吉冈的妻子打电话来说,多纪上午打过电话后,吉冈突然因胸部难受而呕吐,去医院检查后,医院说最好让吉冈住院。
“不是旧病复发吧?”
“因为太突然,所以医生也没有明确地说是旧病复发。”
电话里吉冈妻子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了。
原以为吉冈就是住两三天医院,检查一下身体。可吉冈出院的日子一拖再拖,一周的时间过去了,吉冈仍然没有出院。
多纪担心吉冈是不是真的癌症复发了。她想直接去见见医生,确认一下吉冈的病情,但她又感到有些害怕。
吉冈和隆彦这两个多纪最亲近的人住在同一家医院。这毕竟让多纪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的不舒服。多纪觉得好像是双重的不幸降临到了她头上。
每天去探视隆彦的多纪也去病房看望吉冈。吉冈满不在乎地对多纪说:
“我就是有些劳累,可这里的医生太小心谨慎了,就是不让我出院。”
虽然吉冈是这样说,可他的脸比先前瘦了不少,即使是外行人也清楚地看出他面色很憔悴。
从一开始,吉冈的妻子就比较悲观。为了防止吉冈听到她们的谈话,她拉着多纪来到病房的走廊上,歇斯底里地大声对多纪说:
“他肯定是癌症又复发了。不然,医生会比较明确地告诉我说不要紧的。”
多纪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吉冈的妻子。实事求是地说,多纪本身也觉得吉冈是癌症复发了。
吉冈妻子问多纪:
“经理,您能不能亲自问问川岛医生呢?”
隆彦依然意识不清,如果现在吉冈又一病不起的话,那就太让多纪悲痛了。
吉冈的妻子可能是过于激动的缘故,信口对多纪说:
“如果他没有救了,就请医生明说。这样我心里反而好受些。”
听了吉冈妻子的话,多纪觉得自己不能不去问吉冈的病情了。
第二天,多纪下决心来到了川岛院长的办公室。多纪觉得在川岛面前实在抬不起头来。她带着刚上市的甜瓜和威士忌来向川岛表示感谢。
“我弟弟一直承蒙您的照顾,而我这么长时间也没来向您表达谢意。这次我们工厂的专务董事也住到了您的医院,太麻烦您了。”
看样子川岛刚做过一个什么大手术,他一头的汗,就像刚从浴缸里出来似的。不过,川岛还是很轻松地接待了多纪。他告诉多纪:
“我最近没怎么去看你弟弟,他的病情好像没什么变化。”
虽然同是外科,但隆彦的病属于脑外科,而川岛负责的是一般外科,所以他并不直接负责隆彦的病。
多纪表示感谢说:
“承蒙您关照了……”
虽然隆彦意识不清,但病情没变化,就说明他还活着。听了川岛的话,多纪也只有表示感谢。
多纪把弟弟的病情放到一边,接着又询问吉冈的病情:
“那,请问,吉冈不是癌症复发了吧?”
吉冈是腹部的疾病,和川岛的专业是一致的。
她对川岛说:
“万一,吉冈是癌症复发的话,我也得事先有所考虑,所以……”
听了多纪的话,川岛深深点着头说:
“那我就明说吧。我们基本上认为他是癌症复发。”
多纪看着川岛的脸说:
“果然是……”
吉冈上次做了手术,发现是癌症时,对多纪的打击很大。但这次和上次不大相同。上次虽说多纪感到吃惊,但觉得吉冈还有康复的希望,而这次是复发,多纪的第一反应是,吉冈要死了。
多纪问川岛:
“那,是不是没有救治的希望了?”
“这个,他大概还可以活半年吧。”
“半年……”
多纪在脑子里算起日子来。现在已经是七月初了,那半年后就是十二月末。
“他这么快就……”
“最近也有了对癌症疗效不错的药,也许他存活的时间会再长些。不过,可能今后他不能再去工厂工作了。”
多纪听说吉冈十八岁就进了工厂。他今年是五十一岁,就是说,他在工厂工作了三十多年。吉冈比自己的父亲、比工厂里的任何人都了解现在的工厂。而如今他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这让多纪实在难以相信。打从多纪刚记事起,吉冈就在这个工厂辛勤地工作。这让多纪产生一种错觉,觉得吉冈会一直活下去。今年初,当听说吉冈得了癌症时,多纪觉得吉冈肯定会战胜癌症活下去。
川岛告诉多纪:
“我原本觉得还是把吉冈的病情如实告诉他妻子比较好。可是,你也知道,他妻子有些神经质,万一她不小心让吉冈知道了实情,对吉冈不太好,所以我们一直没告诉吉冈的妻子。”
多纪听后点了点头。她后悔不该来问吉冈的病情。
究竟怎样对吉冈的妻子说才好呢?吉冈留下的空白该如何填补呢?事情来得太突然,多纪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
她问川岛说:
“我能不能告诉吉冈的妻子说,我刚刚见了您,您说吉冈只是由于梅雨季节食欲不太好?”
“这样说也可以吧……”
川岛深吸了几口烟后,转变话题似的问多纪:
“前几天我接到柚木一封信。听说他上个周末来京都了?”
多纪不知所措地低着头说:
“是啊……”
“他在信里说他好像想辞掉大学的工作。”
“真的?”
“你没问他吗?”
“没有。”
多纪虽然嘴上这样说,但她还是想起柚木在贵船的旅馆病倒时曾说过想搬到京都住。
川岛说:
“他早就说过不喜欢大学的话,但没想到他那样认真。”
“他真的说过这话呀?”
“因为大学那样的地方,人际关系非常复杂。而且,虽说是教授,但在医学系,只给学生讲课是不行的。既要搞临床,还要写论文,甚至还得担任学生部长。很累呀!”
多纪的确觉得最近柚木明显很疲劳。
“他这个人,无论做什么,一旦做了就非要把它做好。这反而害了他。”
“听他说,他好像心脏不太好……”
“我觉得他的病是心绞痛。这种病是比较危险的。”
“您的意思是说……”
“关键是不能劳累。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我觉得他应该下决心好好休养一段时间。他没告诉你他想来这里吗?”
多纪含糊其辞地说:
“他只是简单地说了一下。”
“我觉得他应该到京都附近的山里找个僻静的地方安心地休息一段时间……”
说到这里,川岛紧接着又说:
“不过,真的要来京都住,毕竟有不少问题呀。”
多纪点头表示同意川岛的说法。她觉得这些问题里好像也包括柚木的家庭。
“在我们几个同窗里面,柚木是唯一的大学教授。所以我们都希望他好好干。他如果病倒了,那岂不是鸡飞蛋打了吗?”
“他的病那么严重啊?”
“平时看上去没什么,但也可能会反复发作,所以病还是很严重的。”
多纪想起了她在贵船的旅馆看到的柚木趴在桌子上的情形。
“我们也只能是提醒他多加保重。你也多提醒提醒他吧。”
说着,川岛很和善地对多纪笑了笑。
别的且不说,在柚木和多纪的关系这一点上,川岛好像是自己人。虽然他没有明说,但从他的话里能感觉得出来。多纪很轻松地到川岛的办公室来,也许就是为了体验一下川岛的热情。
见过川岛后,梅雨天又持续了三天。往年七月十号前后就出梅了,可听说今年估计出梅要晚四五天。希望能早些看到出梅后晴朗的天气,但再晚也就这四五天的时间。
这天,多纪身穿藏青色带水珠花纹的套裙,又在外边套上一件尼龙外衣出了门。从门口到停车的地方,小田一直给她撑着伞。车子到了永观堂前面时,小田像忽然想起来似的问多纪:
“今天傍晚您有没有空?”
“空倒是有。你有什么事吗?”
“倒也没什么大事。”
小田说话时的表情很严肃,眼睛一直看着前方。多纪也没有多问,把身子靠到了车椅的靠背上。
由于吉冈生病在家,多纪觉得工厂里的工作一下子多了起来。照目前的情况,必须提拔一个人来接替吉冈的工作。
究竟提拔谁好呢?多纪脑子里倒也想起两三个人选,但个个都是有长有短,很难马上接过吉冈的担子。
但是,如果吉冈的癌症治疗无望的话,必须选择一个人接替他的工作。多纪过去从未想过吉冈去世的事情。因此,一时半会儿要选择一个接替吉冈的人并非易事。
整个上午,多纪在看送来的文件的同时,脑子里一直在考虑这件事。
下午她去一家扇子批发店看了看。刚从批发店回到办公室,电话铃就响了起来。
“您是辻村多纪小姐吗?”
听声音对方是个女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多纪忽然觉得好像在哪儿听到过这个声音。
“忽然给您打电话,很抱歉。”
对方打的可能是公用电话,听筒里有汽车声和听筒的杂音。
“我姓柚木。”
“什么?”
多纪有些紧张地问对方:
“您姓柚木?”
“不知您方便不方便,我想去见见您,有些话想跟您说。”
“……”
“我现在在京都。”
多纪握电话听筒的手不由得抖了起来。
“这个,您是不是柚木老师的夫人啊?”
“是的。我是从东京来的。”
多纪心想,柚木的妻子终于来了。但她又觉得这事儿好像是谁在开玩笑,好像是谁在模仿柚木妻子的声音打电话骗人的。
多纪问对方:
“您真的是柚木老师的妻子吗?”
“对。”
毫无疑问,对方的确是柚木的妻子。对方那干脆的口气和多纪在望前守夜时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
多纪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好像凝固了。自己最怕见的人直接给自己打电话来了,而且那个人说她已经到了京都。
“我现在可以去您那里吗?”
“您是说到我办公室来吗?”
“可以去吧?”
“哎……”
柚木的妻子虽然话说得很客气,但话语里带有不容商量的意思。
“那我这就过去了。”
“我说……”
多纪紧抓住电话听筒。只听对方又说:
“您的店的位置我已经问了刚才接电话的人,是在五条大桥前边吧?”
“是的。”
“那我二三十分钟就能到您那里。”
对方说罢就挂断了电话。多纪拿着电话听筒呆站在那里。
拿着发票进屋来的靖子,有些不解地问多纪:
“您脸色苍白,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不,没什么。”
多纪两手捧着脸坐到了椅子上。
靖子告诉多纪:
“这些票据有一部分是重复的。”
靖子边分类整理订货票据边向多纪解释。多纪在一旁呆呆地听着。
靖子问多纪:
“这三张票据是不是不一样啊?”
多纪心不在焉地只是“哦”了一声。
靖子疑惑地看了看多纪,然后给多纪鞠了个躬,离开了办公室。
多纪看着窗户自言自语地说:
“怎么办?”
京都的大街依然笼罩在灰蒙蒙的天空下。
柚木的妻子究竟为了什么而专门来京都呢?是为了问有关柚木的事情,还是为了来当面谴责她呢?更重要的是,柚木是否知道他妻子今天来京都呢?
多纪急忙抓起电话听筒给东京的大学拨电话。
如果不快点打电话,柚木的妻子就到办公室了。越是急电话就越是拨不通。
焦急不安的多纪终于拨通了教授办公室里的电话。接电话的声音是非常熟悉的女秘书的声音。她告诉多纪:
“老师现在正在给病人做手术。您有什么话需要我转告吗?”
可能是柚木作过交代,女秘书对多纪一直都很热情。
“老师什么时候能结束手术啊?”
“计划是五点结束。”
“那我回头再打吧。谢谢您!”
多纪说罢挂断了电话。
柚木的妻子肯定很快就会来。在这里见柚木的妻子不太好,但也只好如此。多纪急忙拿出化妆盒补了补脸上的妆。
十多分钟后,柚木的妻子来到了店里。
楼下的人打电话告诉多纪:
“有客人要见经理您。”
多纪听罢吓了一跳,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客人说她姓柚木。是不是让客人到您办公室去啊?”
“不,我马上下去。”
在办公室里见柚木的妻子,厂子里的人出出进进的,说不定会让他们觉察到什么。多纪再次照了照镜子,然后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走廊的两侧摆满了包装箱。她穿过走廊,沿楼梯下到楼下。多纪这时看到大门口比较宽敞的地方,一个穿和服的女人背朝着多纪站在那里。
多纪顿时停住脚步,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来到那个女人跟前打招呼说:
“让您久等了!”
听到多纪的声音,柚木的妻子像被虫子蛰了似的把身子转了过来。眼前的这个女人确实是多纪上次在柚木家夜晚守灵时见过的柚木的妻子。
多纪低着头对柚木的妻子说:
“我是辻村多纪。”
柚木的妻子一言不发地看着多纪。
“上次的事,实在太抱歉了。”
柚木的妻子看着多纪,只说了声:“你……”
多纪对柚木的妻子说:
“非常抱歉,让您特意来这里。您也看到了,这里很闷热。您看咱们是不是到附近的茶馆去坐坐?请您这边走。”
柚木的妻子仍然看着多纪,只是点点头。
工厂的斜对面有一家茶馆。多纪和柚木的妻子在最里面的一张桌子对面而坐。
多纪再次向柚木的妻子道歉说:
“上次那件事,实在是太对不起您了。”
柚木的妻子身穿白大岛面料的单层和服,扎着条绫罗腰带,戴着副没有镜框的眼镜。
多纪在柚木家守灵时,柚木的妻子显得很憔悴,可现在看上去比那时胖了些,但她那双一眨不眨的眼睛依然十分锐利。
多纪低下头说:
“后来也想再去祭奠的,可始终没能去成。实在抱歉!”
柚木的妻子听罢立刻说:
“我知道您是经理,很忙。”
“您都看到了。厂子很小,倒也没有什么可忙的。”
“您也不必勉强去祭奠。”
说罢,柚木的妻子再次看了看多纪,问她:
“您今年多大了?”
“我今年二十九了。”
柚木的妻子再次端详着多纪说:
“您真的是既年轻又漂亮。”
“您说哪里话呀。”
“不过,要是您已经二十九岁的话,那应当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吧?”
柚木妻子的话让多纪很吃惊。虽然她的话说得很客气,但话的内容却不客气。柚木妻子的眼神里带着憎恨。她对多纪说:
“我在电话也曾听到过您的声音。”
“……”
“前不久您去东京了吧?”
六月初,多纪去东京,把柚木喊到了八重洲出站口。
“你们两个人的事情我全知道。”
多纪一个劲儿地低着头一言不发。
“您知道您目前所处的位置吧?”
柚木的妻子像是要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似的喘口气说:
“事到如今,我本来不想说了。是您的弟弟杀了我儿子。您觉得您可以爱一个被害人的父亲吗?”
“……”
“您怎么不说话?”
多纪不由得抬起头来。虽说服务台的人听不到两人的谈话内容,但调酒师和女服务员一直在疑惑地看着她们,好像看出了两个人的情况不对劲儿。
多纪几乎每天都来这家茶馆,和茶馆里的人很熟悉。正因为这样,多纪实在不希望两人的谈话被他们听到。
“你身为杀人者的姐姐,却勾引我丈夫!”
多纪急忙制止柚木的妻子说:
“请您小点声……”
“如果您怕他们听到,那我就再大点声说。”
“请不要再说了。”
“您是个偷嘴的杀人犯!”
大概柚木的妻子意识到自己的言辞有些过激,她压低声音说:
“总而言之,您应该知道羞耻,应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做这种事情给别人造成多大的伤害。”
多纪想把耳朵堵起来。如果有可能,她想立刻逃出去。
柚木的妻子又对多纪说:
“我今天来京都,是想和您做个明确的了断。”
“了断?”
“对!因为我不可能一直让您这样随心所欲地做下去。”
说到这里,柚木的妻子像是要稳定一下情绪似的喝了口咖啡,又接着说:
“现在,我想请您明确地保证,从今天开始坚决和柚木一刀两断。”
“……”
“把我儿子杀了,还要夺走我的丈夫。您到底恨我恨到什么程度呢?”
多纪担心自己会昏厥过去。再这样下去,自己可能会因为贫血而昏倒。
“柚木是我的丈夫。无论您说什么,我是绝对不会放弃我丈夫的。您明白了吗?”
多纪不清楚自己是怎样离开茶馆的。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始终低着头。再在那个茶馆待下去,她非发疯不可。多纪记得她最后说了句“我告辞了”,就不顾一切地逃了回来。
多纪已经记不起当时柚木的妻子的表情和周围客人的眼神。她只记得她推门出去时收银台的一个长头发女人很奇怪地看着她。
他们肯定从多纪来茶馆和离开茶馆时态度的变化觉察出了什么。
现在,与其说多纪是回到办公室,还不如说是挣扎到了办公室。回来的路上,在工厂门口她遇到了负责发货的村田和清水经理,但她没有工夫和他们说话。
多纪回到经理办公室,关上门,一头趴到了办公桌上。
她趴在桌子上在心里摇着头说:“够了!再也不想遇上这么倒霉的事情了!”
多纪想去死。她不明白为什么只有自己会遇上这么倒霉的事情,为什么非要自己这样可怜。
到了后来,多纪的眼泪夺眶而出。泪水一旦流起来就再也止不住,只有任其流下去,直到流干为止。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敲她办公室的门。多纪问道:
“是哪位?”
“我是藤本。给您送新舞扇的样品来了。”
“我现在忙,你回头再来吧。”
多纪说罢缓缓地抬起头来。
桌子上的情况还是她去茶馆前的样子。看了一半的订货单,旁边放着三张新扇面的设计图。
她不能一直这样哭下去。
多纪起身到墙角处整理了一下妆容。化妆盒的圆镜子里的那张泪脸已经哭得不成样子。那是张杀人者姐姐的脸,是张馋嘴猫的脸。
多纪紧咬着嘴唇,几乎把嘴唇咬出血来。接下来,她擦干净被泪水弄花了的脸颊。
虽然脸上的妆收拾好了,但眼圈的浮肿却无法消除。现在这个样子实在让她难以出门。
她重新坐回桌子前,呆呆地看着天空。从早晨开始一直在下小雨,天一点也没有放晴的迹象。
柚木的妻子回去没有呢?她后来去火车站乘火车回东京了吗?她仅仅是为那件事来京都的吗?她是瞒着柚木一个人悄悄来的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的这种执着太可怕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多纪简直像一个得了梦游病的病人。无论是看文件,还是和来人会面,她都心不在焉,脑子里始终在考虑其他问题。她感觉自己的脑袋深处好像受到了击打,思维停止了似的。
傍晚五点时,小田来到多纪的办公室问她:
“您的工作结束了?”
多纪想起早晨小田曾对她说,下班后有话对她说。
小田问多纪:
“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不。”
“已经五点了。我在对面的茶馆等您好吗?”
“啊!不,不要在那里等我。”
多纪实在不愿再去白天和柚木的妻子见面的那家茶馆。她问小田:
“在这里谈不行吗?”
“倒也没什么不可以。”
小田不知如何是好似的看了看四周,然后坐了下来。多纪问他:
“你想说什么事啊?”
“是这么回事儿……”
小田眼睛看着别处说:
“我在想,是不是和品子小姐结婚。”
“……”
“我觉得现在结婚有些早,但又觉得既然早晚都要结婚,所以现在结也可以。”
“你跟你的父母说过了没有?”
“我父母说只要我愿意就行。”
“品子一定很高兴吧?”
“不过,我还没有告诉品子小姐。”
“如果决定了,快点告诉她不是更好吗?”
“那倒也是。可是……”
“可是什么?”
小田低着头。过了一会儿,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抬起头说:
“我绝对不是为了接经理您的班才和品子小姐结婚的。”
“接我的班?”
“如果被经理您误会了,我会很痛苦。所以……”
“我说,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小田很为难似的看了眼多纪说:
“和品子小姐结了婚,我就成了辻村家的亲戚了。”
“这倒也是。”
“我并不是因为对辻村这个工厂感兴趣才要和品子小姐结婚的。”
“你不是喜欢品子才和她结婚的吗?”
“您说得对。可品子小姐的母亲却对我说……”
“我母亲对你说什么了?”
“她说让我和品子结婚,将来继承辻村家的工厂。”
“什么?!”
“可是我并没有那样的打算。”
“我母亲对你说了那样的话?”
“我去您若王子的家玩时,您母亲对我说的。当时经理您不在家。”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母亲出于什么考虑才说出那样的话来呢?
“我还不想回金泽。但我父母都在那里,如果继承商店的话,当然是继承金泽的店。所以我不可能继承辻村家的店。”
“我母亲是说,如果我不当经理了,你也许会接替我现在经营的工厂吧?”
“如果经理您嫁到什么地方去了,那就……”
“我是不会嫁到别的地方去的。”
“我也希望您不要嫁到别的地方去。”
“你也希望?”
“是的……”
小田态度明确地点了点头,随即毕恭毕敬地把双手放到了膝盖上问多纪:
“我,能说吗?”
“没关系,你尽管说。”
“我之所以和品子小姐结婚,是因为这样一来……”
说到这里,小田脸变得通红。他接着说道:
“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守在您身边。所以……”
多纪盯着小田看上去很痛苦的脸。
多纪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小田刚才的话。森子对小田说的话和小田的告白都过于唐突和激烈。
总之,多纪现在就想快点单独一个人待一会儿。她问小田: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吗?”
“是的……”
“那,我就告辞了。”
“您是不是不高兴了?”
“没有不高兴啊。”
说罢,多纪开始整理起桌子上的文件来。她锁上文件柜,站起身对小田说:
“你刚才说的事,我们回头再慢慢谈吧。”
“我开车送您。”
“今天你就不用送我了。我途中要办些其他的事情。”
工厂里,除了值晚班的人,大部分工人好像都已经下班回去了。多纪和小田一前一后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下了楼梯,来到楼门口时,多纪回过身来对小田说:
“那,你辛苦了!”
“请原谅!……”
小田心有不甘地站在那里。
多纪丢下小田,步行到五条大街去乘出租车。
多纪还没想好去哪里就坐进了出租车。司机问她:
“您去哪里啊?”
“请送我去若王子。”
话刚出口,多纪就马上改口说:
“请送我去河原町二条。”
回到家自己心里会更加混乱。她想去槙子那里,但又觉得去她那里也没什么意思。
“对不起!请送我去冈崎。”
多纪的情绪非常不稳定。
正遇上工厂下班的时间,路上的车辆很多。从早晨开始下的雨好像终于停了,但天空的云层依然很厚。
多纪把目光转向被厚厚的云层覆盖着的天际的晚霞,心想,照这个样子,说不定明天还要下雨。
今天这一天的事情太多了。多纪感觉很疲劳,就像过了好几天似的。今天第一件让她吃惊的事就是柚木的妻子来到京都。她的情绪还没有稳定下来,小田就来告诉她说要和品子结婚。这倒也罢了,小田竟还对她说:“不是为了接经理的班才和品子结婚的。”
和品子结婚与继承辻村的店无关这件事,小田不说多纪也明白。品子和辻村家没有任何关系。虽然品子是父亲后妻的女儿,但她与父亲和多纪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当然,品子也不姓辻村,而是姓沟口。
和森子的女儿结婚就会继承辻村的家产,这样的话谁听了都会发笑的。这无非是森子她们一厢情愿的美梦而已。
但是,森子好像已经多次在小田面前说过这样的话。
“你要是和品子结了婚的话,将来也许会请你继承辻村的家产。”
可能由于森子多次这样说,让小田受到一种暗示。总而言之,这样的胡思乱想好像责任不在小田。
森子还是让人捉摸不透。假如森子真的对小田说了那些话,那她到底是怎样想的呢?
眼下,和辻村家族有血缘关系的只有多纪和隆彦。且不说实际的工作是谁在做,事实上只有这两个人有资格继任经理的职务。
然而,隆彦成了植物人,已经不可能继任经理。而且,如果多纪出嫁到别人家,事实上辻村家的家业就没有了继承人。多纪一旦结婚,终归要放弃工厂的。只有到了那个时候,才轮得上森子出马。
实际上,当多纪从工厂抽身后,由森子担任经理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虽然森子是后妻,但只要她是长辈的妻子,由她继任经理,别人是不会说什么的。
其实,多纪曾多次考虑要把经理的位子让给森子。两年前要多纪担任经理时,她曾拒绝过。最终,由于亲戚和周围的人不同意森子继任,多纪才当了经理。如果这次多纪辞去经理的职务,那接替她当经理的就只有森子了。
也许明智的森子在等待时机的成熟。别急,反正自己会掌管辻村的家业的。一旦自己掌管了辻村的家业,以后再把它交给品子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说不定森子那么卖力地要促成多纪和武藤的婚事也是出于这种考虑。
“怎么办?”
多纪感到有些害怕。她担心,如此下去,自己会被森子打垮的。她想找个可以依靠的人。
淡淡的暮色中,柚木的脸浮现在多纪眼前,但很快,柚木的脸就变成了他妻子的脸。
多纪什么都不愿想了,她想尽快把心绪稳定下来。
此时此刻,唯一的办法就是去射箭。
弓箭和服装上次没有还,还寄存在射箭场的柜子里。
冈崎的射箭场里有三个人在那里射箭,他们都是上了年纪的男子。旁边的裁判席上坐着一个级别最低的人,多纪过去曾见过他。
多纪对坐在裁判席上的那个男子点了点头,然后从他身后朝后面的寄存柜走去。
多纪穿上射箭服,在心里对自己说:
“我已经什么都不想了。”
她系上束衣袖的带子,戴上皮手套,顿时感觉浑身利落了许多。
打扮停当的多纪闭上眼睛呼了口气。
此时,柚木也好,柚木的妻子也好,小田和品子的事也好,森子的心思也好,统统都被她抛到了脑后。
“现在什么都不考虑,一心射箭。”
当多纪来到射箭场时,等待席上的三个人已经站在了射箭的预备位置上。接下来,三个人从左至右依次缓缓走到射位上做好了射箭的准备。不久,伴随着清脆的声音,箭射了出去。紧接着传来箭射中靶子的声音。慢慢地,多纪的情绪被调动了起来,刚才还乱糟糟的心绪现在平静了,一门心思在考虑如何把箭射好。
过了一会儿,三个人射完了箭。
轮到多纪射箭了。她从座位上站起身鞠了个躬,走到了射箭的位置上。多纪调整了一下双脚的位置,摆好姿势。
射箭的位置上共有两个人,后面还有三个人在等候。多纪在他们的注视下慢慢地摆姿势。
她搭上箭,开始拉弓。
多纪两肘用力,开始力量均匀地拉弓。她把弓弦拉到了与眼睛平齐的地方。
箭道把身心合一、熟练捕捉发箭时机称作“会”。它表明箭手已经达到心身一体。
多纪紧盯着箭靶。确定瞄准点后,她用右眼的大眼角和左眼的小眼角锁定瞄准点,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那一点上。在把箭射出去之前,她始终不眨眼地盯着目标。
箭射出去之前的这段时间叫作“观雪眼”,意思是说稍一眨眼就会把箭射偏。
多纪此时正处于“会”的顶点。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目标。此时她的眼睛里只有弓弦和箭靶上的黑色圆点。当腹部的力量加到九成时就可以放箭了。
“放!”
正当多纪要放箭的一瞬间,一个黑影从她眼前掠过。黑影在她眼前晃了一下,她看到一张女人的脸。
瞬间,箭离弦而去。
“哎呀!……”
多纪低声尖叫着,身子向后倒去。
在后面等待的人和坐在裁判席上的人好像一时间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多纪后退了几步,射出去的箭半途落到了地面上。她慌忙站稳身子,想把弓箭拿好,这时她才感觉右脸颊有些疼痛。
身后立刻有人提醒她说:
“还是休息一下吧。”
周围有两三个人朝她跑了过来。
右边的一个人提醒她:
“你脸上出血了。”
多纪用手摸了摸右面的脸颊,发现手上沾有血迹。
有的人说:“快去医院吧!”有的人说:“叫救护车吧!”
“对不起!不要紧。”
说罢,多纪右手捂着伤口,左手拿着弓箭朝物品寄存柜后面跑去。
多纪在镜子面前仔细看了看脸上的伤口。
右侧的脸上有一条四五厘米长的伤口。伤口就像是用锋利的小刀划的。
看样子是箭飞出去的瞬间,箭尾的羽毛划到了脸部。
这样的事故通常是很少有的。个别的初学者由于脸离弓太近,偶尔会被箭尾扫到,但一般都只是碰到眼镜架,像多纪这样直接伤到面部的情况是很少见的。一个入段的射箭者是不应该出现这样的失误的。只要拉紧弦,心身合一地瞄准箭靶,在发箭的瞬间盯好目标,不可能出现这样的错误。
除非是射箭者此时的心态极度不稳定,否则这样的失误是绝对不可能的。
多纪在箭即将射出的一刹那的确看到柚木妻子的脸在箭靶的黑色靶心里。
多纪原本是为了稳定情绪才来射箭的,却因为心绪混乱而导致了失误。结果,不但心绪没有稳定下来,反而把自己混乱的心绪暴露给了众人。
太丢脸了。作为一个箭手是不称职的。多纪用手绢捂着伤口,休息了一会儿后换下了射箭衣。
由于伤口很浅,所以伤口处只是渗出一些血,看样子血不会一直流下去,用手绢压一会儿就没事儿了。
但脸上那道血印却很明显。
不知道血印要过几天才能消失。
换下射箭衣后,多纪又照着镜子看了看受伤的脸。
在伤口处多涂些粉也许不会太显眼,但要完全把伤口遮住似乎比较难。
多纪正在照镜子,这时刚才坐在裁判席上的那个初级箭手走过来问她:
“您不要紧吧?”
“不要紧。我刚才有些眩晕。在那么神圣的地方,犯那么低级的错误,实在抱歉。”
“您说哪里话。下次射箭时更加沉着一些就行了。”
看来这个人看出了她刚才射箭时情绪不太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