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柚木走后的第二天,京都下起了冬雨。冰冷的街道被雨水打湿,显得更加寒冷。一整天,灰色的云层都笼罩在天空之上。
望着那凝重的天空,多纪想起了已经返回东京的柚木。
他在哪里,怎么样了,她并不知晓,但她还是非常想念他。多纪知道这样子下去是不行的,但不经意间,头脑就又被柚木的事情所占据了。
多纪忽然开始恨起柚木来。
她觉得,不能容许一个男人在这种情况下坦然地回去。
反正已经从公司出来了,索性下午到外面各处去转转吧,于是多纪去拜访了贴金箔和制扇骨的工匠,他们那儿有段时间没去了。即使没有什么事,多纪也经常去跟他们聊聊天,以增加工匠们的亲切感和信任感。
转了两家之后,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接下来去哪里?”小田问道。
“去京洛医院。”
“到吉冈先生那儿吧?”
“是啊,他明天就要就手术了。”
现在肯定是吉冈心里最没有底的时候。虽说手术应该不会失败,但还是在他没动手术之前见一面比较好。
车子开向了医院。中途,多纪到商店里买了水果篮和混装洋酒的礼品套装。水果给吉冈,而洋酒则是为主刀的川岛医生买的。
到了医院,多纪和小田一起来到吉冈的病房。
不出所料,吉冈正惴惴不安地躺在床上。虽然年底的时候还在说,希望早点手术,可一旦临近了,好像又开始害怕起来。
“胃切掉一点,没什么关系的。”
多纪装作很轻松的样子。
“川岛医生也说不要紧。”
“那位川岛医生,现在在吗?我想把这个给他。”
“这种事还是我来做吧。”
“没有关系。我只是随便买了些东西,反正有柚木先生的关照呢!”
“但是……”
吉冈和妻子有些不好意思了。
“好了,我去把东西交给值班室的护士。”
多纪拿着洋酒礼盒出了房间。
到了值班室,护士们正在交代工作。四点钟,正是白班和夜班的护士交班的时候。
多纪等了一会儿,拦住了最先出来的一位圆脸的护士。
“我想麻烦您把这个交给川岛医生。”
“川岛医生现在在办公室呢。”
正好可以见川岛医生一面,也好问清楚吉冈的治疗情况,多纪按照护士所说的位置,不一会儿就找到了川岛的房间。门上的去向指示显示着“在位”。多纪向里面张望了一下,敲了敲门。
川岛医生和柚木是同届,应该也是四十四五岁的样子。也许是因为圆脸的关系吧,他看上去要比柚木年轻一些。
“我是辻村多纪。这次因为吉冈的事让您费心了!”
“是辻村家的小姐啊!我老婆是跳舞的,听说她也从你们那边买过扇子。”
“这我倒不知道。失礼了!”
“没有没有,请坐吧!”
川岛好像是个很爽朗的男人,赶紧把招待客人用的椅子拉了过来。
“你的事情,我从柚木那里听说了许多。他应该昨天回去了吧?”
柚木说到了什么程度呢?多纪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那家伙没有赖在这里,这回可以轻松点了,太好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你没听说吗?”
“没有。”
“可能是他不想说吧。好像他不在的时候,在大学的一台手术中,患者突然死掉了。”
“……”
“好像是对碘化物造影剂过敏而死的。就是因为出了这个问题,他才急忙赶回去的。”
“那是他的责任吗?”
“还要多方调查才知道,不过,他毕竟是负责人啊!”
“那会上法庭什么的吗……”
“那倒不至于,可负责人不在总是不太好的。”
竟然会发生这种事情!多纪回想起了柚木那有些忧郁的表情。
“好不容易想一个人过来清静清静的!”
川岛医生从兜里掏出香烟,点上了火。
柚木想一个人清静清静才来京都的,这是怎么回事呢?离开妻子出来,有什么原因吗?多纪忍不住想问一问。
“您刚才说,一个人?”
“是的。最近,他发生了些事情。”
“来京都,不是因为在休假吗?”
“也是这样。”
川岛露出了犹豫的神情,他接着说道:“他儿子去世了,你知道吧?”
“是的。”
多纪垂下了目光。从川岛这样的提问方式来看,柚木并没有跟他说是怎么认识自己的。
“因为受学生运动的牵连才去世的……”
多纪什么也没有说。川岛好像并不知道,那个杀人凶手,就是眼前这个女人的弟弟。
“从那以后,两口子就变得很奇怪。”
儿子死了,肯定会伤心,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可能也受到了影响。心爱的儿子没有了,夫妻二人也无法亲近了吧。
“说这些好吗?”
川岛注意到自己有些失言,轻轻地笑了一下。
“他好像挺关心你的,就跟你讲讲吧。”
“他和他夫人没有好好谈谈吗?”
“他们之间也没有变得特别不好,只是,那个儿子并不是他的孩子。”
“不是他的孩子?”
“是他夫人带来的孩子。”
“啊?那和柚木医生没有血缘关系……”
“但是他非常疼爱那个孩子。从他还很小的时候就一直一起生活,所以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和亲生儿子是一样的。”
“……”
“最初洋一郎参加学生运动,也许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个事情吧。柚木在结婚之前是知道他夫人怀有别人的孩子的,所以他从来没有对这事发过什么牢骚。”
“既然他们关系挺好的,那为什么现在……”
“这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对于之前孩子的死,他的那种悲伤,确实是与众不同啊。”
“……”
“我没去灵前守夜,只是听到了些传言而已。”
多纪低垂着眼睛,想起了柚木脸上浮现的那种淡淡的忧伤。
“哎呀,光说些没用的东西了!”
川岛医生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看了看周围。
“不喝点什么吗?来一杯速溶咖啡怎么样?”
“不用了!我这就告辞了!”
多纪赶紧把带来的威士忌礼盒放在了桌子上。
“不用这么客气!又不是你接受手术。”
“那个人,对我来说像父亲一样,所以手术方面还请您多多关照!”
“这件事不用担心!”
“明天,几点开始手术呢?”
“下午两点,我想到四点左右就可以结束了。”
“那就请您多费心了!”
多纪又低头施了一礼,走出了川岛医生的房间。
早晨开始下的雨,下午的时候停了一会,但到了傍晚又下了起来,而且由阵雨变为了雨夹雪。看这样子,到了晚上,也许就要下雪了。
“直接回公司吗?”小田问道。
“到若王子吧。”
不知为什么,多纪不想这样回公司。现在,她想一个人待着,考虑考虑柚木的事情。
天黑得很早,车子顺着被雨雪笼罩的大街,向东驶去。
川岛医生所说的应该是真的吧。虽然不知道他会怎么想自己和柚木之间的关系,但今天听到的,实属意外。事先没有想到过会有这些事情,所以多纪心里一点准备都没有。
那个在遗像上看到的青年,真的不是柚木的孩子吗?多纪在昏暗的车里,想起了守灵夜看到的青年的面容。
那时候,多纪觉得他和柚木确实很像。稍稍侧过去一点的脸上,从眼睛到鼻子,都像是父亲的翻版。
也许是多纪从一开始就持有了错误的观念,认为柚木就是那个青年的父亲。现在想来,青年的面部轮廓有些长,而柚木的则稍微紧凑一些,是有一些不同的感觉。
但即使是这样,守灵夜之后,柚木和妻子之间关系不好,是怎么回事呢?
多纪眼前,又浮现出守灵席间那沉重的气氛。有一座祭坛,左手边并排站着柚木和他的妻子。在他们前面,自己双手合在一起,低下了头。
突然,柚木妻子喊了一声“杀人犯”,立刻,一个低沉而强有力的声音响起:“够了!”之后,过了一会儿,柚木低下了头说:“我老婆失去理智了,请原谅!”
两个人感情的不睦,是在那个时候开始的吗?
不同的态度说明了他们的不同关系。
“怎么会这样……”在夜色当中,多纪小声说道。
柚木的话语当中,不能说没有失去孩子的悲痛。那低沉而压抑的声音,倒是显得更加悲伤。柚木应该是在极力忍耐着那种不能够哭喊出来的痛楚。
如果认为那就是夫妻间产生裂痕的原因,可能弄错了吧。
川岛医生会不会是听错了?是不是他随意推测的呢?
这件事情,还是应该清楚地问柚木本人才能知道。多纪又回想起对家事只字不提的柚木那有些暗淡的表情,自己的心情也沉重了起来。
吉冈的手术在第二天下午如期进行。
吉冈的妻子打电话告诉多纪,正如川岛医生所说的,手术四点就结束了,现在已经返回病房,可以放心了。
恢复的事情且不说,手术已经取得了成功。
“挺好的吧?过四五天,等不太疼了我再去看望。”
说着,多纪挂了电话。
吉冈的妻子可能是怕多纪担心吧,所以马上打来了电话,但实际上多纪的脑子一直被柚木的事情所占据。
已经返回东京的柚木,是怎样处理家庭和医院这两方面的问题的呢?多纪只是在关心这件事情。
傍晚吉冈的妻子打来电话的时候,多纪还以为是柚木呢,紧张了一下。
这样是不行的,虽这么想,但多纪无法控制自己的心绪。
从小的时候起,多纪就是个不太知道害怕的孩子。母亲去世的时候也好,父亲猝死的时候也好,她都没有哭泣或是张皇失措,只是看着他们已经死亡的面孔。嵯峨野的叔叔惊叹道:“真是个刚强的孩子!”但多纪知道,即使哭泣,父母也不会再回来了。盯着父母的脸看,会比哭泣更加难过,但多纪就是无法把视线移开。
“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没有关系的吧!”叔叔半开玩笑地说,多纪也就自然而然地这样想。她觉得无论发生什么困难,自己都可以渡过。
然而这种心情,仅仅因为和一个男人过了一夜,就好像遭遇了剧烈的地震一般,猛烈地摇晃了起来。
多纪很是羞愧,以前还总给靖子和小田讲一些关于爱情的忠告呢,其实,现在最需要这方面忠告的是她自己。不然,这样下去,就连经理的工作都无法胜任了。
多纪轻轻地支起胳膊肘,望着那渐渐暗下去的天空。平坦延伸下去的屋檐前面,显出了山边那黑黑的塔影。
那个人和自己没有关系,医院、家庭也都与自己无关。
多纪这样告诉自己,可心里还是无法平静。
如果是守灵席间的纷争使两个人的关系恶化的话,那么多纪给柚木和他的妻子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伤害。二人之间一些隐秘的东西,被多纪挖掘了出来。
想着想着,多纪越来越难以原谅自己,感觉自己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但尽管如此,多纪还是不想放弃柚木。
有好几次,多纪都想往东京打个电话。
上午的时候,觉得还早,下午再打吧,而到了下午,又觉得傍晚比较合适。思前想后的,就过五点了,柚木已经不在大学里了吧,也就只好作罢。
想着明天一早就打,可到了第二天,就又畏缩不前了。
虽然柚木说过,什么时候打电话都可以,但他好像上午和下午都挺忙的,多纪总是不敢拿起电话。
索性等柚木打过来吧。临别时说过要来电话的,但为什么还没有打来呢?
是不是回到东京,就把自己给忘了呢?也许那只不过是一时的冲动吧,多纪越想越不安。
多纪知道柚木家里和医院的事情都很忙,可也该打个电话来啊。
就算再忙,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之后,放手不管,也太过分了。也许那对柚木来说,不过是些琐碎的小事,但是对于多纪来说,可是件大事。夸张一点说,那是改变人生观的大事情啊。
对于自己这种心情一无所知的柚木,现在究竟在干什么呢?男人在那样的事情之后,还能平心静气地埋头工作吗?难道,和女人相比,他们的大脑具有不同的构造吗?
最让多纪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几天前还紧紧抱着自己的柚木,现在居然在医院里做着手术。发生了那样的事情还能泰然处之,多纪觉得自己越来越不了解男人了。
多纪甚至觉得男人有些无情与自私了。
多纪的想法,也许有点片面了。
临别的时候,柚木确实说过要来电话,但他回东京还不到一个星期。就算是年轻人谈恋爱,见面后几天没有电话,就说什么冷淡、自私的,恐怕也有些过火。
以柚木来说,虽然没打电话过来,但也许还是想着多纪的。分开一两天没联系,仅以此就判断他已经忘了多纪,可以说是为时过早。彼此都不是孩子了,还是这样镇静一些的好。
不过,多纪这样的想法,也只是暂时的。不一会儿,她就忘却了这些,开始注意到自己的烦躁了。但她还是有点恨柚木。
怎么会这样?太无情了!多纪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
四天后,星期六的晚上,柚木终于打来了电话。
晚上,多纪去参加了一位花柳流[1]师父的六十大寿。从宴会回来,洗了澡,回到房间刚想要休息。
“喂?”
听到这一句话,多纪就知道是柚木。
“是您啊!”
“好几次想打电话的,但又怕你在忙。”
“哪有的事,我一直在等您的电话呢!”
多纪并不想这样说,但不知不觉中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都挺好的吧?”
“是啊。您呢?”
东京离京都有五百公里,但两个人就像是在面对面地聊着。
“现在在家里吗?”
“不,在大学。”
“啊?还在工作吗……”
“在准备春季的学术会议。今天总算弄完了。”
柚木的办公室是什么样的呢?多纪想起了在京洛医院见到的川岛医生的办公室。
“那个病人怎么样了啊?”
“病人?”
“听川岛医生说,好像是打错了什么针发生了过敏。”
“他连这个都说了?”
“吉冈手术的前一天,我过去打了个招呼。他非常爽朗,是一位给人感觉很好的医生。”
“这个多嘴的家伙!”柚木好像在苦笑。
其实连更深入的家庭的事情都已经听说了,但多纪还是忍住没有讲出来。
“已经处理好了吧?”
“没事了。”
也许是心理作用吧,柚木的回答让人感觉很是无精打采。
“这个月底,能见面的吧?”
“我会去的。”
“不会太为难吧?”
“不会……”
光是听到声音,多纪就有一种想去东京的冲动。如果可能的话,现在就想飞过去。
“我最近可能会过去。”
多纪确实到东京有事,但也没有必要现在就匆匆忙忙地赶过去。上西商店倒闭的事情,已经知道了,即使现在马上过去也无济于事。
“什么时候?”
“是想去,但日程还没有确定……”
“那决定以后来个电话吧。可能的话提前一点比较好。”
多纪马上想到,是不是提前联系一下,柚木就可以找个借口搪塞他的妻子了?
“那个……”
刚一开口,多纪就又把话咽了回去。
本来想问问“夫人还好吧”,但听起来实在有些讽刺。
正当她沉默的时候,柚木问道:“吉冈已经进行手术了吧?”
“两天前就成功做完了。我还没有去探望,不过多亏了您,一切都很顺利。”
“那太好了!川岛做手术,不用担心。”说完,柚木好像又想起了什么,“现在,那边在下雨吗?”
“昨天下了,今天是晴天。”
“东京在下雨呢。”
是不是昨天京都的雨今天跑到东京去了呢?柚木好像一边在打电话,一边隔着窗户看雨。京都早晨还是阴天,到下午就放晴了。
“真远啊!”
不知何故,多纪嘴里嘟囔了一句。
“很远……”
柚木鹦鹉学舌般地重复了一句。
一瞬间,多纪有一种想要赶过去的冲动。一种想要把家和工作全都抛在一边,立刻就赶过去和柚木见面的强烈冲动。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柚木说道:“那以后,我一直在想你!”
“……”
“真难啊……”
那是什么意思呢?一直在想多纪,工作都进行不下去了,而感到为难吗?如果是这样,多纪这边就更加为难了。不仅如此,这样下去都要感到绝望了。
“早点过来吧!”
多纪说的正是此刻真实的想法。因为打电话时看不见对方的脸,所以她的心在煎熬,在燃烧。
“你不能过来吗?”
“不,还是你过来吧!”
多纪还是不太愿意去东京。她不想到柚木妻子存在的地方去见柚木。柚木最终还是要回到妻子身边去的,在与他妻子这么近的状态下见面,实在太痛苦了。
“我等你!”
多纪对着电话又清清楚楚地讲了一遍。
夏季扇子的订货工作,过了年马上就开始了。最近,制造商一般不用去拜访每一个地方的小卖店,只要打通电话就可以获取订单了,但是,每年一次拿着样品前去问候还是需要的,顺便可以到各个地方转一转。
隆冬季节,拿着装满扇子样品的包到各地去,大家总会开玩笑地说:“这么冷的天,扇子店的人来了,就更冷了!”
确实,到了冬天,在暖炉或是煤气炉旁边,展开扇子给人看,实在是一种奇妙的景象。
决定今年什么时候去拜访哪几家,这是年初首要的大事。
一般是营业部门提出意见,然后决定出差的目的地,但现在经济这么不景气,最终能够求得多少订单,还真是让人担心。年初的征求订货,决定了这一年的大体动向。
扇子,极端地说是可有可无的东西。扇子业界现在正是处在经济不景气的风口浪尖。与食品和服装相比,经济紧缩通常首先是从装饰品开始控制的。
虽然,一把一把的扇子金额很小,就算是奢侈品,也不那么引人注目,但也难以避免遭受经济危机的冲击。
这些姑且不谈,就是那些到各地去拜访的人员所携带的礼物,就要花很多钱。因为都是些数年来有生意往来、给予辻村公司极大信任的店铺,所以也不是简单地从哪里弄些点心就可以完事的。
考虑到最后,多纪决定拜访以前就认识的静居堂的老板,准备了清水烧[2]饰品,并配以京都有名的各种点心。
把这些礼物一家一家地送过去,就可以得到新的订单了。
成人节[3]的第二天,久保和武井两名职员,作为先头部队向着北陆[4]方向出发了。
“你们多多努力啊!”
出发的时候,多纪向他们行了一礼。
他们所带回来的订单,将成为支撑辻村公司的基石。
但是,作为制造商,不是仅限于得到订单。一方面要有订单,另一方面还必须做好计划和估算,然后给工匠们发出生产订单。根据订货情况的不同,花样可能多少会有些变化,但扇子的基本形状是不会变的。
最差的话和去年一样,可能的话再多卖个二三成。虽然以此为目标,但结果会怎样,不得而知。不管怎样,等订单到了再做就赶不上了,所以必须估计一下大体的情况,然后就开始制造。
如果身体好的话,吉冈会去做那些事情,但是今年,一切都只能依靠多纪自己了。
大体上能和上一个年度的销量差不多,但这样就可以了吗?虽然因为去年挂历生意的失败而感到不安,可这样气馁的话,会被其他制造商给吃掉的。
去拜托工匠们新工作的时候,制作扇形的川崎好像有些不满:“啊,就这么一点活儿吗?”
“现在基本上就是这些,等各地的订单都过来了,我们还会再来麻烦您的!”
多纪这样说着,但川崎显得十分冷淡:“期限这么紧,就是再怎么催我,我也做不完啊!”
也许因为工匠们是每天都工作的自由职业者吧,所以都想要多一些的订单。虽然揽了太多的活儿,根本完成不了,但只要有很多工作,他们就会很满足。
“物价在不断地上涨,我们也还要承包其他制造商的活儿,可能会没什么空哦。”
川崎说出这样的话来难为多纪。
川崎一直是个怪僻的男人,但他并不是坏人。他的本性还是好的,这么说只是为了要强调自己的重要性。也可以说这是他在对多纪故作姿态。这一点,多纪也非常清楚。
“别这么说嘛,我们都合作这么长时间了!我们可是全仰仗川崎君您了,还请您多多关照啊!”多纪像母亲哄孩子似的,讨好地说道。
作为经理,可以讨好别人,却无法对他们倾诉自己的苦衷。
他怎么样了呢……
多纪迫切地想要见到柚木。被柚木抱在宽大的怀里,这些烦恼就可以统统抛在脑后了。
哪怕只是给柚木打个电话,听听他的声音也好啊!
“稍微忍耐一下,我很快就过去了。”只要听到这个温柔的声音,多纪的心情就能得到慰藉。
虽然柚木说过“随时可以打电话”,但多纪知道,那指的只是医院。况且现在是晚上,往柚木家里打的话,实在是不太合适。
怎么会爱上这样一个人呢……
相泽槙子也跟她说过很多次,不能爱上有妇之夫,其结果只会是女方陷入悲惨的境地而痛苦。
多纪很认同这个观点,而且她觉得这样的事情肯定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一直没有把槙子的话放在心上。在她看来,这种痛苦和自己无关,都是其他人的事。
现在一想,自己居然已经卷入了旋涡之中。虽然难以置信,但那却是事实。
曾经是一副旁观者的模样,可如今,都没办法跟槙子哭诉。“所以我告诉过你吧,那绝对不行!”只能听到她这样的责难。
虽说赶紧终止这种关系比较好,可爱情是无法停止的。
多纪认为,如果一切都按照自己所想的,依照头脑中所考虑的情况,十分顺畅地发展,那就不是爱情了。
过了一月中旬,多纪听说吉冈的肚子已经拆线了,便来到医院探望。
吉冈非常有精神。也许是手术后不能吃什么东西吧,面颊瘦削,脸也变小了,但气色很好。
“从胸口到小腹,有将近三十厘米的伤口呢。”
吉冈在睡衣上用手比画着。
“这样真的成了一件残次品了。”
这种说法很是可笑,多纪和吉冈的妻子相互看了一眼,笑了出来。
“不过,恢复得还是挺快的啊!一个星期以前还在哼哼唧唧地呻吟呢!”
“外科手术真的见效很快,太好了!”
“还没见过切掉胃的人呢,你是真的被切了吧。”
“别逗我笑了,一笑的话里面还是火辣辣地痛哦。”
吉冈手捂着肚子,身体微向前倾,也许是伤口还在疼吧,但已经没有了手术前那种不安的表情。
“还不能喝粥吧?”
“三天前开始能稍稍吃一点了。胃和肠子刚刚接上,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我很担心,吃的东西会不会从那里漏出来呢!”
“这事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医生说可以吃吧?”
“是啊。”
“如果是川岛医生这样说的话,就不用担心了。对了,川岛医生今天在吗?”
“拆线的时候见到了。现在应该在办公室。”
多纪点点头,她想再去见川岛医生一面。
“总之非常顺利,太好了!”
“恢复得好的话,下个月开始就可以到公司去上班了。”
“不要太勉强,好好休息休息!”
又说了两句,多纪便出了病房,吉冈的妻子马上跟了出来。
“我有些话要说。”
吉冈的妻子走到多纪旁边。
“实际上,我爱人得的好像是癌症。”
“癌症?”
多纪止住了脚步,看着站在旁边的吉冈的妻子。
“不是说胃溃疡吗?”
“打开肚子一看,不太一样……”
“真是岂有此理!”
这是多纪现在最真实的想法。
“手术之前,医生就说症状有些奇怪,没想到真的会是这样。”
“我倒没有听说过啊。”
“对不起!”
虽然怀疑是癌症,但吉冈的妻子好像没有勇气把它告诉作为经理的多纪。
“那医生是怎么说的?”
“他说,坏的地方已经切除掉了,但能不能完全治愈,还不清楚。”
“那就是说,已经晚了?”
“倒没有这样说。不过,也没说绝对没有关系了。”
真是很微妙的说法。虽然手术很成功,但完全治愈癌症,好像还是很难的。
“不过,医生也没有说已经没救了吧?”
“那倒没有。”
“那么,这事吉冈他……”
吉冈的妻子慢慢地摇了摇头。
病房里,吉冈很有精神,而他妻子一直沉默不语,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吧。
“这件事,你没有对任何人讲吧?”
“没有……”
“跟周围的人一说的话,吉冈也许就会知道了。我想他好不容易手术成功后高兴了起来,还是不要说为好。”
“医生也这么说。”
一直憋在心里的事情,向多纪坦率地说了出来,吉冈的妻子好像多少也放心了一些。她叹了口气,又说道:“孩子他爹如果去世了的话,我该怎么办啊!”
“说什么呢!谁也没有说会死啊。放心吧!”
吉冈的妻子一直在点头,但也难掩心头的不安。
“我再去问问川岛医生吧。”
说着,多纪马上改变了方向,向东楼走去。
多纪之前去过一次,所以知道川岛医生办公室的位置。入口处的指示牌上显示着“在位”。多纪敲了敲门等在那里,和上次一样,从房间里传来了应答声。
多纪打开门。川岛一看是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好久不见了!还好吧?”
“上次真是太感谢了!很是突然,不过我想来问问吉冈的情况。”
“请进吧!”
房间里好像刚刚来过客人。川岛跟前的茶几上还并排放着两个刚刚喝完咖啡的杯子。
“刚才从吉冈的妻子那里听说的,果然是癌症啊?”
“啊,请坐吧!”
川岛点了一支香烟。
“和一开始判断的不太一样。原以为就是单纯的胃溃疡,但仔细一检查,还有些不太清楚的地方,怀疑是癌症。”
并不确定是胃溃疡还是癌症,有这样的事吗?多纪觉得那应该很简单就能区别开的。
“检查的时候确实费了一番功夫。从手术的情况来看,胃溃疡是可以确定的,好像也有癌变。”
“……”
“在胃的里侧很难看见的地方,有些蔓延。”
“已经没办法治了吗?”
“也不能这么说。总之是切干净了,但并不能断定不会复发,所以我只把这个情况跟吉冈的夫人说了。”
“还会复发啊?”
“胃的下部有可能会和腹膜粘连在一起,所以需要关注一下。后面我们会给他进行化疗,我想暂时是可以放心的。”
再早一点治疗就好了吗?但是,吉冈身体状况一不好,马上就住院接受手术了,所以应该没有什么耽误。
“还是不要告诉患者本人比较好吧?”
“那要看患者的性格了。因为已经基本上切除干净了,所以告诉他也没什么关系,不然一旦复发受到的打击可能会更大。”
“他不是个特别刚强的人。”
“那就先这样观察一下吧。旁人隐瞒的话会显得有些怯懦,也许他是个心思细密的人,会对此有所觉察呢。”
不管怎么说,吉冈的病情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进了大医院就可以放心了,这好像只是多纪的一厢情愿。
“没办法很自信地告诉你‘已经没事了’,真是很遗憾!”
川岛医生好像是在道歉似的,低下了头。
柚木说过,如果是川岛给做手术的话,那就没问题了。既然有同样的主任医师给打包票,川岛的技术肯定没得说。可是连他都没有把握,那也只有放弃了吧。
“那么,恢复需要很长时间吧?”
“还有化疗,也许要住院一两个月吧。”
“请您一定要多多关照啊!”
“我会尽力而为的,这一点请放心!”
听到川岛这样说,多纪也稍稍放宽了心。既然是柚木的朋友,又是主任医师,多纪觉得,就是癌症复发也能治得好的。
“对了,柚木有没有联系过你呢?”
川岛主任突然改变了话题。
“没有……”
虽然几天前柚木打来过电话,但多纪并没有说出来。
“他也很忙啊!那么多事情,真够呛!”
“之前那个案子怎么样了呢?”
“那事有点麻烦,患者的家人好像还是上诉了。”
“那柚木医生他……”
“他是负责人,当然是成为众矢之的了。”
“但那不是一次疏忽吗?”
“患者因碘化物过敏而死。他本身是非常特殊的体质,一般是想不到会这样的,这一点没有问题。只是在做测试之前,没有做准备测试,看看他的体质特殊到什么程度,这才是问题所在。”
“原来没有做准备测试啊。”
“就算做了,也不能保证百分之百地可靠。也许是因为在新年放假当中,一粗心就给忘记了吧。”
多纪不知道这些专业上的事情。柚木不在的时候出了事,却是柚木的责任,这一点她怎么也理解不了。虽然柚木是负责人,可因此获罪的话,那也太残酷了。
“那么,接下来会上法庭吧?”
“还没到那个程度,也许可以协商解决吧。这个新年他也没过好啊!”
“没事了。”多纪想起了电话中柚木那平静的声音。
柚木第二次打电话过来,是二月初的一个星期六。那天晚上十一点多,多纪还没有完成新的扇面图的构想,正盯着夜晚的墙壁发愣。
安代和继母森子都已经睡了,家里非常安静。
他怎么样了呢?柚木的面容浮现在了乳白色的墙壁上。说一月底来,但最终还是没来。也许是为了应付那个案件而无法离开东京吧。
多纪刚想到这件事,电话铃就响了。
“喂?”
“啊……”
多纪发出了一声尖叫。
“怎么了?”
“怎么会这样……”
多纪刚想到柚木,他本人就打来了电话,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东京和京都相距很远,但这种打电话的方式,就好像他能看穿这边似的。
“已经休息了吧。在干什么呢?”
“在想您呢。您现在在哪里啊?”
“在家。”
“家里……”
一时间,多纪又想起了守灵夜看到的柚木妻子的面容。
“讲话方便吗?”
“没有关系。”
柚木的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吗?电话是在客厅里,还是已经切换到了书房?
多纪一直没有说话。柚木也好像察觉到了什么,短暂的沉默之后,开口说道:“我下星期过去。”
“真的吗?”
“星期六,下午五点左右到。能见到你吗?”
“肯定会来吧?”
“不会错的……”
“星期六是八号吧。”
多纪看着桌子上的日历,高兴起来。
“是因为工作过来吗?”
“是的。”柚木说道,“十号是你的生日吧?”
“啊……”多纪又一次轻轻地叫了一声。
柚木怎么会知道自己的生日呢?多纪也记不清在什么时候说过了,也许是聊到家里情况的时候,无意中告诉他的吧。
“本来就应该和你一起在京都过生日的。”
“您是为此而专程赶过来啊?”
多纪看了看桌前的日历。下下个星期一确实是十号。
“不,是为了我自己。”
“您自己?”
柚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是想要逃避工作上的烦恼,还是来见多纪以解他的相思之苦?
“但是,星期一就要回去了吧?”
“嗯。”
“那就是能住两个晚上了?”
“是的。”
从星期六到星期一,可以和柚木一起待三天吗?多纪一想就感到非常兴奋。
“还是星期一就回去比较好吧?”
虽然希望柚木能多待几天,但多纪好像在说别的事情,心里想的和嘴里说的完全不一样。
“时间你不用担心!”
“住在什么地方呢?”
“‘石水’那边就可以……”
柚木好像非常喜欢之前的那个夜晚,本来想一个人住的,结果和多纪结合在了一起。小福虽然嘴上什么都没说,但肯定已经察觉到了什么。所以“石水”对于多纪来说,很不好意思再过去。
“还是住宾馆吧。”
“那你来安排吧。”
“是从星期六到星期一吧?”
“双人床的房间……如果没有的话,双人标准间也行。”
多纪停了一小会儿,问道:“要和什么人一起来吗?”
“没有别人。肯定会和你在一起啊。”
“可是……”
“不能一起住也没有关系,暂且先这样安排吧。”
“好吧。到您过来,还有一周的时间?”
“对,还有七天。”
多纪答应着,看了看桌上的日历。
接到武藤的电话,是在三天后的下午。电话一开始是高木靖子接的,然后被转到了经理室。
多纪刚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一下子想不起来是谁。
“说是共荣商社的人。”
多纪终于想起来了,是继母森子介绍的,年底给通融借款的那个武藤。
“啊,我想起来了!马上转过来吧!”
多纪没有理由不记得武藤。年底最困难的时候,他给予多纪很大的帮助,可以说他是整个辻村公司的大恩人。武藤只有三十多岁,却是个非常大方的人,当初他还非常爽朗地说过“不要利息”什么的呢。
借给辻村公司一千万的资金,不仅如此,武藤还和多纪约好,只按银行的利息算,五年内还清。一月底,也就是约定的第一个月,多纪只是把利息存入了他的户头。
武藤会有什么事呢?他虽然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但并没给人什么不好的印象。不过,站在借款人的立场上,多纪多少还是有一点担心。
“很久没有问候您了,真对不起!过年的时候只是拜了个年,没有见上面,本来想之后找个机会的,却一直拖到了现在,实在是抱歉!”
“不,请别这么客气!”
武藤的声音,听上去和以前一样爽朗。
“还是那么忙吧?”
“托您的福,还凑合!那个,利息月底的时候已经给您汇过去了。”
“啊,我听说了。不用这么急的!”
“您借给了我们那么重要的资金,所以我们肯定会按照约定,如期归还的。”
“不用说得这样郑重其事吧!对了,这个星期有空吗?”
“有什么事情吗?”
“如果辻村小姐方便的话,我想请您一起吃晚饭,今天怎么样?”
“呃……”
多纪一时语塞。她身体不太舒服,有些不大想去。
“六点左右怎么样?”
“哦……”
“那么六点左右,可以的话我过去接您,或者我们直接到什么地方见面?”
“由您决定吧。”
“那么,在皇家酒店的咖啡馆,六点,我等您!”
武藤说话比较强势。
多纪说话喜欢直来直去。京都的女性,一般都使用婉转的措辞,有很多暧昧的表达方式,但也许是性格的原因,多纪总是清清楚楚地说是或不是。
可仔细想一想,那只是在面对亲人或是熟人的时候,到关键时刻还是不会明确地说出自己的意图来。特别是到了公司,谈生意的时候,说每一句话都有着事先的思量和打算,没有办法像和关系亲密的人那样交谈。
今天武藤打来的电话,也属于其中的一种。
多纪昨天有些感冒,所以不怎么想去,但她没有拒绝,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虽然对方是借给自己钱的人,但是他有些强人所难,即使拒绝的话,也不会特别失礼。
过个两三天,或是改到下个星期再约,武藤也不会有多生气吧?为什么不说清楚呢?到了现在才后悔,已经没用了。
元月六号被关西银行的分行经理所约请的时候也是这样。明知道柚木正在“石水”等候,却拖拖拉拉地一再错过告别的机会。
多纪本来决定不再重蹈覆辙了,可一不留神,还是犯了同样的错误。
是生性太懦弱了,还是不善言辞?吉冈在这一点上确实要高明许多。在不伤害对方感情的同时,能很自然地把话题牵入自己的步调。乍一看显得有些笨拙,但最终却能够坚持自己的意见。
这一点,也许还是年龄的原因,或是长期做生意所积累下来的经验使然吧。
多纪知道,既然成为了经理,就必须具备这种“狡黠”,但最终还是将之抛在了脑后。
总之,到了现在就不得不去了。
过了五点,多纪便开始准备下班了。
和并不想见的人一起吃饭,多纪总是提不起劲儿来。
以前因为生意的关系被请去吃饭,多纪都能轻松前往,但最近不知为什么总是感觉负担很重。现在有空的时候,她多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这些都是因为有了那个人吧。望着已经暗淡下去的天色,多纪呆呆地发着愣。
六点,多纪准时到了宾馆。虽说是受邀的一方,但对方毕竟帮过自己大忙,让他等的话,显得不太合适。多纪直接来到咖啡店,武藤已经等在那里了。桌上的烟灰缸里有两个吸剩下的烟头,依此来看,武藤大概早就来了。
“很久没有问候您了!”
多纪一边脱着大衣一边打招呼。武藤的脸上露出一丝诧异的表情。
“还以为你会穿和服来呢,怎么我给猜错了。”
“不能穿洋装吗?”
“不不,没有的事!”
“年底承蒙您的帮助,非常感谢!”
“那事就不要再提了!我是把钱贷给了辻村公司,和你个人没什么关系。倒不如我们去吃些什么吧。多纪小姐喜欢什么呢?”
武藤穿着黑红相间的毛衣,配以茶色的仿鹿皮衬衫,随意的感觉当中,透着几分时髦。头发没怎么上油,轻巧地留着三七分。
“今天还是由我来做东吧。”
“那可不行!今天是我请你过来的。天气太冷了,我们去吃河豚吧。虽然之前有位歌舞伎演员因此而死掉了,但我们要去的那个地方,完全不用担心这个。三条的‘清水’你知道吧?”
“只是知道名字。”
“那么就去那里了。”
武藤自作主张地拒绝了女服务员给多纪端来的水,站起了身来。
如果换作柚木的话,至少会让多纪喝上一口再走。武藤的做法,显得有些太不关心别人了。
武藤带多纪去的那家店,位于高濑川沿岸。
店的入口处挂着灯笼,下面写着很小的“清水”两个字。从外面看只是一家门面狭小的店面,但里面很深,穿过细石铺的路,前面又有一扇格子门,房间就在那格子门的前面。
这家店好像是只对熟客营业的高级饭店。可以看出,摆设和餐具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
多纪以前只是听说过,今天还是第一次进来。
“不要肝脏,多放些鱼白。因为我们还不想死。”武藤用他一贯的口吻,对正在端锅过来的女服务员说道,“今天这可是位非常重要的客人!”
“知道了!”
女服务员看了多纪一眼,退了出去。
“喝一杯吧,怎么样?吃河豚还是得喝点酒啊!”
武藤拿起酒壶斟酒。他的手很大,拿着小酒壶的样子,看上去有些滑稽。
“武藤先生,工作很忙吧?”
“没有。我只是管管大楼、收收钱而已,就跟收垃圾的差不多。”
“但是您这么年轻,就拥有好几间大楼了,很了不起啊!”
“碰巧顺应了时代潮流,再加上我父亲的余荫而已。我想今后就没法像以前那样顺利地发展了。”
态度虽然谦虚,但武藤的脸上还是洋溢出了年轻人特有的自信。继承了父亲的遗产是不错,但光是维持其规模不减,就可以说他是够出色的了。
“我也曾经在商业公司干过一段时间,但我想,男人还是要创立一番自己的事业。”
“大学是在东京上的吧?”
“光顾玩了,最后总算是毕业了。”
“怎么会呢,现在您可是撑起了这么大规模的家业呢!”
“好了,还是赶紧吃吧!”
首先端上来的是河豚生鱼片,武藤马上开始吃了起来。多纪看到的,是一张尚未品尝过人生挫折而无忧无虑的脸。
“您身体很不错啊,经常做什么运动吗?”
“现在主要是打高尔夫,学生时代常常滑雪。不是自夸,我滑雪的水平可是一流的哟!”
滑雪的水平到底怎么一流,多纪并不了解。
“有一次,我疯狂地在藏王山待了整整一个冬天。多纪小姐怎么样呢?”
“我可一点都不行。”
“最近我总是觉得有些提不起精神来,还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吧!”
“哪有,您才三十二岁吧?”
“三十一。多纪小姐是二十八岁吧?”
多纪急忙摇头,和年轻的男性相比,实在是太羞人了。
“我都已经变成一个老太婆了!”
“您经常到祇园町去玩吧?”
多纪主动改变了话题。
“啊,一般吧。”
“但既然您认识我的继母,那应该是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去过了吧?”
“也不是因为特别想去而去的,只是被父亲随便带了过去。让人家知道有这么大一个儿子,可就不受欢迎了,但父亲还是把我带了过去。”
“但是这样的话,艺伎们不就对您父亲的人品更加放心了嘛!”
“那个时候,我也见到过令尊的。”
“真的吗?”
多纪瞪大了眼睛。武藤如果认识自己的父亲,那可真是奇妙的渊源。
“只是擦肩而过,样子记不清楚了。当时他穿着轻松的和服便装,和我父亲不一样,是位风度很好的先生。”
“别开玩笑了!”
“是真的!他非常受欢迎,就连我都听说过很多关于你父亲的事情。”
祇园町很小,客人去的店都是固定的,所以如果是同一家店的客人,听说一些事情也是正常的。再加上都是给森子捧场,兴许会碰上。
“说真的,我父亲好像也非常喜欢森子小姐。”
“不会吧……”
“这是男人的直觉。当只有我父亲和森子小姐两个人的时候,我都是要退席的。”
多纪又看了看武藤。这个样子,再增加些年纪,就是武藤的父亲了吧?和自己父亲那瘦削的脸庞相比,他的体格显得非常健壮。
被两个不同的男人所爱,森子最终选择了多纪的父亲。
“算了,父辈们的事情是他们自己的事情,和我们没有关系!”
多纪也这么想。
“但是,两位父亲喜欢同一个女人,总觉得是件好笑的事情。”
如果真的像武藤所说的那样,那确实是不可思议的缘分。没有多纪父亲的话,森子现在也许已经成为武藤的继母了。
“以此为机缘,今后请你和我交往吧!”
武藤神情认真地低下了头。
“我以前就一直想见你一面。”
“……”
“以前听说过一些,我一直在猜想到底是怎么样一个美人呢。我甚至想过,没机会的话是不是到你的店里去买把扇子什么的。说起来很奇怪,但追求你是我父亲也有的誓愿。”
“誓愿?”
武藤一点也不难为情地使劲儿点了点头,说道:“你父亲从我父亲身边把森子小姐夺走了,所以这次我必须要抢回来。”
武藤刚才还说父辈们和他们没关系,现在却又在逼迫多纪。
“我知道这是很奇怪的理由。但不管怎么样,我是这么想的。”
武藤的眼角有些泛红。
这个人是为了说这些,才把自己叫到这里来的吗?想到这,多纪心里终于明白了。
“再找一家店怎么样?”晚餐快要结束的时候,武藤说道。
“今天还是到这里吧。”
“我瞎说了一些话,你生气了吧?”
“没有啊。本来还可以再吃点的,但今天我有点感冒,身体不是很舒服。”
“那怎么行!我送你回家吧。”
“请稍等一下。”
多纪假装要去卫生间,站起身来。
她走到服务台:“麻烦你结账。”
老板娘摇了摇头。
“不行啊。每次都是武藤先生结账的。收了您的钱,我们会被骂的。”
“没关系,武藤先生知道的。”
“那位先生不会这么说的。那我去问问吧。”
知道了武藤的真实想法,多纪不想再多欠他什么了。
两个人正在争论的时候,武藤走了出来。
“多纪小姐不要介意,这里我常来的。”
说着,武藤向老板娘使了个眼色,让她去准备车子。
“司机马上就来,请先回包间吧。”
老板娘这么说,多纪只好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了。
“可是,请不要那么讨厌我啊。误会了的话就不好了,我借钱给你,并不是有什么目的才这样做的。”
“这我很清楚。”
“再喝一杯吧。”
武藤再次拿起了酒壶,斟满酒,端起酒杯道:“好了,今后请您多多关照!”
武藤喝干了杯中的酒。
“哪里哪里,请多关照!”
必须要拜托对方的,应该是多纪这边。武藤的真实想法姑且不管,借钱的事是不能当作没发生的。
“你真是个固执的人啊!”坐到车上,武藤好像有些惊讶地说道。
“这样看,还是不把钱借给你就好了。”
“怎么会呢!能把钱借给我,真的很感谢!”
“总之,那件事是那件事,请你轻松地和我交往吧!绳手大街上开了一家挺时髦的店,我带你去吧。”
“谢谢!下次再带我去吧。”
作为多纪,现在也只能这么说了。
车子在丸太町大街上向东行驶着。也许是入夜后吹起了寒风,道路两旁写着“酒”字的灯笼凄冷地摇动着。
“还有四天。”多纪偷偷地想起了柚木。今天是星期二,到星期六再睡四晚觉就行了。多纪就像盼望过新年的孩子一样。
“不过,你为什么总是单身呢?”
突然被问起,多纪赶紧把脸从窗户那边转了回来。
“像你这样的美人,怎么到现在还没有结婚呢?”
多纪无法回答。没什么目的地度过每一天,一晃就二十八岁了,这就是她真实的感受。
“这样问有些失礼,你是不是有什么喜欢的人了?”
“没有……”
“那么,喜欢你的人有很多吧?”
“也没有啊。”
“是吗?”
武藤敲了两下自己的头后,说道:“还是再去问问森子小姐吧。”
“最近您见过我继母吗?”
“两三天前,她说就在我家附近,就顺便过来和我聊了一会儿。”
继母有什么事要到武藤那里去呢?在武藤的背后,多纪忽然看到了继母的影子。
“说什么了吗?”
“没什么。只是说,多纪年纪也不小了。虽说没有血缘关系,但毕竟是母亲,也会担心的啊。”
对于森子的担心,多纪很感激。可只是因为那样的心情吗?多纪很自然地想要探寻继母内心深处的想法。
“继母她就为说这些而专门跑到武藤先生您那里去的吗?”
“也不是吧。不过是喝着茶,聊完一些日常的闲话后提到的。惹你生气了吗?”
“没有!”多纪笑了笑,说道,“女人都必须早点嫁出去不可吗?”
“当然不是啦!一个人也没有关系。只是,像多纪小姐这样的美人,一个人生活的话,简直就是一种罪过啊!周围的人都会不安的。”
多纪现在所关心的,倒不是这件事。她很想知道,森子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才到武藤那边去的。
“你的继母没有说过想让你早点结婚?”
“没有那么明白地说过,但作为有女儿的母亲,这样想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要是森子真这么说的话,多纪可能不会顺从地接受吧。
“但是,多纪小姐是继承辻村家业的女儿,就是结婚的话,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啊!”
“……”
“我并不是胡乱推测,我也是长子,我母亲就跟我说了很多烦人的话,很让人困扰。但是,继承房子、家业什么的,跟结婚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吧。”
武藤是出于什么目的这样说的呢?或许森子将自己引见给他就是想撮合他们两个吧。
多纪无法明白继母的真实想法。已经一起生活了将近十年,可是一旦发生问题,彼此的心思还是一点都不了解。
如果是亲生母子的话,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了吧……
虽然知道相互之间必须要坦诚相待,但多纪最终还是把森子推到一边,当作外人来看待了。
车子在永观堂的围墙前右转、上坡。开过与哲学小径并排的水渠,就能看到家的大门了。
多纪在水渠跟前路稍微宽一点的地方下了车。
“今天承蒙您的款待,太感谢了!”
武藤点了点头,指着路前面的方向,问道:“就是那个有灯的地方?”
“是的。”
这是一段平缓的上坡路,五十米左右就走到头了。在尽头的右手边有盏路灯,照亮着大门的木头托架。
“真安静,好地方啊!”
武藤停下脚步,四处打量着。正面,点着大字形篝火的东山山麓就在跟前,左边则可以看到若王子神社的树林。
“再见……”
多纪又一次想要离开的时候,武藤叫住了她。
“多纪小姐,请稍等!”
多纪转过身来。武藤好像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似的,停顿了一会儿,说道:“可以再约你吧?”
“可以……”
“我会打电话的。”
“那再见吧……”
武藤没有说话。多纪不能把没有回答的对方丢下,自己回去。如果可能的话,她想以合适的方式同武藤告别。
“再见吧!”
多纪低头行礼。这时,旁边开来了亮着大灯的汽车,武藤终于像是放弃似的点了点头。
“晚安!”
说着,多纪逃也似的跑向了大门。
辞别武藤后的四天,多纪是看着日历过来的。每过完一天,她就在数字上画个圈把它盖住。多纪知道,当四个数字都消失的时候,就能见到柚木了。
柚木也是以这样的心情,在等待着来京都的日子吗?好像焦急的―方只是自己,对方出乎意料地冷静。
男人如果也和女人一样沉迷于恋爱之中,那就有些可笑了。多纪虽然这样想,但她并不希望对方比自己清醒。只是自己跑在前面的话,那太辛苦了。
平时多纪总是惊讶于日子过得太快,但现在又因为过得太慢而心绪不宁了。还有三天,还有两天,多纪这样数着,感觉一天的时间比平常要长了许多。
不知道为什么,见过武藤之后,多纪更想见到柚木了。这样下去,拖拖拉拉地好像根本没办法去想别的事情。多纪有一种不安,柚木如果不早点来的话,自己就要崩溃了。
多纪还没有对森子说起跟武藤会面的事情。森子也许会从武藤那里听说吧,所以她什么也没有说。
多纪有好几次都想要对森子说的,想告诉她,见到武藤了,而且被很热情地邀请了,顺便看看森子的反应。
如果森子真的希望多纪结婚的话,和什么人,以什么样的形式结婚比较好,她又是怎么考虑的呢?虽说隆彦是长子,但实际上多纪才是辻村家的继承人。不破坏这一点而举行结婚仪式,怎么办才好呢?
作为母女,这些事情当然是要商量一下的。女儿都已经二十八岁了,可是对于女儿的婚事却一言不发,哪个母亲会这个样子呢?
就算是相互之间不太好讲话,也不能永远回避下去啊。
现在,关于多纪的婚事,森子如果想要有所行动的话,还是有必要两个人好好谈一谈的。
虽然这样想,但多纪还是没有勇气正式地说出这件事情。她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如果说出来的话,就连她和柚木的事情都会被知道了。
和柚木的事情,多纪还不想让别人知道。她想把这件事,当作自己一个人的秘密埋藏在心里,当作谁也不能碰的、重要的东西,保留下来。
森子怎么行动,武藤想要什么,这都和自己没有关系。不管周围怎么样,多纪都会非常干脆地说一句——“不”!
关于结婚,多纪不想自己提出来,内情姑且不说,也是因为不想惊动表面上非常平静的家。与其开口说那样艰难的事情,不如说多纪想在好不容易保持住的平衡下,再自由地生活一段时间。
[1] 日本舞蹈的一种流派。由初代花柳寿辅始创。
[2] 清水陶瓷。日本京都市清水五条坂制作的陶瓷器。从江户后期开始生产中国式样的瓷器,为京都具有代表性的陶瓷制品。
[3] 日本的节日之一。每年1月15日祝贺男女青年年满二十岁的节日。
[4] 日本新泻、富山、石川、福井各县的总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