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自从脸上受伤,多纪每天都来往于若王子的家和工厂之间,没有去过其他地方。这期间,折扇团扇行业工会的理事会邀请她出席会议,老客户教舞蹈的师傅等邀请她参加聚会,她都借故不方便拒绝了。
无论妆化多浓,到了明亮的地方,照样能看出脸上的伤。
在家里,森子和安代也问她:
“你脸上怎么了?”
“不小心碰到门上了。”
“碰到门上了?”
从两个人的表情可以看出,她们都感到不可思议。多纪佯装不知。
在工厂,小田和高木靖子也觉得多纪脸上的伤有些奇怪。小田想问她原因,但没问出口。可靖子毕竟是女人,她马上就来问多纪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多纪说:
“不要紧。”
“可是,看到您脸上的伤,总觉得有些奇怪。”
靖子端详着多纪的脸又说:
“我说不好,总觉得您的脸挺那个的……”
“是不是有些像黑社会的人啊?”
“不是的。是好看,或者叫不一般。经理您最近真的变漂亮了。”
“不要开这种玩笑!”
“可是,大家都在议论经理,说您是不是有了喜欢的人。”
“你就不要拿我开心了。”
靖子从房间里出去后,多纪再次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
由于天热,自己最近瘦了些。消瘦的脸颊上隐约可以看到一条伤口。过去也曾有人夸她漂亮,但说她的脸不一般,今天还是头一次。
不一般是什么意思呢?的确,多纪也觉得自己的脸最近有些变化。以前别人只是夸她长得漂亮。可从去年开始,她的脸增加了女人味儿。最近,脸上更是出现了某种特别的变化。
多纪过去一直认为“妖艳”或“妩媚”这样的词与己无缘,觉得这些词都是用来形容烟花巷里的女人或一些长得漂亮的已婚女人的,自己身上是不可能出现那种情况的。没想到如今脸上添了伤后,却有人说自己的脸不一般。这太不可思议了。多纪感到有些奇怪,原来还有人这样看自己。虽然她觉得有人这样看自己,让她感到有些讨厌,但她同时又觉得别人已经把她看作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了。
也许是由于这一年中和柚木之间的喜悦和悲伤在自己的脸上留下了痕迹。
不过,多纪觉得尽管如此,脸上的伤还是尽快治疗为好。如果只是靖子说自己的脸不一般还可以一笑了之。但在外面,不能让人这样说自己。
多纪每天都对着镜子看脸上的伤。虽然伤痕在一天天消失,但也许是看得太多的缘故,总觉得伤痕消失得太慢。
不仅如此,当多纪对着镜子时,她就感到柚木的妻子在盯着她,于是心里就会感到发抖。多纪甚至觉得,自己脸上的伤就是柚木的妻子给弄的。虽然柚木的妻子没有直接动手,但她的怨恨却在起作用。
“太可怕了……”
已经淡忘的恐惧感又在多纪心头泛起。
必须想办法把和柚木之间的关系做个了断。既然那个女人说出那样的话,那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的确像那个女人当面骂的那样,自己确实是杀人犯的姐姐,是个偷嘴吃的馋猫。面对柚木妻子的这些话,多纪一句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
也许自己该放弃柚木了。
和柚木的恋情从一开始就不正常。自己作为加害方的亲属去看望被害方的家人,于是双方产生了爱情。这有些过于随便了。
这种事情原本就是不允许的。
多纪却明知故犯,和柚木越陷越深。她也知道不能那样做,但她又控制不住自己,好像是顺其自然似的发展到了今天的地步。
做出这样的事情当然要受到惩罚,也许自己脸上的伤就是其中的一个报应。
不仅如此,隆彦受重伤而变成植物人,吉冈患癌症,森子好像在打她的小算盘,所有这一切好像都是对她迄今为止的行为的惩罚。
多纪慢慢闭上眼睛在心里说:
“神明是不会原谅我的。”
由于自己的原因,给方方面面的人添了麻烦。在别人看来,自己是经理,是泼辣能干的小姐;但在背地里,自己却在做难以对人启齿的事情。
多纪脸部受伤一周后,梅雨季节结束了。
一天到晚笼罩在天空的雨云散去了,火球一样的夏季的太阳突然出现在天空。再过几天就是祇园节了,那也是京都进入盛夏的标志。
经过一周的恢复,妆化得浓些脸上的伤口基本就看不出来了。出梅后的第二天晚上,柚木给多纪打来了电话。柚木在电话里告诉她:
“我现在在京都。”
忽然听说柚木到了京都,多纪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这一周,多纪没有给柚木打电话。她有许许多多的话要对柚木说,但她拼命在忍着。一方面是为了试试她自己的毅力,同时也是故意不给柚木打电话的。
柚木知道他妻子来京都吗?到目前为止,柚木从未提到过他妻子来京都的事,看来他并不知道这事。多纪想把他妻子来京都的事告诉柚木,但她又不想在柚木面前诉苦。如果柚木知道他妻子来京都,他一定会告诉多纪的。既然柚木什么都没说,自己不向他提及他妻子来京都的事也没关系。
总之,他妻子来京都这事儿,从多纪的嘴里说出来,只会给她自己增加痛苦。一周来,多纪一直都在心里这样提醒自己。她坚持认为,无论结果如何,都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儿,与柚木没有关系。
可如今柚木突然到了京都。柚木在电话里说:
“下午给你打电话,一直联系不上。我现在刚到京都火车站。”
下午多纪去走访客户,不在工厂。
“时间晚了些,能和你见面吗?”
多纪看着电话机不知该如何回答柚木。她在考虑不再见柚木,打算即使他打电话来也做出不愿和他见面的样子。
柚木说:
“饭店我还没定。有些事情需要跟你说。”
“什么事情啊?”
“见了面再告诉你。总之务必请你来见见我。”
听到电话里柚木的声音,多纪不见柚木的决心顷刻间就垮了下来。
柚木对多纪说:
“我马上直接去京都饭店。不知道那里还有没有房间。我在饭店大厅里等你。再有十来分钟我就能到那里。”
多纪拿着电话机听筒看了看表。时间是晚上十点钟。
说不定柚木是医院的工作一结束就乘新干线赶到京都来的。
说是马上去,可多纪此时已经卸了妆,换上了平时在家穿的连衣裙。柚木的电话再晚打一个小时,多纪就钻进被窝睡觉了。多纪对柚木说:
“我可能要半个小时后才能到那里。”
“反正我在大厅里等你。”
听柚木的话音,感觉好像有很紧急的事情。
多纪急忙穿上印花衬衣和藏青色的裙子从房间走出来。
客厅里,安代一个人在看电视。多纪对安代说:
“槙子忽然说有事想和我商量,我出去一会儿。我妈呢?”
“可能在二楼吧。”
二楼是指品子的房间。多纪点了点头。这时安代压低声音说:
“最近两个人经常悄悄谈话,不知道在商量什么。”
多纪还没有把小田和品子的婚事告诉安代。她觉得既然小田说要和品子结婚,把两人的事告诉安代好像也没关系。但她又觉得在森子和品子没把这事说出口之前,自己先告诉安代好像不太好。
“昨天晚上两个人也在二楼谈到很晚。”
多纪现在不想考虑其他事情。
“那,我出去了。”
说罢,多纪匆忙拿着手提包站了起来。
刚来到外面,夏夜的热浪就迎面向她扑来。热烘烘的夜空里,月亮看上去有些朦胧。夜幕下的多纪转身看了看眼前的这个若王子的家。自己刚刚从那里出来。占地近七百平方米,房屋面积近两百平方米。在那座宽敞的房子里,多纪、森子、安代和品子,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的房间。每个人可以随意待在自己房间里,悄悄地考虑个人各种各样的事情。从外表看,房屋很结实,很安静,但住在里面的人却各有各的打算。
山脚下,夏夜热浪笼罩下的这一大片房宅面积很大,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神秘的怪物。
多纪自言自语地说:
“随她们的便吧。”
无论森子在图谋什么,品子在想什么,这些都与自己无关。现在自己不想去考虑这些多余的事情。
多纪眼下唯一想做的就是尽快赶到柚木身旁。她觉得这已经够了。
多纪赶到饭店的大厅时,柚木正站在大厅的窗台边看着外面。多纪站在柚木的身后向他道歉:
“来晚了。请您原谅。”
听到多纪的声音,柚木转过身来说:
“我们到楼上的酒吧喝点什么吧。”
“您的行李呢?”
“这里有空房。我已经订好了房间。”
说罢,柚木带着多纪朝服务台左侧的楼梯口走去。
饭店的酒吧在一楼到二楼的楼梯口对面。柚木在酒吧靠里面的座位上坐下后,仔细看了看多纪,指着她的脸说:
“你脸上受伤了?是刀划的?”
“不,没什么。已经好了。”
“伤得很奇怪呀……”
说着,他向走过来的服务员要了白兰地。
多纪说:
“倒是您突然来京都,把我吓了一跳。”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吧?”
“我知道?”
柚木点上一支烟,喝了一大口白兰地,抬头看着多纪说:
“前不久,你见我妻子了吧?”
酒吧淡淡的灯光下,柚木的眼睛盯着多纪,问她:
“为什么不把那事儿告诉我?”
“那事儿,那个什么……”
“请不要给我打马虎眼。”
“……”
“你在欺骗你自己的感情。其实你见了我妻子后心里很不舒服,很生气,而且还恨我。可你还要故作平静,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
柚木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后,又拿起酒杯问多纪:
“你为什么不马上把那事告诉我呢?”
“告诉您了。”
“还没告诉我。”
“我当时就给您打电话了。可是……”
柚木当时在做手术,不在房间。错在柚木。
“我太大意了。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出了那件事。”
“那,您是为了那件事特意来京都的?”
“这还用说呀!”
“这太不应该了。”
“有什么不应该的?你不要再装作若无其事了!”
虽然柚木的声音不大,但语气很强。
多纪两手放在膝盖上,向前探着身子坐在柚木对面。柚木几乎把身子伏在桌子上。在其他人看来,也许会觉得男人是在训斥眼前的女人。
两人就那样坐着。过了一会儿,柚木说:
“我不清楚我妻子都说了些什么,但她那件事做得很愚蠢。”
“……”
柚木低头给多纪鞠了个躬说:
“总之是我不好。”
顿时,某种悲伤的感觉袭上多纪的心头。虽然她不清楚为什么,但她觉得道歉的柚木很可怜。
“没想到我妻子会做出那样的事来。”
多纪摇着头说:
“请您不要再说那件事了。”
虽然现在柚木说了这样的话,但多纪不可能就此忘记被柚木妻子谩骂的事。更重要的是,为什么柚木要替妻子给自己道歉呢?因为是他妻子做的事,就应该他负责任吗?这样一来,就说明柚木妻子的言行与柚木是有关系的。而多纪一直认为,柚木是柚木,他妻子是他妻子,两人是没关系的。她始终都是这样来安慰自己的。因为柚木和他妻子之间没关系,所以即便挨了柚木妻子的骂,多纪也甘愿忍受。
想不到柚木竟然来替他妻子给自己道歉。既然柚木和他妻子没关系,柚木有必要来替妻子负责吗?
“今天早晨,我偶然从一件别的事情得知我妻子来京都见你了。”
柚木又拿起酒杯接着说:
“我做梦都没想到她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
多纪想象柚木和他妻子对坐在餐桌前共进早餐的情形。柚木在看报纸,面前摆着烤面包和咖啡。于是,在聊别的事情时,他妻子无意中说出了她去京都的事。或者是他妻子讽刺他说:“已经不去京都了?”没等吃了一惊的柚木回过神儿来,他妻子又穷追不舍似的说:“那个偷嘴的馋猫答应我说要和你分手了。”总之,柚木这才知道妻子去见多纪了。
柚木对多纪说:
“我替她求你了。请你忘掉那件事情吧。”
多纪没说话。无论柚木如何求情,多纪是不可能忘掉那件事情的。多纪问柚木:
“您就为了对我说那件事而特意来京都的呀?”
“我担心你。”
“可是……”
多纪想说:“听您的意思,如果没有那件事情,您今天是不会来京都了。”
“总之,亲眼见到你我就放心了。”
“……”
“今天咱们好好喝一回吧。”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两人由祇园节聊到八月的“大字形篝火”,还谈到了京洛医院的川岛,以及吉冈的病情等。
他们交谈的内容都与柚木的妻子无关,两人都在有意回避涉及柚木妻子的话题。
快到十一点时,服务员走过来问两人还需要什么。柚木站起身说:“不需要了。”然后到柜台结了账,和多纪一起进了电梯。
电梯里就他们两个人。
柚木按了六楼的按钮。两人在六楼出了电梯,径直朝房间走去。
“你累了吧?”
说着,柚木坐到了窗子边的椅子上。靠墙的地方摆着两张单人床。多纪问柚木:
“您明天一大早就得回去吧?”
“中午之前赶回去就行。”
“实在抱歉。您这么忙,还让您特意来一趟。”
“应该道歉的不是你。”
柚木起身轻轻走到多纪身旁,慢慢捧起多纪的脸把嘴贴了上去。多纪顺从而又默不作声地张开了嘴。
柚木更加用力地抱着多纪说:
“我爱你。”
多纪能感觉到柚木在用力抱自己,但她内心却很清醒。不知为什么,她无法像过去那样投入地接受柚木的爱抚。
“咱们睡吧。”
说着,柚木脱去西装和衬衣,把它挂到了衣服架子上,然后换上了睡衣。等柚木换好睡衣后,多纪才开始脱衣服。
柚木在床上喊多纪:
“来!”
两人已经做爱多次,彼此都明白这是要做爱的信号。
多纪看了一会儿窗子外面,然后拉上窗帘,躺到了一张空着的床上。
房间里只开着台灯。柚木抬起头问多纪:
“你不到我的床上来啊?是不是还在想那件事啊?”
“没有啊。”
柚木躺到了多纪的床上。台灯的灯光把柚木身体的影子映在天花板上。影子很大,看上去像皮影似的。多纪躺在床上仔细地看着天花板上的影子。
已经重复了无数次的事情,马上又要再重复一次了。第一次是在叫“石水”的房间里。接下来是在鸭川河畔的饭店里。那以后不知道又重复了多少次。多纪正在想过去的事情,这时柚木把她搂到了怀里。
医院里的气味顿时把多纪笼罩了起来。也许由于常年在医院工作,消毒液的气味渗透进了身体的缘故,柚木身上始终有一股消毒液的气味。
消毒液的气味总是让多纪感到安慰。她觉得只要身边有这种气味,她就会感到心里踏实。这种踏实感让多纪产生了无法实现的梦想。
可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气味,今天让多纪感到它只是气味而已。从身边的这种气味里,多纪无法进一步产生甜蜜的感觉。
虽然多纪被柚木抱着,但她却从柚木的肩膀处在看墙壁。台灯的影子映在淡奶油色的墙壁上。柚木解开多纪的睡衣,把手放到了她的胸部。他先是用嘴唇含了几下多纪的乳头,接着又轻轻地抚摸她的背部。
多纪现在像是砧板上的鱼,任由柚木摆布。衣带被解开,胸部完全暴露着。
多纪的两条腿也被柚木轻轻地分开,接下来的情形让她事后想起来都感到害羞。
然而,尽管这样,多纪的头脑却异常清醒。柚木的手在缓缓地向下移动。从乳头移到后背,从腰部移到腹部。但对柚木的爱抚,多纪只是感觉他的手在移动。
忽然,柚木的手停了下来。稍微过了一会儿,柚木抬起上身问她:“你在想什么?”
“……”
柚木看了一会儿多纪的脸,接着像是要恢复自己的好心情似的又把多纪抱到怀里说:
“不要再考虑那些无聊的事了。”
被柚木紧紧抱在怀中的多纪几乎连气都喘不出来。
“我爱你……”
说着,柚木趴在了多纪身上。这时,多纪忽然清楚地看见柚木的妻子出现在眼前。
“不要!”
多纪摇着头,好像是无意识地从柚木身子下面摆脱了出来。她用手使劲儿推开了柚木。
“不要这样!”
柚木一下子松开手,面带扫兴地问多纪:
“你怎么了?”
“……”
多纪盯着天花板,没有回答柚木。
刚才自己脑子里出现的是幻觉,还是确实是柚木的妻子呢?
冷静地观察房间,就会明白柚木的妻子是不可能进这个密室的。忽然发现有人在窥视,不过是多纪的幻觉而已。
但多纪的确看到了柚木妻子的脸。当柚木不由分说进入她的身体时,她清楚地看见了柚木妻子的脸。柚木妻子的影子像一只黑色的大鸟一样展开翅膀,想要把多纪包围起来。
“你在看什么?”
“……”
多纪摇摇头,没有回答柚木的问话。她再次看了看幻觉消失后的墙壁,然后闭上眼伏到了枕头上。
闭上眼睛后的多纪回到了没有一丝亮光的一个人的世界。接下来是泪水夺眶而出。
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流泪,就是感觉身体里好像充满了某种悲伤。她担心自己受到了无可挽回的伤害。现在的多纪除了哭泣没有别的办法。也许哭一段时间,心情平静下来后,幻觉就会不知不觉地消失。
多纪现在希望的就是这个。
就这样过了几分钟。
多纪不清楚这几分钟里柚木是什么样的表情。也许盼望已久的亲热被中途打断令他很沮丧,要不就是让他非常迷惑不解。
不久,多纪的心情平静了下来。
多纪对自己说,虽然自己确实看见了柚木妻子的幻影,但那无非因为思虑过度,是自己对那些无聊的事情考虑得太多了。想到这里,多纪停止了哭泣。
这时多纪发现柚木在很温柔地抚摸她脑后的头发。
柚木把多纪额头上的头发理到后面,然后静静地把她抱到了怀里。
虽然多纪刚刚哭过,但两个温暖的肉体贴在一起的感觉还是很舒服的。多纪闭着眼睛,沉浸在舒服的感觉之中。眼下,眼睛、耳朵和鼻子的感觉都无所谓,她最想要的就是这个温柔的肉体。
每当多纪被柚木抱在怀里时,她都在想人与人的肉体为什么只能融合到这么个程度。难道接触的面不能再扩大一些吗?她想把自己身体的里里外外,自己的胸部和背部,膝盖和脚底都和柚木贴在一起。
多纪死命地抱着柚木。她把头紧紧埋在柚木怀里,下半身紧紧贴在抽木身上,两条腿使劲儿缠在柚木腿上,就像钻到母亲的肚子底下找奶吃的幼犬。
柚木像是有些受不了似的小声喊叫起来。他问多纪:
“你这是怎么了?”
“抱紧我,别松开。”
多纪的身体已经无法再进一步贴近柚木了。她紧紧闭上了眼睛。
两人只有现在这样紧贴在一起,其他人才无法插进来打扰他们,幻觉也就没有了显现的余地。只有屏着呼吸,闭上眼睛的这一刻,柚木才真正是属于自己的。
不过,多纪也知道这样的时刻是不可能长久的。过一会儿就需要呼吸,手脚也会感到疲劳。这有些像射箭时拉弓,弓弦拉到一定的程度就要松开。无论把弓弦拉得多么紧,终究是要松开的。紧张过后是弛缓。
不久,两个人全都没了力气,紧抱着的胳膊松了下来。他们松开缠在一起的四条腿喘息着。
浑身无力的多纪上半身依然在柚木的怀抱里。
柚木抚摸着多纪的头发说:
“忘掉那件事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着,柚木张开大手捂住了多纪的眼睛。
远处传来了汽车声。走廊里有人走过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柚木侧过身来看着多纪说:
“有件事我想先跟你说一下。”
“……”
“我想过了这个年头就和我妻子离婚。”
不知为什么,多纪觉得柚木的话好像与己无关,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
“你这边没问题吧?”
听到柚木的问话,多纪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什么事啊?”
“我想离开我妻子,和你结婚。”
“不行。这绝对不行。”
多纪慌忙拉过旁边的睡衣,抬起上身说:
“请您不要开这种玩笑。”
“不是开玩笑。”
多纪匆匆穿上睡衣,扎上腰带,去了洗澡间。
在洗澡间明亮的灯光下,可能因为刚才哭过的缘故,多纪卸了妆的脸看上去眼圈有些浮肿,伤痕明显了许多。
多纪迅速冲了淋浴,重新化了妆。她对着镜子自言自语地说:
“他在说什么呢?”
多纪从洗澡间出来时,发现柚木还仰面躺在床上。于是她对柚木说:
“我说,咱们起床吧。”
“等等。”
柚木的声音不大,听起来有些含混不清。
“咱们去喝些什么吧。说不定外面有的酒吧还没关门呢。”
“别去了。你还是听我说话吧。”
多纪打开窗帘,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窗外是一大片京都大街上的灯光。远处是东山黑色的轮廓。
“我刚才的话是经过慎重考虑的。”
“我反对您和妻子离婚。”
“为什么?”
“结了婚,有了孩子,却要和妻子离婚。我讨厌那样的男人。”
“可是,不这样做,我就没办法和你生活在一起呀。”
“不把自己的妻子当回事儿的人,就不会把其他人当回事儿。”
柚木挠着头从床上坐起来说:
“真是奇谈怪论。”
多纪脸对着窗子,看着柚木映在墙上的影子。柚木接着说道:
“请你冷静地听听我的想法。”
柚木系上睡衣的腰带,在多纪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说:
“我和妻子分手是有理由的。”
“我不清楚您具体有什么理由,但您和那么好的妻子分手就是您不对。”
“……”
“您太太内心非常爱您。”
多纪想起了在茶馆看到的柚木妻子的那张脸。虽然她言辞激烈地骂了多纪,用可怕的眼神瞪了她,但那肯定都是出于对柚木的爱。因为她爱着自己的丈夫,才变得那样强悍。
“如果您做那种不负责任的事情的话,会遭到报应的。”
柚木拿起茶几上的香烟,擦着一根火柴。柚木拿火柴杆的手和脸部在火柴的亮光里闪了几下。
“有些话本不想对你说。我们夫妻间有不少问题。这当中当然既有我的责任,也有我妻子的责任。夫妻间的关系破裂,必定不会只有一方有问题。”
“……”
“现在对你说这些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我们的夫妻关系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不是不可挽回。只要老师您好好做,你们的夫妻关系是完全可以恢复的。”
“不是你说的那回事儿……”
“我没说错。您和太太弄到今天这一步,都是由于老师您没把太太当回事儿。只要老师对太太温柔些,您和太太一定会和好如初的。”
“你看问题太片面了。”
“是老师您片面。”
“总之,这些事说来说去,都是当事人之间的问题。只有当事人才清楚其中的是非曲直。”
“是啊。老师和太太是夫妻嘛。”
“你!……”
柚木盯着多纪说:
“你能不能冷静一下?!”
“我很冷静。一直都很冷静。”
多纪悄悄看了看窗外。
虽然她知道右侧脸颊上的伤正对着柚木,但她还是坚持把脸对着窗子。
“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
过了一会儿,柚木问多纪:
“你今天可以在这里过夜吧?”
“不行。”
“为什么?”
多纪站起身,自言自语似的说:
“我明天一大早有事情。”
多纪问自己,为什么要抛下柚木回来呢?
柚木反复说“请你留下来过夜”。最后,他甚至说,“我可以亲自去向你的母亲求情”。多纪也想留下来不走。如果有可能,她也想在柚木身旁过一夜。
无论母亲和安代她们说什么,自己总会找出一个理由去解释的。即便她们知道自己在撒谎,也不会深究的。她们两个都是成年人,应该能猜到大体的情况。在外面过夜也没有大问题。自己从家里出来时是曾打算和柚木在饭店里过夜的。
多纪那么想见柚木,迫不及待地跑去见他,为什么又抛下他回了家呢?但是,细想起来,也许正是她那颗想见柚木的心,反而让她丢下柚木回了家。
多纪太爱柚木了,这让她难以把握爱的分寸。一想起柚木,不要说家庭和工作,连自我都会忘得一干二净。多纪觉得很害怕。再这样下去,不知道结果会是什么样。说不定因为太想柚木,自己会抛弃家庭,跑到东京去,并最终会杀死柚木的妻子。
说实话,多纪非常憎恨柚木的妻子,甚至想杀掉她。她不知道再见到柚木的妻子时自己会做什么。也许会揪着她的头发,把刀桶进她的身体。
一个可怕的东西在自己的身体里蠢蠢欲动。
当柚木说“想和妻子分手”时,自己说“不应该分手”,说“应该对您妻子更温柔些”。自己的那些话全是谎话。她心里在想,那样的女人,被抛弃,哭闹,沦落才好呢。最好让她成为一个叫花子,到处流浪。
任性、不负责任、片面,这些责备柚木的话,其实都是她想说给柚木妻子听的。只不过柚木妻子不在场,她才都说给了柚木。柚木是在替自己的妻子挨骂。
柚木问多纪“愿不愿和我结婚”时,多纪表示坚决反对。这也正是因为她非常想和柚木结婚。当梦寐以求的事情即将成为现实时,多纪因为感到害怕而发起抖来。
多纪对柚木说“我反对您和妻子离婚”,说“讨厌和妻子离婚的男人”,那是她最后的一点良心。不那样说,迄今为止她所憎恨的罪恶就无可挽回了。说了那样的话,哪怕只是口头上的,也让她的心灵多少得到一些安慰。
今晚在柚木面前说的那些话全都是谎言。她拼命地对柚木表白自己,但她说的话都是心口不一的。除了说那些心口不一的话,多纪已经没有办法去战胜自己内心的恶魔。她想通过那些话去唤醒自己仅存的一点良心,以此安慰一直在憎恨柚木妻子的自己。
柚木能理解多纪的这一用心吗?万一柚木不明白她的这一用心,那就太让她伤心了。
第二天早晨八点,柚木给若王子的家里打来了电话。柚木在电话里说:
“昨晚太遗憾了。我一直在等你。心想也许你会回来的。”
听到柚木的声音,多纪差点哭起来。因为她对昨晚咬牙丢下柚木回家感到后悔,所以柚木的话让她感到格外难受。
“您要回去了吧?”
“我打算坐八点半的新干线回去。”
“那,我们……”
“我很快还会来的。”
多纪早晨起来还没化妆,也没吃早饭。她问柚木:
“您能不能坐稍晚一点的火车啊?”
“很遗憾。中午我有个会议要参加。”
多纪知道柚木早晨动身早,但她还是到了这个时候才手忙脚乱起来。她问柚木:
“您看改乘九点左右的火车行吗?”
“已经决定了,就乘八点半的吧。”
“可是,这样的话,我跑着去都来不及呀。”
“我还来的,你就不用来送我了。不过,我们昨天说的事你可不要忘了。”
“昨天的事儿?”
“我们俩的事儿。请你好好考虑考虑。”
“可是……”
“总之,你什么都不用说,按我说的去做就行了。”
“……”
柚木又语气亲切地叮嘱她说:
“就这样做啊。那,我走了。”
“啊!您等等。能不能推迟一趟火车呢?我马上往车站赶。”
“你不用来了。我们马上就会再见面的。”
“什么时候啊?”
“半个月左右吧。再见!”
几乎在多纪惊叫的同时,电话挂断了。
多纪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没了声音的电话听筒。
现在已经八点十分。即使马上做出门的准备,也需要二十分钟,而从家到火车站,十分钟是到不了的。
他为什么不早点给我打电话呢?如果早打三十分钟,自己就可以收拾一下去火车站的。
但是,细想起来,这都是因为多纪只从自身考虑。
既然那样在意去车站送柚木,那多纪就应该主动给柚木打电话。昨晚以那样的方式和柚木分手,主动打电话过去是理所应当的。多纪不但不主动打电话,还一个劲儿地责备柚木。
但是,多纪没主动给柚木打电话,也是出于负气。
柚木要和他妻子分手到自己身边来,这是件让自己高兴得流泪的好事。可自己却说“不行”。自己说这话并非虚假,做那样的事情是会遭报应的。可以说,担心让多纪变得胆小起来。
祇园节的开幕标志着京都夏天的来临。当然,准确地说,祇园节从七月一日的叫作“吉符入”的祭神仪式的碰头会开始,一直到二十八日的为了收藏神轿而举行的洗神轿仪式为止,前后共持续近一个月。尤其是七月十七日的神幸祭[1]时的山鉾巡行时,近畿周边以及北海道、九州等全国各地的观光客蜂拥而至。
据说,去年仅这一天的观光客就达五十万人。而今年的观光客似乎比去年还要多。对于其他地方的人来说,这些活动是他们一生中想看一次的。而住在京都这个城市的人们,看到如此多的观光客则心生恐惧,实在没有心情去观看。
举行山鉾巡行的这天晚上,安代看到晚报上的报道说观看的人有四十万,叹息说:
“大老远地跑到京都,真够辛苦的。”
接着又问多纪:
“他们为什么要到这么热的地方来呢?”
多纪也不清楚为什么。总之,由于最近过分的宣传,祇园节的祭祀活动似乎已经失去了它原本的味道。
曾经在祇园街生活过的森子也冷淡地说:
“搞那种祭祀活动,造成交通堵塞,给住在京都的人添了许多麻烦。我那时候,神轿安放在四条街的神轿行宫期间,每次都去默默祈祷。现在已经没有像我这样的艺伎了。”
森子说的是,从举行神幸祭的十七日到神轿回宫的二十四日,这期间每天晚上从许愿的地方去默默参拜行宫里的神轿。人们认为这样做,许的愿就会实现。
森子说:
“这么多人,就是从许愿的地方走到神轿的行宫也不容易啊。”
在这一点上,安代和森子的看法是一致的。
祇园祭的话题告一段落后,多纪正要去洗晚饭后的澡,忽然森子一本正经地对她说:
“我想跟你说说品子的事儿。”
“哦……”
“可能你已经知道了。我想最近是不是把品子和小田的婚事定下来。”
多纪点了点头,隔着茶几坐到了森子的对面。森子说:
“品子还在上大学,我也觉得现在订婚有些早。可是品子说她喜欢小田,小田好像也喜欢品子。”
多纪没说话,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我觉得小田那头家里也不错,他本人工作也很踏实。是不是可以让他们两个结婚呢?”
“他们两个的事儿,只要他们本人同意,妈妈又赞成,应该没问题吧?”
“那你的意思是同意了?”
“我当然同意。”
看样子森子是希望多纪同意的。森子又说:
“我想,因为小田在你那里工作,要让他们结婚,当然要得到你这个经理的同意呀。”
“请妈妈不要说这种客套话。”
森子叫多纪“经理”,让多纪感到害羞。
“你能同意,真是太好了。”
屋里开着空调,可森子往上拉了拉领口,扇了两三下扇子说:
“另外就是关于结婚的日子。我想,既然决定结婚,还是尽快把婚事办了好。你看今年秋季的十一月份怎么样?”
“可是品子还在上学呀。”
“这倒也是。不过,她明年就毕业了。到了今年秋天,叫什么学分的基本也拿满了,好像基本上不需要去学校了。”
学校那方面的事情,多纪不太清楚。森子又说:
“而且,她都二十一岁了。我像她这样的年龄时已经独立生活了。”
森子刚说完,急忙又改口说:
“哎呀!你瞧我!我说的是品子,不是说你。你可不要生气呀。”
多纪笑了笑说:
“没关系。”
的确,对于十五岁开始当艺伎,二十岁之前就出师的森子来说,看到现在年轻女性无忧无虑的生活也许会感到焦急。
“其实,我想小田和品子他们也会亲自去求你点头的。”
“瞧妈妈说的。还需要求我吗?”
“因为他们两个今后还要你多加照顾。”
多纪问森子:
“小田将来是不是要回金泽呀?”
“好像开始时他是打算回金泽的。可是那头还有哥哥,所以他说他就留在京都不回去了。”
“那就是说他一直留在辻村?”
“他说一方面他特别喜欢京都,另外生意上想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可是,他在我们这样的小厂子里……”
“你说的也是。可是有小田在你身旁,你心里不是也踏实吗?”
“……”
“和品子结了婚,小田就是咱家的亲戚了。无论如何,同一个工厂里有自己的亲戚在,关键时候不是可以依靠吗?”
小田的确是个很好的小伙子,但一想到他身后的品子和森子,多纪就感到别扭。
“这些话本来应该品子跟你说的,可是她说她不好意思跟你说。”
森子说着一个人笑了起来。
“虽然品子嘴上净说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话,可她毕竟还是个小孩子。”
安代端来一壶新泡的茶。看样子她刚才在厨房假装收拾东西,其实一直在听两人的谈话。安代把茶杯放在茶几上,顺便偷偷看了看多纪。
森子慢慢地喝了一口茶说:
“啊,这茶很好喝呀!”
虽然森子的面部还光泽依旧,但她往下咽茶时,咽喉部位还是显露出了她的实际年龄。
森子接着说道:
“他们结婚后,两个人都还年轻,薪水也不多,因此硬要租套公寓住并不是明智的做法。所以,我想干脆让他们两个住过来算了。不知你同意不同意。”
“住过来?您是说让他们住到这个家里吗?”
“小田他每天早晨都来接你上班,所以他住到这里,每天接你也方便些呀。”
“您说的倒也是。那,这事儿是小田提出来的吗?”
“这我倒还没有明确地问他。”
“既然好不容易要结婚了,您不觉得还是两个人无拘无束地单独住好吗?”
“品子一点也不在意和大家一起住。她说她倒很愿意和我们住在一起。”
“可是,这也要听听小田的想法吧?”
“小田可能因为客气,他没有明说过。但如果我们请他住过来,我想他肯定会很乐意的。”
多纪沉默了。森子究竟想干什么呢?让品子夫妻俩也住到这个家里,是不是有些太厚颜无耻了?
多纪对森子说:
“话虽这样说,但我们家也没有能作他们新房的房间借给他们啊。”
“哦,品子说有她现在住的房间,再加上她旁边的那一间,能借两个房间就可以了。”
“……”
“还是请小田过来一起住,既热闹又欢乐。而且,家里没个男的也不太安全吧?”
安代端着茶壶走过来坐到了多纪的斜背后。看样子她是觉得事情重大,在厨房待不住了。
森子接着又说:
“小田一旦和品子结了婚,不就成了我们辻村家的人了嘛。”
“请您等一下!”
说着,多纪把还有些许剩茶的茶杯递给安代说:
“请再给我倒些茶。”
说罢,多纪看了一眼森子说:
“即便小田和品子结了婚,可小田不还是小田吗?”
森子使劲儿点着头说:
“你说的倒也是。小田娶了品子,那品子就是小田家的人。可是品子是你的妹妹,小田又在辻村工厂里工作。说小田是自己人也不奇怪吧?”
多纪没有回森子的话。她接过安代递过来的茶杯,茶杯外侧清水烧的红梅很鲜艳。
多纪抚摸着温热的茶杯,在考虑如何回答森子。
的确,品子是森子的女儿,森子是多纪的继母。这样看的话,品子和多纪就是姐妹。
可是,两人之间,既没有血缘关系,姓氏也不相同。虽说眼下碰巧住在同一个家里,但如果追根溯源的话,两人之间毫无关系。可森子动不动就说两人是姐妹。品子也称呼多纪为“姐姐”。说话亲切是好事儿,但如果喊几声“姐姐”,就觉得和多纪有了血缘关系,这让多纪感到有些不舒服。
虽然多纪心里这样想,但她毕竟不好说出口。否则,就等于否认品子和森子是这个家里的人。
多纪含糊其辞地说:
“当然,小田和辻村家是有关系的……”
“我明白了。多纪你的意思是,品子嫁给小田是给你添麻烦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我大体明白你的心思。你是说,品子是我和别人生的孩子。所以和多纪你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是外人。”
“妈妈你……”
森子抬高嗓门儿说:
“你说得没错。的确如此。”
她似乎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马上又缓和口气说:
“可是,多纪啊,品子她没有兄弟姐妹,她能依靠的就只有这个家。只有这里才是她能回的地方。她也很喜欢你,觉得你就是她的亲姐姐。”
“……”
“这次和小田的婚事,品子还很高兴地告诉我,姐姐鼓励我说,如果你喜欢小田,你就好好努力和他结婚吧。也许品子给多纪你添了麻烦,但她真的不是一个坏心眼的女孩子。”
“妈妈,您说的这些我也知道。”
森子突然两手扶着茶几,给多纪鞠着躬说:
“虽然她像个野狗一样来到了这个家里,但还请你多多包涵。”
“妈妈!请您不要这样!”
看到眼前森子夸张的举动,多纪不知该如何是好。她摇着头说:
“快不要这样了!”
“我想,品子和小田都想让辻村家的工厂兴旺,想把这个家搞好。”
“总之,这件事情今天就先说到这里吧。”
“……”
多纪欠起身说:
“我再仔细听听小田的想法,回头咱们再商量吧。”
“你可不要生气呀。刚才说的事儿请你考虑一下。”
说罢,森子又求情似的合着手掌说:“我们只能依靠多纪你了。”
多纪像逃跑似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天气并不热,可她觉得身上黏糊糊的,好像出了一身汗似的。也许是森子把她身上的汗臭味传到了多纪身上。
多纪一屁股坐到房间里的办公桌前。她浑身瘫软,感觉就像虚脱了似的无助。
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一想起这事儿她就觉得窝囊。
迄今为止,和森子、品子的关系维持得还算不错。虽然彼此心里也有些隔阂,但表面上几乎没有发生过什么冲突。虽然彼此没有血缘关系,但正因为这样,感觉过去从来没有出现过公开的对立。
可是,也许外人终究是外人吧,相互谦让本身终归是有限度的。也许当事情涉及自己的切身利益时,本性就最终表现了出来。
可是,话虽这样说,森子究竟在考虑什么呢?她先是改变态度似的说:“也许多纪你讨厌说你和品子是姐妹呀。”接着又突然很可怜似的说,“我们只能依靠多纪你了。”即便一旦生了气,也可以突然变得温柔起来。难道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的智慧吗?
总而言之,看样子上了年纪的森子生存下去的欲望越发强烈了。
在这点上,多纪是远远无法与森子相比的。“京都的女人坚强”这句话,也许指的正是像森子这样不失自我,无论何时都积极地坚强地活下去的女人吧。
父亲是不是也受到了这种女人的影响呢?
多纪忽然怨恨起父亲来。
如果不是父亲把森子这样的女人带到家里来……
事到如今,再说这些也没用了。多纪也知道这是她的牢骚,但她还是想讲给父亲听。
“爸爸您怎么看目前的状况呢?”
多宝格式橱架上摆着一个高约二十厘米的四耳瓷壶。瓷壶腰部约十五六厘米粗,看上去显得很敦实。据说是室町时代的制品,釉瓷里带有淡淡的鲜艳的光泽。
并不十分喜爱古董的父亲,好像是在别人的劝说下才把它买了回来。橱架上的古董中,多纪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四耳瓷壶。
父亲去世后,多纪悄悄地从书房把它拿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如今它成了父亲为数不多的遗物。多纪呆呆地看着橱架上的四耳瓷壶。她明知道事到如今抱怨父亲也没什么用,但她还是想对着瓷壶抱怨父亲几句。
“您看我该怎么办呢?”
瓷壶当然不会回答她,只是在夜晚的灯光下闪着有些耀眼的光。忽然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
“是谁呀?”
“是我。安代。”
“请进来吧。”
安代用托盘端着两杯大麦茶走进屋说:
“我能打扰您一下吗?”
“没关系。”
安代问多纪:
“您是在画画吗?”
桌子旁边放着几张画了一半的扇面。扇面上画着几个太阳,剩余部分涂成了红色。
安代说:
“您最近画像燃烧的火一样的画比较多啊。”
“燃烧的火?”
“是啊。好像火在熊熊燃烧的那种。”
年过六旬的安代说话的口气使多纪感到可笑,但细想起来,安代说的也不无道理。最近,多纪对画水啦云啦月啦那些安静而模糊的东西不太感兴趣。
上次画的鲜花盛开的秋野和这次画的太阳,都是闪闪发光的、热烘烘的。
多纪问安代:
“你不喜欢那些像火一样的画呀?”
“我也谈不上是喜欢或不喜欢。只要是小姐您画的,我都喜欢。”
说罢,安代坐直了身子说:
“这个,森子她想干什么呢?”
看样子安代是想来说这件事的。
“小姐您说得对。品子和我们家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
“她们说那些话,是不是想霸占我们的‘辻村’啊?”
“安代!不要这样说。”
“是不该说这样的话。可我感到很气愤。”
多纪悄悄看了看走廊。虽然森子不太可能来偷听,但多纪还是感到有些不放心。
安代说:
“来我们家,并不是小田的意思。那都是森子的主意。”
多纪也觉得是这样。
“小姐您可要挺住啊。”
“……”
“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把‘辻村’交给她们。”
多纪微笑着说:
“你放心吧。”
“小姐您最好快点结婚,把家业交给您的孩子。”
“说是那么说。可我还没……”
“如果小姐您有了真正喜欢的人,我会对他很忠诚的。”
多纪忽然想起了柚木。自己喜欢柚木,假如能和柚木结婚生孩子,由孩子来继承辻村的家业,那该多么让人高兴啊。
“小姐您如果有了喜欢的男人,一定要如实告诉我呀。”
“瞧你说的……”
“我说的句句都是真心话。”
“告诉了你,你能怎么办呢?”
“我去见他,请他早点和小姐您结婚。不过,请您无论和谁结婚也不要和那个武藤结婚。”
“为什么呀?”
“因为那个人和森子是一伙儿的。别看他表面说得很好听,实际上他想把小姐您从这个家里赶出去。”
“不至于吧?”
“不,这是真的。上次森子打电话挑动武藤说,最好快点把您弄过去。”
“把我弄过去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把小姐您抢走啊。”
森子真的说了那样的话吗?多纪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这时,走廊里忽然传来一阵敲鼓声。多纪和安代对视了一下,然后悄悄望了望走廊。
看样子森子开始在房间敲鼓了。虽然她鼓敲得不重,但很有张力的鼓声在寂静的夜晚还是显得很响。
森子在祇园街时就是敲鼓的。虽然在乐队里敲鼓只是一个很普通的角色,但她也经常参加京都舞蹈和艺伎的汇报演出等活动。也许是森子当舞伎时经受了严格训练的缘故,她右手指指尖的皮肤又黄又硬。
父亲曾多次带着多纪去看森子敲鼓。当时身材娇小的森子披着长长的头发,穿着印有家徽的和服在拼命地敲鼓。也许她那样的打扮和动作会让男人觉得她很娇媚,可在多纪的记忆里,觉得她那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怪异。
现在,森子也许正在她自己的房间里正襟跪坐,面部表情像是戴着“能乐”面具似的在专心致志地敲鼓。
安代回头看了看走廊说:
“她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通常森子都是白天在家里敲鼓。白天,别人从家里出去后,好像有时在她自己房间里敲敲鼓。夜晚她通常是不敲鼓的。因为,虽然没人给她提意见,但鼓声传得太远。
看来,森子在情绪特别亢奋时,晚上也会敲鼓。
森子曾经开玩笑似的说:
“艺伎因为有艺伎这门技艺,所以才能够忍耐下去。”
待在烟花巷里,很难和自己喜欢的男人结成夫妻,还得忍受喜欢的男人晚上回自己家的痛苦。看样子,拼命练习技艺也是艺伎排解心中痛苦的一种办法。
森子还曾经说:
“现在的艺伎不认真学习技艺,所以她们的忍受力也很差。”
看来,森子今晚突然敲起鼓来,是为了忍耐某种痛苦吧。
刚才说的那些事情,对森子来说是不是很痛苦呢?当然,也可以说她是因为高兴才敲鼓的。但从森子的角度看,可能让她感到很窝火吧?
安代说:
“晚上敲鼓很少见啊。是不是我来这里被她知道了?”
像今晚这样深更半夜地敲鼓,的确少见。
这么一想,又觉得现在的鼓声听起来像是宣战的号角。
多纪叹了口气说:
“不清楚她这是什么意思啊。”
也许敲鼓的女人在专心致志地敲鼓,而旁边听的人则各有各的想象。
从鼓声中听出敲鼓人在排解焦躁不安,听出在向自己宣战。这也许只是多纪单方面的看法。
鼓声差不多持续了一个小时。鼓声一停,若王子的家立刻恢复了寂静。多纪和安代也松了口气。
安代像是一下子没了精神似的站起身说:
“那我告辞了。刚才那事儿,你一定要拒绝她。”
安代想叫多纪拒绝的是小田和品子结婚后住进若王子的家里来的事。在这个问题上,多纪和安代的想法是一样的。虽说是由森子提出来的,但多纪总觉得这样的做法有些无耻。
“你放心吧。”
“那您休息吧。”
安代用茶盘托着茶杯离开了房间。
房间剩下多纪一个人。她打开拉窗,往院子里望去。院子里的灯光下,绿树环绕的草坪静悄悄的。
多纪嘟囔着说:
“我这是怎么了?”
按理说,自己拒绝森子的要求也很正常,但直截了当拒绝了森子的要求,有可能造成和森子的正面冲突。因为彼此在心中已经反目了,所以多纪觉得正面冲突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但她还是想尽量避免这种冲突。
如果森子离开了这个家,不知道周围的人又会说出什么话来。而且,森子本身的那张嘴也让多纪感到害怕。虽说森子等于是退休在家了,但她的影响力还是很大的。
“找谁商量商量呢?”
多纪刚想到这里,她脑子里就立刻浮现出柚木的脸庞。
她觉得柚木能够不偏不倚地看待眼前这个问题。
不过,无论是家里的事还是工作上的事,过去多纪从没有主动找柚木商量过。找他商量隆彦和吉冈的事,那是因为他们生病而不得已。至于私事,她很少跟柚木说。
柚木的确比自己年长,可能有人生的经验,但她不想拿自己身边的琐事增加他的烦恼。何况柚木好像不太擅长处理生意上或复杂的人际关系上的问题,可能跟他说了也是白说。
柚木还是适合远离世俗,待在大学里。
可是,唯独今天,多纪想听听柚木的意见。她觉得此时柚木要是能在自己身边,自己心里会踏实许多。她觉得,即便他不能给自己什么建议,哪怕只是静静地抱着自己,自己也可以放下心来。
“还是给他打个电话吧。”
多纪慢慢拿起电话听筒开始拨号。她先拨了03,接着正要拨柚木家的电话号码,这时她突然停住了手。前不久她刚刚发誓,自己再也不主动往柚木家拨电话。
她放下电话听筒,等待柚木打电话过来。她很生气,心想,柚木为什么不打电话过来?
多纪觉得在这样一个自己内心感到孤独的时刻,和一个不知心的人说话没什么意思。柚木要是爱自己,就应该打电话过来。
多纪也知道,两人相距遥远,彼此不可能知道对方身边发生了什么事,更不可能知道彼此心里在想什么,但她还是在等待柚木的声音。只要两人彼此渴望,心灵一定能够互通。
多纪对此深信不疑。她觉得她的这个愿望在现实中一定能够实现。
可是,结果还是让多纪失望了。她安慰自己说,两人不在一起,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柚木有柚木的生活,他很忙。虽然他现在不给我打电话来,可他心里还是想我的。
多纪想这样说服自己,恢复暂时的平静。
她站起身来,已经十点钟了,外面好像还很热。
下月的二号、三号两天,东京要举办扇子节。原来计划六月举办,但由于筹备工作和场地的原因推迟到了八月。是否参加东京的扇子节,多纪还没拿定主意。可同业工会的人说请她务必参加,理事会的理事们希望多纪能穿和服出席。
让多纪拿不定主意的,不是东京的扇子节,而是去了东京会见到柚木。见了柚木,她又会受到柚木妻子那个幻影的折磨。好不容易才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又会混乱起来。
可是,也许唯独这次多纪难以由着自己的性子行事。同业工会好像不愿意扇子节上少了多纪这个漂亮的经理。虽然多纪嘴上说“去不了”,但她已经在考虑穿什么样的和服了。和嘴上说的相反,她心里是打算去参加扇子节的。
多纪改变了想法,她打开了衣柜。考虑到要去参加扇子节,她新买了一套淡蓝色的上等薄绢和服。虽然颜色显得有些素淡,但站在服装艳丽的歌舞女艺人中间,也许反而会很显眼。
多纪正要打开和服的包装纸,这时电话的铃声响了起来。
她吓了一跳,心想会是谁呢?她马上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是柚木的电话。
多纪拿起电话,果然是柚木打来的。
“哎呀!吓了我一跳。”
让她感到吃惊的是,两个人想得也太一致了。对这样令人惊奇的一致,多纪首先感到的不是高兴,而是害怕。
“我正在考虑去东京的事情。”
“你要来东京吗?”
“下月初东京要举办扇子节。”
“这么说,我们能相聚了?这次来,我们好好商量一下上次提的那件事吧。”
多纪听后吃了一惊。她正在努力忘掉的事情又在心头复活了。
“这次我真的请你认真地考虑考虑。”
“……”
“你八月几号来啊?”
“二号、三号两天。”
“那就是下下周的周六和周日了。我想我傍晚有空去会场。”
“不,我给您打电话吧。”
“下下周的周六下午我有事去千叶,不在大学。所以,还是我去会场吧。”
“可是……”
“每次谈到这事儿,你总是打退堂鼓。可是,你不能总是回避。这样回避下去是不会有结果的。”
多纪也觉得柚木说得对,但她还是无法答应柚木。
“我不会伤害你的。”
“您现在在家里吗?”
“你用不着担心什么。总之,请你务必来东京。我想让你见一个人。”
“是谁啊?”
“是个不会让你为难的人。你像平时那样就行了。”
“请您告诉我,是什么人啊?”
“是我女儿。”
多纪曾听柚木说他的女儿在美国的一所大学读书。
“您女儿从美国回来了?”
“上周回来的。我早就想请你见见她。”
“为什么要让我见您女儿呢?”
“好啦,来了你就明白了。”
“我不想见您女儿。要是这样的话,我就不去东京了。”
“怎么回事儿?怎么说不来就不来了?”
“可是,我和您女儿……”
“没关系的。我女儿知道你的情况。”
“您连我们俩的事儿也告诉她了?”
“我觉得还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让她知道比较好。”
“这不行!您要这样说,我绝对不去东京。”
“哎呀,你冷静一下。你不愿意的话我也不会强求你的。总之我等着你来。”
柚木的妻子在做什么呢?已经是晚上了,柚木可能是在下北泽的家里打的电话。可从他的口气看,好像并不顾忌周围的情况。
实事求是地说,多纪眼下并不希望和柚木生活在一起。即便有时她也希望如此,但一旦面对现实,她又感到害怕。
她不想为了自己的幸福而把别人推进痛苦的深渊。她觉得自己目前还能勉强控制住自己。自己即便单独一个人,似乎也能生活下去。再进一步靠近柚木,自己的决心就会崩溃。好不容易才控制住的那颗心就会可怕地膨胀起来。
多纪害怕自己有可能膨胀的欲望。哪怕只是想象一下自己欲望膨胀的情形,她也会感到不寒而栗。她了解自己一旦行动起来就绝不回头的性格。正因为如此,她不想进一步发展与柚木的关系。她不希望柚木过分刺激自己,从而使自己产生过度的欲望。
她之所以回避想和她结婚的柚木,并不是因为她不愿意和柚木结婚,而是害怕自己走得太远。
男人通常似乎理解不了女人的这种痛苦的心情。一听女人说“不想再见面”,马上就会问“那,你是讨厌我了?”
他们考虑问题的思路过于简单。女人的话语里有许多潜台词。她们只讲了话的开头和结尾,而从中抽去了具体的想法和困惑之处。而男人则仅仅凭女人表面的一句话,就说女人“不懂道理”“任性”。
可是,真正不懂道理的倒不如说是男人。他们只是根据女人的一句表面的话去判断情况,去责备女人。
他们不会透过女人表面的话语去理解女人的内心。他们太过单纯。
不过,细想起来,希望男人去理解自己话语背后的潜台词,也许这本身正是女人任性的表现。多纪当然也清楚这个道理。虽然她嘴上说信不过和妻子离婚的男人,可她心里却希望柚木和他妻子离婚。她也知道自己的这个想法是自私的。她觉得这是只为自己考虑,是不负责任的。
可是,当爱一个人时,女人总是想撒谎。与其说想撒谎,倒不如说是不由自主地撒谎。她们是无意识地、不知不觉地在撒谎。尽管她们事后会后悔自己说那样的话,可当时说话时却是认真的。当时认为对,才那样说的。对这种情况,女人和男人一样感到迷惑不解。话是女人从自己嘴里说出去的,而女人本身又感到愕然。
和工作中的伙伴或朋友说话时,还基本上能有什么说什么。可为什么和相爱的人说话时,会如此心口不一呢?
第二天九点钟,小田开车来接多纪上班。
森子对小田说:
“请您进屋等一会儿吧。”
自从品子和小田的婚事定下来后,森子对小田格外地关心。一旦成了自己的女婿,人就变得那么可爱了吗?过去,小田给森子打招呼,森子只是稍微点一下头而已。可如今那态度,就像是在接待一位重要的客人。
因为要把自己心爱的女儿托付给对方,对对方客气也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可森子态度的变化也太大了。要是一般的人,对自身这么大的变化会感到难为情的,可森子却变化得非常自然。她的这一太过熟练的变化,倒是让旁观的人感到目瞪口呆。
“快!还有一些时间。快进来!”
从大门口传来森子的说话声。那声音很爽朗,甚至还有些娇媚的感觉。
过了十分钟左右,多纪收拾完毕,坐进了汽车。
小田不知该问候森子还是该问候多纪,面带困惑地低声说:
“早晨好!”
“您辛苦了!”
坐进汽车后,就是多纪和小田两个人的世界了。
小田边开车边关心地问多纪:
“您看是不是把空调的温度再调低一些?”
也许小田是在向多纪炫耀刚才森子对他的热情接待。
“小田君,听说你计划十月份举行婚礼?”
“品子她母亲是那样说的。”
“是那样说的?那你的意见呢?”
“我觉得那样也行。不过,品子大学还没毕业。我觉得等明年品子大学毕业后再举办婚礼也可以。”
“你要自己拿定主意。是你结婚呀。”
多纪总担心小田是不是在被品子牵着鼻子走。
“听说你打算结婚后搬到若王子来住?”
“真的吗?”
“我说,你不知道吗?”
“不,品子她母亲曾对我提起过。可我觉得还是住在外面……”
“品子是怎么说的?”
“她好像无所谓。给经理您添麻烦,好像脸皮有些太厚了。”
“那倒没什么。是不是大家都住在一起有些不方便呀?”
小田不好意思似的说:
“我觉得在哪儿租个公寓房住也不错。房子小一些也不要紧。”
这天,多纪难得下午五点就结束了工作,于是她径直去了京洛医院。
正值医院里开晚饭,护工正通过隆彦的鼻孔给他注流食。一天早晚两次准时给一个没有意识的病人喂食,这显得很滑稽。
隆彦半躺半坐在床上在喝流食。也许准确地说应该是在被喂流食。他不时眨着眼,微微仰着下巴,像是对按一定的速度流进来的食物不知该如何是好,有时还会扭过头来看着多纪。
“隆彦!”
多纪已经对隆彦恢复意识失去信心,可她还是忍不住喊了隆彦一声。隆彦当然不会回答她的呼喊。
女护工给隆彦擦着嘴说:
“看来他还是吃饱了心里比较舒服。鼻饲一结束他就会睡着。”
多纪只是一个劲儿给女护工道谢说:
“辛苦您了!”
虽然多纪也想像护工那样亲自护理隆彦,但就是伸不出自己的手。不是因为她嫌脏或费劲儿,而是不忍心看隆彦的样子。即便是给隆彦擦擦下身,多纪也会忍不住流下泪来。
女护工告诉多纪:
“从昨晚开始,您弟弟有些拉肚子,精神不是太好。”
女护工这么一说,多纪也觉得隆彦的脸颊瘦了一些。剃光了头的隆彦苍白的脸上,只有两只呆滞的眼睛在没有目标地转动着。
“他今天早晨吃过药了。”
多纪小声对隆彦嘟囔着说:
“隆彦你要坚持住啊。”
即便是没有意识,活着和死了还是不一样的。虽然隆彦的病情无法恢复,但他活着也让多纪感到自己活得有意义。
半个小时后,多纪离开隆彦的病房去了吉冈的房间。
吉冈出梅前住在外科病房,半个月前转到了放射科病房。看来外科已经对付不了吉冈的癌症,如今只剩下放射治疗这个方法了。
“小姐!”
看到多纪走进来,吉冈想坐起身。
多纪急忙制止他说:
“别起来!您好好躺着吧!”
说着,她把在医院的小卖部买的果篮递给了吉冈的妻子。
吉冈的妻子低头感谢说:
“劳您经常来探望,非常过意不去。”
床头的台子上放着吉冈一口没尝的晚饭。
多纪问吉冈:
“您感觉怎么样?”
“小姐,我可能已经不行了。”
“请不要说这种丧气的话……”
“说不定过了这个夏天,我就要和你告别了。”
吉冈说话的声音很微弱。
“您一定要挺住啊。”
多纪虽然这样说,但她发现吉冈的脸上没有精神,一直在看着自己的眼睛也显得无力和呆滞。
吉冈深叹了一口气说:
“我这病太无情了。”
话语里似乎带有对自己不争气的身体的焦躁和遗憾。
“您的病肯定会治好的。请您好好疗养。”
说罢,多纪想起身告辞。这时病床上的吉冈又喊住多纪:
“小姐,请让我再好好看看你。”
他盯着多纪说:
“让我握握你的手吧。就一会儿。”
多纪探着头把手伸给了吉冈。吉冈像是体会触摸的感觉似的握着多纪的手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他说:
“你给了我很多的照顾啊。”
“您说什么呢?太不吉利了。”
“你一定要好好干啊。”
“要好好干的是您啊。请您快点把病治好,继续帮助我。”
“是啊。能治好就太……”
说到这里吉冈又流起眼泪来。
从六月份第二次住院至今还不到两个月,可吉冈已经消瘦得快让人认不出来了。
“那,小姐,再见了。”
“快别这样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多纪尽量把话说得很轻松。可吉冈还是眼里噙着泪看着她。
“我会很快再来看您。”
“太谢谢你了。”
说罢,吉冈像祈祷似的闭上了眼睛。
看来在医院里住久了,病人有时会变得很脆弱。也许吉冈现在正处于低谷,说不定会渐渐恢复的。
多纪对吉冈说:
“请您一定要保重。”
最后,她给吉冈的妻子鞠了个躬,然后来到走廊上。医院里已经进入夜晚,长长的走廊上,荧光灯已经打开。
一想到这个医院里住着隆彦和吉冈这两个自己最亲近的人,多纪甚至觉得飘散着消毒液气味的走廊就像是自己的家一样,感到很亲切。沿走廊走到尽头往右拐,再往前走一段就是电梯入口。多纪正要往电梯里走,这时发现川岛在电梯里。两人几乎同时“哎呀”了一声。
“我来看看我弟弟和吉冈。”
“我正要回家。”
川岛脱去了白大褂,身穿衬衣扎着领带,右手提着公文包。他邀请多纪说:
“如果你方便,我们到那边喝点茶怎么样?”
多纪现在也没有其他一定要去的地方。
川岛说:
“正是吃晚饭的时间,我有些饿了。我们随便去吃些什么吧。”
“老是让您破费,今天请让我来请客吧。”
“不不,附近就有个餐馆。虽然地方不大,但服务很不错。离这里很近,咱们走吧。”
说着,川岛率先越过人行横道往左走去。前面一百米左右的地方,有一家饭馆。饭馆四周围着竹篱笆,门口的门帘上写着“美原屋”。
虽然饭馆进门的地方不到两米宽,但里面很宽敞。原木色的柜台显得很整洁。
川岛告诉多纪:
“以前我也曾和柚木来过这里。”
“什么时候啊?”
“那已经是两三年前了。”
服务员送来啤酒,两人轻轻碰了碰酒杯。
“其实,我上周去了趟东京,去商谈明年春天外科学会的事情,也见了柚木。”
昨天,柚木在电话里没有提及和川岛见面的事。
“那家伙也终于拿定主意了。”
“拿定主意?什么主意啊?”
“和你结婚的主意呀。”
听了川岛的话,多纪把刚要端起的酒杯放到了柜台上。
川岛又说:
“他这次好像是很认真的。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
柚木究竟为什么要把这事告诉川岛呢?或许柚木的决心已经坚定到这种程度了?
“那夫妻二人,与其那样心存芥蒂地生活下去,还不如分手痛快。”
“可是,他们离不离婚和我没关系。”
“你说的倒也是。可是,柚木那么喜欢你,你可要把握住机会呀。”
“您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好像从上周开始,他妻子已经不住在北泽的家里了。”
“那她去哪里了?”
“说是回她娘家了。好像家里只剩下他那从美国回来过暑假的女儿。可是,现在的女孩子对什么都无所谓。父母都要离婚了,可她脸上一点痛苦的表情都没有。回到那个只有父亲的家里,好像玩得还很开心。”
“……”
“当然,因为柚木溺爱孩子,所以家里没有母亲倒也无所谓。尤其是通常父亲都喜欢女儿,所以女儿亲近父亲也是很自然的。不过他家的女儿好像对她母亲抱着批判的态度。”
“批判?为什么呀?”
“你不知道吗?”
多纪摇了摇头。
“好像告诉你问题也不大。柚木他妻子很成问题。死去的洋一郎不是柚木的亲生儿子,而是她和别的男人生的孩子。她现在好像还经常和那个男人……”
“您说的那个男人,是不是洋一郎的……”
“那个洋一郎的亲生父亲也在东京。柚木他妻子好像经常和那个男人见面。”
“怎么会那样呢?”
“柚木过去一直保持沉默。前不久终于对我说了实话。洋一郎去世后,他妻子好像越来越离不开那个男人了。”
听了川岛的话,多纪感觉心口有些堵得慌。也可以说,无论结果如何,造成洋一郎死亡和柚木妻子出轨的原因在于多纪的弟弟。
川岛告诉多纪:
“这些情况,柚木他女儿都知道。可能由于这个原因,她是站在柚木这边的。”
“可是,他妻子不是很爱柚木老师的吗?”
“怎么可能呢?她要是真爱柚木,就不会经常去见那个她以前的男人了。”
“是吗?”
多纪想起了在茶馆见到的柚木的妻子。
不爱柚木,她会特意找到多纪说那样的话吗?
其实她是爱柚木的。
可是,也许是由于两人相处得不融洽,再加上失去儿子后情绪焦躁,才使她一下子投入了旧情人的怀抱。
多纪问川岛:
“那就是说,老师他妻子另有男人了?”
“不,不仅如此。他妻子一直花钱大手大脚,虚荣心很强。这些事情积攒在一起,终于……”
“可是,直接原因是由于那个男人才……”
“差不多是那样吧。”
看样子川岛并不知道详细的情况。
多纪觉得男人做事太随便了。如果柚木和妻子分手的理由是妻子和别的男人有染,那柚木也存在同样的问题,身为有妇之夫而和其他女人发生关系。
让多纪苦恼的是,那个其他女人就是她本人,责备柚木就等于是责备她自己。
多纪问川岛:
“会不会是因为她知道了老师和我的关系才那样做的?”
“不,不是那回事。柚木和你是那以后的事。”
川岛的话说得很有把握,多纪不由得看了看川岛。
“您怎么就这么肯定呢?”
“实话告诉你吧,洋一郎去世后,他妻子曾离家出走了一个星期。那次也是去了她以前的男人家。”
“那是因为她失去了儿子感到寂寞,所以才……”
“不,那之前她也曾离家出走过。我这样说话让人感到有点可笑,但这是事实。”
“……”
“以前,她看上去挺温顺的,可实际上骨子里是个很要强、爱讲排场的女人。我当时就劝柚木不要和她结婚,可他当时很天真,还是和她结婚了。”
“可是,女人都……”
“话是那样说,可她是教授的夫人,所以做事应该考虑一下自己的身份吧?”
多纪非常理解川岛话里的意思,可她又觉得这不能说都是女人的错。
“总之,那样的状况再继续下去对柚木很不利。”
老实说,多纪希望柚木的妻子是个坏女人。假如柚木的妻子真像川岛说的那样是个任性的女人,多纪的心理负担会相应地减轻一些。她要真是那样的女人,那自己对亲近柚木就不会有那么多的负罪感。
可多纪嘴里说出来的话却自然而然地倾向于同情柚木的妻子。这也许是由于她听说柚木已经不爱他妻子后,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的缘故吧。
“我觉得你和柚木能够结婚的话,真是再好不过的一对儿了。”
“请您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不是玩笑,我这是真心话。我真是这样想的。”
川岛喝干了杯中的啤酒说:
“你不可能去东京生活吧?”
“你能去东京生活是再好不过的了。不过柚木曾对我说,即便是像现在这样两地分居,他也想和你结婚。”
“可是两个人住在两地……”
“要是你弟弟不生病,你就可以放心地去东京生活了。可是……”
不知为什么,听了川岛的话,多纪差点流下眼泪来。她觉得很孤独,好像这都是命运的安排。
川岛像是安慰多纪似的说:
“虽说是一个在东京一个在京都,可坐火车才三个小时的路程啊。也不算远。”
[1] 围绕神灵从本神社向其他地方转移时的活动所举行的祭祀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