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先斗町鸭川节的开幕,宣告了京都秋天的开始。每年的十月初到十月末,都会在先斗町的歌舞场举办盛大的鸭川节。
离观赏红叶还有一段时间,可大街上已经感觉不到夏天的存在了。鸭川的河水也有了些许凉意,东山上树木的叶子也已开始褪色,天空又飘起了久违的秋云。炎热的夏季和寒冷的冬季之间短暂的喘息时间降临到了京都这个城市。
现在是制扇行业青黄不接的时期。
今年夏天,可能由于残暑期比较长,虽然经济不景气,但扇子的销售额仍保持了往年的水平。不过,到了十月份,销售额还是下降了。
从现在开始,和季节有关的扇子的销售额将直线下滑,只能把希望放在舞扇和装饰扇上了。
幸运的是,入秋后,有许多舞蹈发布会、庆祝会等,填补了夏扇销售下滑的缺口。
尽管这样,夏扇依然是多纪的公司的主打产品。各个厂家纷纷开始考虑明年扇子的图案。从今年畅销的扇子中了解人们的爱好,再参考明年流行的色彩和图案,考虑新的设计方案。
当然,话虽这样说,要准确把握来年的流行趋势是很困难的。基本上是先听取服装方面人士的意见,然后自己再反复考虑。
多纪作为扇面绘画的画家是很有名的。前年她画的一系列流行图案销路很好,今年画的花卉图案也很受欢迎。
谷川理事长感叹地说:
“到底和专业画师不同,多纪小姐画的图案具有独创性啊。”
扇面的图案通常是专业画师画的。它需要用画笔、金银泥、云母末、箔、细沙等。这些材料的用法也各不相同,有研磨、加印、刷擦、虚化等,还要体现出运笔的妙处。
扇面画师凭借自己多年的经验和功夫确定图案的设计。但几年做下来,毕竟难免因循守旧。
多纪既没有专业画师那样的经验,也没有他们那样的技术。她就是随便画,然后再拿给画师看,请他们提意见。研磨和虚化的问题都是和画师们当场商定。
在老画师看来,多纪的这种做法是很冒险的,但也许正是这种冒险给了顾客新鲜感。
今年,多纪已经考虑出了五种新图案。她想把图案设计得更新鲜、更有激情。
过去,扇子是夏季的商品。因此首要考虑的一直是清秀和凉爽的感觉。但是,不一定要拘泥于这一点。
多纪想,难道扇子的图案就不能表现出这一年自己对柚木的炽热的情感吗?
最近,多纪一直在考虑这件事。但是,她不可能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到扇面的图案上。作为公司的经理,她有许多工作要做。要考虑下年度如何购买扇子的材料,考虑资金的筹措,考虑工匠们的分工,还要去走访客户等。
当然,在如此繁忙的工作中,绘制扇面对她来说也是一种精神上的休息。唯有画扇面这个短暂的时间,她才能从日常的琐事中摆脱出来。
听说今年的秋季鸭川舞表演的节目是“女人堂情死[1]”和“仲秋抄”。
森子马上跑去观看。看完后批评说,某某人的伴奏不好,和舞者的步伐不协调。毕竟森子有多年弹三弦和敲鼓的经验。对她来说,也许别的艺人的技艺让她感到不耐烦。
多纪也想去看看,但一直抽不出时间。平日下午五点表演结束,星期天或节假日要么临时买不到票,要么有别的事情,很难抽出空来。也许是心灵感应,多纪正在想要是能和柚木一起去观看该多好,柚木就打来了电话。
柚木在电话里告诉多纪:
“二十一号名古屋的医师会邀请我去作讲演。”
“您那天住在名古屋吗?”
“讲演从晚上七点开始,计划住在那里。我想不在那里住,去你那里。”
“讲演几点结束啊?”
“大概八点半结束,然后和与会者简单交谈一下。去京都的‘光’号新干线的末班车好像是晚上十点半。”
“那,请您坐那班车来吧。讲演会结束后,和当地的人交谈两个小时足够了吧?”
“那就这样定了。”
以前,多纪是说不出这么干脆的话的。即便和柚木当面说话时干脆一些,打电话时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控制自己的情绪。
可不知为什么,现在她说话这么干脆。也许是因为柚木的妻子不在旁边,让她放心的缘故吧。
多纪问柚木:
“您第二天几点回去合适啊?”
“我出发前就打算去京都的,所以事先已经把时间空出来了。”
“那,这么说您可以在京都多待一天了?”
“二十三号早晨早点回去就行了。”
“太让我高兴了!”
多纪不由得抓紧了电话听筒。她心里激动得连自己都觉得像个小孩子。
“那您是乘二十一号的末班新干线来京都。我去接您。请您在车站等着我。”
“这次你不会再丢下我回家吧?”
“放心吧。再也不会了。”
“女人的心情说变就变。我不放心啊。”
“请您不要再提那事儿了。”
多纪当时看到的柚木妻子的影子,已经在多纪的脑子里差不多消失干净了。
二十一号,柚木如约乘末班新干线来到了京都。
两人走在下站台的台阶上。柚木告诉多纪:
“他们讽刺我说,为什么这么急着去京都啊。”
“住在名古屋,除了喝酒睡觉还能做什么。”
“那倒也是。”
和以前一样,柚木随身只带了一只旅行箱。可能是演讲结束后和同僚们喝了酒,他的脸有些发红。
“我也想找机会听听老师您演讲。”
“别开玩笑了。你在场,我会紧张得说不出话来的。”
可能因为是末班车,好像下车的旅客不多。新干线车站前的出租车乘车点没什么人等车。
多纪告诉柚木:
“我做了一个明天的活动计划。中午有一个时代节,所以我们十二点参观完皇宫出来后,先去看看时代节,然后再去看鸭川舞蹈。我买好了下午五点鸭川舞蹈的门票。”
“可是,你不是公司里有事吗?”
“我可能不能陪您去看时代节,但我会陪您去看鸭川舞蹈。请您在那之前或之后去见川岛医生吧。”
“我知道了。”
“再就是,住宿我安排在了您喜欢的鸭川边上的饭店。因为明天有时代节,那家饭店人很多。我好不容易才在那里订了一个房间。您就严格按照我的计划做就行了。”
多纪话说得很干脆,这让柚木感到很吃惊。
多纪以前是说不出这样干脆的话的。她心中的精神头自然而然在言谈举止上表现了出来。多纪担心,照这个样子,和柚木结了婚,自己不是会变成一个严厉的管家婆吗?
总之,无论柚木说什么,多纪都想把他罩在自己的网里面。她不能容忍柚木有丝毫的时间去关注其他的女人。
多纪觉得以前自己还是很体谅柚木的,而如今她有了很大的改变。多纪对自己的这种变化感到很吃惊,但她同时又对自己的这种变化感到很满足。
“明天晚上鞍马山有篝火节,明天的篝火节是秋季最好看的。”
“可是,你公司里面真的没事儿吗?”
“就不要再考虑那些事了。”
今天,多纪从家里出来时已经明确告诉森子和安代说“今晚不回来”。两人听罢只是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
第二天,从早晨开始,多纪一直在忙着工作。看支票,査进货单,走访了两家客户。下午两点她去了关西银行。
关西银行支行的行长端详着多纪的脸说:
“多纪小姐怎么这样意气风发呀?哎呀,你最近越发漂亮了。莫非有了意中人了?”
“才不是呢。因为没有意中人,所以才这样忙于工作。”
“可是,我的眼睛是不会看错的呀。”
给支行长这么端详着,多纪还是忍不住把脸扭到了一边。
近来,老是有人说她变漂亮了。部分男人说这话时,还用色眯眯的眼神从上到下打量她的身体。多纪也知道自己的身体比过去滋润了。
有一段时间,见了柚木的妻子后给她造成的烦恼,让她的皮肤也有些粗糙了。如今,她面部的粉底打得好,加上肉体上的愉悦和精神上的安定,使多纪越发显得漂亮了。
下午两点半,多纪从银行出来后给店里打了个电话,接着去美容院做了下头发,然后回若王子换了一身白底套染碎花和服。舞蹈五点十分开始,多纪提前十五分钟赶到饭店,和在大厅休息的柚木一起去了先斗町。
多纪问柚木:
“有茶座。可是舞蹈马上要开始了,咱们直接去会场吧。”
柚木曾看过一次“京都舞蹈”。那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了。看样子他对这里不太熟悉。
两人径直来到一楼中部的座位上。舞蹈刚刚开始。“女人堂情死”这个节目的作者是近松门左卫门,原来叫“情死万年草”。
多纪记得上中学时父亲带她来看过。记得当时看到那个情死的场面时,觉得它很美。
当时,多纪觉得男女两人要是能那样为情而死真是太美了。
今天舞台的布置也不亚于当时。
“女人堂情死”描写的是,禁止女人入内的高野山南谷吉祥院里的小和尚久米之助和山脚下批发纸张的杂贺屋家的独生女儿阿梅相恋。之前,为了解决家中的困难,家里已经给阿梅说了一门亲事。两人的恋情暴露后,久米之助被作为违犯色戒的罪犯遭到追捕,而阿梅为了逃婚也从家里跑了出来。于是两人就手牵手私奔。两人逃到高野山,不巧被大雪堵住了去路。走投无路的两人决定自杀,于是在名叫不动坂的地方买了蓑衣和草鞋。久米之助把蓑衣披在心爱的阿梅在身上,两人冒雪沿山道走了下去。
他们终于走到了女人堂,两人合掌互相看着对方。
久米之助对阿梅说:
“原想在大师的灵地祈祷来世成为夫妻,然后就自杀。但是,你是女人,不能进大师的灵地,就在这女人堂自杀吧。”
听了久米之助的话,阿梅一本正经地回答说:“好!”
久米之助拿着短剑,对合掌祈祷的阿梅说:
“我动手了!”
说着,把剑刺进了阿梅的胸膛。随后,久米之助又在自己脖子上抹了一刀。两人的血把女人堂的雪染成了红色。
看着“女人堂情死”,多纪忽然觉得自己的感觉有些不对劲儿起来。她觉得好像自己成了节目里的女主人公。那个高野山的雪地里浑身是血走向死亡的人就是她本人。
多纪点着头说:
“虽然残酷,但觉得很美。真是不可思议。”
她怕柚木看到她兴奋的表情,把脸扭向了一边。
幕间有十来分钟的休息时间。舞台上开始演“仲秋抄”。十五的月夜、嵯峨菊、神幸节、十月的日历、清瀑红叶这五个景色依次出现在舞台上。
与“女人堂情死”不同,“仲秋抄”全是华丽的舞蹈。
当以红叶为背景的最后一幕结束时,时间已经到了下午六点半。今天的舞蹈到这里就结束了。
两人从剧场里出来,先斗町已经笼罩在暮色之中,写着字的红灯笼在风中摇曳。
柚木说:
“咱们找个地方吃饭去吧。”
“那,您看上次去过的高台寺附近的‘石水’怎么样?”
“可是,那个地方不提前预约不行吧?”
“也许有空闲的位置。我打个电话问问。”
“石水”是今年正月多纪和柚木发生肉体关系的地方。在那个靠里边的看得见篝火的房间里,多纪第一次和柚木发生了肉体关系。
自那以后,多纪一直想去那里,但始终拿不定主意。
有些微醉的多纪走进柚木的房间和柚木发生了肉体关系。那里的女服务员知道那件事。虽然服务员不会对别人明说,但多纪还是感到有些害羞。
可唯独今天,不知为什么,多纪想去那个地方。
也许是因为看了“女人堂情死”,让她鼓起了勇气。也许是由于日子久了,让她怀念那个地方。
多纪问柚木:
“您不是认识那里的女服务员吗?”
“是个鹅蛋脸的京都美女。”
“您不是喜欢那样的美女吗?我马上就让您见到她。”
“美女,有你一个就可以了。”
“您用不着勉强自己。”
沿先斗町一直往下走,两人来到了四条大街。适逢时代节和鞍马篝火节,大街上到处都是人。
七点多钟,两人到了“石水”。和往常一样,站在大门外的领班从汽车停靠处沿石子路把他们带进饭店。门前的日本灯笼和院子里的路灯与一年前一样。两人沿有些坡度的石子路往前走。半路上,女服务员迎了出来。
夜幕中,女服务员微笑着说:
“感谢您的光临!”
女服务员文静的举止和清脆的声音让多纪感到很温馨。
女服务员告诉多纪:
“想尽量给您安排一个看得见塔的房间。可一时难以满足您的要求,所以还是把您安排到了靠院子的房间。”
上次来这里时就没有订到看得见五重塔和京都街道的房间。当时多纪告诉她说下次来住时一定订那个房间,看样子女服务员还记得多纪说过的话。
“突然来住,安排哪里都没关系的。”
女服务员把两人带到了房间里。这个房间和上次一样,也是面向后院的一个十多平方米的房间。
“房间可能小一些。但房间靠里,比较安静。所以……”
“非常感谢你!”
多纪和柚木面对面坐下来。可女服务员一离开房间,多纪马上起身走到靠院子的窗子旁边说:
“这个房间和我们上次住的是同一个呀。”
“你认识呀?”
“住过呀。当然记得。女服务员考虑得很细心呀。”
“不会吧?她哪能记那么清楚啊?”
总之,女服务员把多纪安排到上次住过的这个房间,还是让她感到既亲切又害羞。
柚木看着夜幕中的窗外说:
“篝火还在烧呢。自上次以来,已经过去一年了。”
铁笼子里的篝火把柚木的半个脸照得红彤彤的。
多纪点着头转过身来。柚木把她抱到了怀里。
多纪站在窗子前,在篝火的映照中被柚木吻住了嘴唇。
远处传来脚步声。声音在房间门口停了下来。
“打扰您了!”
两人像早有准备似的离开了夜幕下的窗子边。
女服务员进到房间里,把茶水和热毛巾放到桌子上,看着窗子外面的院子说:
“今天风大。篝火的火星会吹过来的。”
“石水”的饭菜依然做得很精致。
冷盘是盛在海带编成的框子里的白果和散寿司饭。热菜有陶壶炖菜、芥末酱油拌松菇、时令菜等。考虑得很周到。桌子的中间摆放的是秋天七草。摆放筷子的也是秋天七草之一的泽兰草。
上次在这里住时,隔着隔扇听到有弹三弦的声音。这次除了走廊偶尔有人走动的脚步声,四周静悄悄的。
柚木一口干掉自己杯子里的酒说:
“还是这个季节喝酒最舒服。”
说着也给多纪斟上了酒。
“三天前我女儿回美国了。她好像觉得不好意思给你写信。不过,她说让我替她向你问好。”
“您女儿已经回去了?”
“这个暑假她玩得太多,不回去不行了。不过对那丫头来说,可能这个暑假也学到不少东西呀。”
多纪回想起柚木的女儿在西餐厅里断然起身说“我走!”的情形,年轻里透着刚毅。
她对柚木说:
“您要是早点告诉我,我给她准备些土特产就好了。”
“反正以后还得请你照顾她。从现在开始你就不用客气了。”
接着,柚木告诉多纪:
“下月中旬我要去趟札幌。”
“去北海道呀?”
“札幌大学的外科研究室举办开讲三十周年庆典,邀请我去参加纪念演讲。川岛可能也去。”
“是真的吗?”
“那里一个叫村濑的教授,过去曾和我们同在一个医务室。所以我们彼此很熟悉。”
“可是,现在北海道很冷了吧?”
“进入十一月就会下霜,好像时不时还会下雪。那里的季节好像不是太好。不过,北国冬天的凄美景色也许有可看之处啊。”
“他们怎么选那么一个奇怪的时间搞庆典啊?”
“当初开讲是十一月份,所以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啊。怎么样?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去呀?”
“可是……”
多纪倒是想和柚木一起去旅行,但她觉得厚着脸皮去参加那里的演讲会,好像有点过分。
“川岛也一起去的。怎么样?去看看吧。”
十一月份的北海道应该是一个冬天到来之前的雨雪交加的凄凉季节,但也许那种萧条的风景会在自己心里留下印象。
柚木问多纪:
“下个月十五号星期六出发。怎么样?”
“要是那天的话,我去不了。”
“为什么呀?”
“十六号我的亲戚举行结婚典礼。”
“不能缺席吗?”
“不能缺席。太遗憾了。”
再怎么说,也不能丢下品子的婚礼跟柚木去北海道。
“那么,明年五月去吧。明年五月在札幌召开全国外科学会。那时,我们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
听了柚木的话,多纪把刚拿起来的酒壶又放到了桌子上。
那一天真的能到来吗?虽然多纪觉得那一天确实会到来,但她还是很难相信那是真的。
柚木对多纪说:
“明年四月我们举行婚礼没问题吧?没办法,婚后我们得分居一段时间。刚结婚就两地分居,可能显得不太自然。但只要我们彼此信任就不会出问题。”
“可是您妻子……”
“你用不着考虑这事。我妻子的事我会做出相应的安排的。当然,也许我会因此而身无分文。”
“您真的会为了我而身无分文吗?”
“怎么回事儿?看样子你挺高兴。”
“要是老师您身无分文了,既不当大学的教授,也不当医生,我会高兴坏的。”
“你是说,我即使变成穷光蛋,像个叫花子,你也高兴?”
“我正等着那一天呢。那样,别人就不会从我手里抢老师啦。”
“还抢呢。谁都不会理睬我的。”
“但那不是挺好吗?我照顾您。”
“那我不是像你养的一条狗了吗?”
“对,一条宝贵的小狗。我会每天给您做好吃的。您放心吧。”不知为什么,多纪有时候会把柚木当小孩子看。两人年龄相差十五岁,社会地位和社会经验也不相同。可她总觉得柚木就像一个比自己幼稚的可爱的婴儿一样。
柚木说:
“总之,你要做好那种思想准备。不然到时候就麻烦了。”
“那,您每个周末都会来京都吗?”
“那当然。或者我来京都,或者你去东京。这样的话,我打算从现在的家里搬出来,在大学附近买套公寓。”
柚木好像打算把现在的房子给他妻子。也许即便他妻子不忠,作为一个男人,这些赔偿费还是要付的。
“我是不是也在京都买套公寓,或买一座房子呀?”
“我觉得还是在京都买座房子为好。”
“那,房子小些您能忍受吗?”
“和你两个人住,哪里都行啊。”
现在就用心去找的话,说不定能买到合适的房子。买房子的钱很紧张,但越紧张,就越能激发多纪的干劲儿。
多纪轻轻抓住柚木的手指说:
“那我们就这么说定了。”
没有明确答应结婚,却商量好了在京都买房子的事。其实这也就是表示多纪愿意和柚木结婚。
多纪抓住柚木的手指头,想起在贵船也做过和这相同的事。当时是初夏,两人约定一个月后会面。
如今不再是一个月后,而是实实在在的对未来的约定。
“好像风刮得大起来了。”
多纪无意中发现院子里篝火的火星在往一边飞。两人正在看篝火,这时传来人说话的声音。原来是饭店的领班来了。看样子,他是因为风大来灭篝火的。
过了十来分钟,叫的出租车来了。两人从“石水”出来。前院里的篝火也已经熄灭,女服务员身上和服的下摆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地飘动着。
女服务员向他们打招呼说:
“风大起来了。”
“明天会下雨吧?”
“听说台风正逼近纪伊半岛。”
女服务员的声音消失在夜风里。台风在逼近,可天上却挂着月亮而且还格外明亮。
“那,谢谢您的款待!”
“非常感谢您的光顾!”
出租车把在风中摇曳的灯笼抛在车后,来到高台寺下的坡道。
多纪问柚木:
“还去不去看鞍马的篝火节呀?”
“风好像比较大。你看呢?”
“我也没去过。”
多纪问司机:
“司机师傅,您能不能送我们去鞍马呀?”
驾驶员对她说:
“您要是去看篝火节?今晚有些不大行。今晚风大,而且不准乘汽车进入,得步行三公里左右。”
柚木听罢说:
“那就别去了。咱们到饭店的酒吧喝酒去吧。”
看篝火节是不错,但和柚木两人身贴身在饭店的酒吧喝酒也很好。车驶过五条大桥来到饭店。
一个被风刮起裙摆的年轻女性尖叫着跑进饭店。
“先回房间吧。”
说罢,柚木从服务台拿过房间的钥匙径直朝电梯走去。
到了房间,两人重又彼此对视起来。
柚木说:
“终于回到房间了。”
“是的……”
“你的头发乱了。”
说着,柚木走近多纪,替她整理着被风吹乱的头发。
两人去地下室的酒吧喝了酒。再次回到房间时,已经十一点多了。
公司下班后去看鸭川舞,然后去“石水”吃饭,接下来又去饭店的酒吧喝酒。多纪感到有些累。柚木肯定也一样。
两人洗了澡,接着又从饭店的窗子看了十来分钟刮着风的京都的大街,然后就上了床。
黑暗中时而听到外面刮风的声音。
躺在柚木怀里的多纪小声说:
“明天赶得上坐新干线吧?”
“没问题吧。”
过去,每当柚木回东京的前夜,多纪就感觉心里很乱。而现在却不是那样。即使柚木回到东京,他也是一个人。这让多纪心里感到踏实。她问柚木:
“您最近身体怎么样啊?”
“放心吧。”
说罢,柚木像想起什么似的说:
“川岛告诉我说,你弟弟的情况好像不太好。”
“说是肾脏在衰弱。”
“你弟弟病了这么长时间,你也够辛苦的。”
“没关系。”
“没关系?”
黑暗中,多纪点着头说:
“是的……”
为了隆彦,加上陪护费现在依然每月要花费近三十万日元。多纪知道自己是在为一个康复无望的人无谓地花钱。但她是想以此来惩罚自己。
现在自己和柚木的关系是这样亲密,而原本两人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多亏了隆彦,自己才得到了这样的幸福。想到这些,她觉得这些钱是不能不花的。即便这样做自己会很苦,但这样一来,自己就可以得到一个为自己辩解的依据。
“即便他再也醒不过来,只要活着就行。”
好像有的植物人家属,会希望身边的植物人快点死去。但多纪却不那样想。
虽然隆彦不会说话,不会回答任何问话,但只要他的肉体在就行了。即便他没有意识,但他有肉体,就说明他活着。
柚木说:
“早晚你得让我见见你母亲和那个保姆。”
“您是说安代吧?”
“她是不是知道我们的关系啊?”
多纪点着头说:
“我想她很可能知道。”
多纪想,等品子的婚礼结束后,就把和柚木的事告诉森子和安代。
第二天早晨,两人七点起床,在饭店的食堂吃了早饭。看样子台风昨晚已经从纪伊半岛的边上过去了。俗话说“台风过后秋高气爽”。天空比原来又高了些,白云的影子罩在比叡山的山腰上。
柚木说:
“炎热的夏天刚结束,冬天就快到了。”
“高雄那边的红叶也快红了。”
鸭川岸边的柳树,在秋风的微微吹拂下也显得有些许寒意。两人看了会儿外面后回到房间。这时柚木像忽然想起来似的说:
“咱们去看看隆彦吧。”
“现在去看吗?”
多纪吃惊地看着柚木。
过会儿,柚木要乘新干线回东京。中午先参加一个教授会,然后做两个手术,晚上和国外来的学者举行联欢会。他的时间应该安排得很满。
柚木说:
“坐九点的新干线来得及的。现在才八点。去一趟医院没问题吧。”
“可是……”
“一直想去医院看看隆彦,可一直没去成。拿定了主意时,还是去看看比较好吧?”
柚木的确没去探视过隆彦,但他通过多纪和川岛应该很清楚隆彦的病情。
柚木去探视隆彦,这让多纪感到很高兴。但让他看到躺在病床上没有意识的自己的弟弟,多纪又感到有些难为情。
柚木说:
“咱们现在就离开饭店直接去医院,然后再去车站。”
说罢,柚木马上开始收拾行李。
早晨紧紧张张的,干吗提出来要去探视病人呢?虽然多纪觉得柚木没有准主意,但还是依了他。
八点多钟,两人从饭店出来乘出租车来到医院。看样子正是吃早饭的时间,走廊上停了不少配膳车。
多纪说:
“说不定会见到川岛医生的。”
“他不会这么早来医院吧。”
两人说着话来到隆彦的病房。女护工正用毛巾给隆彦擦脸。看样子隆彦是在洗早晨的脸。
多纪给女护工鞠着躬说:
“您辛苦了。”
然后又把柚木介绍给了她。
女护工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又继续给隆彦擦起脸来。
女护工给隆彦擦完脸,轻轻把被子一直盖到隆彦下巴下面。可能是由于用热毛巾擦脸的缘故,隆彦的眼神显得很温和。当然,这并不表示他认出了多纪和柚木。
柚木默默看了一会儿隆彦,然后轻轻掀开被角把手放在隆彦的手腕上。
夏天过后,隆彦曾一度胖得像浮肿了似的。但入秋后又开始瘦起来,手腕平平的像根枯树枝似的。
柚木像是在给隆彦诊脉似的压了一会儿他的手腕。过了一会儿他问女护工:
“长没长褥疮啊?”
“臀部和腰上有两处。褥疮不大……”
在床上躺久了,总会生褥疮的。一天给他翻动几次身体,正是为了防止生褥疮。但再努力做,一个神经受到伤害的患者是很难不长褥疮的。
女护工问柚木:
“您要看吗?”
柚木轻轻摇了下头说:
“不用了……”
说着,他把隆彦的手腕轻轻放回到被子里。
柚木对女护工说:
“您很累呀!”
女护工看着隆彦爽朗地说:
“不累。”
她已经照顾隆彦半年了,看隆彦的眼神就像是在看自己的孩子。柚木还在看着隆彦的脸。过了一会儿,才轻轻把目光移开。秋天的阳光把病房的窗子和隆彦的脸都照得亮亮的。
多纪问柚木:
“是不是可以走了?”
“哦……”
柚木点点头,又再次看了看隆彦,微微低了下头。
多纪给女护工鞠着躬说:
“您辛苦了。傍晚我再来。”
说罢和柚木离开了病房。
时间是八点四十分。
医院外面有许多来上班的职工,显得很热闹。多纪想,也许人群里有川岛。但她在人群里巡视了半天也没看到川岛的身影。两人径直走到医院大门口,拦了辆出租车朝车站赶去。
柚木点上一支烟说:
“是个很热情很不错的护工啊。”
“她以前也失去过一个孩子,所以对隆彦照顾得很好。”
“现在这样的好护工很难找。”
“隆彦那么瘦,没关系吧?”
“川岛也在那里,所以……”
柚木的回答有些含糊,但多纪也不想去深问,她更想知道柚木为什么突然要去探视隆彦。
九点十分多一点,两人到了车站。原以为柚木马上就上车,可柚木看了看火车时刻表后,回头对多纪说:
“我喝点茶再走吧。”
“可是误了火车怎么办?”
“有一趟四十一分发车的‘光’号新干线。就乘它回东京吧。”
“是不是赶不上下午一点的教授会没关系呀?”
“没什么大事。那地方就有茶馆吧?”
柚木往检票口对面的商业街走去。
柚木今天和往常不太一样。他自己说不抓紧时间就来不及了,却还要去喝茶。平时他一旦计划好,就会严格地遵守时间。今天他的行为有些反常。当然,多纪倒是希望他在自己身边多待一会儿,哪怕是多待一分钟也好。
大概由于早晨时间太早,茶馆还没开门。两人面对面坐到了西餐馆靠里面的桌子前。
多纪问柚木:
“真的迟到没关系啊?”
“其实我是想请假不去参会的……”
“可是,您不是还有手术要做吗?”
柚木点着头喝了口咖啡。看着柚木垂着眼喝咖啡的样子,多纪有些担心。
她问柚木:
“您是不是累了?”
“没事儿。”
说罢,柚木对多纪微微笑了笑。那是多纪一个人独处时时常回忆起的温柔的笑容。
“我下周再来看你吧。”
“那样太累了。您还是在东京休息休息吧。”
“可是,看到你我才休息得好啊。”
“那,我去东京。总之,请您减少些工作吧。”
“我并没有做多少工作。”
多纪忽然觉得柚木是不是妻子不在身边,孤身一人反而感到劳累呢?
虽然柚木说和纠纷不断的妻子分了手,心情很舒畅,但一个人生活,也相应会有许多不便。在家里和女佣相处,也许精神上无法得到真正的放松。
柚木问多纪:
“你下周真的来东京吗?”
“您说您下月中旬去北海道的。”
“听你的话音,你还是去不了北海道啊。”
“我想去。可是这次就不去了。明年请您一定带我去。”
“那就这么定了。”
柚木又点上了一支香烟。多纪担心误了火车。她看了看表,时间是九点三十三分。
“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抽完这支烟就走。”
“要赶不上车了。”
“我知道。”
柚木把香烟抽了一半才好不容易站起身来。
刚从检票口来到站台上,火车就进站了。
多纪对柚木说:
“路上小心啊。”
柚木点了点头,然后握着多纪的手说:“你也多保重。”说罢上了火车。
进入十一月,树木骤然开始变色。离真正的漫山红叶还有一段时间,但原本一片绿色的山体已经开始零零星星出现黄色或红色的斑块。而且,斑块在逐日扩散。
夏季,给若王子的院子增添了舒适的树荫的黄杨和柊树,树叶也开始迅速发黄。而石头洗手盆那边的山枫树,好像轮到自己出场了似的,树上的叶子一天比一天鲜亮起来。随着季节的推移,品子的婚期也一天天临近,若王子的家中也忙碌了起来。
十一月初,小田和品子在北白川租了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看样子他们决定到那里去住了。
新买的家具搬到了那里。看来一旦单独生活,从盖的被子到吃饭的筷子,什么都缺。又要试服装,又要发请帖,还要做新婚旅行的准备,忙得不可开交。
这段时间,为了照顾品子,森子一直不离品子左右。开始时品子还嫌森子烦人,但最终还是离不开森子。虽然两人也拌嘴,但两人毕竟是母女。
安代语气里带着讥讽地说:
“热闹得就像是要把女儿嫁出去似的。”
事实上,的确是把品子从若王子的家里嫁出去。往坏处想的话,也可以说,为了这样形式上把品子嫁出去,半年前品子才住进了若王子的家。
安代说:
“这要是小姐您出嫁该多好啊。”
“那么,接下来就该我出嫁了。”
“您说的是真的吗?”
“我跟你开玩笑的。”
看到安代那认真的表情,多纪觉得自己怪可怜的。照目前这个样子,看来自己即便和柚木结了婚,也很难马上离开若王子的这个家。
即便自己嫁出去,她也不想轻易放弃这个家。这个家是自己父母住过的,是养育了自己的地方。干脆不买小一些的房子,就请柚木住到这里吧。这样的话,也许生活在这个有院子的宽敞的家里,柚木也会感到满足的。
一旦自己正式结了婚,森子也没理由对柚木住进来有什么意见吧?
下次柚木来时,是不是带他来这个家里看看呢?
多纪看着树叶开始变红的院子,考虑起明年的事情来。
早晨,柚木穿着和服在院子里散步,这时多纪朝他跑去。两人漫步在草坪上,绕过水池回到房间,然后吃早饭……
多纪沉浸在无尽的遐想中。
第二天早晨,多纪意外地七点多还没起来。
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身体里面有种滚烫的感觉,实在不想起床,觉得好像有些发热,但又不像是在发烧。
她起身打开木板套窗,外面在下雨。灰色的云层很厚,秋雨在不停地下着。随着一场场秋雨,院子里和若王子的山上的秋色也相应地浓厚起来。多纪看了会儿被雨水淋湿的院子,然后穿上和服坐到了镜子前。
先擦上化妆水,再涂上乳液。这时安代进来问她:
“小姐,已经到时间了,您吃不吃饭啊?”
“今天就不吃早饭了。”
“您还是吃些沙拉什么的吧,不吃早饭身体会受不了的。”
安代总是唠叨着叫多纪吃饭。有时多纪说早晨不想吃饭,安代就硬要她至少喝杯牛奶。在这方面,安代和母亲是一样的。
多纪说:
“我这就走。”
说罢,她再次朝镜子前走去。
过了十来分钟,当多纪整理完头发从凳子上站起来时,突然觉得胸口有些发闷。
她站在那里,觉得浑身像没有了血液似的,于是她又坐到了化妆台前的圆凳子上。
怎么回事儿?
多纪把手放在胸口,调整了一会儿呼吸。
眩晕马上就过去了,却感到有些想呕吐。虽然她强忍着,但感觉胃里的东西还是一个劲儿往上涌。
她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手捂住嘴往洗脸间跑去。多纪把脸伏到了白毛巾上。但只是感觉胸口有东西往外涌,并没有吐出什么东西。她靠着洗脸间的墙角站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止住了呕吐感。
这时走廊的那头传来安代的喊声。
“小姐!您在做什么?”
过了一会儿,安代走到洗脸间的门口。她像是透过洗脸间的毛玻璃看到多纪在洗脸间里,在外边对多纪说:
“您快点吧。再磨蹭,小田就来了。”
“好……”
多纪小声回答着,又照了照洗脸间的镜子。虽然妆没有乱,但脸色苍白,眼角在微微抖动着。可能是刚才的呕吐造成的。
为了稳定一下情绪,多纪用凉水洗了洗手,定了一下神儿。
这是怎么回事儿?过去从来没有过。
多纪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里在想:
“莫非……”
又过了一会儿,来接多纪的小田到了。
近来,小田每次来接多纪时都会进屋和森子、品子说话。今天也同样。多纪来到客厅时,小田正和品子交谈着。
“早晨好!”
看到多纪,小田很精神地和她打招呼。当初,小田对和品子的婚事并不怎么积极。可如今看样子,两人的关系很不错。
小田对多纪说:
“您脸色好像不太好啊。”
“是吗?”
多纪默不作声地坐进了汽车。
最近,自己的经期确实来晚了。比平时晚了将近二十天。
多纪不是没想过怀孕的事,她觉得这不太可能,自以为是地否定了这种可能性。
但今天早晨的呕吐,显然不大对劲儿。胃并没有问题,也没有吃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却想呕吐。
是不是真的怀孕了?
多纪摸了摸自己的下腹。
是不是这里怀上了那个人的孩子啊?
这令人难以置信,但这并非没有可能。
两个人是怎么避孕的呢?
实事求是地说,在这方面多纪都是听柚木的。她以为柚木会为她考虑得很周到。
多纪也不是没有考虑过万一怀孕怎么办,但她以为到了万一的时候再考虑也不迟。
但是,假如现在自己真的怀孕了……
要是把自己怀孕的事告诉那个人,他会怎么说呢?
多纪想象着柚木听到她怀孕的消息时的表情。他是吃惊,还是惊喜呢?
现在就怀孕有些太早。到了四月份举行婚礼时,自己已经挺着一个大肚子了。
新娘子挺着个大肚子有些不成体统……
多纪觉得有些可笑。
反正得和柚木好好商量商量。不,需要先确认一下是否真的怀孕了。想到这里,多纪胸口又涌起一阵呕吐感。
小田问她:
“您怎么了?”
“不,不要紧。”
多纪用手帕捂着嘴闭上了眼睛。
这天,多纪一整天考虑的都是怀孕的事。
虽然多纪觉得自己并没有怀孕,但她脑子里考虑的都是怀孕后的事。这让她无法静下心来看文件和会客。
傍晚,多纪又产生了一阵轻微的呕吐感。公司一下班,她就早早地回了家。晚上也没有食欲。多纪正一个人待在自己房间里,这时柚木打电话来了。
柚木在电话里问她:
“明天是星期六。你能来东京吗?”
“这个……”
“你是不是工作很忙啊?”
“工作倒不忙。可是……”
“要是工作忙的话,就不必勉强了。反正我从北海道回来马上就能和你见面。”
“您是说您来京都吗?”
“如果情况允许,我想从札幌乘飞机直接去大阪。”
“那就等您从札幌回来再见面吧。”
“那样比较好。你好像也比较劳累。”
这个周末并非不能去东京。如果想去,周六傍晚是可以去的。但她好像唯独这周想老老实实待在家里。
多纪确实想见柚木,但她又担心半路上会呕吐。这是多纪第一次怀孕,她不清楚结果会怎么样。
她想尽量弄清楚自己是否怀孕了,然后再去见柚木。自己很可能是怀孕了,但也许没有怀孕。虽然多纪觉得如果怀孕了,问题会很严重,但她内心深处又对怀孕抱有期盼。
也许柚木无法理解多纪此时的心情。她想悄悄地好好呵护自己肚子里这个和柚木相爱的幼芽,她想把这种满足感先保存在自己一个人的心里。
“那,下周我去北海道。你不是要参加亲戚的一个婚礼吗?”
“是的。”
“你还是好好见习一下婚礼吧,到我们举行婚礼时可以参考一下。”
听了柚木的话,多纪没有说什么。
“我会再给你打电话的。天冷了,你多保重。”
“老师您也多保重。”
“你今天好像精神不太好啊。”
“不,没什么。”
“没什么就好。”
说罢,柚木挂断了电话。
一周来,多纪几乎每天早晨都想呕吐。要起床时,身子稍微一动就感到恶心想呕吐。她以为要吐,就低下头。可什么也吐不出来,浑身直出冷汗。
虽然肚子感到饿,但一吃东西马上就感到恶心。老感到胃里堵得慌,浑身乏力。同时,乳头变得敏感起来。毛巾或内衣稍微碰到它,就会感到刺疼。洗澡时,仔细观察乳房,发现好像比以前胀大了些。也许真的是怀孕了,得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
走在大街上,感觉到处都是过去与多纪无关的妇产科的招牌。看到肚子大的人,多纪就会忽然感到难受而把脸扭到一边去。一想到不知去医院会怎样检查,她的头都大了。
再观察一下吧。多纪就这样一天天拖着。
和柚木还是隔一两天通一次电话。电话里,柚木好像并没有察觉出多纪怀孕的事儿。
当然,多纪不说,柚木是不可能知道的。但柚木的感觉也太过迟钝了,难道从多纪说话的口气里就一点也没察觉吗?
多纪在一个人生气,但一想到自己有了一个连柚木都不知道的秘密,她又觉得很高兴。
不管他说什么,这是我的孩子,生与不生是我的自由。多纪对自己有了一个柚木管不着的秘密而感到满足。
眼下先不说柚木,这样下去,会被森子和安代察觉出来的。两个人都是曾生过孩子的女人,所以这事儿是躲不过她们的眼睛的。
安代端详着多纪的脸说:
“您最近瘦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被安代这么一说,森子好像也感觉多纪有些不对劲儿:
“你的脸色是有些不太好。要是不能参加品子的婚礼就麻烦了。你要注意身体呀。”
看来,森子担心的不是多纪的身体,而是怕多纪参加不了品子的婚礼。
离举行婚礼只剩三天了。
多纪当然要这样去参加婚礼。她担心的是,婚礼的过程中自己会不会呕吐。
又下了一场秋雨,京都迎来了秋高气爽的季节。随着场场秋雨的来临,秋意也越来越浓。
品子结婚典礼的前一天,若王子的家里来了各种各样的客人,非常热闹。
做头发的和负责服装的人来商量明天的安排,小田和他的朋友下村来最后确定婚礼和婚宴的程序,决定请扇子同业协会的谷川理事长担任婚姻介绍人。
后来森子和品子的朋友来送贺礼。品子大阪那个家里也送贺礼过来了。
虽然品子大阪那个家和辻村家毫无关系,但人家来送贺礼,辻村家也不好说什么。无论实际情况如何,品子形式上还是从辻村家出嫁的。
因为是星期六,多纪中午回到家后,不得不陪来家的客人。来客都是些不熟悉的人,她精神上感到很劳累,但今天也只能如此。
多纪陪着森子做艺伎时的名叫友君的朋友一起吃了晚饭,然后又和森子商量了一下明天的安排。回到自己房间时已经到了晚上九点多了。
多纪刚坐到桌子前喘口气就感到恶心起来。今天早晨和午后又有两次想呕吐。
母亲是不是也这样忍受着痛苦生下了我呢?
多纪正呆呆地这样想着,这时柚木打电话来了。
柚木突然问多纪:
“你猜猜我现在在哪里。”
“是在北海道吧?”
“对。在札幌的饭店里呀。”
不知为什么,听到柚木的声音,多纪差点流下眼泪来。
柚木问多纪:
“你好吗?”
“嗯,好。”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不,没什么……”
如果和柚木一起去北海道的话,现在自己应该和柚木一起在北国的饭店里。
“我想,要是和您一起去就好了……”
“那当然。这里的红叶已经基本上都成了枯叶,就等着下雪了。不过,这种枯萎的景色也不错。”
“请您注意不要感冒了。”
“没问题。我带大衣来了。”
“您要休息了吗?”
“在饭店的聚会刚结束。过一会儿去街上喝酒。”
“不要太劳累。早点休息吧。”
“我知道。你明天不是要参加婚礼吗?”
“对……”
说到这里,两人稍微停顿了一下,柚木突然说:
“我一直在爱着你呀。”
“……”
柚木第一次在电话里说这样的话。
“我给你打电话,就是想对你说我爱你。”
“……”
“你是不是也说声爱我呀?”
“这种话我说不出口……”
“这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感觉怪怪的呀。”
多纪也想说“我爱你”,但她还是害羞地放下了电话。
品子结婚典礼的当天,京都的天气非常晴朗。
按照森子的意见,为了图个吉利,婚礼当然选了个吉日。但因为这天又是休息日,所以所有举行婚礼的饭店都客满为患。
两个年轻人好像主张婚礼办得简单些,但是小田家和森子坚持要办得体面些,所以最终选在了京都一流的京都饭店。
计划结婚典礼下午一点开始,两点钟举行婚宴。品子和森子提前三个小时去了婚礼现场。
多纪和安代在美容院做了头发,换上婚礼上穿的黑色和服,十二点多到了饭店。
品子已经穿好婚礼服装坐在休息室里。
品子穿的红色罩衫上印着各种各样的扇面的图案。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嫁到扇子批发商家去的新娘。品子随森子,肤色白皙,鸭蛋脸。红色罩衫和她的肤色和脸型显得很般配。
“真漂亮!”
经常说品子坏话的安代,唯独今天也觉得品子很漂亮。
不过,安代并没有忘记拿品子和多纪作比较。她对多纪说:
“小姐您要是穿上那衣服,不知道该有多漂亮。”
按预定计划,下午一点,婚礼在设在饭店里的粟田神社的神殿准时举行。婚礼上,男女双方各出席了十几个亲朋好友。
身穿短外褂和和服裙子的小田到底有些紧张,脸色有些苍白。倒是品子显得很沉着,在神前朗读誓词时,小田的声音有些发抖,而品子口齿清楚地说了自己的名字。
接着新郎新娘和亲朋好友共同举杯祝贺婚礼,然后又到另一个房间照合影照。婚宴紧接着就开始了。
今天这个吉日恰逢休息日,好像有好几家的婚礼在这里举行。婚宴的会场在二楼的“金丝厅”。
参加婚宴的人数,好像双方都尽量进行了压缩。虽然小田家和森子都希望压缩,但最终还是来了六十多人。
尽管小田家在金泽还要举办一次婚宴,但男方还是来了二十来个客人。
“辻村”公司的职员基本上都来了。由于公司小,员工和小田的关系很好,加上品子曾在公司打过工,所以彼此都很熟悉。同时,有小田和品子的朋友参加婚礼,也给婚礼增添了青春的活力。
稍微上些年纪容貌端庄的女性,都是烟花巷来的森子的朋友。
关于婚宴上多纪的座位,存在一些问题。
从多纪是小田的上司这个角度说,多纪当然应当坐在新郎新娘旁边的上座,而且必须首先致贺词。但如果从和品子的亲戚关系这个角度说,多纪应该坐到自家人那个桌子的末位上。多纪和品子并没有血缘关系。因此,说她们两人是亲戚关系多少有些可笑。但森子好像希望多纪坐到新娘家属的席位上。这样的话,就会给人一种印象,品子是辻村家的女儿。
但这样一来,多纪再作为上司致辞就显得很可笑。经过反复的商量,最后按照小田的意见,只请多纪一个人坐到了上座上。
下午两点,婚宴准时开始。
在婚礼进行曲中,在介绍人的引导下,新郎新娘走进宴会厅。来宾一起鼓掌。小田走路显得有些不大自然,看样子是有些紧张。
接下来,两人在主桌就座,婚宴开始。
小田的朋友下村起身主持婚宴。
首先是谷川起身作为婚姻介绍人讲话。他按照传统的规矩,先向来宾汇报说,刚才新郎新娘已经在神前发誓永结同心,然后戴上老花镜介绍两人的经历。
介绍人讲过话后,接下来是小田读高中时的恩师致祝词。然后是多纪讲话。
本来第二个讲话的应该是多纪,但她觉得由一个女人先讲祝词不好,就请主持人把她安排到了第三个。
主持人说:
“请新郎现在所在单位辻村扇子店的经理讲话。”
客人一齐把目光投向站起身的多纪。瞬间,多纪的美丽让所有人的目光离开新娘,定格到了她身上。
“我是刚才主持人介绍过的辻村。”
这几天,多纪一直在考虑自己讲话时该讲些什么。
首先讲,小田是个优秀踏实的员工,而且是个性格温柔,在公司里很受欢迎的好青年。然后再说也许以后小田会回金泽继承家里的商店,但希望小田尽可能留在自己店里工作。
多纪觉得作为祝词,简单地讲这些就可以了。但这样一来,也许过于偏向新郎了。
接下来,讲品子时,也许加上“她是自己的亲属,碰巧来‘辻村’打工时认识了小田”这样的话比较好。事实上,森子和小田的父母好像都希望多纪这样说。
多纪并不愿意说品子是自己的亲属,但除了亲属又没有其他合适的词。也许作为亲戚,礼仪上还是要稍微提一下吧。
多纪按照事先的考虑简单地说了上面那些话。时间大约花了四五分钟。但她不清楚自己是否圆满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反正祝词是顺利地讲完了。当她坐到座位上时,感觉全身有些汗津津的。
讲祝词的就两个人,接下来是用香槟酒干杯,然后就开始吃饭了。看样子因为是主持年轻人的仪式,一些形式上的程序都尽量减少了。
婚宴上吃的是西餐,但多纪仍然没有食欲。
第一道菜是龙虾羹。多纪一闻到它的气味就感到恶心。
可能肚子里的孩子在生气吧。多纪忽然想起柚木来。
过了一会儿,品子起身去换衣服。过了二十来分钟,换好衣服的品子又回到了座位上。这次品子穿的是印有牛车图案的白色长袖和服。她刚走进来,婚宴大厅立刻热闹起来。
新娘回来后,即席讲话就开始了。首先被司仪叫起来讲话的是小田的顶头上司横川。
年过四十的横川年轻时曾想当一个相声演员。难怪他讲话那么有趣。他讲他新婚之夜是如何出丑,引来满场一片笑声。这时,忽然男服务员来到多纪身边告诉她:
“您是多纪小姐吧?服务台有您的电话。”
多纪一下子想不起谁会在这个时候给她打电话来。
这个时候哪里会打电话来呢?今天是星期天,公司里休息。公司里的员工大部分都参加婚礼来了。家里也不可能有什么事。
她问服务员:
“哪里打来的电话呀?”
“这个,我也不清楚。”
多纪起身跟着服务员从大家身后朝大厅外走去。
这时安代回头看了看多纪。其他人都在听横川讲话。
从宴会大厅里出来,沿走廊往前走一点,有一个衣帽间。多纪对衣帽间的女服务员说:
“我是辻村。请把电话给我。”
女服务员点了点头说:
“请您稍等。”
说着把电话听筒递给了多纪。
“喂!”
稍微停顿了一下,听筒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喂!是多纪小姐吗?”
“是的。我是多纪。”
听筒里忽然响起一阵杂音,声音听着很远。
“是多纪小姐吧?”
“是的。”
“我是川岛。”
多纪立刻想起是不是隆彦出事了。
这时电话里的川岛说:
“我现在在北海道。”
多纪这才想起川岛和柚木一起去了北海道。她问川岛:
“您好吧?”
“你听我说,你一定要沉着。”
“好的。什么事啊?”
“今天早晨柚木去世了。”
“什么?”
“柚木去世了。”
“……”
“多纪小姐!你听见了吗?今天早晨,柚木因为突发心脏病在这里去世了。”
多纪拿着电话听筒没有说话。
“九点多,说好我们一起去吃饭,我就先去了食堂,但等了他半天也不见他来。我觉得有些奇怪,就去他的房间找他。结果发现他倒在那里。”
“……”
“我立刻给他做了诊断,并喊来了医生,但他已经基本上……”电话里的川岛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可能他感到胸部很痛苦,两手放在胸部,趴在地上。”
“……”
“弥留之际他在喊你的名字。”
多纪拿着听筒蹲到了地板上。
她觉得身上在冒冷汗,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您怎么了?”
几个女服务员在她身旁问她哪里不舒服。可能即席讲话结束了,远处传来一阵掌声。
在一片嘈杂声中,多纪昏了过去。
多纪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在饭店的一个房间里。
看样子是因为看到多纪蹲在电话机前,几个女服务员把她抬到了休息室里。
“您不要紧吧?”
仔细一看,发现除了女服务员外,旁边还站着安代。可能是她听说有急事从婚宴上跑了过来。
“小姐您怎么了?”
多纪慢慢摇了摇头。可能是怀有身孕的她听到柚木的死讯一下子昏了过去。
“喊医生来吧?”
“不用了。我好多了……”
多纪慢慢坐直了身子。
白色蕾丝窗帘外面,午后明亮的阳光有些耀眼。
刚才是在大白天做梦吧?
多纪还是难以相信柚木已经死去。川岛是不是在和自己说笑话?他是不是想用这种方式来试探多纪的决心呢?
“是不是还不太舒服啊?”
“不,好多了。”
多纪刚站起身,胸口又泛起一阵恶心。
她捂着嘴,把脸扭到了一边。
“把和服的腰带给您解开吧?”
在众人的视线中,多纪两手放在床上点了点头。
她清楚冷汗在顺着腋窝往下淌。
安代给多纪揉着背问她:
“是不是觉得很难受啊?”
说不定安代已经觉察到多纪怀孕了。
“您再躺一会儿吧。”
“等等!”
多纪打断安代的话站起身来,独自一人径直走进门口附近的洗澡间,把脸伏到了洗脸池里。
感觉胃里有东西在往外翻,但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是感到想呕吐。多纪闭上眼睛不停地喘着粗气。眼下唯一要做的是等待呕吐感消失。
这时,安代在外面敲着门问她:
“小姐!您不要紧吧?”
她现在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不想身边有任何人,想一个人承受着痛苦考虑柚木的事情。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呕吐感好像渐渐平静了下来。多纪慢慢抬起头,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她,头发凌乱,脸色苍白。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喃喃地说:
“他死了……”
虽然呕吐止住了,但多纪已经没有气力再回到宴会厅去。
她向衣帽间的女服务员道了谢,并给了她们小费,然后就离开了饭店。她不让安代陪她,自己一个人回了家。到家后,多纪连衣服也没换就趴到了桌子上。
再怎么哭也没有谁会帮助她。偌大的若王子的家里,只有多纪的哭声在回响。
不知哭了有多久,多纪站起身来。这与其说是她死心了,还不如说是她的泪水已经哭干了。
她带着满脸的泪痕,缓缓地解开和服的腰带。她想把和服的外衣内衣通通脱光,干净利落地飞到柚木身边去。
多纪脱下和服换上套装,忽然又哭了起来。
她好不容易换好了衣服,然后给札幌的公园饭店打了个电话。
多纪刚报出柚木的名字,马上又改口说“请转到川岛先生的房间”。
柚木这个人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电话接线员查了一下说川岛不在,但是把医院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告诉了多纪。
从医院的名字看,好像是柚木去演讲的那所札幌某大学的医院。多纪往那个医院打了电话。接线员把电话转到内线,川岛出来接了电话。
川岛说:
“刚才电话突然断了,我很担心你呀。”
他好像是在说刚才在饭店里电话挂断的事。
多纪问川岛:
“您现在在哪里啊?”
“大学医院的太平间。”
“太平间?”
“柚木躺在这里呀。”
“……”
“他的表情很安详。和活着的时候一个样。”
多纪拿着电话听筒,摇着头说:
“请您不要说了……”
柚木真的是死了。她原以为说不定川岛是在跟她开玩笑,但柚木的确是死了。
“多纪小姐,你要挺住。”
“……”
“你要是现在垮了,柚木也会感到悲伤的。”
多纪问川岛:
“我现在可以去那里吗?”
“你是说你来札幌?”
“是的。您还在那里吧?”
“打算明天在这里火化,后天就准备回去。”
“那我这就去。请您等着我。”
“你真的要来呀?”
多纪拿着电话听筒,鞠着躬说:
“请您一定在那里等着我。”
当天晚上八点多,多纪到了札幌。
拿定了去札幌的主意,多纪马上给日航的营业部打了电话。对方告诉她说下午五点有一班从大阪直达札幌的航班。
多纪穿着平常的衣服,只把丧服塞进行李箱里就乘出租车赶往大阪机场。五点钟乘上飞机,七点多到达了北海道的千岁机场。
多纪在大阪机场往若王子的家里打了电话。森子还没回来,是安代接的电话。
多纪告诉安代:
“我有点急事要去一趟札幌。”
“是不是又出什么事儿了?”
“老师去世了。”
多纪现在可以直截了当地说柚木的事情了。
到了这一步再藏藏掖掖的就太惨了。比起柚木的死,其余的已经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我马上去他那里。”
事情来得太突然,安代好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到了那里我会再给你打电话的。”
说罢,多纪挂断了电话。
不知道现在若王子的家里是个什么样子。
说不定森子在哀叹:
“这边是结婚大喜的日子,那边却死了人。一天之内,在这边笑完再到那边去哭。多纪真是个怪人。”
但是,对于眼下的多纪来说,无论家里是什么状况,无论森子说什么,都是和她无关的小事。
从千岁机场到札幌要花一个小时的时间。坐在在黑夜里疾驰的汽车里,多纪感到精神上巨大的紧张。
黑夜里,医院大楼上数不清的窗户里都亮着灯。柚木就躺在这所医院里。
多纪像看一个可怕的东西似的抬头看了看夜空里挡在眼前的医院大楼,然后向接待室里的保安打听去太平间怎么走。
可能觉得一个女人去太平间怪可怜的,保安热情地给多纪带路。
夜晚的医院有些恐怖,大楼的地下更是死一般地寂静。借着微弱的灯光,看见一个个房间门口的牌子上写着研究室、标本室、资料室等。看样子,即便是白天,一般的人也很少来这里。
不久,多纪看到前面的房间门口的牌子上写着“解剖室”。下一个房间就是太平间。保安指着门上的牌子说:
“这就是太平间。”
多纪向保安道了谢,然后轻轻地走到太平间的门口。
线香的气味从微微打开的门缝里飘散出来。多纪看到房间里有人。
“哦,多纪小姐!”
突然,川岛从房间里跑了出来。
“是不是刚到啊?”
“哎……”
多纪胆怯似的看着川岛。川岛像安慰多纪似的点着头说:
“人生会有许多不测。好,进来吧。”
走进房间,只见左侧有一个用白布蒙着的祭坛,祭坛前面摆着一副棺材。祭坛上只摆着蜡烛、线香、白色和黄色的菊花,还没有遗像和牌位。
川岛挨着棺材旁边坐了下来。他身旁有五六个人围坐在一起,中间放着只烟灰缸。
看样子他们都是柚木的朋友或者是医院里的同事。其中有的人还穿着白大褂。多纪朝他们鞠了个躬,然后缓缓地走到棺材前。
川岛问多纪:
“是不是再看他一眼?”
多纪垂着眼点了点头。
川岛慢慢地打开棺材盖。多纪忽然闭上眼睛,然后又慢慢睁开眼。
柚木的确躺在自己眼前。
他仰躺着,静静地闭着双眼。他睡着了。身上已经换上了死人穿的白色衣服,两个手掌放在胸前。高高的鼻梁在苍白的面颊上留下一条淡淡的阴影。
多纪喊了一声“老师……”,只是没喊出声。
她曾这样看过柚木的脸。在京都的旅馆或饭店里,多纪半夜醒来时曾端详过柚木的脸。柚木当时的脸和现在一样平静和安详。
多纪感到有些发毛,就在柚木耳边轻轻地喊他。柚木轻轻扭了下头,然后慢慢睁开眼。
柚木问她:
“怎么了?是不是做什么噩梦了?”
说着轻轻把她搂在怀里。
眼前的情景和当时一样。只要多纪喊柚木一声,他就会坐起来的。
说不定他会轻轻睁开眼问大家:
“喂!你们都在这里做什么?”
柚木没有死。这么平静的一张脸,人怎么会死呢?如果喊他名字,摇摇他的肩膀,他肯定会坐起来的。
“老师!”
这次多纪清清楚楚地喊出声来了。她摸着柚木的脸,摇着他的肩膀。
不可能叫不醒他的。待在这样狭窄的地方太可怜了。咱们快回去吧!
多纪在心里这样喊着,不停地摇动柚木的上半身。她几乎把脸贴在柚木的脸上号啕大哭起来。
接下来的情况,连多纪自己也记不清楚了。
“多纪小姐!”
听到川岛的喊声,多纪才好不容易从棺材上抬起头来。仰躺在棺材里的柚木的脸上流淌着多纪的泪水。
川岛安慰多纪:
“你这么快赶来,柚木肯定会很高兴的。”
“……”
听着川岛的话,多纪又像孩子似的哭了起来。
过了将近一个小时,多纪才渐渐能听懂川岛在说什么。
川岛跪坐在地板上给多纪磕着头说:
“柚木特意约我一起来,结果却是这样,实在是对不起你。”
显然,柚木的死亡,责任并不在川岛。他的死的确不是人力所能挽回的。但身旁守着川岛这样的名医,却没能挽回柚木的生命,这让川岛有些于心不甘。
多纪对川岛说:
“他以前也曾不止一次出现过心脏病,我也提醒他注意。可他说近来心电图正常,所以就没太在意。”
多纪想起今年夏天柚木在贵船旅馆心脏病发作,在旅馆里休息了一整天的情形。
当时,柚木很痛苦地趴在桌子上。可能这次的发作比上次还要痛苦吧。
多纪问川岛:
“我以为发生心肌梗塞时,要是旁边有人,说不定还有救。是不是旁边有人也没用啊?”
看来,心脏病发作时,即便再高明的医生在旁边也无能为力。“可能北海道的寒冷对柚木的心脏也有些影响。季节交替时,常发生心脏病和脑溢血。”
多纪想起来,就在昨天晚上柚木还说,很冷,所以他都穿上厚大衣了。
川岛叹息说:
“即便这样,我还是不明白。”
看来,和柚木待在一起的川岛也感到有些后悔。
“直到昨天,他还好好的。”
“……”
川岛看着棺材里的柚木,像是责怪他似的说:
“太不注意自己的身体了。”
蒙着白布的柚木在听川岛说话吗?
“可是,你来太好了。你今晚会一直在这里吧?”
“我可以守在这里吗?”
“当然可以。我也在这里。你能在这里他会非常高兴的。”
“其他人呢?”
“柚木的女儿在美国,赶不上这里的葬礼。他妻子正巧今天不在家,傍晚才联系上她,大概明天早晨能到。”
“……”
“反正到明天早晨之前这里没有别的人了。”
“那好吧。”
“按照目前的计划,明天十一点出殡,然后是收骨灰。你是怎么打算的?”
“我明天一大早就回去。”
“你用不着太在意他妻子。”
“可是……”
多纪轻轻摇着头,泪水又流了出来。
柚木去世了,如今再和他妻子争,也许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至少现在多纪对柚木的妻子已经没有敌意。
但是,柚木的妻子肯定对柚木还是有感情的。虽说两人已经到了即将分手的地步,但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所以自己今晚能在这里待一个晚上,把明天让给柚木的妻子也无所谓。
川岛像忽然想起来似的说:
“对了,他把这个给你留下来了。”
说着,他从公文包里掏出自来水笔和手表递给了多纪。
“可能你曾经见过这两样东西。这是柚木去世时带在身上的。”
“我能收下这东西吗?”
“没关系。你收下吧。”
黑色皮表带的手表确实是柚木的。半个月前,多纪曾看着这块手表,计算着还能和柚木再在一起待几分钟。
自来水笔也是黑色的。虽然是一支很平常的笔,但柚木好像很喜欢它,经常把它别在西装内侧的口袋里。
川岛又从公文包里掏出把白底绘有银色浮云的扇子对多纪说:
“柚木的公文包里还装着这个。是不是你送给他的?上面写着‘多纪’两个小字。”
这是和柚木在京都初次见面的第二天,多纪放在饭店里服务台上的。她悄悄地在扇子的主扇骨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川岛说:
“他经常用这把扇子。没想到他冬天来北海道还带着它。”
柚木很少在多纪面前拿出这把扇子。看来他很爱惜它。
“你看,你是把它拿走,还是把它放到棺材里?”
“如果能放到棺材里的话……”
川岛看着棺材说:
“那就放到棺材里吧。这样柚木就不觉得寂寞了。”
“这个……”
多纪急忙从右手的无名指上摘下素色白金戒指说:
“把这个也放进去吧。”
“这样好吗?”
“求您把它放进去吧。”
川岛像是拿不定主意似的看了会儿戒指,然后点着头打开了棺材盖。
“他戴不上这枚戒指,就把它放在他手掌里吧。”
说着,川岛把戒指放到了柚木的两个手掌之间。
川岛对多纪说:
“回头我打算用这些菊花把他都盖起来……”
多纪点着头再次看了看柚木的脸。
说是柚木眨眼的工夫就去世了,但他脸上并没有痛苦的表情。
柚木的脸冷冰冰的,现在他在想什么呢?
川岛像给活着的人说话似的说:
“喂!我把多纪的戒指给你放进去了。”
说着话,再次把白布蒙到柚木脸上,盖上棺材盖。
一个像是医务室秘书的年轻姑娘过来给多纪添了茶。
十一点多钟,多纪回到公园饭店洗了澡,休息一会儿后换上了丧服。
要是自己和柚木一起来,住在这里,那早晨自己就在柚木身边了。
要是我在这里,说不定柚木就不会出事了……
这也许只是多纪个人自以为是的想法。川岛跟多纪说过,即便有医生在柚木身边,可能也救不了他。
但是,身边有人肯定比没人好。也许有百分之一或千分之一救活的希望。
自己还是应该和柚木一起来……
这次来札幌,柚木曾再三要多纪和他一起来。那种执拗劲儿在过去是很少有的。
临动身的前一天,柚木在电话里还问多纪能不能和他一起去。也许他觉得一个人很寂寞,说不定是有某种预感。
说起预感,昨晚柚木打的电话也很奇怪。
晚上,临外出上街时却说“我一直在爱着你”。通常柚木是不这样说的。当时多纪就感到很奇怪。
柚木让多纪也对他说“我也一直在爱着你”,但当多纪实在说不出口时,他又自言自语地说了一遍“我一直在爱着你”。
难道那是因为柚木预感到自己的死,而留给多纪的最后的温柔吗?
他那样地求自己说“我一直在爱着你”,自己为什么没满足他的要求呢?就那么一句话,说出来就好了。
说起后悔,还有一件事让多纪难以忘记。昨天深夜本想给柚木打电话,可她拿起了电话后又把听筒放了下来。
要是当时给柚木拨了电话,那就可以多和柚木说一次话。可以在电话里对他说“我一直在爱着你”了。
不,更重要的是,也许要是那时把他喊起来,他就不至于第二天死去了。
也许这些都是一个外行人的瞎想,但多纪心里感到后悔。
以为柚木从北海道回来马上就能见到他,这压根儿就是一个错误。多纪以为只要想见柚木,随时都可以见。
最后和柚木见面是一个月前他来京都时。后来多纪打算去东京,可发现自己怀孕后就没有去。刮台风的那天晚上,在京都的旅馆里和柚木度过了最后一个夜晚。
细想起来,当时柚木的态度也有些奇怪。
临回东京时忽然提出要去看望一下隆彦,而且很固执地去了医院。多纪劝他是不是下次再去,可他却说能去时不去,不能去时就去不成了。
在火车站分手时,眼看车要进站了,柚木还利用几分钟的时间和多纪去喝咖啡。
下午有工作,可柚木却说迟到一点不要紧。这不像他说的话。
所有这些是不是都因为柚木对死有了预感呢?
多纪心想,得赶快回医院,不然柚木会感到寂寞的。
她正要从房间里出去,这时心口再次产生一阵呕吐感。
从早晨开始,多纪几乎没吃什么东西。
先是结婚典礼,接下来是婚宴,后来又得到柚木去世的消息。从京都赶到大阪,再乘飞机到千岁,然后到札幌坐到柚木面前。看来,这马不停蹄的奔波让多纪的身体变得很虚弱。
多纪忍着阵阵涌起的呕吐感,手扶着洗脸间的瓷砖,对着镜子,流着泪在心里呼喊着柚木的名字。
柚木还不知道多纪已经怀孕就死去了。
无论生不生下肚子里的孩子,多纪都没把这事儿告诉柚木。现在看来,至少应该告诉柚木一声。
“浑蛋!浑蛋!”
多纪忍着阵阵作呕的痛苦,在责备自己,也在痛恨柚木。
不知过了多久,多纪觉得呕吐感好像减轻了一些。脸上特意化好的妆又花了。
她重新补了妆,从饭店出来。
深夜的太平间里,除了川岛,只有另外两个男人。突然客死他乡,守夜的人少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和柚木年纪不相上下的一个绅士拿出自己的名片对多纪说:
“您是多纪小姐吧?我是这个大学的,名叫村濑。”
看样子是邀请柚木来参加开讲纪念演讲的这个大学的教授。
教授深深鞠着躬说:
“实在不知怎样给您道歉才好。”
“您说哪里话。给您添了许多麻烦。”
事到如今再责备谁也没用了。事实上也怪不上村濑。只能说柚木命该如此。
“请您原谅!”
“不不!”
多纪还不是柚木的妻子,她没有理由接受这样的道歉。
多纪说:
“我只管来了,请您原谅才是。”
“我们会尽力而为的。您吃饭没有?”
“我还不觉得饿。请不要麻烦了。”
“感到冷吗?”
“不要紧。请您不要太为我操心。”
这个十多个平方米的地下室里,通着暖气,不觉得冷。
“快十二点了。我去弄些夜宵吧。”
看样子除了川岛,其他男子也要在这里守夜。
就这样,多纪一夜没合眼,一直坐在柚木的旁边。
虽然川岛和另外两个男子也留下来守夜,但大概是考虑到多纪的心情,他们都坐在房间的一角慢慢喝着酒,有时下下棋。
后来,川岛给多纪拿来一条毯子说:
“你还是休息一下吧。这么熬夜会很疲劳的。你脸色不好。解开和服腰带休息休息吧。”
听了川岛这话,多纪解下腰带,裹着毯子靠着墙坐了下来。
时间到了凌晨两点。
柚木的棺材就在眼前。
多纪忽然产生一种和柚木两人住在山中的小屋里的错觉。
多纪身上裹着毛毯,在端详柚木睡梦中的脸。她觉得好像曾经在哪里看到过这样的情景。
这情景是不是在梦中看到的呢?
多纪就那么坐着,一丝睡意向她袭来。接下来她又睁开了眼。可能川岛他们也累了,三个人也都躺到了地板上。
深夜的太平间里,只有线香的青烟和灯光在飘动。寂静中,多纪在不停地对着柚木的棺材说:
“我肚子里怀上了你的孩子。”
柚木一言不发,只是用往常的眼神在静静地看着多纪。
“怎么办呢?请告诉我,可以把孩子生下来吗?”
“……”
“我真的可以把孩子生下来吗?”
还是没有回答。多纪渐渐不再说话,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早晨六点多钟,清早的光线从半地下的窗户里照了进来。
看样子漫漫长夜终于结束了。
多纪扎好和服腰带,喝了口医务室的女秘书给她倒的茶。
“累了吧?”
只穿件衬衣的川岛过来给多纪打招呼。
“你今天乘几点的飞机回去呀?”
“八点左右的飞机。稍过一会儿我得动身了。”
“你不用这么急着回去啊。”
“可是,我能陪他一个晚上,已经满足了。”
多纪听说柚木的妻子九点多到札幌。
她对川岛说:
“这个,我想求您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啊?”
“我想再看他一眼……”
“哦,对了。再看看他吧,不要忘记了。”
川岛点着头,走到棺材前把盖子打开。
拿掉蒙在脸上的白布,柚木和昨天一样闭着眼睛躺在那里。
“再见……”
多纪俯下身子把手轻轻放在柚木的额头上说:
“再见……”
多纪忘记了川岛就在旁边,把自己的嘴唇贴到了柚木冰凉的嘴唇上。
[1] 人堂”为位于日本和歌山县高野山的一座寺院的佛堂。该佛堂专为女性念佛诵经而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