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柚木说到五月的黄金周时来京都,但他最终没有来。
当初计划五月三号下午来,三号、四号在京都住两天,甚至连乘下午一点的“光”号新干线这个出发的时间都清楚地告诉了多纪。
如果乘一点钟的新干线,那就是下午四点到京都。将近三点钟,时多纪正准备去车站接柚木,这时森子来喊她说有一个叫柚木的先生给她打电话。
虽然森子说话的语气很平静,但从她的眼神可以看出她在窥探多纪的反应。
由于隆彦出了事儿,和武藤的事情就一直拖了下来。
虽然多纪当初说从津和野回来后就给对方回话,但至今也没有任何说法。多纪一直在医院陪隆彦。再说,出了那样的事情,森子也许不好意思提多纪和武藤的婚事。
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了一个月。
森子问多纪:
“把电话转到你屋里吧?”
“不用了。”
多纪不让森子转电话,来到客厅里的电话机旁。电话听筒里马上传来了柚木的声音。
“实在遗憾。今天去不了京都了。”
“发生什么事情了?”
“从前几天开始,我胸部不太舒服。”
“胸部?”
多纪忘记了森子就在旁边,大声问柚木:
“那,不要紧吧?”
“休息了几天,好了一些。我想趁你还没从家出来,打电话告诉你一声。好容易有这么个空闲又去不了,非常遗憾。”
“那倒没关系。不过,您现在情况怎么样啊?”
“我想问题不太大。也许是心脏有些问题。”
“真的吗?”
“以前也出现过类似的情况。”
“您要多加小心啊。”
关于心脏方面的病,多纪不太懂。但她曾听说,得心脏病的人说死就死。万一柚木得的是心脏病可怎么办?想到这里,多纪感到一阵眩晕。柚木在电话里说:
“我打算如果明天情况稳定下来的话就去京都。”
“您不必勉强。要好好静养。见面的机会还很多。”
“昨晚实在太累了。”
“昨晚您干什么了?”
“学校让我担任学生部长,和学生集体谈判,一直谈到今天早晨。”
“您不能这么劳累呀。”
“没有一个人愿意担任这个学生部长,没办法……”
多纪还是第一次听说柚木在当学生部长。
柚木话语不多,很少对多纪谈他自己身边的事情,但多纪觉得还是他应该把担任学生部长这样的事情告诉自己。
上次医务室的人出的事情,柚木也什么都没对多纪说。也许柚木是怕多纪知道了会为他担心。但是,女人对心爱的男人所说的事情都是感到开心的。即便男人说的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但女人会因此觉得男人把她当作依靠而感到放心。
也许是柚木懒得跟多纪说,也许是觉得那样的事情告诉女人或孩子也没什么用。虽然多纪讨厌话多的男人,但像柚木这样什么都不告诉她,反倒让她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多余的人,心里感到有些凄凉。
“是不是学生提的条件很苛刻啊?”
多纪曾听说有的教授被自治会的一群学生吊起来,有的教授累得倒在地上爬不起来。柚木又要搞研究,又要搞临床治疗,还要忙着处理一些事情的善后工作,现在又受那些学生逼迫。想到这些,多纪感到坐立不安。
“您不要再做那些工作了。”
“不做不行啊。”
“您要是真的得了病怎么办?”
“情况没那么严重。今天休息一天,明天如果情况好转就去京都。”
“您不要勉强。因为见面的机会还很多啊。”
多纪非常想见柚木,可此时的她却主动地拒绝柚木。从多纪的话语里听得出,她在生柚木的气,觉得他太任性了。
“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都怪我不好。”
“您好好休息吧。”
多纪挂断了电话,叹了口气。
多纪感觉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今天一整天,多纪忙的都是柚木要来京都的事。现在柚木不来京都了,她不知道做什么才好。
多纪脑子里空荡荡的,她在想柚木在家休息的情形。
在寝室,也许是在里面的客厅,柚木穿着睡衣躺在那里。他静静地躺着,旁边是上次夜间守灵时见过的他的妻子。
那个曾冲多纪喊叫“滚!”的妻子,此时正坐在柚木旁边,在看他的脸。
“随他的便。”
过了一会儿,多纪嘴里这样嘟囔着猛地站起身来。
她把刚才拿出来的和服又重新放进衣柜的抽屉里,穿上白色上衣和白色的喇叭裤,然后提着装有弓箭和射箭衣的提包离开了家。
休息日的下午,初夏的阳光很明亮。左侧是若王子神社里的树林,沿坡度不大的坡道往下走,左边是哲学路。也许因为是黄金周,速水河岸边的小路上游客如织。
多纪看都不看那些游客一眼,快步走下坡道,在永观堂前面坐进了出租车。她告诉司机:
“请去冈崎的音乐大学。”
说罢,她靠在出租车的靠背上调整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
多纪有些心绪不宁,觉得想跑到一个什么地方去。
一想起柚木现在正在妻子的陪护下休息,多纪心里就难以平静。她不知道自己如果一直待在家里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她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大街上人还是那样多。出租车穿过人流,从平安神宫旁边拐过去,来到了音乐大学的正门前。
多纪下了出租车,径直朝右侧里面的武德殿走去。
那里有一个射箭场。
多纪和槙子一起来过许多次。真正喜欢上射箭是前年的事了。过去她每周都来这里一次,可最近一直没来过。上次射箭晋级考试,槙子考过了四级,而多纪始终还停留在初级上。
尽管如此,去年这个时候多纪一个月还来一次,而这半年她一次也没来过。
可今天她突然想来这里射箭。
这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如果硬要找个理由的话,也许是因为她想起了柚木在妻子的身旁休息的情景。
她想,也许自己果断地拉弓瞄准箭靶时,心情会平静下来。
多纪走进射箭场,发现里面已经有四五个人在射箭,都是些男人,也许他们是因为休息日想来这里流些汗。
多纪去武德殿里面的更衣室换了衣服。弓箭和射箭服都快一年没碰了,沾满了灰尘。
射箭很注重文明礼仪。比起射中靶子,更重要的是通过练习射箭学习礼仪,磨炼操守。
多纪换上射箭穿的衣裙,戴上射箭用的皮手套,拿着弓箭来到射箭场。
有三个男子正站在那里射箭。多纪在他们身后的凳子上坐下来等候。
多纪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前面的人拉弓,她的精神渐渐紧张起来。也许这就像相扑里交手前摆的架势吧。
柚木的事情、隆彦的事情、工厂里乱七八糟的事情,渐渐从多纪的脑子里退去,她脑子里此时只有射中目标这一件事。
不久,三个男子射完了箭,他们朝在等待的人鞠了个躬退了下来。多纪他们坐到了相应的座位上。
右侧的人首先站起身来搭箭拉弓。
多纪觉得以前好像见过眼前这个三十四五岁的男子。当时他的水平和多纪差不多,时常射不中靶子,而如今射得很准。
那个男子射完后,接下来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人。他的姿势很好,看样子肯定是三段。看着看着,多纪后悔自己今天不该时隔一年突然来练射箭。
自己又没有好好练习,怎么能凭一时的意气就来射箭了呢?
但既然来了就不能这样跑掉。
前面的人射完了箭,轮到多纪了。刚站起身时,多纪还担心自己会心慌意乱。可当她站到了射箭的位置上时,就没有了那种害羞的感觉。
多纪知道周围的人都在全神贯注地看着她。他们似乎对射箭练习场难得一见的女性很感兴趣。
不过,多纪仅仅是在做射箭准备动作的短短几秒钟里感觉周围的人在看她。
不久,多纪把弓垂直于胸前,松开弦,搭上箭。她吸了口气,然后开始慢慢地拉弓。
二十八米外的箭靶位于多纪的正前方。
多纪眼睛盯着箭靶缓缓地拉弓。此时的她,眼睛里只有箭靶上的黑点,看不见箭靶和插箭靶的土堆。
此时弓弦已经拉到了极限,就剩下松手把箭射出去了。
突然,多纪发现箭靶上的黑点变成了柚木。
柚木从正面看着她,柚木的妻子站在他身后。这时柚木的影子消失了,只剩下柚木妻子的那张脸。
多纪在心里轻声喊叫:“机会来了!……”
眨眼间,箭朝柚木的妻子飞去。箭啪的一声射到了靶子上。
虽然箭头稍微偏离了箭靶的中心点,但还是命中了靶子中间的黑点。
多纪确认了一下箭着点,调整好呼吸后又搭上了第二支箭。每次连射两箭,多纪共射了四次。四次下来,多纪已经有些冒汗了。瞄准目标,使劲拉弓。动作看起来很轻巧,其实需要格外地用力。
射完第十四箭后,多纪停了下来。
虽然有一段时间没有练习了,但结果好得出人意料。坐在教练席上观看的教练走过来说:
“你射得不是很好吗?有段时间没看到你了,是不是很忙啊?”
“是有点……”
“偶尔来练练射箭,可以改变一下心情,不是挺好嘛。”
的确,用力拉过弓箭之后,有神清气爽的感觉。之前闷闷不乐的心情好像顿时烟消云散了。
多纪拉弓射箭时,从靶子上看到了柚木。她把说来而没来的柚木和照看他的妻子当作了箭靶。
多纪把自己所有的感情都凝聚到箭头上一下子射了出去。
现在,多纪乱糟糟的心情消失得一干二净。这大概是因为她拉弓时倾注了全部的感情吧。
多纪浑身轻松地离开了武德殿。
她来到音乐大学的大门前,微风从茂密的银杏树林里刮过。微风里的多纪在考虑接下来去什么地方。
从今天傍晚到夜里这段时间,原本是留给柚木的。现在她不知道如何打发这段时间。
多纪想去河原町大街随便走走,但一想起黄金周拥挤的行人,又心烦起来。
她想给槙子打个电话,但槙子很可能一见面就会问她隆彦的情况。不由得又犹豫起来。
到了这个时候,多纪意外发现自己没有地方可去。
多纪信步沿大学的围墙朝南走去。走着走着,她忽然想起了武藤。
上次武藤送她回家,她从车里逃了出来。打那以后就没和武藤见过面。后来,武藤通过森子正式向她求了婚,但多纪还没有给他回话。因为隆彦出了事,可能武藤也不好在这个时候问她求婚的事情。
不知为什么,此时的多纪想给武藤打个电话。
自己不想和武藤结婚,可这时又想起了武藤。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对方无数次固执的求婚,自己不知不觉地动了心吗?要不就是因为柚木没来,自己感到寂寞,从而把自己逼到了武藤一边。
拿不定主意的多纪,在微风里朝平安神宫的方向走去。
隆彦受伤后的第三天,武藤给若王子的多纪家里送了水果和鲜花。
虽然说是对隆彦表示慰问,可武藤和隆彦从未见过面。也许是考虑到与森子和多纪的关系才送水果和鲜花的。这说明武藤是个很细心的人。
水果和鲜花当然是委托店家送来的,但毕竟是对方的一番好意。
即便是从表示感谢这个意义上,现在给武藤打电话也有站得住脚的理由。
多纪给自己找好理由后,在公用电话亭前面停了下来。她打开手提包,从里面拿出了记事本。
记事本里有武藤公司和家里的电话号码。多纪先拨了武藤公司里的电话号码。确认武藤现在休息没上班后,又给他家里拨了电话。
多纪以为武藤下午这个时候不在家。没想到听筒里很快传来了武藤的声音。
“突然打电话来,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看样子武藤对多纪打电话来感到有些吃惊。
“谢谢您上次送来那么好的水果和鲜花。”
“说哪里话。你弟弟伤得那么重,真是很不幸啊。他现在情况怎么样啊?”
“托您的福,他现在情况还可以。”
“噢,真是太不幸了。”
武藤对着电话点了点头说:
“那,你现在在哪里啊?”
“我在冈崎附近。”
“那,我们见见面吧。我可以马上过去。”
“不,我就是想打个电话向您表示一下我的谢意。”
“可是,我们稍微见一面问题不大吧?你要是在冈崎附近的话,我打车五分钟就能到。冈崎那条街上不是有个叫‘禅味’的茶馆吗,你能在那里等我吗?”
“这可真是,我原本想今天先打个电话向您表示一下谢意,然后改天再找机会见面的。”
“先不要说那么多了。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啊?”
“我在音乐大学附近。”
“那你不要离开那里,我马上过去。”
武藤说罢挂断了电话。
这样一来,多纪就是想回家也不行了。
多纪站在音乐大学门前的银杏树下等武藤来。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给武藤打电话。
给武藤打电话时,原本只是想感谢他送来了水果和鲜花。
可如今,自己却像等待恋人似的站在这里。
都说男人脸皮厚,说女人招架不住脸皮厚的男人。可不喜欢还是不喜欢。
说实话,多纪并不讨厌武藤,但又谈不上喜欢他。这个她理应不在意的男人,不知何时已深深地进入到她内心。
当然,这并不是武藤强行进入的。不可否认,多纪心里有时也有想见武藤的念头。
当她感到寂寞时,与武藤见面可以缓解她寂寞的心情。她觉得自己和武藤之间不存在讨厌或喜欢的问题,与他见见面没什么问题。
多纪以为给武藤打电话只是为了感谢他送来了水果和鲜花,但这只是她表面的想法。她内心是想通过和武藤见面来缓解一下自己郁闷的心情。
从某种意义上说,武藤是柚木的替代品。柚木来不了,就和武藤见见面打发时间。
造成现在这样的结果,从根本上说都是柚木的错。都是因为柚木生病,让他妻子在旁边守护着,才使自己现在和武藤见面。
多纪正在这样想着,这时一辆白色的跑车开过来停在了她左边。
武藤从车里探出那张圆脸,朝她招着手说: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先上车再说吧。”
多纪想起了上次夜晚发生在车里的一幕,但她还是不介意地坐到了副驾驶的位子上。
“我来得快吧?我是担心你逃跑,所以就急急忙忙赶了过来。”
武藤开车直接把多纪带到了南禅寺附近名叫“禅味”的茶馆。茶馆建在南禅寺旁边的水渠边上,窗户很大。
茶馆看上去档次很高,不过好像也提供简餐。
武藤喝着咖啡给多纪介绍说:
“这里曾经是谷崎润一郎写《细雪》那部小说的地方。”
多纪过去也多次从这个茶馆门前路过,但这是第一次进来。
“你弟弟住在大阪的医院里,来回很不方便啊。”
话题自然转到了隆彦的病情上。武藤说:
“你弟弟快点康复就好了。”
关于隆彦的病情,现在说得再多也没用。一切全凭医生,剩下的只有听天由命了。
多纪现在考虑的不是隆彦的病情,她想去一个什么地方散散心。想度过一个忘掉隆彦和柚木的星期天的傍晚。她问武藤:
“武藤君,您能不能带我去哪里兜兜风啊?”
武藤面带怀疑地说:
“你真的想去兜风吗?那,去神户怎么样?现在去那里,可以看六甲山的夜景。”
听说要去的地方在离隆彦住的医院很近的大阪那个方向,多纪感到很郁闷。
“那,要不咱们去爬比叡山吧?”
只要不是往大阪的方向,去哪里都可以。只要能把柚木不在的这段空白的时间打发过去就行。
两人立刻从茶馆里出来,乘停在外面的汽车去比叡山。
休息日的傍晚,上山的汽车很多。
多纪好久没有爬过比叡山了。看着暮色中的山体,多纪吃惊地发现自己的心情变化得太快了。
当初曾提醒自己,只是给武藤打个电话。可如今却坐在武藤的汽车里和他一起兜风,而且是自己主动提出来的。
自己太任性,太随便了。对自己这种轻率的举动,武藤会怎样看?他是不是认为自己是个没准脾气的女人呢?也许他是明知道这一点而和自己交往的吧?
武藤问多纪:
“我们在山上的饭店里吃点饭吧?”
对任性的多纪,武藤仍然是呵护有加。多纪觉得很对不起武藤,但她又觉得好像对武藤可以提任何过分的要求。
这点和柚木有些不同。虽然对柚木也可以使性子,但柚木内心有忍让的成分。当多纪对他使性子时,总会考虑他的心情,揣摩他忍耐的程度。而对武藤使性子就用不着考虑这些问题,不爱武藤的轻松感让多纪可以尽情地使性子。
两人到达山顶时,夕阳快要下山了。欣赏着西边的落日,两人并在那里朝山的谷底扔起瓦片来。
把胳膊横着朝后伸,然后把扁平的圆形瓦片朝前方扔出。瓦片在空中旋转着朝前飞去。开始时多纪扔不好,但经过武藤的指点,很快她扔的瓦片就能朝前飞了。
正在扔瓦片的多纪,不但忘记了隆彦,忘记了柚木,甚至还忘记了站在她旁边的这个男人曾经借给她钱,现在正向她求婚。
扔完瓦片后,两人在山顶附近的饭店吃了晚饭。饭后又开车下山。
太阳已经落山,天彻底黑了下来。横跨琵琶湖的大桥上的灯光像一条光带悬挂在湖面上。
从山上下来到达市区时,武藤邀多纪去北白川附近的保龄球馆。
听说保龄球如今已经不时髦了。可是,大概因为是休息日吧,场馆里几乎座无虚席。两人走到靠边的球道前。经过武藤的指点,多纪发现保龄球其实很容易玩。
多纪扔了三个回合的球,最高才得了九十分,还不及武藤得分的一半。不过,因为有一百分的让分,所以多纪的成绩是一胜二负。
“我们已经活动很长时间了,休息一下吧。”
说罢,武藤又带多纪去了以前曾经去过的有舞蹈家风格的酒吧。
武藤亲自往酒杯里倒上啤酒,举起杯子对多纪说:
“你辛苦了!干杯!”
“谢谢!今天我特别开心。”
多纪现在可以老老实实地对武藤说感谢的话了。
和柚木在一起时,愉快的背后始终有分别的不安,而和武藤在一起时则没有这种担心,可以无后顾之忧地尽情地消遣。
假如今天是和柚木在一起,那就既去不了比叡山也去不了保龄球馆。即使是去了,也许只是看了落日后静静地谈谈这一个月发生的事情。
迄今为止,多纪觉得年龄的差别并不影响自己和柚木的关系。她认为只要相爱,即使两人年龄差上十五岁也没关系。
然而,当和武藤实际接触后,她发现和同柚木在一起时的感觉有些不一样。也许是武藤比柚木年轻十岁的缘故,他的言语行为中有股年轻和热闹劲儿。虽然多纪不喜欢武藤那种凭借自己年轻就强人所难的做法,但如今她却安于武藤的这种安排。
奇怪!自己怎么……
多纪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开始比较起柚木和武藤来。她摇了摇头,想驱散这样的念头。
两人在那个酒吧待了一个小时左右。这时武藤欠起身说:
“咱们再去一家酒吧吧。”
“不,我要告辞了。”
多纪心里忽然想起该回家了。这时的回家,与其说是回她自己的家,还不如说是回到柚木身边。
“时间不是还早吗?”
“可是,已经晚上十点了。”
“是不是我今天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让你生气了?”
“今天真的非常感谢您。”
“没必要这么急着回去嘛,再喝一杯怎么样?”
“实在抱歉。今天就……”
多纪这颗暂时倒向武藤的心又迅速地清醒了过来。
武藤面带扫兴地站起身说:
“我们好不容易见一次面,以为可以好好放松一下呢。”
多纪觉得自己实在太任性了。自己没能见到柚木,为了解闷而把武藤喊了出来。一旦自己解了闷,就马上要回去。这的确给陪这样一个任性女人的武藤添了不小的麻烦。
然而,多纪一旦清醒过来,她的心情是难以改变的。刚才还觉得和武藤在一起玩得很开心,现在忽然又觉得和武藤在一起很无聊。
武藤对多纪说:
“那,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我一个人回去没关系。”
“请你不要这么防着我。”
也许是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武藤表现得很绅士,他把多纪送到她若王子的家,一本正经地给她打开了车门,问多纪:
“你下次还能和我见面吗?”
“请您等我的电话吧。”
“不,还是我给你打电话吧。你弟弟要是有什么问题,请告诉我。我会帮助你的。”
“谢谢!”
虽说现在多纪脑子里又想起了柚木,但也不能忘记和武藤在一起的这段愉快的时光。
黄金周过去了,京都的葵叶节也结束了。隆彦依旧像忘记了睁眼似的昏睡不醒。
多纪每隔两天就去大阪的医院看看,但隆彦的情况毫无变化,多纪和安代面面相觑,彼此叹息,心里都在想:
“隆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据警察说,袭击隆彦的同伙属于和隆彦他们的团体相对立的K派。警方已经掌握了主谋的大体情况。但对于多纪来说,这些都无所谓了。
如果这次隆彦康复了,他一定会彻底地脱离他那个团体,洗手不干的。果真如此,那么这次的事件对隆彦来说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如今也只能这样想,等待隆彦康复。
可是,葵叶节结束后的五月末的一天,当多纪从工厂下班来到医院时,护士来告诉她:
“关口医生想和您谈谈您弟弟的病情。”
听了护士的话,多纪感到有些不安。
过去,关于隆彦的病情,无论怎样打听,医生从不积极地正面回答。
其原因大概并不是因为对外行人说了也没用。医生不告诉她具体的情况,只是说“再观察一下吧”。
而今天,医生却主动提出要和她谈隆彦的病情。
多纪满腹狐疑地来到办公室。关口医生正在往病例上写着什么。看到多纪进来,关口医生马上指了指里面的沙发说:“请坐!”
多纪默默地给医生鞠了个躬,和关口医生并排坐到了沙发上。
“您今天过一会儿还回京都吗?”
“是的。我原来打算过会儿回京都去的。”
“您很不容易啊。”
关口医生用同情的目光看了看多纪说:
“说实话,这话很难对您说出口。您也知道,您弟弟的病情,这一个多月几乎没有变化。”
“……”
“作为医生,虽然我们已经尽了全力,但情况实在不容乐观。”
多纪坐直了身子看着关口医生。
“昨天也和各科的主治医生交换了意见。大家认为,照目前的情况,基本可以断定您弟弟成了植物人……”
多纪问关口医生:
“您是说我弟弟成了植物人?”
“也许您对这个词不太熟悉。植物人的意思就是,人像植物一样,躺在那里长眠不醒,不会移动。”
人变得像植物一样,是个什么样子?多纪一时还难以理解。医生给多纪解释:
“简单地说,人可以自己走路、拿东西、跑步。也就是说,人会自己移动身体。但是,如果大脑控制移动的神经受损,人就不会走路、拿东西、跑步了。”
隆彦的确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当然,脊髓神经受伤的人也躺在床上不能移动,但是当这样的人想拿东西时,他能够做出表示,能够表达情感,而植物人则没有移动身体或拿东西的意思。”
“可是,隆彦也经常移动手臂,转动眼球的呀……”
“虽然您弟弟经常移动手臂,转动眼球,可那不是他有意识的动作。这方面的问题解释起来比较困难。人身体里有一种所谓与动物性的动作有关的神经。通过这种神经,人可以有意识地做拿东西、握东西、吃东西这样的动作。医学上把这种神经叫作动物神经。与此相对,还有一种神经叫作植物神经。植物神经负责控制像热了出汗,消化吃进胃里的食物,排泄残渣这样一些生理机能。它和人的意志是没有关系的。人有了这两种神经系统,才能够健康地生活。而您弟弟的动物神经受到了损害。”
“他的动物神经怎么会受到损害呢?”
“消化食物、排泄残渣、出汗这样一些机能,是人维持生命至关重要的机能,所以这些神经的中心隐藏在脑的最里面。而负责表达情感或意志,并把它付诸行动的神经,相对位于脑部的外侧。遗憾的是,您弟弟脑部外侧伤得很严重,很难治愈。”
关口医生的意思好像是说,受铁管的击打流出的血积存在脑部,损害了负责控制意志和运动的神经。多纪问关口医生:
“那,影响不影响脑子里面的神经呢?”
“里面的神经问题不大。所以你弟弟的生命才能维持到现在。可是,他脑子外侧负责表达意志及情感、控制运动的神经不行了。”
“这么说,隆彦今后是不是会一直这样睡下去呀?”
关口医生缓缓点着头说:
“很遗憾,我想是的……”
多纪无法想象,隆彦这样一直睡下去并且还活着会是什么样子。她的想法很单纯。她觉得,如果说是活着,那就可能过一段时间会起来。如果一直这样睡下去,那应该是已经死亡了。
“我不太明白。”
多纪又看了看关口医生说:
“脑子里面重要的神经活着,为什么会……”
“例如,我们为了维持生命,摄入食物是绝对必要的。但是,即便是‘吃’这么个动作,发现食物,并往嘴里送这部分动作是靠自己的意志完成的,而吞咽后的消化、吸收、残渣的排泄则是无意识的动作。所以,我们只要替你弟弟找到食物,并帮他把食物送进他的嘴里,那么你弟弟就可以活下去。”
听了关口医生的解释,多纪基本明白了“植物人”的意思。
看样子,所谓“植物人”,是说一个人虽然生命所需的最低的生理条件得到了保障,但其本人却没有意识。
多纪问关口医生说:
“没有意识,人也可以活着呀?”
“仅就活着这个意义上讲,用大脑思考各种事情,为种种事情而烦恼是第二位的。与这些相比,自然地呼吸,心脏有规律地跳动,消化和吸收则重要得多。”
也许关口医生是为了安慰多纪才这样说的,但多纪听着他的话,又发现了一个更可怕的问题。
“可是,要是无法思考,那……”
“的确,帕斯卡曾经说过,‘人是能够思考的芦苇’。不过,现代医学认为,判断一个人是否活着的最低标准是,这个人心脏在跳动,有生理性反应,手脚的血液在流动,有体温。”
多纪呆呆地看着护士办公室的窗外。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周围大楼里的电灯已经打开了。
护士办公室里,上白班的护士都回去了,出出进进的护士都是上小夜班的。已经过了吃晚饭的时间,看来医院要恢复晚间的安静了。
多纪也觉得自己有些啰唆,但她还是再次问关口医生:
“您的意思是说,隆彦不会再醒过来了?”
“根据以往的情况,还没有恢复的病例。所以……”
“那,隆彦这一辈子都……”
关口医生把脸扭到了一边。那意思似乎在说:“虽然嘴上没有明说,但请你从我的表情上去做基本的判断吧。”
“总的来说,您弟弟的病情不会迅速恶化。所以请您不要灰心丧气……”
“不会恶化”这句话的背后隐含的就是“治不好”。看样子,关口医生刚才是专拣好的方面说,目的是为了安慰自己。
多纪站起身说:
“那,我就告辞了……”
她觉得再这样待下去,只会让这个看上去很诚实的年轻医生感到为难。
“我弟弟还请您多加关照。”
多纪记不清自己是怎样从护士办公室出来的。
一走进病房,安代就跑过来告诉她说:
“少爷刚刚喊我的名字了!”
“你说什么?”
“他嘴里发出了‘安’这个音,而且还盯着我看。”
“安”是安代名字的第一个字,也许安代是因为这个才觉得隆彦在喊她的名字。而隆彦似乎忘记自己刚才喊了什么,眼睛在看着夜幕里的窗户。
“隆彦!”
多纪喊隆彦的名字,但隆彦的两只眼睛仍然一眨不眨地漫无目的地看着什么。
多纪告诉安代说:
“他这不是有意识的行为呀。”
安代说:
“可是,他明明是看着我的脸喊的。”
“不是的。”
虽然多纪也希望隆彦是真的喊了安代的名字,但她还是使劲儿摇头。听了安代的话,多纪放下心来,这反而让她想否定安代的看法。她告诉安代:
“刚才医生跟我谈话了。医生说隆彦这辈子也醒不过来了。”
“真的吗?”
“医生说,隆彦像植物一样,成了一个一动不动的植物人。”
安代惊叫着说:
“怎么会成为植物人呢?!”
可是,隆彦好像并没有听到两人的谈话和安代的惊叫,依旧一言不发地看着窗户。
关于隆彦的病情,给安代说得再多也没用。当天晚上,多纪一回到若王子的家就给柚木打了电话。
看样子,自从五月初柚木心脏病发作后,他每天都回家很早。虽然多纪也知道这对柚木的身体有利,但一想到要往柚木家里打电话,多纪就倍感压力。
通常,好像九点钟过后柚木会在自己的书房里。因此多纪等到九点多才给柚木打电话。
“喂喂!”
听筒里首先传来的是柚木的声音。多纪这才放下心来。
“今天,叫关口的主管医生把我叫去了。他说隆彦成了植物人……”
多纪话说得很急促。可柚木听后好像并不感到特别吃惊。只说了声“是啊”。听他的口气,好像他早就预感到了什么似的。
“医生说隆彦会一直没有意识地那样躺着。真的会那样吗?”
“如果成了植物人,那是很难……”
“难道就没有什么治疗的方法吗?”
“……”
柚木没有回答多纪的问话。看来隆彦确实没救了。她问柚木:
“隆彦要是一辈子都那样躺着,我们该怎么办呢?”
“要是那样的话,还是把他转到京都的医院比较好吧?”
“住在大阪的医院不行吗?”
“我不是说医院本身的好坏。今后的治疗是个漫长的过程,京都离家近,各方面不是比较方便些嘛。我想大阪的医院是不会反对隆彦转院的。不过,是不是要给警察那里说说啊?”
单从照顾病人的角度看,转院到京都的确方便许多。
柚木又问多纪:
“眼下医疗费是怎么支付的啊?”
“大体上是从我们家的医疗保险里出的。”
“那你们也要花不少钱啊。”
这一个月,因为是重症,再加上看护费等杂费,已经花了近三十万日元了。
“你看能不能求求京都那所川岛在的医院?我也跟他说说。”
“可是……”
柚木很肯定地说:
“好啦,还是去他那里好。”
多纪考虑的是如何把隆彦的病治好,而柚木好像已经对此不抱希望,似乎在考虑今后的治疗会持续多久。
考虑再三,多纪最终还是接受柚木的劝告,一周后把隆彦从大阪的医院转到了京都的医院。
通常,医生对患者转到其他医院好像都不大喜欢。不过,像隆彦这样没有意识的患者好像是另当别论的。如果患者是个始终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植物人,也许负责治疗的医生也感到没劲儿。
从这点讲,对于接收转院病人的一方,肯定是一个很重的负担。照目前的状况,护士也感到很麻烦。
尽管如此,川岛还是很高兴地接收了隆彦。考虑到病人要在医院住很长时间,安排在阴暗的房间里有可能会感到郁闷,因此医院在四楼为隆彦腾出了一个朝阳的单人病房。
不过,这个医院同样认为隆彦已经成了植物人。医生只是告诉多纪说:“总而言之,不能着急,得慢慢治”。
多纪也知道,医生的话并不意味着隆彦的病能够治好。她很清楚,隆彦的病是很难治愈的。但如果不这样说,双方都会感到心里很难受。
对于隆彦的转院,警方什么都没有说。既然医生已经宣布隆彦无法恢复意识,那就不可能从他嘴里问出什么新的情况来。自从听说隆彦成了植物人,警方好像放弃了对隆彦的追究。
过去便衣警察时不时地去病房看看。可隆彦转院到京都后,几乎不去了,只是偶尔打个电话问问隆彦的情况。
转院到京都才半个来月,隆彦已经有些发胖了。
隆彦刚受伤时,气色很差,面容憔悴,骨瘦如柴,但不知从何时开始慢慢胖了起来,下巴下面重叠了起来。
每天通过从鼻孔插到胃里的管子喂他两次流质食物。看样子流质食物的热量相当高。
由于隆彦躺在那里不动,只是偶尔无意识地移动一下手脚,这些流质食物好像已经足够了。不仅脸上长了肉,肩膀、胳膊和腿部都比原来胖了。
但是,因为隆彦不运动,所以他的皮肤显得很柔软松弛。他又不怎么晒太阳,皮肤白白的,感觉有些浮肿。
因为担心隆彦一天到晚躺着不动会造成心脏衰弱,还会长褥疮,所以多纪每天都把病床的床头摇起来几次,让隆彦坐起来,但仅靠这些是难以避免他肌肉萎缩的。
“要是母亲看到隆彦这个样子,不知会多伤心。”
看着流质食物通过管子流进不会说话的隆彦的胃里,多纪感到很伤心,不禁流出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