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基

【作者小传】

字伯温，晚号犂眉公，青田（今属浙江）人。元末进士，曾任江西高安县丞、江浙儒学副提举、处州总管府判，旋弃官隐居。后为朱元璋谋士。明朝建国，任御史中丞兼太史令，封诚意伯。洪武四年（1371）为胡惟庸所谮，免职还乡。善文章，与宋濂齐名，有《诚意伯刘先生文集》等。

伐寄生赋并序

刘 基

余山居 [1] ，树群木 [2] ，嘉果骈植 [3] 。人事错迕 [4] ，斤斧不修 [5] 。野鸟栖息，粪其上 [6] ，茁异类 [7] ，日夕滋长。旧本就悴 [8] ，余睹而悲之。乃募趫健 [9] ，腰斧凿 [10] ，升其巅 [11] ，剜条剔根 [12] ，聚其遗而燔之 [13] 。于是老干挺立，新荑濯如 [14] 。若疮疡脱身 [15] ，大奸去国 [16] 。斧钺之时用大矣哉 [17] ！作《伐寄生赋》。

天生五材兮 [18] ，资土而成 [19] 。汝独何为兮，附丽以生 [20] 。疣赘蛭嘬兮 [21] ，枝牵蔓萦 [22] 。瘠人以肥己兮，偷以长荣 [23] 。状似小人之窃据兮 [24] ，谓城社之可凭 [25] 。观其阴不庇物 [26] ，材匪中器 [27] ，华不羞于几筵 [28] ，实不谐于五味 [29] 。来乌鸟之哤聒 [30] ，集虫豸以剌蚝 [31] 。果被之而实萎，卉蒙之而本悴 [32] 。坛杏无所容其芬芳 [33] ，甘棠何能成其蔽芾 [34] 。亶无庸而有害 [35] ，矧眶睫之可置 [36] 。

尔乃建修竿 [37] ，升木末 [38] ，运斤生风 [39] ，以剪以伐 [40] 。脱缠牵于乔竦 [41] ，落纤蕤之骚屑 [42] 。剜藓肤以除根 [43] ，敩去毒而刮骨 [44] 。于是巨蠹既夷 [45] ，新荑载蕃 [46] 。迎春而碧叶云滃 [47] ，望秋而硕果星繁 [48] 。信知斧钺之神用 [49] ，宁能裕蛊以生患也耶 [50] ？

嗟夫！农植嘉谷，恶草是芟 [51] 。物犹如此，人何以堪 [52] ？独不闻夫三桓竞爽，鲁君如寄 [53] ；田氏厚施，姜、陈易位 [54] ；大贾入秦，柏翳以亡 [55] ；园谋既售，芊代为黄 [56] 。蠹凭木以槁木 [57] ，奸凭国以盗国。鬼居肓而人殒 [58] ，枭寄巢而母食 [59] 。坚冰戒乎履霜 [60] ，羸豕防其躅踯 [61] 。谅前辙之昭昭 [62] ，何人心之自惑？故曰：非其种者，锄而去之，信斯言之可则 [63] 。

这是一篇刺世疾邪的名赋。作者刘基是由元入明的代表作家之一，追随朱元璋并为建立朱明王朝立下了卓越功勋。他不但以谋略高超而享有盛名，《明史》本传谓其“博通经史，于书无不窥，尤精象纬之学。西蜀赵天泽论江左人物，首称基，以为诸葛孔明俦也”。而且在文学创作尤其是散文方面造诣尤高。其文诸体皆备，题材丰富，论证严密，逻辑性强，以寓言体散文《郁离子》最具代表性。本文在题旨上，与《郁离子》同调。寄生，本指依附于他物而生长的攀援生物，文中显然是指附着于封建官僚体制之上的无能庸吏之辈。根据赋前小序，可知此赋作于归隐山居之时。

文章开头，作者即开门见山地指出“寄生”之物与“天生五材”的最大不同之处：“附丽以生”。接着以“嘬疣赘”之“蛭”为例，指出其“枝牵蔓萦”的旺盛形态、“肥己”“瘠人”而“偷以长荣”的卑劣行径，就像窃取了高位的“小人”，以为可以凭借“城社”来胡作非为，实质上都是十足的无用之物。不仅如此，它们还有着害处：招来乌鸦，聚集毛虫；使果实枯萎，花卉死亡。祭坛上的杏花失去芬芳，甘棠树永远无法长大。通过义愤填膺而又全面具体地历数世间“寄生”之物的罪恶，表现出对那些尸位素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攀附权贵者的不满与愤怒，进一步引申出它们该“伐”的理由。这使我们想起杜甫诗“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的嫉恶如仇。故其言词锋锐而泼辣，喷薄而铿锵。刻画众多异类的特点，鲜明生动，淋漓尽致。接着叙写“伐”之过程，展现出“伐”后的可喜景象。而“斧钺”的“神用”，也寄托着作者希望被重用的期盼。在此作者得出了一个结论：农夫种田，最需要除去的是杂草；而国家选拔人才，最需要的是选贤任能。其下又通过史实的例举和形象的比喻，说明对“寄生”之物绝不能心慈手软，增强了文章的说服力。

此赋不仅体现了刘基文学家的敏锐眼光和愤世嫉俗的个性，同时也显示出政治家的犀利笔法和果敢风格。《明史》本传谓刘基“所为文章，气昌而奇”。颇中肯綮。本文激情充沛，义愤满腔，鞭挞批驳，痛快流畅，言简意赅，自然真切。虽描摹物事，却处处关乎现实。在立意方面，以物喻人，效仿唐人萧颖士《伐樱桃赋》；而在风格上，则颇似东汉名士赵壹的《刺世嫉邪赋》。文中以树上寄生之物比拟世间依附他人、狐假虎威的阴险小人，尤显形象贴切，内涵丰富。在行文上，铺张扬厉，字里行间满含悲愤，叙述议论颇带激情。

（孙京荣）

注　释

[1].山居：犹言隐居。

[2].树：种植。

[3].嘉：好。骈：并排，并列。

[4].错迕：犹交杂。

[5].斤斧：斧头。

[6].粪：动词，拉粪便。

[7].茁：旺盛，肥壮。异类：不同种类，指其他的杂草树木。

[8].悴：衰弱，疲萎。

[9].趫（qiáo）健：轻捷勇健的人。

[10].腰斧斤：腰中带上斧凿。腰，作动词用。

[11].升：上升，爬上。巅：指树顶。

[12].剜：刻，挖。剔：剪除，排除。

[13].燔（fán）：焚烧。

[14].荑（tí）：植物初生的叶芽。濯（zhuó）如：光润鲜壮的样子。

[15].疮疡（yáng）：指痈疽之类的病。

[16].奸：奸臣。

[17].钺（yuè）：古代一种像斧子的兵器。

[18].五材：本指金、木、水、火、土，此指自然生长的草木。

[19].资：凭借，依赖。

[20].附丽：附着，依附。

[21].疣赘：赘肉。比喻多余无用的东西。蛭（zhì）：水蛭，俗称蚂蟥，环节动物，居池沼或水田中，吸食人畜血液。嘬（chuài）：咬，叮。

[22].牵：挂，扯。萦：缠绕。

[23].瘠：瘦弱。荣：繁茂。

[24].窃据：非法占据，以为己有。

[25].城社：即“城狐社鼠”之意，喻君侧恶人。

[26].阴：树荫。庇：庇护，遮蔽。

[27].匪：同“非”。中器：合乎器物之用。

[28].华：花。羞：食物。几筵：筵席。

[29].实：果实。谐：和谐，融洽。五味：指酸、苦、甜、辣、咸。

[30].来：招引。乌，乌鸦。哤（máng）聒（guō）：声音杂乱。

[31].集：聚集。虫豸（zhì）：泛指虫类小动物。蚝（cì）：毛虫。

[32].被：加于……之上。萎：萎缩。

[33].坛：祭坛。

[34].甘棠：即白棠，也叫棠梨。乔木名。果实酸美可食。蔽芾：幼小的样子。

[35].亶（dǎn）：诚然，实在。无庸：无所为。

[36].矧（shěn）：况且。眶：眼眶。睫：眨眼。

[37].修竿：长竿子。

[38].木末：树的顶梢。

[39].运斤：挥动斧头。

[40].剪：斩断，削减。

[41].乔竦（sǒng）：高起，高耸。

[42].蕤（ruí）：草木花下垂的样子。骚屑：纷扰的样子。

[43].藓肤：即藓苔。

[44].敩（xiào）：教导。

[45].巨蠹（dù）：大蛀虫。夷：铲平，消除。

[46].载：开始。蕃：繁殖，滋生。

[47].滃（wěng）：云气涌起。

[48].硕果：硕大的果实。

[49].信：实在，的确。

[50].裕蛊：蛊指小人，言宽纵父辈的过失。患：祸患。

[51].嘉谷：古以粟即小米为嘉谷，后总称五谷。芟（shān）：除去。

[52].物犹如此，人何以堪：语本《世说新语·言语》，犹不胜今昔之感。

[53].三桓竞爽，鲁君如寄：事见《史记·鲁周公世家》。春秋鲁桓公之后孟孙、叔孙、季孙都是鲁大夫，故称三桓。文公死后，三桓势力日强，分领三军，实际掌握了鲁国政权，鲁国国君反如寄居之人。竞爽：争荣，争胜。寄：寄居。

[54].田氏厚施，姜、陈易位：施厚恩于田氏，使齐国国君由姜氏变为陈姓。公元前672年陈国内乱，陈厉公子陈完出逃齐国，被齐桓公重用。后来陈完势力逐渐强大，到其子田和时遂夺取了齐国政权。陈完即田敬仲，田和为其后代。

[55].大贾入秦，柏翳以亡：大贾，大商人，此指吕不韦。柏翳：即伯翳。吕不韦等入秦掌握了政权，秦国便灭亡了。

[56].园：指赵人李园。谋：计划。售：卖出去，引申为实现。芊（qiān）：草木茂盛。事见《史记·春申君列传》。

[57].蠹：蛀虫。

[58].肓（huāng）：中医指心脏与隔膜之间的部位。

[59].枭：俗名猫头鹰。旧传枭食母，故用来比喻恶人。

[60].戒：警告，告诫。

[61].躅踯：即“踯躅”。

[62].谅：诚信。前辙：即“前车之鉴”之意。

[63].斯：指示代词，这，此。则：效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