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瑄

【作者小传】

（1392—1464） 字德温，号敬轩，河津（今属山西）人。永乐十九年（1421）进士。正统中官大理寺卿。天顺初，迁礼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知制诰。因不满石亨等专政，致仕。死谥文清。为明代著名的理学家，学宗程朱。著有《敬轩集》（或题《薛文清集》）、《读书录》等。

黄河赋

薛 瑄

黄河赋薛瑄〔〕薛瑄黄河赋黄河赋薛瑄〔〕吾观黄河之浑浑兮 [1] ，乃元气之萃蒸 [2] 。浚洪源于西极兮 [3] ，注天派于沧瀛 [4] 。贯后土之庞博兮 [5] ，沓玄沟之晶明 [6] 。过积石而左转兮 [7] ，龙门呀而峻倾 [8] 。薄太华而东骛兮 [9] ，撼砥柱之峥嵘 [10] 。入大陆而北徙兮 [11] ，迷不辨夫九河之故形 [12] 。经两海而纪众流兮 [13] ，擅浮沉之濯灵 [14] 。览颓波而怀明德兮 [15] ，又何莫非姒氏所经营 [16] ？登昆仑而俯视兮 [17] ，固仿佛其初迹 [18] 。驭高风而骋望兮 [19] ，遂周游其曲直 [20] 。何末流之混浊兮 [21] ，始清澂而湜湜 [22] ？羌澹滟 [23] 而徐趋兮，势沄沄而自得 [24] 。触险石以斗暴兮 [25] ，诧雷轰而毂 [26] 击。天宇扩其沆漭 [27] 兮，渺上下之玄黄 [28] 。雾雨霪霪而滃集 [29] 兮，混邃古之洪荒 [30] 。微风荡拂而涣散兮 [31] ，天机组织其文章 [32] 。颓猋浩而汹涌兮 [33] ，百怪垂涎而簸扬 [34] 。腥云浊浪以荡汩兮 [35] ，恍惚颠倒夫舟航 [36] 。灵曜升而赫照兮 [37] ，乘正色于中央 [38] 。望舒在御而下临兮 [39] ，列宿涵泳其光芒 [40] 。

若乃震秉符以行令兮 [41] ，百谷淫淫其冻释 [42] 。山泽沮洳以上气兮 [43] ，增滉漾之洋溢 [44] 。鱼龙乘涛以变化兮，杳莫测其所极 [45] 。祝融载节以南届兮 [46] ，雷雨奋达以霶霈 [47] 。潢支流而股合兮 [48] ，百川奔而来会。木轮囷而漂拔兮 [49] ，蔽云日而淘汰 [50] 。狂澜汹而啮岸兮 [51] ，块土焉塞夫冲溃 [52] 。霜戒严而木脱兮，少昊执矩以司秋 [53] 。洲渚缅邈而石出兮 [54] ，始杀湍而安流 [55] 。霰雪纷其四集兮，颛顼乘坎以奋神 [56] 。大块噫气而摩轧兮 [57] ，流澌下而龙鳞 [58] 。层冰横绝而山委 [59] 兮，河伯 [60] 驱石以梁 [61] 津。羌险夷而明悔兮，变朝暮与四时 [62] 。飙风起而冲木兮，蟒怪骇其难推。睹圆方之一气兮 [63] ，恒来往而密移。昔尼父之叹逝 [64] 兮，跨百世而罕 [65] 知。顾川流之有本兮，与终古以为期 [66] 。启龙图而玩六一兮 [67] ，悟主宰之所为 [68] 。喟余心之未纯兮，感道妙之如斯。聊诵言以自明兮 [69] ，庶昼夜之靡亏 [70] 。

这篇《黄河赋》大约作于明英宗正统八年（1443）因触怒宦官王振罢官回乡闲居期间。“赋者，铺也，铺彩摛文，体物写志也。”（《文心雕龙·诠赋》）赋这种文学体裁的特点，就是用华丽的词藻，铺陈事物，要求做到穷形尽相，把事物的形状性质及其特点，详尽地呈现于读者面前，使读者如亲临其境，亲见其物；同时通过对事物的这种铺陈描写，来表达作者的某种思想感情。这篇赋就充分地发挥了赋体文学这种“铺彩摛文，体物写志”的特长，对黄河作了多角度多层次多方面的描写，把黄河描写得十分具体而形象，黄河的浩瀚汪洋，气势磅礴，黄河一年四季变幻莫测的美景，宛然呈现于读者眼前。全文分为三段。

第一段从开头到“列宿涵泳其光芒”，从空间上描写黄河的汪洋浩瀚，源远流长。它发源于西极，向东流入沧瀛，过积石，呀龙门，薄太华，撼砥柱，经两海，纪众流，最后流向华北大平原，贯穿几乎整个北中国。它水流汹涌，形势壮观，风景优美，特别对大禹治水的功绩作了热烈的赞扬，“览颓波而怀明德兮，又何莫非姒氏所经营”，黄河是孕育中华民族文化的摇篮，而这一切都是大禹开凿河道，治理黄河的结果，自然使人缅怀其明德。第二段自“若乃震秉符以行令兮”到“蟒怪骇其难推”，从时间上描写黄河一年四季景象的变化多端，景色各异。春天河水解冻，河水开始奔流，“鱼龙乘涛以变化”。夏天雷雨奋达，水势汹涌澎湃而不可驾驭，“狂澜汹而啮岸兮，块土焉塞夫冲溃”。秋天水落石出，河水开始安流。冬天河水冰冻，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层冰横绝而山委”，一派北国冰封雪冻的风光。作者家住黄河之滨，故能对黄河一年四季的变化观察得如此细致入微。第三段自“睹圆方之一气兮”至末尾，写作者观察黄河以后的心得体会。他从黄河的浩浩汤汤，奔流不息，是因为它源远流长，总纳百川，而领悟到世界万事万物的发展变化，生生不息，都因为是“圆方之一气”，都是有本有源的。人应该如水一般，遵循“道”的规律，盈科而后进，一步一个脚印地去追求自己的奋斗目标，应该如河水一般冲破一切阻碍，奔腾向前，而不应该畏缩退却。这对于刚刚遭受打击而几乎丧命的薛瑄来说，是极好的自我宽慰，也是自我鼓励。对辞赋来说，则是“体物写志”的应有要求，使赋更富有了深刻的内涵。

辞赋在语言方面的特点之一就是喜欢使用叠词和双声叠韵联绵词。辞赋是继诗之后最先发展起来的纯文学体裁。它原是在宫廷里朗诵，以用来愉悦统治者的。因此它必须语言华丽优美。语言华丽优美的要求之一就是音律的和谐悦耳。而叠词和双声叠韵联绵词就能很好地使语言具有音律美而悦耳动听。因此辞赋作家就在辞赋作品中大量地使用它们，甚至出现堆垛的现象。薛瑄这篇《黄河赋》只是一篇几百字的作品，就用了二十五个叠词和双声叠韵联绵词来形容描写，如第二段仅二百余字，就用了“淫淫”“沮洳”“滉漾”“洋溢”“霶霈”“轮囷”“漂拔”“淘汰”“缅邈”“龙鳞”等十来个叠词和双声叠韵联绵词来描写一年四季水流的不同变化，非常形象生动，读来也琅琅上口。这篇赋使用这些形容词都恰到好处，增加了描写的形象性和语言的音律美，而不显得故意堆垛与繁复。

这篇赋在体裁方面属于骚体赋。其句式特点是，两句一韵，多为六字句，两句的中间带有一个语气词“兮”，如本篇第一韵“吾观黄河之浑浑兮，乃元气之萃蒸”。这个“兮”字就是骚体赋的标志性语气词。这篇赋就全篇都是由这种句式构成。

骚体赋是战国时期爱国诗人屈原在楚地民歌的基础上创造而成，称之为“辞”。屈原的作品具有楚地文学的显明特色，与北方的“周诗”风格完全不同，故称为“楚辞”。又因屈原的《离骚》是其杰出的代表作，故又称为“骚”或“骚体”。又因为它“不歌而诵”，故又称之为“赋”，或辞赋连称，视为一个大类。其实，辞与散体赋或叫文赋不完全相同。就风格而言，辞主抒情，赋主体物。就形式而言，辞为骚体，赋为文体。就表现手法而言，辞乃依诗取兴，引类譬喻，多幽怨哀伤，以“发愤以抒情”为其特色；而赋则直陈其事，浮言夸饰，多侈丽宏衍，以铺张扬厉为其旨归。辞宛转曲折，兼长风雅，多具抒情诗特色；赋则雕饰浮词，堆砌名物，有似装饰图案的风貌。因此骚体赋只是辞赋这个大类中的一种体裁。

赋虽对黄河作了多角度多层次的描写，写出了黄河的汹涌澎湃，源远流长，赞美了祖国河山的壮美；但它也表达了作者认为万事万物皆有本有源，都是“元气之萃蒸”，只要如黄河水一般奔腾不息，勇往直前，就能冲破一切阻碍，像黄河水一般奔向沧瀛，表现了薛瑄虽受到邪恶势力的打击，但他绝不气馁，仍要坚持正义，继续奋斗的决心和勇气。他写这篇赋的目的就是为了“诵言以自明”，表现他这种冲决一切的斗争精神，既“体物”，又“写志”，具有浓厚的抒情诗的意味，而不同于一般的散体大赋。

（叶幼明）

注　释

[1].浑浑：同“滚滚”，水流奔涌貌。

[2].元气：天地未分前的混一之气。萃蒸：聚集蒸腾。

[3].浚：深。洪源：大源。西极：西方极远之处。黄河发源于青海巴颜喀拉山北麓，故称西极。

[4].天派：指黄河。沧瀛：沧海。黄河流入渤海。

[5].贯：穿过。后土：大地。庞博：广大貌。

[6].杳：深远。玄沟：深沟，深谷。

[7].积石：山名，在今青海南部。

[8].龙门：山名，在今陕西韩城市与山西河津市之间。呀：张口。谓像龙门山张开大口，黄河水从中倾泻而出。

[9].薄：迫近。太华：即华山，在陕西渭南市东南。

[10].砥柱：山名，亦名三门山，原在今河南三门峡市东北黄河之中。今因修三门峡水库而堙没。

[11].大陆：面积非常广大的陆地。此指华北大平原。

[12].九河：古代黄河自孟津而北，分为九道，故名。九河之名因湮没已久，不能尽考。

[13].两海：指扎陵湖与鄂陵湖，在今青海省境内。纪：综理，总领。

[14].擅：占有，拥有。

[15].颓波：向下奔流的水波。

[16].姒氏：指大禹。禹为姒姓。

[17].昆仑：山名。在新疆与西藏之间，东延入青海境内。峰峦重叠，势极高峻。

[18].初迹：发源处。

[19].驭（yù）：同“御”，驾御，控制。骋望：纵目远望。

[20].曲直：指黄河的弯曲与直流。

[21].末流：河水的下游。

[22].始：指黄河的上游。湜（shí）：水清澈貌。

[23].羌：发语词，无义。澹滟：水波微动之貌。

[24].沄沄：水流浩荡貌。

[25].斗暴：搏击，汹涌。

[26].诧：惊讶。毂（gǔ）：车轮中间车轴贯入的圆木。

[27].沆（hàng）漭（mǎng）：水波浩荡貌。

[28].渺：渺远，辽阔。玄黄：黑黄，指天地，天玄地黄。

[29].霪霪：久雨不停。滃（wěng）集：云气涌起而聚集。

[30].邃古：远古。洪荒：混沌蒙昧的状态。

[31].涣散：离散。

[32].天机：造化的机能，自然的动能。文章：错杂的色彩和花纹。

[33].颓猋（biāo）：下落的如暴风般的疾流。

[34].簸扬：颠簸，翻动，如扬去谷物中的糠皮。

[35].荡汩（gǔ）：震荡，迅疾。

[36].舟航：船只。

[37].灵曜：日光，太阳。

[38].正色：纯正的颜色。此指蔚蓝的天空。

[39].望舒：神话传说中为月亮驾车的神。后用为月亮的代称。

[40].列宿：众星宿。涵泳：水中潜行。此指众星在月亮照耀下光线暗淡，如在水中潜行。

[41].震：《周易》八卦之一，震为雷之象，指东方，代指春天。秉符：拿着符节。符：符节，古代用以传达命令，调兵遣将的凭据。

[42].百谷：所有河谷。淫淫：流动貌。

[43].洄洳：低湿。

[44].滉漾：浮动貌。

[45].杳：深远，昏暗。

[46].祝融：火神，南方之神，主管夏天的神。载节：用车载着符节。节：符节，古代使臣执以示信之物。

[47].奋达：震动抵达。霶霈：大雨。

[48].潢：同“滉”，水至大之貌。股合：分支汇合。

[49].轮囷（qūn）：高大貌。漂拔：动摇拔起。言高大的树木也被大水摇动而连根拔起。

[50].淘汰：冲刷一切污浊。

[51].啮（niè）：浸蚀，冲刷。

[52].焉：怎么，哪里。疑问代词。冲溃：被大水冲垮溃决的地方。

[53].少昊：传说中古代部落首领名。金天氏，执掌秋天之帝，见《礼记·月令》。

[54].缅邈：遥远貌。

[55].杀湍：流速减弱。湍：急流的水。

[56].颛顼：古帝名，五帝之一。执掌冬天之帝。见《礼记·月令》。乘坎：驾御坎卦。坎：《周易》八卦之一。坎为水，位北方，其时则属冬。

[57].大块：大自然，大地。摩轧：摩擦撞击。

[58].澌：解冻时流动的水。

[59].山委：像山一样堆积。

[60].河伯：河神。

[61].梁：用作动词，架设桥梁。

[62].变朝暮与四时：谓河水水势一年四季，每日每夜都在变化。

[63].圆方：指天地。天圆地方。

[64].尼父：对孔子的敬称。叹逝：《论语·子罕》：“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含昼夜。’”

[65].罕：少。

[66].终古：永久。

[67].龙图：即河图，《周易》一书来源的传说。因是龙乌从黄河中负出，故又称龙图。玩：品味，体会。六一：指阴阳二气。《说文》：“六，易之数，阴变于六。”故以“六”代指阴气。又《说文》：“戌，灭也。九月阳气微，万物毕成，阳下入地也。从戊含一。”段玉裁注：“一，一阳也。”故以“一”代指阳气。

[68].主宰：造化，大自然，主管支配世间万事万物的力量。

[69].诵言：谓写作这篇赋。

[70].靡：无，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