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 臣

【作者小传】

（1525—1560） 字子相，兴化（今属江苏）人。嘉靖二十九年（1550）进士，授刑部主事。因逆严嵩贬福建参议，迁提学副使。为“后七子”之一。著有《宗子相集》。

钓台赋并序

宗 臣

予闻严子 [1] 钓台旧 [2] 矣。丁巳 [3] 秋，予以参藩 [4] 赴闽，取道两越 [5] 。始登厥 [6] 台，徘徊焉商飙 [7] 西来，万山飒摇，我心伤悲。爰申 [8] 厥词，把酒放歌，白云莽互，岂君之闻歌而来哉？

恭承帝命以南迈兮，弭吾节于富春 [9] 。儵 [10] 微霜之陨百草兮，何芳杜犹菲菲其袭人。睇严陵之旧里兮，钓台郁而嶙峋。屯飘风其相薄 [11] 兮，吹石濑之磷磷 [12] 。宿莽 [13] 摇落而变衰兮，予又安得问夫白&GF8E5 [14] 。予将怀椒糈而陈臆 [15] 兮，蹇吾马之逡巡 [16] 而不前。岂以沉沦之俗羁 [17] 兮，乃不得以揖高士而执鞭 [18] 。唯炎德之中天而兴兮 [19] ，纷众芳之杂糅以比肩。何佳人之夸姣以抗行 [20] 兮，乃独抱孤贞而自全。衮冕黼黻 [21] 之玄以章兮，荪独爱夫羊裘 [22] 。焱 [23] 鸿鹄之高翔兮，聊寄吾迹于汀洲。昔傅岩之版筑兮，武丁肖形以资厥猷 [24] 。非熊 [25] 之协帝梦兮，渭叟起而佐周 [26] 。何帝之手诏以抒愫 [27] 兮，羌独偃蹇而夷犹 [28] 。故人之不忘旧欢兮，情恍惚而至乎帝庭。何帝腹遽以足加兮 [29] ，太史奏之客星。咄咄子陵之不肯为理兮 [30] ，帝何惜夫沉冥 [31] 。荪何高蹈 [32] 而不顾兮，乃长揖以谢 [33] 夫天子。朝发轫 [34] 于汉宫兮，夕税驾 [35] 于江沚。有君如此其忍负兮，荪岂亡睹于厥旨。痛韩彭之竟以烹醢兮 [36] ，勃何辜而卒不免乎羑里 [37] 。念盛名奇绩之不可以善终兮，是用忍情而惜此兰芷 [38] 。凤凰之回 [39] 翔而不肯下兮，岂网罗 [40] 之所能施。使蛟龙可得而常服兮，又何以卑牛马而下之。睇 [41] 江河之趋下兮，喟 [42] 高风日逝而不可追。怃故迹而连蜷 [43] 兮，怅吾生之独后。时往者既已不可复兮，冀来者之犹可为。委余珮之陆离 [44] 兮，挂吾冠于南斗 [45] 之墟。揽长虹以为衣兮，拾青霞以为琚 [46] 。托微诚于浮云兮，荪其揽瑶华而迟予 [47] 。望美人而不见兮，若 [48] 独立以踟蹰。

乱曰：维江有兰，美人植兮。白云茫茫，归何晏 [49] 兮。平楚 [50] 落日，怨青枫兮。归来乎山中，吾与女嬉以游兮。

作者离京赴闽，南行途中，过富春江严子陵钓矶，怀想古贤，感发情怀，而为此赋。赋以骚体形式，抒写隐逸之趣，故将赋家的骚怨之情与隐者的旷达之意，融会为一，既表现出千古文臣仕、隐的矛盾，又展示了一种历史与现实交织产生的“士不遇”的思想主旨。

读这篇赋，无论是“士不遇”的思想，还是“隐逸”的情怀，均为前人笔下常见之文学主题，特别是赋体的摹拟特征，在这里表现得十分明显。推究其义，作者至少在两方面摹写前人：一是骚怨之情。自屈原创作《离骚》，历代仿骚之作层出不穷，其中“怨君”自怜的情绪，表现或激切，或淡远，然一“怨”字则千年一脉，嗣响未绝。取法骚情，必呈之于语象，所以观该赋语言，亦多拟效楚骚，如其“儵微霜”“陨百草”“宿莽摇落”“问夫白2”“偃蹇而夷犹”“帝庭”“惜此兰芷”“凤凰之回翔”“连蜷”“委余珮之陆离”“揽瑶华而迟予”，以及“望美人而不见兮，若独立以踟蹰”等等，或语词，或意象，无不毕肖。二是隐逸之趣。诗文描写隐逸情境，先秦已有，然落实于赋域，则首见于西汉淮南小山之《招隐士》，但却以反隐逸的形态出现，所以真正的隐逸赋，是魏晋时代“逸民”“嘉遁”等赋题的出现。文学主题，又往往影写历史，于是隐逸主题，也就自然与历史上的高士结合，其中东汉初年严光（子陵）拒天子授官而垂钓于富春江畔的故事，也就被反复摹写，成为一特有的创作类型。该赋所描述的“弭吾节于富春”“睇严陵之旧里兮，钓台郁而嶙峋”等，既是作者亲历所见之景象，也可视为一种意象的映现与摹写。

当然，“一千个人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赋家在摹拟同一主题而出现类型化的同时，也必然寓含着自己的创造，该赋的创造所呈现的当下意旨，首先表现于情境设定。在赋序中，作者已就创作思想预设了两重情境：一是“秋”，所谓“商飚西来，万山飒摇”，才引发“我心伤悲”的情绪。用景候制造情氛，凸显意绪，效果最为明显，柳永词“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雨霖铃》），即为典型。赋家过钓台而适逢秋季，感时怀思，触景生情，使这一“秋”的意象将隐逸之趣与骚怨之情在不经意中凝合一体，给读者以飘逸中的感伤，抑或感伤中的飘逸。二是“酒”，所谓“把酒放歌，白云莽互”，才引起时空交错，“岂君之闻歌而来哉”一语，颠倒因果，为赋文的描写增添了一层惝恍迷离的色彩。酒为解愁药，也是千古文人消释忧怀的法宝，正因赋中植入了“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曹操《短歌行》）的情绪，所以又能使作者于骚怨中显出几分旷达。因此也就有了赋文中的理性思考。

骚辞飘逸，骚情抑扬，骚味悠长。然该赋另一大特色就在于情理兼臻，而具有较强的逻辑性与反思精神。赋家于“秋”与“酒”的双重情氛中，再加上自身“南行”途中的颠沛流离，自然与严子陵的隐逸情怀产生认同，就此铺下全篇的底色。可是作者不限于此，而是笔锋一转，复以两重质疑行文构篇：一是对严子陵拒官归隐的质疑，作者引述傅说与姜尚的故事，表明隐者入仕的幸运。前则故事见《史记·殷本纪》：“帝武丁即位，思复兴殷，而未得其佐。三年不言，政事决定于冢宰，以观国风。武丁夜梦得圣人，名曰说。以梦所见视群臣百吏，皆非也。于是乃使百工营求之野，得说于傅险（险，一作岩）中。是时说为胥靡，筑于傅险。见于武丁，武丁曰是也。得而与之语，果圣人，举以为相，殷国大治。故遂以傅险姓之，号曰傅说。”傅说相殷的成就，喻示严光相汉而“兴汉”的可能，这是一层否定。后则故事见《史记·齐太公世家》：“西伯将出猎，卜之，曰‘所获非龙非螭，非虎非罴，所获霸王之辅。’”又曰：“于是周西伯猎，果遇太公于渭之阳，与语大说，曰：‘自吾先君太公曰“当有圣人适周，周以兴”。子真是邪？吾太公望子久矣。’故号之曰‘太公望’，载与俱归，立为师。”姜太公遇文王、相武王而兴周，喻示严光遇汉光武而相之，将留下君臣际遇一则佳话，这是又一层的否定。至此，作者笔锋再转，又生一重质疑，亦即“痛韩彭之竟以烹醢兮，勃何辜而卒不免乎羑里”，用韩信、彭越辅弼汉高祖功高盖世，终遭杀戮，周勃拥立汉文帝有功，晚年却被囚的故事，对君臣际遇本质与祸福无常，陷入深层的反思。这也使该赋作者经此双重质疑后，再次回到创作的思想原点，表现出对严子陵“睇江河之趋下兮，喟高风日逝而不可追”的向慕和反躬自省而产生的“望美人而不见兮，若独立以踟蹰”的迷茫。

（许 结 赵元皓）

注　释

[1].严子：严光。东汉初会稽余姚（今属浙江）人，字子陵。曾与刘秀同学，有高名。刘秀即位后，曾征召其为官，严光不受，归隐于富春山。

[2].旧：即“久”。

[3].丁巳：明嘉靖三十六年（1557）。

[4].参藩：承宣布政使司参议官之别称。这里指被贬为地方官。

[5].两越：浙江、福建。

[6].厥：其。

[7].商飙：《文选·陆机〈演连珠〉之四一》：“是以商飙漂山，不兴盈尺之雪。”刘良注：“商飙，秋风也。”飙，急风、暴风。

[8].爰（yuán）申厥词：于是作这篇赋。爰，乃，于是。

[9].弭（mǐ）吾节：弭节，按节缓行。节，车行的节度。

[10].儵（shū）：同“倏”。

[11].屯：聚集。飘风：旋风。薄：迫近。

[12].濑：从沙石间流过的急水。磷磷：水清澈见石的样子。

[13].宿莽：冬生草。

[14].白&GF8E5：水中浮草。

[15].椒糈（xǔ）：用花椒搅拌的祭神用的精米。糈，祭祀用的精米。陈臆：抒发心中所想。

[16].蹇（jiǎn）：语助词。逡（qūn）巡：欲进不进，迟疑不前的样子。

[17].俗羁：世俗的羁绊。

[18].揖：作拱手礼。高士：品德高尚之士，多指隐士。执鞭：为人驾驭车马。

[19].此句是说，太阳的恩德正兴盛。这里暗喻皇恩浩大。

[20].夸姣：美好。抗行：坚守高尚品行。

[21].衮（gǔn）冕：衮衣和冠冕，是古代帝王及上公的礼服和礼帽。黼（fǔ）黻（fú）：古代礼服上所绣的花纹。黼，黑白相次，作斧形。黻，黑青相次。

[22].荪：香草名。此指品德高尚的人。羊裘：《后汉书·严光传》：“后齐国上言：‘有一男子，披羊裘钓泽中。’帝疑其光，乃备安车玄纁，遣史聘之。”

[23].焱：此同“猋”。迅疾。

[24].此二句：傅说从政之前，在傅岩从事版筑，武丁求贤臣，梦见圣人，醒了以后按照圣人的样子画像，派人寻找，终于在傅岩找到傅说，任其为相，国得以大治。武丁，商代国君，名昭，死后尊为高宗。肖，效仿，图画。资，求取。猷，谋划。

[25].非熊：指周文王出狩获姜尚辅佐之征兆，典见《史记·齐太公世家》。

[26].渭叟起而佐周：姜尚于渭水之滨垂钓，遇到文王，成为文王辅臣。典载《史记·齐太公世家》。叟，老头。

[27].帝：指光武帝刘秀。手诏：帝王亲手书写的诏书。愫：诚意。

[28].羌：句首语助词，无义。偃（yǎn）蹇（jiǎn）：骄傲。夷犹：亦作“夷由”，犹豫，迟疑。

[29].何帝腹遽（jù）以足加兮：《后汉书·严光传》刘秀称帝后召严光入宫，“因共偃卧，光以足加帝腹上。明日，太史奏客星犯御坐甚急。帝笑曰：‘朕故人严子陵共卧耳。’”

[30].“咄咄”句：《后汉书·严光传》：“帝即其卧所，抚光腹曰：‘咄咄子陵，不可相助为理邪？’”

[31].沉冥：泯然无迹。

[32].高蹈：隐居。

[33].谢：辞别。

[34].发轫（rèn）：启程。轫，阻止车轮转动的木头。

[35].税（tuō）驾：《史记·李斯列传》：“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也。”司马贞索隐：“税驾，犹解架，言休息也。”

[36].痛韩彭之竟以烹醢（hǎi）兮：据《汉书·韩彭英卢吴传》载，韩信、彭越曾为刘邦功臣，终遭杀戮。醢，古代的一种酷刑，将人剁成肉酱。

[37].勃何辜而卒不免乎羑（yǒu）里：据《汉书·周勃传》载，周勃拥立文帝有功，晚年却因故被囚，后恢复爵禄封地。羑里，周文王曾被商纣王囚于“羑里”，这里指监狱。

[38].忍情：克制情感。兰芷：香草名。喻指严光。

[39].回：盘旋。

[40].网罗：捕鸟工具。

[41].睇：顾盼。

[42].喟：叹息。

[43].怃：《说文·心部》：“一曰不动。”段玉裁注：“《三苍》曰：‘怃然，失意貌也。’赵岐曰：‘怃然犹怅然也。’”故迹：指严子陵钓台。连蜷：此处指流连。

[44].委：丢弃，放弃。珮：玉佩。陆离：色彩纷繁。

[45].挂冠：辞官。《后汉书·逢萌传》：“时王莽杀其子宇，萌谓友人曰：‘三纲绝矣，不去，祸将及人。’即解冠挂东都城门，归将家属浮海，客于辽东。”南斗：与北斗相对，杨炯《浑天赋》：“南斗主爵禄。”

[46].琚（jū）：当为“裾”，衣服的前襟。

[47].瑶华：洁白如玉的花。也指洁白如玉之物。迟予：犹豫不决。

[48].若：一作“羌”。

[49].归：归隐。晏：晚。

[50].平楚：平林。谢朓《宣城郡内登望》诗：“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苍然。”杨慎《升庵诗话》卷二：“楚，丛木也；登高望远，见木杪如平地，故云平楚，犹《诗》所谓平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