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文盛

【作者小传】

（1496—1554） 字质甫，号两溪，武康（今属浙江）人。嘉靖十四年（1535）进士，授编修。因不满严嵩专权，借病辞官，结茅山中，足迹不至城市。著有《两溪集》。

怜寒蝇赋

骆文盛

吁嗟乎寒蝇 [1] ！尔胡为乎有生 [2] ？繄气序之流易 [3] ，欻凉飙 [4] 之袭楹。念尔类之尚繁，顾非时而营营 [5] 。岂弱质之能久，谅寒威之莫胜 [6] 。尔乃僵矣其形，凄矣其声。既跄 [7] 于飞，复蹶 [8] 于行。方缩缩 [9] 以憔悴，遂奄奄而伶俜 [10] 。点污莫施其技 [11] ，攻钻曷 [12] 见其能。或沿几而莫起，或触棂而辄仆 [13] 。障 [14] 不施以曷入，麈未挥而先堕 [15] 。进退蜷局 [16] ，将焉攸 [17] 措？

吁嗟乎寒蝇！眷言 [18] 尔寒，能无尔怜？感念畴昔 [19] ，忽复长叹。方夫太昊司辰 [20] ，祝融挥鞭 [21] 。赤日在地，炎威赫然。尔于斯时，气适志便 [22] 。跷足 [23] 洋洋，鼓翼翩翩。翕兮类征 [24] ，豗 [25] 矣群喧。逐污湛 [26] 秽，醉&GF8E7饱膻 [27] 。弗召以合，袪之莫殚 [28] 。恣意 [29] 一时，贻患百端。

吁嗟乎寒蝇！讵知物从化迁 [30] ，时不可常。惟暑尔乘 [31] ，寒宜尔藏。庶知止而不殆 [32] ，或自逭 [33] 于丧亡。尔乃淹留濡滞 [34] ，自掇 [35] 其殃。独不见夫蝠游以夜，枭鸣于晦 [36] 。妖狐乘昏，尸虫伺寐 [37] 。盖有所肆，尚有所避也。岂趋就之懵懵 [38] ，能自逃于颠踬 [39] 哉？

吁嗟乎寒蝇！始予尔怜，亦终尔患 [40] 。念死灰之复然，将殒 [41] 枝之再蔓。矧羸豕之蹢躅 [42] ，惟易繇之明鉴 [43] 。爰 [44] 命童子，攘臂执绋 [45] 。尔扑尔摧，用殄厥类 [46] ，靡令孑遗 [47] 。羌 [48] 除恶之务尽，弗自嫌于乘危。庶几乎庭宇虚静 [49] ，帏幄褰 [50] 开。俟 [51] 南风之景延，当时物之葳蕤 [52] 。绝扰攘于尔辈，欣四体 [53] 之悠哉。

这篇赋的作者并不著名，只是嘉靖年间的一个进士，因为不满严嵩专权，并没有在史上留下过多的痕迹。但他的这篇小赋却让后人不断提到他。

与诗中有咏物相似，赋也固有咏物的一类，可以最早追溯到荀子，他的《礼》《知》《云》等五篇可以认为是此类赋的滥觞。咏物的赋，对象可大可小，立意可虚可实。早期的汉赋喜欢写大写实，动辄都市园林，堆砌辞藻，铺陈排比。然而其中也有以特殊的具体事物为对象，有所寄托隐喻的，如贾谊的《! 鸟赋》、祢衡的《鹦鹉赋》等。前者重技巧，需要大量典故素材；后者重立意，需要将事物某个特点与现实相关联的巧思。不过，对象太小太冷僻，会比较难写，因为缺少最基本的专用词汇和典故。苍蝇虽说在《诗经》中已经现身，但终究不是文赋中的常客，以之为题，难度不小。

这篇赋的创作，显然有着讽喻现实的动机，所以作者并没有太多顾及赋的技巧规范，没有可以追求辞藻典故的华美，而这反而成了这篇赋最大的亮点。本赋通篇用第二人称，看起来像是对苍蝇的谆谆训示。一番话条理十分清晰：先是说眼前的寒蝇很可怜，随后以天热时它们的得意恣肆作对照，再通过事理分析警告苍蝇要有所敬畏。最后是最有趣的部分，作者自己现身，命令童子尽数消灭苍蝇，以免它们卷土重来，方能得到一个安静清洁的夏天。

很显然，文中的苍蝇是丑恶、恣睢的小人的代表，作者抓住了它们穷途末路的时刻，由怜悯而反思其张狂无忌的岁月，进而正告它们：天理昭昭，世事有常，自己不知修束，必然没有好下场。随后，亲为操刀，诛灭丑类，为之一快。全文既有理性的分析，也有情绪的鼓动，题虽为赋，实则不啻为一篇檄文，只不过将战斗的胜利实现于文中罢了。

以细微冷僻的事物为文，寄寓讽刺讥讪的，文学史上并不罕见，如晚唐时期大量出现的小品文就是其类。不过，这样的文字往往容易剑走偏锋，作者心中长久积郁的不平之气在短文中发泄，往往不能从容淡雅而失之尖酸刻薄。如罗隐的《说天鸡》，寥寥数语，便将矛头直指百无一用的伪人才，行文不可谓不老辣，手段不可谓不高明，但是作者心性的褊急也暴露无遗，对于时空悬隔的读者而言，一时生成的共鸣必然大打折扣。而此文作者在心态上从头就掌握主动，始终不徐不疾，娓娓道来。说其恶行，至多不过“逐污湛秽，醉< 饱膻”，点到为止。即便是最后的灭蝇，也只是举重若轻，一童子、一拂尘的摧扑而已，并没有过多杀伐的渲染。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蚊蝇虮虱入诗文者并非绝无仅有，但能像本赋一样对群小丑类轻松调笑的，实在并不多见。

（田松青）

注　释

[1].寒蝇：寒冷时节的苍蝇。

[2].尔：你。胡为乎：为什么。有：语助词，无义。

[3].繄（yī）：语助词。气序：节气。流易：变换。

[4].欻（xū）：忽然。凉飙（biāo）：凉风。

[5].顾：反而，却。非时：不合于时节。营营：往来不绝的样子。

[6].谅：料想。胜：经得起。

[7].跄：踉跄，不稳的样子。

[8].蹶：跌倒。

[9].缩缩：因寒冷而畏畏缩缩。

[10].奄奄：气息微弱的样子。伶（líng）俜（pīng）：孤零零的样子。

[11].点污：玷污。莫施：不能施展。此句是说，（寒蝇）不能施展玷污食品的技能了。

[12].曷：怎么。

[13].棂：门、窗或栏杆上的格子。辄：即。仆：向前跌倒。

[14].障：纱罩一类的防蝇用具。

[15].麈（zhǔ）：拂尘。用塵的尾毛制成。堕：落下。

[16].蜷局：局曲不伸的样子。

[17].攸：助词，相当于“所”。

[18].眷：回顾的样子。言：词尾，无意义。

[19].畴昔：往日。

[20].太昊司辰：太昊，又作太皞。司辰，掌管时令。按《礼记·月令》，每个季节均有相应的帝和神，春季是“其帝太皞，其神句芒”。

[21].祝融挥鞭：祝融，火神，乘两条火龙。后多用祝融及其火龙表示天气炎热。

[22].便（pián）：安适，安宁。

[23].跷（qiāo）足：举足。

[24].翕（xī）：聚合。类：多。征：远行。

[25].豗（huī）：喧闹。

[26].湛（dān）：沉迷。

[27].醲（nóng）：味道醇厚的酒。膻（shān）：这里泛指肉类。

[28].袪（qū）：用衣袖赶。殚：尽。

[29].恣意：任意，随意。贻：留下。

[30].讵（jù）：岂。物从化迁：事物随着季节的变化而变化。

[31].乘：利用。

[32].庶：希冀之词。殆：危险。

[33].逭（huàn）：逃，避。

[34].濡（rú）滞：停留，延迟。

[35].掇（duō）：取。

[36].枭：猫头鹰。晦：夜。

[37].尸虫：柳宗元《骂尸虫文》：“有道士言：‘人皆有尸虫三，处腹中，伺人隐微失误，辄籍记。’”伺：伺机。寐：睡着。

[38].懵懵：糊里糊涂。

[39].颠踬（zhì）：倾覆，跌倒。

[40].患：厌恶。

[41].殒：损毁，死亡。

[42].矧（shěn）：况且。羸豕：母猪。蹢（zhí）躅（zhú）：徘徊不进的样子。《易·姤》：“羸豕孚蹢躅。”

[43].易：《周易》。繇（zhòu）：通“籀”。占卜的文辞。明鉴：明察，洞察。

[44].爰：于是。

[45].攘臂：捋袖伸臂。绋：当作“拂”，拂尘。

[46].用：介词，相当于“以”。殄：灭绝。厥：其。

[47].靡：不。孑遗：余剩，遗留。

[48].羌：发语词。

[49].庶几：或许可以，表希望。虚静：清净。

[50].褰（qiān）：掀起。

[51].俟：等待。

[52].葳（wēi）蕤（ruí）：草木茂盛，枝叶垂下的样子。

[53].四体：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