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孝孺

【作者小传】

（1359—1402） 字直希，一字希古，号逊志，学者称正学先生，宁海（今属浙江）人。二十岁至京师，从宋濂学。洪武年间，以荐授汉中教授。蜀献王聘为世子师，并名其居室为“正学”。建文帝初年，召为翰林学士，不久迁待讲学士。燕王之兵攻克京师，召其起草登基诏书，孝孺号哭彻殿堂，投笔于地，且哭且骂，遂被杀，灭十族，株连者数百人。其文学观点集中表现在《苏太史文集序》中。著有《杂诫》，诗文集有《逊志斋集》，别本集有《方正学文集》。

友筠轩赋

方孝孺

惟青青之玉立，俯漪漪之轩构 [1] 。憩乐矣之幽情，处蔚然之深秀。苍雪洒乎凉飙 [2] ，绿阴蔽乎清昼。春之时也，暖律乍起，和风方刚。对穆穆之龙孙 [3] ，列班班之鹓行 [4] 。风节持以雅素，体质直而端庄。其夏色也，南熏解箨 [5] ，丹凤来仪。香馥累累而贝簇 [6] ，密叶重重而翠围。笙簧弭乎节奏 [7] ，佩玉鸣乎参差。眦佳丽以褒雄 [8] ，据静便而伏雌 [9] 。若一尘不到之际万，事脱羁之辰。渭川致乎斯景，黄冈寓乎此身。风徐来而《韶》合 [10] ，雨初歇而香匀。至若色侵书帙 [11] ，凉溢芳尊。日穿漏以噀金 [12] ，水环回而潄银。坐拥碧筒之杯，地敷翡翠之裀 [13] 。或弹棋而雅歌，或解衣而脱巾。或焚香而啜茗，或联句而鼎真。固平生以足乐，虽百罚而弗醺。

越若秋之与冬，金气肃兮万木凋，玄冥降兮群阴骁 [14] 。履霜兮冰将至，摧枯拉朽兮焉逃。禀抗雪之英姿，健凌云之高标。或强董宣之项 [15] ，或折陶潜之腰。或簇《白云》之调 [16] ，或作重华之《韶》。既不婉以不丽，亦弗矜而弗骄。

世上有玉堂之贵，此岂无瓮牖之安 [17] ？乃缓步以当车，复谢崇而慕闲 [18] 。彼将听晨鸡而拜枫陛 [19] ，此独咀明霞而扃柴关 [20] 。忘情于汉庭之宠，避世于商阳之山 [21] 。至于侣鱼虾而友麋鹿，岂复对隆准而瞻龙颜 [22] ？采玉芝于苍烟之表，洗两耳于清溪之湾 [23] 。然而清则清矣，未有得兹轩之真乐者也。

辞曰：清清兮岁寒之心，温温兮琅玕之音 [24] 。君子居之兮实获我心，俟正命兮履薄临深。君子处兮伤今慨古，古人汩汩兮谁争 [25] 。子所蔬一器兮酒一觞，乐以忘忧兮岁月长。羌彼五陵豪富兮 [26] ，乃积乃仓。朝重白璧兮莫手粃糠，松花饭兮荷叶衣。瞶两耳兮远是与非 [27] 。朝其游兮莫而归，安得从子兮其乐有余。

方孝孺是一位理学家，为人正直，但思想、行事都比较迂腐，“及侍上（建文帝）辄慕古王政，好欲见诸行事，以故事多纷更，卒无成效”（李贽《续藏书》卷五《方孝孺传》）。《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其“学术醇正，而文意乃纵横豪放，颇出入东坡、龙川之间。盖其志在驾轶汉唐，锐复三代，故其毅然自命之气，发扬蹈厉，时露于笔墨之间。”其赋如《吊茂陵文》《友筠轩赋》都具有这种发扬蹈厉之风。《友筠轩赋》主要是通过对小竹轩景致的描写和对竹子的歌赞，表达对与竹为伴的隐居生活的钦慕。赋文首先描写了一个清凉幽静的世界：这里青竹林立，凉风飒飒，绿荫掩蔽，一位隐士在这碧竹掩映的小轩中悠然自得地憩息。然后作者对竹林春夏两季的特征进行了精妙的描写。“春之时”，风和日丽，大大小小的竹笋破土而出，漫山遍野，鬼斧天工般地排列得整整齐齐，一尊尊，一株株，都是那么气节坚挺，那么雅素，那么质直，那么端庄。整个竹林，生机勃勃，春意盎然。“其夏色也”，竹笋在暖风的吹拂下节节往上长，笋皮一层层往下掉，引得“丹凤来仪”。新出的竹笋愈长愈高，像碧绿的贝壳一样挤聚在一起，竹笋的馥香弥漫小轩四周。竹叶日益浓密，一重又一重，将小轩包围掩蔽起来。微风吹来，竹林沙沙作响，高低有致，就像美妙高雅的乐声。作者对春天和夏天的竹林的刻画十分工丽，充满了动感，使人有如临其境之感，将读者完全引入了一派浓郁的诗情画意之中。

接着作者对友人在此隐居的美妙的生活境况作了令人心醉的设想。说如果在摆脱了官场世俗的束缚，住到这个世外桃源中来，就能亲耳聆听到徐徐而来的与《韶》乐而相合的美妙高雅的音乐，闻着阵雨初歇后随风飘来、弥漫于整个山野的馨香。轩中书架上的书染上一层淡绿色，杯中的酒也变得凉爽芳香。太阳从屋顶漏缝中穿过，金色的光影喷洒在地上，形成一幅美妙的图画。座位旁放着小竹杯，地上铺着一层翠绿的褥子，主人有时与友人下棋弹唱，有时解衣巾静坐，有时焚香品茶，有时与朋友联句吟诗。这种生活真令人快活，“虽百罚而不醺”。

赋文也描写了秋冬的景象，着重表现竹子坚贞不挠的品格。秋冬时节，金气肃杀，万木凋零，天气暗昧，阴气强劲，冰雪铺天盖地，摧枯拉朽，但翠竹“禀抗雪之英姿，健凌云之高标”。不低头，不折腰，昂然挺立，淡定如常，或奏《白云》之雅调，或演帝舜之《韶》乐。这平凡的竹子竟具有如此高风劲节，这种高风劲节当然也会熏染与之为伴的人。这种品质也正是作者所钦慕的，所追求的。

第三部分，作者暂时宕开对竹子和竹轩的描写，而展开了议论。作者列举了仕与隐两种不同的处世方式和处世态度：一种是“玉堂之贵”，一种是“瓮牖之安”。世上既有“玉堂之贵”，也有“瓮牖之安”。处“玉堂之贵”者，身不由己，每天晨鸡一鸣就要起来上朝“拜凤陛”，面对皇帝而战战兢兢，诚惶诚恐。而处“瓮牖之安”者显然是隐居避世之士，他辞别尊贵的生活，“忘情于汉庭之宠，避世于商阳之山”。投身于悠闲之中，常“缓步以当车”，在山间小路上不疾不徐地迈步，“咀明霞而扃柴关”，呼吸着山野新鲜的空气，紧闭柴门，高卧草堂之中。有时与鱼虾为伴，与麋鹿为友。有时采玉芝于苍烟之表，有时像许由一样在清溪中洗去两耳中的来自尘世的污垢。与“玉堂之贵”的生活比起来，这种隐士的生活确实要好，这种生活自由清静。然而作者对这种生活评价并不高，说：“清则清矣，未有得兹轩之真乐者也。”他认为无论古代的隐士，还是现在的隐士，他们的生活，都不如他这位住在筠轩中的朋友的生活，这位朋友的生活才拥有真正的乐趣。

为什么在筠轩中的生活才有真正的乐趣呢？作者在最后的乱辞中作了回答。“清清兮岁寒之心，温温兮琅玕之音”，竹子有不畏严寒，不惧风霜的坚强品质，住在这翠竹环绕的小轩中与竹子为伴，可以从具有高贵品质的竹子那里找到人格自我完善的榜样，陶冶情操，完善自我人格，就要“正命兮履薄临深”，谨惧地对待自己的一切思想和行为，也就是先儒所说的“慎独”。君子生活在这竹林掩蔽的环境之中，与世无争，蔬一器，酒一觞，乐以忘忧，吃着松花香饭，穿着荷叶香衣，远离世俗的是是非非，保持着自己人格的独立。朝游暮归，其乐无穷。作者最后发出钦羡之声曰：“安得从子兮其乐有余。”

很显然，方孝孺这篇赋写作于他已出仕，且已回朝之时。作者的这位朋友大约是一位失志之士，故退而居于野。而作者却是另一种人，他既以明王道、致太平为己任，又处在君王的尊宠之时，正欲以实际行动，具体策规来实现自己的抱负，故对友人这种既退归山野，又独慎其身，孜孜不倦地完善自我的这种生活方式极其赞赏，而他自己则徒有羡鱼之情了。

文章在结构上层次分明，正面的描写、对比的叙述和深刻的议论相辅相成，描写以为基础，对比以加深文意，议论以揭示其旨归。描写细致精美，充满诗情画意，议论深邃而不见理痕。文词清丽俊雅，行文疏荡，跌宕有致。（孙海洋）

注　释

[1].漪（yī）漪：水波轻泛的样子。

[2].凉飙（biāo）：凉风。

[3].龙孙：竹笋。

[4].鹓（yuān）行：原指朝官的行列，这里是喻排列整齐的小竹。

[5].南熏：暖和的风。箨（tuò）：笋皮。

[6].贝簇：像贝壳一样聚集。

[7].弭（mǐ）：顺服。

[8].眦（zì）：眼眶。

[9].伏：服，佩服。

[10].《韶》：古代传说中的虞舜的乐舞名。这里泛指高雅的音乐。

[11].书帙（zhì）：书套、书函。

[12].噀（xùn）：喷。

[13].裀（yīn）：褥子。

[14].玄冥：暗昧，阴暗。

[15].董宣之项：董宣，东汉时洛阳令，他依法捕杀了一个杀了人而藏身于湖阳公主宫内的奴仆，并当面斥责了公主。光武帝强使他向公主叩头请罪，他只是两手据地，不肯低头。光武帝称之为“强项令”。

[16].《白云》：与《韶》一样的雅乐章。

[17].瓮（wèng）牖（yǒu）：用破陶器制成的窗户，喻指贫穷家居。

[18].谢崇而慕闲：辞别尊贵的生活而向往悠闲自在的生活。

[19].枫陛：朝廷。

[20].扃（jiǒng）柴关：关闭木条做成的门。

[21].商阳之山：商山，秦末汉初商山四皓隐居之地。

[22].隆准、龙颜：指汉高祖。据《史记》记载：“高祖为人，隆准而龙颜。”这里是泛指皇帝。

[23].洗两耳：据说帝尧欲将天下让与许由，许由不受而隐。后尧又召由为九州长，由不欲再闻，洗耳于颍水之滨。

[24].琅玕之音：玉石碰撞发出的声音。

[25].汩汩（gǔ）：水流不止的样子，这里是形容道德之盛。

[26].五陵：汉代豪富聚居之处。

[27].瞶（wèi）：眼病。这里当通“聩（kuì）”，使耳朵失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