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
【诗歌解题】
周颂
《诗经》类名。“颂”之一。为西周王朝祭祀宗庙的诗歌。共三十一篇。多为西周初年的作品。因祭祀的对象包括祖先、天地、农神等,故作品有浓厚的宗教气氛,如《毛诗序》所说“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作品的形式板滞,语言典重,内容多歌颂周王朝祖先的功德。有些作品反映了当时农业生产的情况和规模,是较重要的社会经济史料。
清庙
周颂
於穆清庙,[1]
肃雝显相![2]
济济多士,[3]
秉文之德;[4]
对越在天,[5]
骏奔走在庙。[6]
不显不承,[7]
无射于人斯![8]
啊庄严而清静的宗庙,
助祭的公卿多么庄重显耀!
济济一堂的众多官吏,
都秉承着文王的德操;
为颂扬文王的在天之灵,
敏捷地在庙中奔跑操劳。
文王的盛德实在显赫美好,
他永远不被人们忘掉!
〔注 〕 [1] 於(wū):赞叹词,犹如今天的“啊”。穆:庄严、壮美。清庙:清静的宗庙。[2] 肃雝(yōnɡ):庄重而和顺的样子。显:高贵显赫。相:助祭的人,此指助祭的公卿诸侯。[3] 济济:众多。多士:指祭祀时承担各种职事的官吏。[4]秉:秉承,操持。文之德:周文王的德行。[5] 对越:犹“对扬”,对是报答,扬是颂扬。在天:指周文王的在天之灵。[6] 骏:敏捷、迅速。[7] 不(pī):通“丕”,大。承(zhēnɡ):借为“烝”,美盛。[8] 射(yì):借为“斁”,厌弃。斯:语气词。
《清庙》是《周颂》的第一篇,即所谓“颂之始”。“诗”有“四始”,是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中具体提出来的。他说:“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上采契、后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厉之缺,始于衽席,故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鹿鸣》为《小雅》始,《文王》为《大雅》始,《清庙》为《颂》始。'”他的话不一定可靠,而“四始”云云,据说又是来自鲁诗之说。而作为毛诗学说思想体系的《毛诗序》,却又仅仅把风、小雅、大雅和颂四种诗类作为“四始”。其实,自古以来虽然都讲“四始”,而他们的说法又是众说纷纭、让人莫衷一是的。他们重视“四始”,实际代表了他们对整部《诗经》编辑思想体系的根本看法。按照毛诗的观点,整部《诗经》,都是反映和表现王道教化的,所以郑玄笺说:“‘始’者,王道兴衰之所由。”因此,每类诗的第一篇,当然就具有特殊的意义了。
根据毛诗的解释,司马迁所说的四篇“始诗”都是赞“文王之道”、颂“文王之德”的。周文王姬昌,在殷商末期为西伯,在位五十年,“遵后稷、公刘之业,则古公、公季之法,笃仁、敬老、慈少”,“阴行善”,招贤纳士,致使吕尚、鬻熊、辛甲等贤士来归,并先后伐犬戎、密须、黎国、邘及崇侯虎,自岐下徙都于丰,作丰邑,奠定了周部族进一步壮大的雄厚的基础。(见《史记·周本纪》)他在世时,虽然没有实现灭殷立周、统一中原的宏愿,但他的“善理国政”,却使周部族向外显示了信誉和声威,为他儿子周武王姬发的伐纣兴国铺平了道路。所以,在周人心目中,他始终是一位威德普被、神圣而不可超越的开国贤君。《诗经》中很多诗篇歌颂、赞美他,是符合历史真实的。
《毛诗序》说:“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清庙》作为“颂之始”,除了是赞美周文王功德的颂歌之外,也就几乎成了西周王朝举行盛大祭祀以至其他重大活动通用的舞曲。《礼记·明堂位》:“季夏六月,以禘礼祀周公于太庙,升歌《清庙》”。《礼记·祭统》:“夫人尝禘,升歌《清庙》, ……此天子之乐也。”《礼记·孔子燕居》:“大飨,……两君相见,升歌《清庙》。”《礼记·文王世子》:“天子视学,登歌《清庙》。”可见,它的意义已不只是歌颂和祭祀周文王本人了。所以孔颖达疏说:“《礼记》每云升歌《清庙》,然则祭祀宗庙之盛,歌文王之德,莫重于《清庙》,故为《周颂》之始。”
然而,这篇“颂始”,到底是叙写的什么内容,历代的《诗经》学者的看法并不是一致的。《毛诗序》说:“《清庙》,祀文王也。周公既成洛邑,朝诸侯,率以祀文王也。”鲁诗更直接说是“周公咏文王之德而作《清庙》,建为颂首。”(见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引)而《尚书·洛诰》则说:“禋于文王、武王。”以为是合祭周文王、周武王时用的歌舞辞,是周人“追祖文王而宗武王”的表现。可是郑玄笺提出清庙乃“祭有清明之德者之庙也”,文王只是“天德清明”的象征而已。于是也就有人认为《清庙》只是“周王祭祀宗庙祖先所唱的乐歌”(高亨《诗经今注》),并不一定是专指文王。不过,从“四始”的特点来看,说是祭祀文王的乐歌,还是比较有道理的。至于是周公所作呢,还是周武王、周成王,甚至周昭王时所作,还是作于周成王五年或七年,等等,一是史无佐证,二是诗无明言,所以也都只好存而不论了。
全诗只有八句,不分章,又无韵。开头两句只写宗庙的庄严、清静和助祭公卿的庄重、显赫,中间的四句也只写其他与祭官吏们为了秉承文王的德操,为了报答、颂扬文王的在天之灵而在宗庙里奔跑忙碌。直到最后两句才颂扬文王的盛德显赫、美好,使后人永远铭记。全诗并非具体细致而是抽象简括地歌颂、赞美文王。而本诗的特点,或者说它的艺术手法也正在这里。诗篇的作者,可谓匠心独运,专门采用侧面描述和侧面衬托的手法,使笔墨集中在助祭者、与祭者身上做文章。他们的态度和行动,是“肃雝”的,是“骏奔走”的,是“秉文之德”的,而又虔诚地“对越在天”,于是通过他们,使文王之德得到了更生动、更具体的表现。这种表现方法,比起正面的述说,反而显得更精要、更高明一些。
一般说来,《大雅》《颂》中的语言大都比较板滞、臃肿或枯燥,缺乏鲜明、生动的个性和强烈的感情色彩。而此篇,由于作者具体写了人,写了助祭者和与祭者,所以语言虽少而内容反使人感到既丰富又含蓄,字里行间也充溢着比较真切的感情。清方玉润《诗经原始》中说:“愚谓此正善于形容文王之德也。使从正面描写,虽千言万语,何能穷尽?文章虚实之妙,不于此可悟哉?”这应该说是独具只眼之论。
(霍旭东)
维天之命
维天之命,[1]
於穆不已。[2]
於穆不显,[3]
文王之德之纯。
假以溢我,[4]
我其收之。
骏惠我文王,[5]
曾孙笃之。[6]
是那上天天命所归,
多么庄严啊没有止息。
多么庄严啊光辉显耀,
文王的品德纯正无比。
美好的东西让我安宁,
我接受恩惠自当牢记。
顺着我文王路线方针,
后代执行一心一意。
〔注 〕 [1] 维:语助词。[2] 於(wū):叹词,表示赞美。穆:庄严粹美。[3] 不(pī):借为“丕”,大。[4]假:通“嘉”,美好。溢: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尔雅·释诂》:‘溢、慎、谧,静也。'……诗言‘溢我’,即慎我也,慎我即静我也,静我即安我。” [5] 骏惠:郑笺训为“大顺”,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惠,顺也;骏当为驯之假借,驯亦顺也。骏惠二字平列,皆为顺。”[6]曾孙:孙以下后代均称曾孙。郑笺:“曾,犹重也。”笃:指笃行,行事一心一意。笃,厚。
《维天之命》是《周颂》的第二篇,无韵,篇幅不长,充满了恭敬之意、颂扬之辞。诗为祭祀周文王之作(《毛诗序》所谓“大平告文王也”),因文本中有“文王之德之纯”“骏惠我文王”等句可证,古今并无异议,但对成诗之时,则汉儒、清儒之说有分歧。郑玄笺云:“‘告大平’者,居摄五年之末也。文王受命,不卒而崩,今天下太平,故承其意而告之,明六年制礼作乐。”他认为此诗作于周公摄政五年之冬。而陈奂《诗毛氏传疏》则云:“《书·雒诰》大传云:‘周公摄政,六年制礼作乐,七年致政。'《维天之命》,制礼也;《维清》,作乐也;《烈文》,致政也。三诗类列,正与大传节次合。然则《维天之命》当作于六年之末矣。《雒诰》周公曰:‘王肇称殷礼,祀于新邑,咸秩无文。’郑注云:‘周公制礼乐既成,不使成王即用周礼,仍令用殷礼者,欲待明年即政,告神受职,然后班行周礼,班讫始得用周礼,故告神且用殷礼也。’郑谓周礼行于七年致政之后,是也。而笺以告太平为礼未成时,在居摄五年之末,则未是。诗云:‘我其收之。’又云:‘曾孙笃之。’自在制礼后语矣。”据他考证,郑玄之说有误,此诗当作于周公居摄六年之末,即公元前1110年。今人陈子展《诗经直解》认为陈奂之说较郑笺“为有据也”,兹从其说。
此诗内容大致可分为两部分,前一部分四句说文王上应天命,品德纯美;后一部分四句说文王德业泽被后代,后代当遵其遗教,发扬光大。读者稍加注意,便会发现前后两部分在结构上有所不同。前一部分有一个逆挽,也就是说,今传文句将原该是“维天之命,於穆不已;文王之德之纯,於乎不显”的平行结构在句子的排列组合上作了小小的变化。语义丝毫未变,但效果却很不一样,两个“於”字的叠合,更显出叹美庄敬之意。而后一部分没有用感叹词,作者便任句式按正常逻辑排列,平铺直叙,波澜不惊,在唱出重音——赞颂文王——之后,以轻声顺势自然收束,表示出顺应文王之遗教便是对文王最好的告慰,这样一种真心诚意的对天祈愿与自我告诫。
从诗的句式看,此诗中第四句“文王之德之纯”与第七句“骏惠我文王”完全可以压缩成“文王德纯”“骏惠文王”这样的句式,如此则八句均为四言,整齐划一。《周颂》中不是没有这样纯用四言句的诗章,如《臣工》《噫嘻》等即是。因为《周颂》中多无韵之诗,可能会有人将这种句式参差与匀整的不同与有无韵脚联系起来,以为有韵之诗句式以匀整为尚,无韵之诗句式以参差为尚;这样看的话未免太绝对,上举《臣工》《噫嘻》等无韵(江永《古韵标准》谓《臣工》“韵不分明”,语尚含糊)之诗也是齐言句式,就很难以此解释之。笔者以为《颂》诗的句式参差与否,除了语言表达上的需要外,恐怕更多的是合乐的需要。据郑觐文《中国音乐史》说:“《颂》律与《雅》律之配置不同,《雅》为周旋律,《颂》为交旋律。”而阮元《释颂》强调《颂》之舞容而谓其全为舞诗。据此,则《颂》诗的音乐大约因切合舞蹈的需要而旋律变化多一些,句式参差与匀整正反映出其旋律的差异。这样的理解是否正确,笔者不敢妄断,谨以之求质于治中国古代音乐史者。
至于说此诗的内容,实在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颂扬文王德配上天,对其美德顶礼膜拜,正是周公摄政制礼,确定祭祀文王的规格仪轨之后,创作祭舞祭歌的必然主题。而因其言词古直,情意朴素,尚无矫揉造作之弊,今人读来并不致于像读后世千篇一律的祭祀歌辞那样产生反感。
(茹云鹤 赵荔红)
维清
维清缉熙,[1]
文王之典。[2]
肇禋,[3]
多么清明又是多么荣光,
因为文王有着征伐良方。
自从开始出师祭天,
迄用有成,[4]
维周之祯。[5]
至今成功全靠师法文王,
真是我周王朝大吉大祥。
〔注 〕 [1] 维:语助词。[2] 典:法。[3] 肇:开始。禋(yīn):祭天。[4] 迄:至。[5] 祯:吉祥。
这是《诗经》中最简短的篇章之一。作为一首与《国风》一类抒情诗意境迥然不同的《颂》诗,光看原诗十八字的文本,对诗意的理解肯定不会太深,这就有必要通过阅读一些距原诗创作时代比我们近得多的汉代学者的阐说以及朴学鼎盛时期的清代学者的考证来了解诗歌的创作背景和主题思想。
按《毛诗序》云:“《维清》,奏象舞也。”郑笺云:“《象舞》,象用兵时刺伐之舞,武王制焉。”蔡邕《独断》云:“《维清》一章五句,奏《象武(武、舞古通)》之所歌也。”董仲舒《春秋繁露》云:“武王受命作《象乐》,继文以奉天。”汉儒之说如此。清陈奂《诗毛氏传疏》考云:“《象》,文王乐,象文王之武功曰《象》,象武王之武功曰《武》。《象》有舞,故云《象舞》。……胡承珙《(毛诗)后笺》云:‘郑谓武王所制者,武王之作象舞,其时似但有舞耳。考古人制乐,声容固宜兼备,然亦有徒歌徒舞者,《三百篇》皆可歌,不必皆有舞。则武王制象舞时,殆未必有诗。成王、周公乃作《维清》以为《象舞》之节,歌以奏之。’案胡氏说诗周公作,是矣。襄二十九年《左传》,吴公子札观周乐,见舞《象》箾《南》籥者,……此《象》谓舞,不谓诗也。《礼记·文王世子、明堂位、祭统、仲尼燕居》,皆言下管《象》, ……此《象》谓诗,不谓舞也。制《象舞》在武王时,周公乃作《维清》,以节下管之乐,故《维清》亦名《象》。”据此,可知《维清》一诗文句虽简单,但在《周颂》中地位却较重要:它是歌颂文王武功的祭祀乐舞的歌辞,通过模仿(所谓“象”)其外在的征战姿态来表现其内在的武烈精神。按《雅》《颂》之诗,称扬文王多以文德,赞美其武功,那就显得意义非同一般了。
诗首句感叹当时天下清平光明,无败乱秽浊之政,次句道出这一局面的形成,正是因为文王有征伐的良法。据《尚书大传》等记载,文王七年五伐,击破或消灭了邘、密须、畎夷、耆、崇,翦除了商纣的枝党,为武王克纣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武王沿用文王之法而得天下,推本溯源,自然对“文王之典”无限尊崇。下面第三句“肇禋”,郑笺解为:“文王受命,始祭天而枝伐也。”“枝伐”,即讨伐纣的枝党(如崇国)以削弱其势力。郑说有《尚书中候》《春秋繁露》等书证,“肇禋”即始创出师祭天之典,自确凿无疑。《大雅·皇矣》叙文王伐崇,有“是类是祃”之句,“类”是出师前祭天,“祃”是在出征之地祭天,与本篇的“肇禋”显然也是一回事,可以彼此互证。最后两句,“迄用有成”直承“肇禋”,表明“文王造此征伐之法,至今用之而有成功”(郑笺);又以“用”字带出用文王之法,暗应“文王之典”。“维周之祯”则与第一句“维清缉熙”首尾呼应,用虚字“维”引出赞叹感慨之辞,再次强调“征伐之法,乃周家得天下之吉祥”(同上)。作者这样的文字处理,未必是刻意为之,而在结构上自有回环吞吐的天然妙趣。戴震《诗经补注》谓其“辞弥少而意旨极深远”,显然对此诗小而巧的结构却有着较大的语义容量深有会心。
这样的一首古诗,因其内容感情距当代读者的生活过于遥远,在接受过程中要产生审美快感,是比较困难的,但通过上文的分析,当能使读者对此诗有比较确切的理解。如果此诗的乐舞能够复原,那么,欣赏这一武舞,观看一下打扮成周文王之师的舞蹈家表演攻战之状,感受一下其武烈精神,应是一大艺术享受。
(茹云鹤 赵荔红)
烈文
烈文辟公,[1]
锡兹祉福。[2]
惠我无疆,
子孙保之。
无封靡于尔邦,[3]
维王其崇之。[4]
念兹戎功,[5]
继序其皇之。[6]
无竞维人,[7]
四方其训之。[8]
不显维德,[9]
百辟其刑之。[10]
於乎前王不忘。[11]
文德武功兼备的诸侯,
以赐福享受助祭殊荣。
我蒙受你们无边恩惠,
子孙万代将受用无穷。
你们治国不要造罪孽,
便会受到我王的尊崇。
思念先辈创建的功业,
继承发扬无愧列祖列宗。
与人无争与世无争,
四方悦服竞相遵从。
先王之德光耀天下,
诸侯效法蔚然成风。
牢记先王楷模万世传颂。
〔注 〕 [1]烈:光明。文:文德。辟公:诸侯。[2]锡(cì):赐。兹:此。祉(zhǐ):福。[3] 封:大。靡:累,罪恶。[4] 崇:尊重。[5] 戎:大。[6] 序:通“叙”,业。皇:美。[7] 竞:争。维:于。[8] 训:导。[9] 不(pī):通“丕”,大。[10] 百辟:众诸侯。刑:通“型”,效法。[11]前王:指周文王、周武王。
周武王革命得到了广泛的支持,“是时诸侯不期而会盟津者八百”,武王在《尚书·牧誓》中罗列所率讨伐纣王大军的各部为“我友邦冢君、御事、司徒、司空、亚旅、师氏、千夫长、百夫长及庸、蜀、羌、髳、微、卢、彭、濮人”,其中除了自己的部下之外,便是赶来助战的八百诸侯。
灭纣之后,周室所采取的一个巩固政权的重要措施便是分封诸侯:“武王既胜殷,邦诸侯,班宗彝,作分器。”(《尚书·洪范》后附亡书序)孔颖达《尚书正义》对此的解释是:“武王既已胜殷,制邦国以封有功者为诸侯;既封为国君,乃班赋宗庙彝器以赐之。”
在武王革命中助战的诸侯受到分封,同时也享有周王室祭祀先王时助祭的政治待遇,《烈文》便是这种情况的一个记录。《毛诗序》说:“《烈文》,成王即政,诸侯助祭也。”即政,当是周公还政于成王,成王正式掌权之时。武王灭商后二年去世,即位的成王年幼,由叔父周公摄政,平定了管叔、蔡叔、武庚的叛乱,七年后还政于成王。此时成王虽年齿渐长,但毕竟缺少政治经验,对于他驾驭诸侯的能力,周公不免怀有隐忧,有人之所以认为《烈文》是周公所作,也许就因为此诗对诸侯具有安抚与约束的双重作用。
《烈文》一章十三句可按安抚与约束之意分为两层:一、前四句;二、后九句。前四句是以赞扬诸侯的赫赫功绩来达到安抚的目的。这种赞扬可以说臻于极至:不仅赐予周王福祉,而且使王室世世代代受益无穷。助祭的诸侯都是周王室的功臣,被邀来助祭本身就是一种殊荣,而祭祀时周王肯定其功绩,感谢其为建立、巩固周政权所作的努力,使诸侯在祭坛前如英雄受勋,荣耀非常,对周王室的感激之情便油然而生。
但是,周王为君临四海的天子,对诸侯仅有安抚,只让诸侯怀感激之情是不够的,他还必须对诸侯加以约束,使诸侯生敬畏之心。后九句以“无”领起,这个“无”通“毋”,释“不要”,为具强烈感情色彩的祈使词,使文气从赞扬急转为指令,文意则由安抚转为约束。七句中用了两个这样的“无”,以断然的语气,训戒诸侯必须遵从;“百辟其刑之”,更是必须效法先王的明确训令;而“前王不忘”,似乎只是训戒诸侯不要忘记先王之德,却又隐含不要忘记先王曾伐灭了不可一世的商纣,成王也在周公的辅佐下平定了管叔、蔡叔、武庚的叛乱,即不要忘记周王室具有扫荡摧毁一切敌对势力的雄威。
后九句的指令、训戒,具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作用,即正名。《左传·昭公七年》:“天子经略,诸侯正封,古之制也。封略之内,何非君土?食土之毛,谁非君臣?故《诗》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里所正的君臣名分,与《烈文》所表达的完全一致。后者虽然没有点出“君臣”二字,含义却更加深刻:诸侯的功绩再大,也不过是尽臣子的本分而已,并且仍要一如既往这么做下去;周王的号令诸侯,乃是行君临天下的威权,并将绵延至子孙万代。
《烈文》的巧妙构思可说是天衣无缝:前四句的赞扬,使后九句的训戒变得乐于接受;后四句的正君臣名分,表明诸侯已建的功业只不过是效忠周王室的一个开端。如果要寻找行文简洁、构思巧妙、含义深刻的作品,阅读《周颂》中《烈文》这样的短篇,我们大致不会失望。
(李祚唐)
天作
天作高山,[1]
大王荒之。[2]
彼作矣,[3]
文王康之。[4]
彼徂矣,[5]
岐有夷之行,[6]
子孙保之。
高耸的岐山自然天成,
创业的大王苦心经营。
荒山变成了良田沃野,
文王来继承欣欣向荣。
他率领民众云集岐山,
阔步行进在康庄大道,
为子孙创造锦绣前程。
〔注 〕 [1] 高山:指岐山,在今陕西岐山东北。[2] 大王:即太王古公亶父,周文王的祖父。荒:扩大,治理。[3] 彼:指大王。作:治理。[4] 康:安。[5] 彼:指文王。徂:往。[6] 夷:平坦易通。行(hánɡ):道路。
对于周人来说,岐山是一圣地:“周之兴也, (即凤凰)鸣于岐山。”(《国语·周语》)周人一系传至古公亶父,居于豳地,“薰育戎狄攻之,欲得财物,予之;已复攻,欲得地与民。民皆怒,欲战。古公曰:‘有民立君,将以利之。今戎狄所为攻战,以吾地与民。民之在我与其在彼何异?民欲以我故战,杀人父子而君之,予不忍为。’乃与私属去豳,度漆、沮。豳人举国扶老携弱,尽复归古公于岐下。及他旁国闻古公仁,亦多归之。”(《史记·周本纪》)古公之前,后稷、公刘二位也是功勋卓著,《国语》之所以取岐山为周人兴起的圣地,似是极度推崇古公之仁,从上引文可见,古公不仅仁爱本族,而且推仁爱于一再侵犯于己的异族,自然更是难能可贵,因而也更具备后世儒家所定的圣人品格。
《天作》是周颂中少有的提及具体地点的作品(另一篇是《潜》),它写出了岐山。《毛诗序》说它是“祀先王先公”,朱熹《诗集传》则指为“祭大王之诗”,都认为祭祀的对象是人。姚际恒《诗经通论》引季明德语,认为是“岐山之祭”,即《天作》的祭祀对象是岐山。其实,岐山是古公至文王历代周主开创经营的根据地,其后的伐商灭纣便是在此积蓄了力量。《天作》这首诗,应该既是祭圣地,同时又是祭开创经营圣地的贤明君主的。由于岐山之业为古公开创,而文王后来由此迁都于丰,故《天作》应是在岐山对古公至文王历代君主进行祭祀的诗。至于行祭之人,则非文王的继承人武王莫属。
“天作高山”,强调上天赐予岐山这块圣地。周人重视天赐,视为吉祥,连婚娶亦是如此:“文王初载,天作之合。”(《大雅·大明》)天赐岐山之后,在这根据地上积蓄力量尚须人为,诗中便主要写这一过程。之所以仅取大王、文王二人,主要是因为他们确实是岐山九世周主最杰出的代表。灭商虽然完成于武王,但文王之时已显示出周将代商的必然趋势,纣王囚文王于羑里,只能延缓而无法阻遏这一历史发展。岐山圣地经营到文王之世,已为武王积蓄了足以灭商的雄厚实力,包括姜尚这样足以辅成伟业的贤臣。“岐有夷之行”,分明是先王开创的一条通向胜利之路。
将对圣地、圣人的歌颂融为一体,着力描写积蓄力量的进程,揭示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天作》一诗,便如大河滔滔,飞流直泻,既显庄严,又富气势。短短七句,有如此艺术效果,可见诗歌作者的非凡手笔。
(李祚唐)
昊天有成命
昊天有成命,[1]
二后受之。[2]
成王不敢康,[3]
夙夜基命宥密。[4]
於缉熙,[5]
单厥心,[6]
肆其靖之。[7]
苍天有定命,
文、武二王接受之。
成王不敢图安乐,
朝夕谋政宽又静。
啊,多么光明,
殚尽其衷心,
巩固天下安定天下。
〔注 〕 [1] 昊天:苍天。成命:既定的天命。[2] 二后:二王,指周文王与周武王。[3] 成王:武王子,名诵。康:安乐,安宁。[4] 夙夜:日夜,朝夕。基:谋划。命:政令。宥(yòu)密:宽仁宁静。[5] 於(wū):叹词,有赞美之意。缉熙:光明。[6] 单:通“殚”,竭尽。厥:其,指成王。[7] 肆:巩固。靖:安定。
本篇无韵,只有七句,是《诗经》中最短的篇章之一,但诗题却是《诗经》中最长的。
关于本篇的主旨,最初都认为是祭祀成王的。朱熹《诗集传》援引《国语》曰:“《国语》叔向引此诗而言曰:‘是道成王之德也。'”贾谊《新书·礼容下》亦云:“文王有大德而功未就,武王有大功而治未成,成王承嗣,仁以临民,故称昊天焉。”均可证。但《毛诗序》却认为是祭祀天地的:“《昊天有成命》,郊祀天地也。”《毛诗序》之所以会得出这个结论,一是因为其坚认《周颂》无成王之后的作品,所以不可能是祭成王;二是因为其判定诗的主旨往往只根据诗的发端,而不是根据诗的整体。《毛诗序》的这个结论与本篇的诗意显然牴牾,因为整首诗七句中有五句赞美成王,只有一句涉及天,所以尽管毛诗长时间占据了诗学的主导地位,尽管郑玄、孔颖达诸儒煞费苦心地为其补苴罅漏,它还是不断地被后人责难。朱熹《诗集传》曰:“此诗多道成王之德,疑祀成王诗也。”姚际恒《诗经通论》曰:“小序谓‘郊祀天地’,妄也。《诗》言天者多矣,何独此为郊祀天地乎?郊祀天地,不但于成王无与,即武王亦非配天地,而言‘二后’,何耶?”方玉润《诗经原始》曰:“序谓‘郊祀天地’,不知何所取义。诗唯首句及天,‘二后’下皆言文、武受命,及成王之德。曰‘不敢康’,曰‘宥密’,曰‘缉熙’,而终之以‘单厥心’,所以上基天命,缵成王业,而能安靖天下者于是乎在。于天地毫不相涉,天下岂有此等祭天地文乎?”现代学者亦多摒弃《毛诗序》的观点,而恢复其“祭祀成王”的本来面目。
祭成王不从祭主入手,却上溯到文、武二王,再追溯到昊天,似乎有些离题。其实这并不难解释,成王受命于文、武二王,文、武二王又受命于天,所以从天入手,以示成王与文、武二王一脉相承,得天之真命。首二句是全诗的引子,其作用犹如赋比兴中的兴,后五句才是全诗的主体。成王是西周第二代天子,声望仅次于文、武二王,与其子康王齐名,史称“成康之治”。《史记·周本纪》曰:“成、康之际,天下安宁,刑措四十余年不用。”天下之所以安宁,是因为“成王不敢康”,此与《离骚》所说的“夏康娱以自纵”正相对照。“夙夜基命宥密”伸足“不敢康”之意,一正一反,相得益彰。按此句最难理解。《礼记·孔子闲居》有:“孔子曰:‘夙夜其命宥密,无声之乐也。'”郑玄注:“其,读为基。基,谋也。密,静也。言君夙夜谋为政教以安民,则民乐之。”陈子展《诗经直解》谓“此句旧解唯此郑注较为明确”,本文即用郑注;《尔雅·释诂》亦曰:“基,谋也。”正与郑注同义。第五句的“缉熙”是联绵词,不应分解,《大雅·文王》有“於缉熙敬止”,《周颂·维清》有“维清缉熙”,《周颂·载见》有“俾缉熙于纯嘏”,都作光明解,本文亦依之。最后一句的“其”等于“之”,“肆其靖之”等于“肆之靖之”,也就是“巩固它安定它”的意思。文王、武王开创的周朝在成王时得以巩固、安定,这就是祭主一生的功绩。
(翁其斌)
我将
我将我享,[1]
维羊维牛,
维天其右之![2]
仪式刑文王之典,[3]
日靖四方。[4]
伊嘏文王,[5]
既右飨之。[6]
我其夙夜,
畏天之威,
于时保之。[7]
我把祭品献上,
有牛又有羊,
保佑我们吧,上苍!
各种典章我都效法文王,
盼着早日平定四方。
伟大的文王,
请尽情地享用祭品。
我日日夜夜,
敬畏上天的威命,
保佑我大功告成。
〔注 〕 [1]我:周武王自称。将:捧。享:献祭品。[2]右:通“佑”,保佑。[3]仪式:法度。刑:通“型”,效法。典:典章,法则。[4] 靖:平定。[5] 伊:语助词。嘏(jiǎ):大,伟大。[6] 既:尽。右:助。朱熹《诗集传》则以为神灵“降而在祭牛羊之右”。飨(xiǎnɡ):享用祭品。[7] 于时:于是。
据文献记载,夏、商、周三代建国统一天下之初,都创作过一套盛大隆重的乐舞,纪念开国立朝的功业,用以向上帝和祖先汇报,树立新朝的威信,并勉励后嗣子孙。夏禹治水成功作《大夏》,商汤统一天下之后作《大濩》,周武王灭殷之后作《大武》。这些乐舞,就成为三代最崇高而尊贵的礼乐仪式。
周朝的《大武》相传为周公所作,由六场歌舞组成,歌舞开始前还有一段击鼓等待的序曲。歌舞的六场叫做“六成”,从音乐的角度叫做“六章”。舞蹈表演者有六十四人,分为八行,每行八人,叫做“八佾”。《大武》的六成再现了西周建国过程中的六大事件,组合成为一个以周代商平定天下的完整过程。因为西周立朝是武力征服的结果,所以《大武》就主要是表演和再现战争场面的武舞。据《礼记·乐记》的记载,孔子对《大武》六成所表现的历史事件做了如下的说明:“且夫《武》始而北出;再成而灭商;三成而南;四成而南国是疆;五成而分,周公左、召公右;六成复缀,以崇(高亨《周代大武乐考释》连下读作“复缀以崇天子”)。”郑玄对这段记述做了具体解释:“始奏象观兵于盟津时也,再奏象克殷时也,三奏象克殷有余力也,四奏象南方荆蛮之国侵畔者服也,五奏象周公、召公分职而治也,六奏象兵还振旅也。”根据郑玄对孔子之言的解释,则《大武》六成当一分为二,前三成是再现武王灭商的功业的,后三成是再现周公平乱和周召二公治理天下,达到天下太平的功业的。这正与《吕氏春秋·古乐》中所述大体一致:“武王即位,以六师伐殷,六师未至,以锐兵克之于牧野,归乃荐俘馘于京太室,乃命周公为作《大武》。成王立,殷民反,王命周公践伐之。商人服象,为虐于东夷,周公遂以师逐之,至于江南。乃为《三象》,以嘉其德。”
《大武》原作于武王伐纣成功告庙之时,当时只有三成。《逸周书·世俘》中也有记载,武王班师回镐京之四月辛亥,“荐俘、殷王鼎,武王乃翼,矢珪矢宪,告天宗上帝。”第四天,“甲寅,谒(告)我(伐)殷于牧野,王佩赤白旂,籥人奏《武》,王入进《萬》,献《明明》三终。”故王国维《说勺舞象舞》一文推测,《大武》之六成是原先的三成和《三象》合并的,这六成可以分开来表演,还可以独立表演,于是名称也就随之而不同。这一推测大约是正确的。
《大武》的乐曲早已失传,虽有零星的资料,但终难具体描述。然其舞蹈形式则留下了一些粗略的记录,可以作大概的描绘。第一场,在经过一番擂鼓之后,为首的舞者扮演武王,头戴冕冠出场,手持干戚,山立不动。其余六十多位舞者扮武士陆续上场,长时间咏叹后退场。这一场舞蹈动作是表示武王率兵北渡盟津,等待诸侯会师,八百诸侯会合之后,急于作战,而周武王以为伐纣的时机尚不成熟,经过商讨终于罢兵的事实。第二场主演者扮姜太公,率众舞者手持干戈,奋臂击刺,猛烈顿足。他们一击一刺,做四次重复,表示武王命太公率敢死队闯犯敌阵进行挑战,武王率大军进攻,迅速获胜,威振中原。第三场众舞者由面向北转而向南,表示周师凯旋返回镐京。第四场开始时,众舞者混乱争斗,扮周、召二公的舞者出而制止,于是众舞者皆左膝跪地,表示成王即位之后,东方和南方发生叛乱,周、召二公率兵平乱的事实。第五场,众舞者分成左右两大部分,周公在左、召公在右,振动铃铎,鼓励众舞者前进,表示成王命周公镇守东南,命召公镇守西北。第六场,众舞者恢复第一场的位置,作阅兵庆典和尊崇天子成王的动作,表示周公平乱以后,庆祝天下太平,各地诸侯尊崇周天子。
按传统说法,《诗经》是配乐舞的歌词,即诗乐舞三位一体。王国维曾怀疑这一说法,但他撰《周大武乐章考》研究《大武》的歌辞时还是按这一原则进行的,即认为《大武》六成有诗六篇。据《毛诗序》“《武》,奏《大武》也”、“《酌》,告成《大武》也”的说明,与《大武》有关的诗为《武》、《酌》,又据《左传·宣公十二年》“楚子曰:‘……武王克商,作《颂》曰:……又作《武》,其卒章曰:‘耆定尔功。’其三曰:‘铺时绎思,我徂惟求定。’其六曰:‘绥万邦,屡丰年。'”数语,提及《大武》中诗有《武》《赉》《桓》。这样,六篇就确定了四篇。王国维又根据《周颂》末四篇的排列顺序,认为《般》诗为其中一篇。又据《礼记·祭统》“舞莫重于《武宿夜》”一语,推断还有一篇诗,其中有“宿夜”一词,“宿夜”即“夙夜”,他认为《昊天有成命》即《武宿夜》,当为《大武》之第一篇歌诗,以下依次为《武》《酌》《桓》《赉》《般》。后经冯沅君、陆侃如,尤其是高亨的详细考辨,断定《大武》第一篇当为《我将》(详见高亨《周代大武乐考释》一文),并重新排列了后四成歌诗的次序。于是,《大武》六成的六篇诗的排列次序确定为:《我将》《武》《赉》《般》《酌》《桓》。现以高亨的排列次序为依据,分别于各诗之下简析之。
《我将》是《大武》一成的歌诗。其舞蹈表现周武王观兵于盟津的历史事件,据《史记·周本纪》记载,周武王出发前曾往毕地文王墓上举行过祭祀。他这次出兵伐纣,是以文王为号召,自称“太子发”,军中载着文王的牌位,用以召集诸侯会师。所以这首诗原来盖为出兵前祭祀文王的祷词,后来伐纣成功,又将该诗确定为《大武》一成的歌诗。《毛诗序》曰:“《我将》,祀文王于明堂也。”盖《大武》之六篇诗,周代常单独使用,故于明堂祀文王亦可用该诗。
《我将》诗始言奉献牺牲于天帝,祈求天帝保佑。据《乐记》,《大武》一成象征武王出征,周人出征,必先祭祀天帝,求得天帝的保佑,此诗的首三句说的就是这事。次言继承文王之遗志,以求“日靖四方”,也就是统一并安定天下。文王时代,伐犬戎,伐密须,伐耆,伐邘,伐崇,文王殁后,武王欲完成文王未竟事业,伐纣克商,追思文王创业之功,深觉当遵循文王行之有效的种种法典。末言夙夜“畏天之威”,是说自己日夜不忘天帝和文王之命,希望得到他们的帮助,早日安定天下。对武王而言,天命和文王之典是一致的,文王的遗志也就是“天威”(天命之威)。这就是该诗把祭祀文王和祷告上天合而为一的缘故。全诗自始至终,都用第一人称的口气,即周武王出兵之前向父亲的神灵和上帝陈述出兵的目的,并祈求保佑。其语言质朴,充满敬畏之情。
(汤斌 杨晓斌)
时迈
时迈其邦,
昊天其子之,
实右序有周。[1]
薄言震之,
莫不震叠。[2]
怀柔百神,
现今众多的诸侯邦国,
皇天都看作是自己的儿子,
实在能保佑、顺应大周王朝。
如若武王向他们施威,
他们没有不震惊慑服。
武王能安抚天地众神,
及河乔岳。[3]
允王维后,
明昭有周。[4]
式序在位,
载戢干戈,
载櫜弓矢。[5]
我求懿德,
肆于时夏。[6]
允王保之![7]
以至黄河和高山。
武王作为我们的君王,
实在能发扬光大大周功业。
他接替文王登上王位,
就收藏了兵器,
并把弓箭收入皮囊。
我们谋求治国的美德,
武王就施美德于天下四方。
武王实在能保持天命啊!
〔注 〕 [1] 时:犹言“现时”“今世”。迈:林义光《诗经通解》读为“万”,众多。邦:国。此指武王克商后封建的诸侯邦国。昊天:苍天,皇天。子之:视诸侯邦国为自己的儿子。实:实在,的确。右:同“佑”,保佑。序:顺,顺应。有周:即周王朝。有,名词字头,无实义。[2] 薄言:犹言“薄然”“薄焉”,发语词,有急迫之意。震:威严。此指武王以武力威胁、施威。之:指各诸侯邦国。震叠:即“震慑”,震惊慑服。叠,通“慑”,恐惧、畏服。[3] 怀柔:安抚。百神:泛指天地山川之众神。及:指祭及。河:黄河,此指河神。乔岳:高山,此指山神。[4] 允:诚然。王:指周武王。维:犹“为”。后:君。明昭:犹“昭明”,显著,此为发扬光大的意思。[5] 式:发语词,无实义。序:顺序,依次。载:犹“则”。戢(jí):收藏。干戈:古代兵器。干,盾。櫜(ɡāo):古代盛衣甲或弓箭的皮囊。此两句指周武王偃武修文,不再用兵。[6] 我:周人自谓。懿:美。懿德,指文治教化。肆:施,施行。时:犹“是”,此。夏:中国。指周王朝所统治的天下。[7] 保:指保持天命、保持先祖的功业。
颂诗皆为庙堂乐曲,所谓“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毛诗序》)。本篇也不例外。
《毛诗序》说:“《时迈》,巡守告祭柴望也。”何谓巡守?郑玄笺说:“武王既定天下,时出行其邦国,谓巡守也。”何谓柴望?即柴祭、望祭。柴祭即燔柴以祭天地,望祭即遥望而祭山川。因此,孔颖达疏认为是“武王巡守告祭天之乐歌”,朱熹《诗集传》认为是“巡守而朝会祭告之乐歌”。今人高亨更具体地说是“周王望祭山川时所唱的乐歌”(《诗经今注》)。其他古今说诗者,虽有小异,而无大的不同。但细审诗意,乃歌颂克商后武王封建诸侯,威震四方,安抚百神,偃武修文,从而发扬光大大周祖先功业诸事,应为宗庙祭祀先祖时歌颂周武王的乐歌。
《左传·宣公十二年》说:“武王克商,作《颂》曰:‘载戢干戈,……允王保之。'”《国语·周语上》上也说:“是故周文公(即周公姬旦)之《颂》曰:‘载戢干戈,……允王保之。'”说是周武王克商建周、平定天下之后周公所作,也大体是可信的。全诗仅称武王为“王”、为“君”,没用谥号“武”字,并说“允王维后”“式序在位”等等,显然是武王在世时的颂辞。
全诗十五句,毛诗、朱熹《诗集传》皆不分章。明何楷《诗经世本古义》分为两章,以“明昭有周”起为第二章,清姚际恒《诗经通论》因之。但细审诗意,前半颂武王之武功,后赞武王之文治,语意连贯。如若分章,“不惟章法长短不齐,文气亦觉紧缓不顺”(方玉润《诗经原始》),所以还是从旧说以不分为好。
周武王姬发在祖先及父王姬昌所开创的周部族基业的基础上,在吕尚(姜子牙)、周公旦的辅佐下,联合周围众多部族,伐殷兴周,并于牧野一战,取得了彻底的胜利。然后又大封诸侯,以屏藩西周王朝。其功业,是彪炳千秋的。《诗经》中有许多篇章歌颂和赞美了他,也是符合历史真实的。
本诗采用“赋”的手法进行铺叙。开头即说周武王封建的诸侯各国,不仅得到了皇天的承认,而且皇天也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儿子一样看待,而他们的作用就是“右序有周”。“皇天无亲,唯德是辅”,这就首先说明武王得到了天命。其次又说武王不仅能威慑四方,而且能安抚百神,所以他的继立,“明昭有周”,是能发扬光大有周先祖的光辉功业的。接着又写武王平定殷纣、兴立大周、封建诸侯之后,戢干戈、櫜弓矢,偃武修文,并以赞叹的口气说:我们谋求治国的美德,武王就把这美德施行于天下四方了。最后一句,总赞武王能保持天命,保持祖德,与首句遥相呼应。可见,本诗从头到尾,语意参差、语气连贯,而皆起伏错落有致,字里行间充溢着作者深挚而敬慕的感情。它以天命和周武王的联系作为全诗的主线,重点歌颂了周武王的武功和文德,层次清晰,结构紧密,在大多臃肿板滞的雅颂诗篇中,不失是一篇较为优秀的作品。陈子展《诗经直解》中曾引明人孙鑛的评语说:“首二句甚壮、甚快,俨然坐明堂、朝万国气象。下分两节,一宣威,一布德,皆以‘有周’起,……整然有度,遣词最古而腴。”这是符合本诗写作特点的。
(霍旭东)
执竞
执竞武王,[1]
无竞维烈。[2]
不显成康,[3]
上帝是皇。[4]
自彼成康,
奄有四方,[5]
勇猛强悍数武王,
功业无人可比上。
成康二王真显赫,
上天赞赏命为长。
从那成康时代起,
拥有天下占四方,
斤斤其明。[6]
钟鼓喤喤,[7]
磬筦将将。[8]
降福穰穰,[9]
降福简简。[10]
威仪反反,[11]
既醉既饱,
福禄来反。[12]
英明善察好眼光。
敲钟打鼓声洪亮,
击磬吹管乐悠扬。
天降多福帝所赐,
帝赐大福从天降。
仪态慎重又大方,
酒足量呀饭饱肠,
福禄回馈来双双。
〔注 〕 [1] 执:借为“鸷”,猛。竞:借为“勍(qínɡ)”,强。[2] 竞:争。维:是。烈:功绩。[3] 不(pī):通“丕”,大。成:周成王。康:周康王,成王子。[4] 上帝:指上天,与西方所言的上帝不同。皇:美好。[5] 奄:覆盖。[6] 斤斤:明察。[7] 喤(huánɡ)喤:声音洪亮和谐。[8] 磬(qìnɡ):一种石制打击乐器。筦(ɡuǎn):同“管”,管乐器。将(qiānɡ)将:声音盛多。[9] 穰(ránɡ)穰:众多。[10] 简简:大的意思。[11]威仪:祭祀时的礼节仪式。反反:谨重。[12]反:同“返”,回归,报答。
本诗为《周颂·清庙之什》第九篇。关于诗的旨义,前人有两种解释,《毛诗序》和三家诗都以为是祭祀武王的诗,而宋人欧阳修、朱熹则以为是合祭武王、成王、康王的诗。考察诗的内容,在赞颂武王的同时,也涉及到了成王、康王,因此以为此诗单纯地祭祀武王,恐怕失之偏颇。
本诗前七句叙述了武王、成王、康王的功业,赞颂了他们开国拓疆的丰功伟绩,祈求他们保佑后代子孙福寿安康,永远昌盛。在祖先的神主面前,祭者不由追忆起武王创业开国的艰难,眼前浮现出几代祖先英武睿智的形象:击灭商纣,开邦立国的武王,东征西讨,开拓疆土的成王、康王。既有对祖先的缅怀、崇敬、赞美,也是吹捧祖先、炫耀门庭、沾沾自喜的一种心理反映。
接着本诗又以四件典型的乐器,采用虚实结合的手法,渲染、烘托了祭祀场所的环境氛围:钟声噹噹,鼓响咚咚,磬音嘹亮,管乐悠扬,一派其乐融融的升平景象。通过这四种乐器奏出的音乐,触发了人们丰富的联想:在平坦广阔的大地上,矗立着巍峨的祖庙群(天子九庙),像天上诸神的圣殿,高屋深墙,宫阙衔连;在祭祀的内堂,分列着各个祖先的神主,前面的供台上陈列着各种精心准备的祭品,或牛或羊或豕或粢盛或秬鬯,令人不禁肃然起敬。两旁直立着许多随祭的臣仆,屏神静气,主祭者周王一丝不苟地行着祭祀大礼。钟鼓齐鸣,乐声和谐,吟诵的祭辞,虽然平直简约,但是在祭祖这一特定的场所,抚今忆昔,浮想联翩,仍可体味出理性的文字后面掩藏的那一缕幽思。
本诗在文学技巧上运用了赋的艺术手法,“铺陈其事而直言之”(朱熹语),叙说简明,直道其事,以简古的语言为祖先歌功颂德,祈求福庇。诗意虽然略显浅易,但因是与古乐相合而诵,又在“穆清”“肃雍”的庙堂使用,有着超出单纯文字所表达的功能,即特定的环境氛围、特定的心理感受会产生特殊的欣赏效果。远古诗歌,研究者多以为是诗、乐、舞三者合一的,颂诗也是如此,不单是具有文学性一个方面,因此要全面、准确地把握其内涵、风神,就不能只局限于文字上的表面理解,而应以文字为契机,从庙堂文化这个大范围的角度进行整体的品味、把握,结合对音乐、舞蹈、建筑艺术特点的联想,作全方位的审美观照,才能领会包括本诗在内的颂诗那种庄严、高贵、古穆、雍容的艺术内涵。因为颂诗的功用在于“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毛诗序》),这一目的决定了它的形式、内容、语言风格的特点,也决定了它的使用范围仅仅是王公贵族,也就是说颂诗的审美趣味与它的使用价值是相互统一,互为因果的。
此诗是昭王时代的祭歌,比起早一些的颂诗,在用韵方面,有了明显的进步,音调抑扬铿锵,尤其是“喤喤”“将将”“穰穰”“简简”“反反”等叠字词的连续使用,语气舒缓深长、庄严肃穆,给人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体现出庙堂文化深厚的底蕴。
颂诗的实用性、针对性较强,现代研究者对它的文学价值多有贬斥。固然颂诗是仅供统治阶级玩赏的庙堂文学,缺乏文学意味;但它那种古穆肃雍的艺术风格对后世仪式化的官方文学产生了相当深远的影响,这是不容忽视的事实。
(胡长青)
思文
思文后稷,[1]
克配彼天。[2]
立我烝民,[3]
莫匪尔极。[4]
贻我来牟,[5]
帝命率育。[6]
无此疆尔界,
陈常于时夏。[7]
追思先祖后稷的功德,
丝毫无愧于配享上天。
养育了我们亿万民众,
无比恩惠谁不铭刻心田?
留给我们优良麦种,
天命用以保证百族绵延。
农耕不必分彼此疆界,
全国推广农政共建乐园。
〔注 〕 [1] 文:文德,即治理国家、发展经济的功德。后稷:周人始祖,姓姬氏,名弃,号后稷。舜时为农官。[2] 克:能够。配:配享,即一同受祭祀。[3] 立:通“粒”,米食。此处用如动词,养育的意思。烝民:众民。[4] 极:极致,此指无量功德。[5] 贻:遗留。来:小麦。牟:大麦。[6] 率:用。[7] 陈:遍布。常:常规,此指农政。时:此。夏:中国。
周颂中祭祀先王之作,大都篇幅简短。如《维清》祭祀文王,只有短短五句;本篇祭祀后稷,也不过八句。究其原因,便是周朝历代先王的丰功伟绩,已家喻户晓,深入人心,无须赘述。就本篇而论,后稷的传奇性经历和“诞降嘉种”、“是获是亩”赐民百谷的无量功德,在同属《诗经》的《生民》中便有详尽的叙述与颂扬。《生民》即使未能创作于《思文》之前,而它的富有神话色彩的内容则必然早就广泛流传于民间。
周颂(包括《思文》)都是西周早期的作品,在这一特定历史时期,对周代先王的颂扬尤为热烈。周武王以“戎车三百两,虎贲三百人”,在牧野伐灭“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尚书·牧誓》)的纣王,建立起西周王朝,救万民于水火。王室为光宗耀祖,百姓为感激解放,这就造成了对新政权、自然也包括对新政权先王们热情讴歌的盛况。
《思文》篇幅之简短,恰恰反映当时政治之清明、国势之强盛,这与鲁颂中冗长不堪且有媚上之讥的《閟宫》的可悲创作背景适成强烈对照。
或许正是基于上述原因,历代众多学者形成了《思文》为周公所作的强有力的共识。诗篇是盛朝的颂歌,作者是盛朝的大圣人,这一共识的形成也极自然。《诗经》中的多篇作者都归之于周公,此处不具论,而《思文》一篇却未必如是。
孔疏引用《国语》,说“周文公(即周公旦)之为颂曰‘思文’”,其实不确。《国语·周语上》载芮良夫所说的一段话中,原文是:“故颂曰:‘思文后稷,克配彼天。立我烝民,莫匪尔极。'”并未言是周公所作。到了韦昭注中,才成为“言周公思有文德者后稷,其功乃能配于天”。但是韦注本意只是说《思文》的内容乃反映周公所“思”,并非即指为周公所作,应当不难分辨。看来,是孔疏将《国语》原文与注文误融为一体,牵涉周公,并认定《思文》出自周公之手。这一误认,影响大而深远,以致成为后世诸多学者的共识,虽无伤大雅,总不免让人感到一丝遗憾。说无伤大雅,是因为《思文》确实也体现了周公的思想。周公辅佐文王、武王、成王三世,于强国、灭商、平乱,功勋卓著,而重农保民又是其一贯坚持的政治原则。可见,就理解《思文》的意旨而言,确实可以、而且应该联系周公;但是,就此认定周公为作者,终究不可取。要确认周公为《思文》的作者,还必须有早于或至少与《国语》同时的确凿证据,因为现有的确认不过是基于《国语》的不可靠的误认。《诗经》中凡无确凿充分证据而定为周公所作者,均可作如是观。
据《毛诗序》所言,《思文》是“后稷配天”的乐歌。后稷之所以“克配于天”,在《生民》序中说得再明白不过:“后稷生于姜嫄,文、武之功起于后稷,故推以配天也。”“后稷配天”的祭祀称为郊,即祭上帝于南郊的祭典。古人祭天(亦即上帝)往往以先王配享,因为人王被视为天子,在配享中便实现了天人之间的沟通,王权乃天授进一步确认,于是原本空泛的祭天便有了巩固政权内容的具体落实,而成为具有重大意义的政治活动。这种天人沟通的努力,今天看来虽然过于原始、刻板,但在古代,尤其是政治相对清明、经济发展顺利的时期,其统一思想、凝聚人心的作用却不可低估。试想,祭祀的程序随着乐歌(这里是《思文》)曲调缓缓进行(据王国维《说周颂》),简短的歌辞一再回环重复,气氛是何等庄严,人们会感觉置身于神奇力量的控制之中,参与盛典的自豪荣幸和肩负上天使命的虔诚在此间密切融合。
正因为如此,后稷开创农事、养育万民的功德也是在上帝授意下完成的:“帝命率育。”从创作结构上看,“天”“帝”之间是一种紧扣和呼应;就创作意旨而言,又是天人沟通印象的有意识加深。在“人定胜天”观念形成之后,天人沟通、天人感应的思想仍然绵延不绝,并且时时占据着正统地位,何况在其形成之前?在《思文》产生的当时,天人沟通应该具有甚至不需要任何艺术手段(自然不是说《思文》毫无艺术性)就具有的强烈的感染力量。
西周当时已经是君临天下的政权,“无此疆尔界,陈常于时夏”自然是这种权威的宣告,但又是秉承天命子育万民的一种怀柔。昌盛的、向上的政权不会在立威的同时忘记立德,西周政权也保持着这种明智。
(李祚唐)
臣工
嗟嗟臣工,[1]
敬尔在公。[2]
王厘尔成,[3]
来咨来茹。[4]
嗟嗟保介,[5]
维莫之春,[6]
亦又何求?[7]
如何新畬。[8]
於皇来牟,[9]
喂,喂,群臣百官,
你们勤谨地从事公务。
王赐给你们成法,
你们要商量研究调度。
喂,喂,田官,
正是暮春时节,
还有什么事要筹划?
该考虑怎样整治新田畬田了。
啊,多茂盛的麦子,
将受厥明。[10]
明昭上帝,[11]
迄用康年。[12]
命我众人,[13]
庤乃钱镈,[14]
奄观铚艾。[15]
看来将要获得好收成。
光明伟大的上帝,
终于赐给丰年。
命令我的农人们,
收藏好你们的锹和锄,
我要去视察开镰收割。
〔注 〕 [1] 嗟:发语语气词,嗟嗟,重言以加重语气。臣工:群臣百官。[2] 敬尔:尔敬。尔,第二人称代词;敬,勤谨。在公:为公家工作。[3] 厘:通“赉(lài)”,赐。成:指成法,朱熹《诗集传》:“成,成法也,……言王有成法来赐女,女当来咨度也。” [4] 咨:询问、商量。茹:调度。[5] 保介:田官。陈奂《诗毛氏传疏》:“为诸侯藉田时皆所率耕之人也。”郭沫若《由周代农事诗论到周代社会》谓“就是后来的田畯,也就是田官。介者界之省,保介者,保护田界之人。”一说为农官之副,一说为披甲卫士,不取。[6]莫(mù):古“暮”字,莫之春即暮春,是麦将成熟之时。[7] 又:有。求:需求。[8] 新畬(yú):耕种二年的田叫新,耕种三年的田叫畬。[9] 於(wū):叹词,相当于“啊”。皇:美盛。来牟:麦子。[10]厥明:厥,其,指代将熟之麦;明,成,刘瑾《诗传通释》:“古以年丰谷熟为成。” [11]明昭:明明,谓明智而洞察。[12]迄用:终于。康年:丰年。[13]众人:庶民们,指农人。[14]庤(zhì):储备。钱(jiǎn):农具名,掘土用,若后世之锹。镈(bó):农具名,除草用,若后世之锄。[15]奄观:尽观,即视察之意。铚艾(zhìyì):铚,农具名,一种短小的镰刀;艾,“刈”的借字,古代一种芟草的大剪刀。铚、艾二字在这里转作动词,指收割作物。
《周颂》是宗庙祭祀乐歌,“以其成功告于神明”,其中有十篇编为一卷,以这篇《臣工》为首,标明为《臣工之什》。这一篇和另几篇是农事诗(或与农副业生产有关的诗)。
这篇诗传说是周成王时代的作品。从诗的本文来看,确是周王的口气。全诗十五句,前四句训勉群臣勤谨工作,研究调度执行已经颁赐的有关农业生产的成法。下四句是训示农官(保介):暮春时节,麦子快熟了,要赶紧筹划如何在麦收后整治各类田地。再接下四句是称赞今年麦子茂盛,能获得丰收,感谢上帝赐给丰年。最后三句说:命令我的农人们准备麦收,我要去视察收割。全诗脉络清楚,诗义很明白,确是一首歌颂周王关心农业生产,训勉群臣勤恳工作,贯彻执行国家发展农业的政策,感谢上天赐予丰收的乐歌。
全诗反映出周王重视发展农业生产,以农业为立国之本。周族是一个农业民族,依靠在当时处于先进地位的农业而兴国,建立王朝之后,进一步采取解放生产力和推广农业技术等措施,大力发展农业生产,以之作为基本国策。周朝制度,周王直接拥有大片土地,由农奴耕种,称为“藉田”。每年春季,周王率群臣百官亲耕藉田,举行所谓“藉田礼”,表示以身作则。“藉田礼”中也祈祷神明,演唱乐歌。据西周文献,周王朝在立国之初就制定土地分配、土地管理、耕作制度的具体法规,如品种改良、土壤改良、水利建设以及轮种等耕作技术都包括在内。这一套法规,就是诗中所说的“成(法)”。当时鼓励开垦土地,又注重土壤改良,把田地分等级,耕二年称“新田”,三年称“畬”。为保持和提高土壤肥力,朝廷规定了因地制宜的整治方法,如轮作、深翻、平整、灌溉、施肥等等,即诗中所说的“如何新畬”,周王要求臣民按颁布的成法去做。周朝重祭祀,祭礼众多,不但在开耕之前要向神明祈祷,而且在收获之后也向神明致谢,这篇诗中面对即将到来的丰收,自然也要向神明献祭,感谢“明昭上帝,迄用康年”。当时的周王不但春耕去“藉田”,收割也去省视,末三句就是写这一内容。周王说:锹、锄暂时用不着了,要收好,准备镰刀割麦子吧。他对农业生产很熟悉,指示比较具体,这进一步反映了国家对农业的重视。
本诗究竟产生在怎样的具体环境,历来解说就很不一致了。有人说是“藉田礼”之歌,驳者以为诗中所指暮春麦熟,不是“藉田礼”举行的春耕时节;有人说是“庙祭”之歌,驳者以为诗中并无祭事;有人说是庙祭后周王对助祭诸侯说的话,驳者以为诗中明明是对臣工的训勉。诸家成篇累牍的解说,颇多分歧,但是,这并不影响我们对本诗基本内容的理解。所以,有的学者如今只说这是“赞颂周王省耕、劳群臣、祈丰年的乐歌”(袁梅《诗经译注》)。具体细节,留待历史考据学家去研究吧。
本诗的“王”,可信是成王。它编为《臣工之什》之首,下一篇《噫嘻》首句即直称“噫嘻成王”;因为这一篇用成王的口气,作为成王的训示,所以放在前面,它们都是歌颂成王的。殷商后王把歌颂先王省耕和祈祷神明的诗,配合乐舞,作为宗庙乐歌在一定的礼仪上演唱,也是为了追念先王的功业,继承先王重视农业生产的思想,继续贯彻执行以农立国的基本国策。所以,本诗和其他几篇农事诗都被编入《周颂》。从本诗的形式来看,全诗十五句,不分章,不用韵,与《周颂》其他作品相类,确是宗庙乐歌。
又:本诗的历代训诂也多歧义,主要是第三句的“成”字和第五句的“保介”一词。“成”字有释为“成绩”者,则句意为“王对你们的成绩给予赏赐”,亦通,但窃意仍以《诗集传》等书所释“成法”于上下文义更为圆通顺畅。“保介”一词,有人释为“执甲之士”,即周王左右卫士,有成篇的考据,窃意终觉迂曲求深,未若释为“农官”更合情合理。当然古代官制官名时有变化,对这些细节问题,不妨求大同,存小异。
(夏传才)
噫嘻
噫嘻成王,[1]
既昭假尔。[2]
率时农夫,[3]
播厥百谷。
骏发尔私,[4]
终三十里。[5]
亦服尔耕,[6]
十千维耦。[7]
成王轻声感叹作祈告,
我已招请过先公先王。
我将率领这众多农夫,
去播种那些百谷杂粮。
田官们推动你们的耜,
在一终三十里田野上。
大力配合你们的耕作,
万人耦耕结成五千双。
〔注 〕 [1]噫嘻:感叹声,“声轻则噫嘻,声重则呜呼”,兼有神圣的意味。成王:周成王。[2] 昭假(ɡé):犹招请。昭,通“招”;假,通“格”、“ ”,义为至。尔:语助词。[3] 时:通“是”,此。[4] 骏:通“畯”,田官。私:一种农具“梠(耜)”的形误。[5] 终:井田制的土地单位之一。每终占地一千平方里,纵横各长约三十一点六里,取整数称三十里。[6] 服:配合。[7] 耦:两人各持一耜并肩共耕。一终千井,一井八家,共八千家,取整数称十千,结对约五千耦。
本诗的时代和主题,历来争议较大,主要是因对“成王”和“昭假”的不同理解而造成的。关于“成王”,毛传认为是“成是王事”,郑笺认为是“能成周王之功”,后人因而认为诗“作于康王之世”(何楷);但大多数人认为成王是生号而非死谥(马瑞辰、王先谦、王国维、郭沫若)。我们采用后一说。关于“昭假”,有人认为只能用于神灵(王先谦),因而昭假的对象是上帝或先公先王,诗系向他们祈谷(《毛序》以来旧说);但也有人认为昭假也可用于生人,诗为成王藉田典礼时昭告臣民之辞(袁梅、王宗石)。我们经过《诗经》与出土西周青铜器铭文中“昭假(邵各)”用法的比勘,发现昭假确实是用于神灵的,但“祈谷和藉田典礼时昭于上帝”和招请先公先王应不矛盾,因为“藉田之谷,众神皆用,独言帝藉者,举尊言之”(《周礼》贾公彦疏)。近人也有主张诗虽写成王藉田,但口气却是成王的近臣向农官传达再由农官向农奴发令(孙作云、郭沫若、高亨)。以上看法还涉及对三个“尔”字的理解,兹不细赘。
根据《国语·周语》等记载,藉田典礼分为两部分:首先是王在立春或立春后之“元日”(吉日)行祼鬯(灌香酒祭神)祈谷之礼,然后率官员农夫至王之“藉田”行藉田礼,象征性地做亲耕劝农之举。诗篇即叙述了成王祭毕上帝及先公先王后,亲率官、农播种百谷,并通过训示田官来勉励农夫努力耕田,共同劳作的情景。
全诗八句,分为四、四两层。前四句是成王向臣民庄严宣告自己已招请祈告了上帝先公先王,得到了他们的准许,以举行此藉田亲耕之礼;后四句则直接训示田官勉励农夫全面耕作。诗虽短而气魄宏大。从第三句起全用对偶,后四句句法尤奇,似乎不对而实为“错综扇面对”,若将其加以调整,便能分明看出:
骏 发尔私,亦 服尔耕;
终 三十里,维 十千耦。
则加点之字,隔句成对;不加点之字,相邻成对。此种对偶法,即使在后世诗歌最发达的唐宋时代,也是既颇少见,又难有如此诗所见之自然。
需要略加讨论的还有“骏”字。上文由“终”字比勘,“骏”当是名词。又以金文对照,“凡典籍中的‘骏’字,金文均作‘㽙'”(于省吾);“畯,……契文、金文均从田从允,允、夋之异在足之有无,实一字也”(李孝定)。可见诗中“骏”字,实指田畯即农官,为“畯”字之通假无疑。
总之,《噫嘻》一诗,既由其具体地反映周初的农业生产和典礼实况,从而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又以其突出的“错综扇面对”的修辞结构技巧,而具有较重要的文学价值。
(范三畏)
振鹭
振鹭于飞,[1]
于彼西雝。[2]
我客戾止,[3]
亦有斯容。
在彼无恶,[4]
在此无斁。[5]
庶几夙夜,[6]
以永终誉。[7]
一群白鹭冲天起,
西边泽畔任意翔。
我有嘉宾来助祭,
也是洁白好衣裳。
在那宋地没人厌,
在这周地受称扬。
谨慎勤勉日复夜,
美名荣誉永辉煌。
〔注 〕 [1] 振:群飞之状。[2]雝(yōnɡ):水泽。[3]戾(lì):到。止:语助词。[4]恶:恶感。[5] 斁(yì):厌弃。[6] 庶几:差不多,此表希望。[7] 永:长。终誉:恒久的荣誉。
《振鹭》一诗,《毛诗序》所作的题解是:“二王之后来助祭也。”二王之后又是指谁呢?郑笺云:“二王,夏、殷也;其后,杞、宋也。”武王伐纣灭商后,周王朝求夏禹之后,得东楼公,封于杞地,是为夏之后;又封纣王之子武庚于殷墟,成王初年武庚反叛被诛,乃改封纣王庶兄微子于宋地(今河南商丘),是为殷之后。汉匡衡曾说:“王者存二王之后,所以尊其先王而存三统也。”(《汉书》)所谓“存三统”,即“使郊天以天子礼,祭其始祖受命之王,自行其正朔服色”(孔疏引郑《驳异义》)。也就是说,让夏、商二代先王之后立国杞、宋,能够奉祀先祖,保有尊严。这是上古时代的一种政治策略,目的在于怀远柔迩,协和万邦,确保王朝天子的统治。毛序郑笺之说久无异议,到了明代,季明德、邹肇敏、何楷等人开始反对《毛诗序》的“二王之后”说,清姚际恒《诗经通义》更提出三点理由对《序》说质疑:首先,周有三恪即虞、夏、商三王之后陈、杞、宋助祭,此不应只指二王之后;其次,诗中但言“我客”而不言“二客”,似表明助祭者并非二人,再次,商人尚白,诗中之鹭正是白羽之鸟,与商人所尚之色相合。因此他认为此诗写的是一王之后即殷商之后微子来朝助祭之事,是周人对微子的赞美之词。他的说法并没有得到公认,不过笔者倾向于接受此说。
全诗共八句,不分章,按诗意来分有四个层次。首二句“振鹭于飞,于彼西雝”,是以飞翔在天空的白鹭起兴,引出下文“亦有斯容”的描写。商人尚白,且是鸟图腾民族,通体羽色纯白的鹭鸟当被商人视为高洁神圣之物,它飞翔时优美的动势,栖止时从容的神态,今人且不免赞赏备至,何况是刚从原始自然神崇拜时代发展过来不久的商周人,它岂不正是外在的美好仪表与内在的高尚精神完美统一的象征?
于是,三、四两句“我客戾止,亦有斯容”,周人将朝周助祭的微子与被商人珍视的白鹭相比,对他大加赞美。据《史记·殷本纪》记载,商纣淫乱不止,“微子数谏不听,乃与大师、少师谋,遂去”,因此孔子称赞他是殷“三仁”之一。在他被周王朝封到宋国后,对外尊周天子为天下共主,对内广施仁德,得到殷商遗民的拥戴,他的德行堪受称扬,自属当然。至于微子的风度仪容,虽说史无明文说他怎样潇洒俊美,但肯定是十分出色的,否则“亦有斯容”之句便有落空之嫌。
下面五、六两句“在彼无恶,在此无斁”,是夸誉微子在宋国内外都有较融洽的人际关系。“在彼无恶”,是指微子在宋国之内受到殷民的拥护;“在此无斁”,是指微子朝周时受到热烈欢迎。这两句实际说明两个问题:微子作为被周所灭的殷商之后,在胜利者周天子面前,能够表现出不卑不馁的气度确实难能可贵;而作为胜利者的周王朝君臣,在微子面前,能够表现出不亢不骄的气度,对昔日的敌国之后以礼相待,善加照顾,也体现出一种恢宏博大的泱泱大国之风。
七、八两句“庶几夙夜,以永终誉”,许多解家都理解为对微子一人而言。笔者认为这两句应是对双方而言的。即作为失败者的后裔要坚持这种不卑不馁的精神,使亡国之族得到新生;而作为胜利者的周室君臣,也要永远保持这种不亢不骄的气度,团结各邦各族,消释历史积怨,彼此和睦相处,共同发展,才能“以永终誉”。这样的理解或许已脱离文本的表层语义,但“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谭献《复堂词话》),就读者的审美接受而言,正不妨作如是观,而笔者亦深信这当与此文本的深层语义相吻合。
(秦惠民)
丰年
丰年多黍多稌,[1]
亦有高廪,[2]
万亿及秭。[3]
为酒为醴,[4]
烝畀祖妣。[5]
以洽百礼,[6]
降福孔皆。[7]
丰收年谷物车载斗量,
谷场边有高耸的粮仓,
亿万斛粮食好好储藏。
酿成美酒千杯万觞,
在祖先的灵前献上。
各种祭典一一隆重举行,
齐天洪福在万户普降。
〔注 〕 [1]黍:小米。稌(tú):稻。[2]廪:粮仓。[3]亿:周代以十万为亿。秭(zǐ):数词,十亿。[4] 醴(lǐ):甜酒。[5]烝:献。畀(bì):给予。祖妣:男女祖先。[6] 洽:配合。百礼:各种礼仪。[7] 孔:很。皆:普遍。
我国古代称国家为社稷,社是土神,稷是谷神,可见当时农业的重要地位。人民的生存依赖农业生产,政权的稳固也要以农业生产为保障。上古的西周,绝对是以农业为基础的社会,农业的收成在当时必然是朝野上下最为关注的头等大事。由于生产力发展的限制,当时农业基本上还是靠天收成,《小雅·大田》所述“雨我公田,遂及我私”的喜悦以及《甫田》描写“琴瑟击鼓,以御田祖,以祈甘雨,以介我稷黍,以穀我士女”的迫切心情,便是最好不过的证明。并非每年都能获得丰收,因此,遇上好年成,自然要大肆庆祝歌颂。《丰年》应当是遇上好年成举行庆祝祭祀的颂歌。
诗序云:“《丰年》,秋冬报也。”报,据郑玄的笺释,就是尝(秋祭)和烝(冬祭)。丰收在秋天,秋后至冬天举行一系列的庆祝活动(“以洽百礼”),是很自然的。不过,这种活动(庆祝祭祀)恐怕不会是定于每年秋冬举行的,前面已经说过,当时不可能每年都获丰收,而此诗题为《丰年》,若在歉收乃至灾荒之年大唱颂歌,岂非滑稽的自我嘲弄?
诗的开头很有特色。它描写丰收,纯以静态:许许多多的粮食谷物(黍、稌),贮藏粮食的高大仓廪,再加上抽象的难以计算的数字(万、亿、秭)。这些静态汇成一片壮观的丰收景象,自然是为显示西周王朝国势的强盛,而透过静态,读者不难想象静观后面亿万农夫长年辛劳的动态。寓动于静之中,写来笔墨十分经济,又给读者留下思想驰骋的广阔天地。不过,在周王室看来,来之不易的丰收既是人事,更是天意,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丰收归根结底是上天的恩赐,所以诗的后半部分就是感谢上天。
因丰收而致谢,以丰收的果实祭祀最为恰当,故而诗中写道:“为酒为醴(用丰收的粮食制成),烝畀祖妣。”祭享“祖妣”,是通过先祖之灵实现天人之沟通。也由于丰收,祭品丰盛,能够“以洽百礼”,面面俱到。“降福孔皆”既是对神灵已赐恩泽的赞颂,也是对神灵进一步普遍赐福的祈求。身处难以驾驭大自然、难以主宰自己命运的时代,人们祈求神灵保佑的愿望尤其强烈,《丰年》既着眼于现在,更着眼于未来,与其说是周人善于深谋远虑,不如说是他们深感缺乏主宰自己命运能力的无奈。
“万亿及秭。为酒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礼”四句,在周颂的另一篇作品《载芟》中也一字不易地出现,其情况与颂诗中某些重复出现的套话有所不同。在《丰年》中,前两句是实写丰收与祭品(用丰收果实制成),后两句则是祭祀的实写;《载芟》中用此四句,却是对于丰年的祈求和向往。看来,《载芟》是把《丰年》中所写的现实移植为理想,这恰恰可以反映当时丰年的难逢。
(李祚唐)
有瞽
有瞽有瞽,[1]
在周之庭。
设业设虡,[2]
崇牙树羽。[3]
应田县鼓,[4]
鞉磬柷圉。[5]
既备乃奏,[6]
箫管备举。[7]
喤喤厥声,[8]
肃雝和鸣,[9]
先祖是听。
双目失明的乐师组成乐队,
王室祭祖时应召来宗庙。
摆设起悬挂钟鼓的乐架,
上面装饰着五彩的羽毛。
小鼓大鼓一律各就各位,
鞉磬柷敔安放得井井有条。
一切就绪便开始演奏,
箫管齐鸣一片乐音缭绕。
众乐交响发声洪亮,
肃穆舒缓和谐美妙,
先祖神灵听了兴致高。
我客戾止,[10]
永观厥成。[11]
诸位宾客应邀光临,
长久地欣赏这乐曲一套。
〔注 〕 [1] 瞽(ɡǔ):盲人。这里指周代的盲人乐师。[2] 业:悬挂乐器的横木上的大板,为锯齿状。虡(jù):悬挂乐器的直木架,上有业。[3] 崇牙:业上用以挂乐器的木钉。树羽:用五彩羽毛做崇牙的装饰。[4] 应:小鼓。田:大鼓。县(xuán):“悬”的本字。[5] 鞉(táo):一种立鼓。一说为一柄两耳的摇鼓。磬(qìnɡ):玉石制的板状打击乐器。柷(zhù):木制的打击乐器,状如漆桶。音乐开始时击柷。圉(yǔ):即“敔”,打击乐器,状如伏虎,背上有锯齿。以木尺刮之发声,用以止乐。[6] 备:安排就绪。[7] 箫管:竹制吹奏乐器。[8] 喤(huánɡ)喤:乐声大而和谐。[9] 肃雝(yōnɡ):肃穆舒缓。[10] 戾(lì):到达。[11]永:长。成:一曲奏完。
在先秦时代的政治生活中,乐具有特殊重要的地位,而且往往与礼密切相关联。《礼记·乐记》云:“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别。乐由天作,礼由地制,过制则乱,过作则暴。明于天地,然后能兴礼乐也。”《有瞽》是描写作乐的篇章,《毛诗序》认为是“始作乐而合乎祖”,郑笺以“王者治定制礼,功成作乐”释之,正反映了礼乐并重的传统观念。
周代有选用先天性盲人担任乐官的制度,据《周礼·春官·序官》记载,其中的演奏人员有“瞽矇,上瞽四十人,中瞽百人,下瞽百有六十人”,计三百人;另有“眡瞭三百人”,贾公彦疏说“眡瞭,目明者,以其扶工”,即是在乐队中配备视力正常的人做盲人乐师的助手。可见,当时王室乐队的规模相当庞大。《有瞽》描写的正是王室乐队演奏的壮观场面。
“有瞽有瞽,在周之庭”,说明在宗庙上奏乐的主体是瞽;而“设业设虡”、安置乐器的则当是担任瞽的辅佐的眡瞭。乐器则列举了应、田、鞉、磬、柷、圉、箫管,与《周礼·春官》所载“瞽矇掌播鼗、柷、敔、埙、箫管、弦歌”基本相符,其中柷为起乐、圉(敔)为止乐之器,以首尾涵盖,表示这次演奏动用了全套乐器而“八音克谐”(《尚书·舜典》),“喤喤厥声,肃雝和鸣”,其音乐自然十分美妙。
周颂三十一篇,都是乐诗,但直接描写奏乐场面的诗作惟《执竞》与此篇。《执竞》一诗,“钟鼓喤喤,磬筦将将,降福穰穰,降福简简”,虽也写了作乐,但也落实于祭祀降福的具体内容。惟有《有瞽》几乎纯写作乐,最后三句写到“先祖”、“我客”,也是点出其“听”与“观”,仍归结到乐的本身,可见这乐便是《有瞽》所要表达的全部,而这乐所包含的意义,在场的人(周王与客)、王室祖先神灵都很明了,无须再加任何文字说明。因此,《有瞽》所写的作乐当为一种定期举行的仪式。《礼记·月令》:“季春之月……是月之末,择吉日,大合乐,天子乃率三公、九卿、诸侯、大夫亲往视之。”高亨《诗经今注》认为这即是《有瞽》所描写的作乐。从作乐的场面及其定期举行来看,大致两相符合,但也有不尽一致之处。其一,高氏说“大合乐于宗庙是把各种乐器会合一起奏给祖先听,为祖先开个盛大的音乐会”,而《礼记·月令》郑玄注则说“大合乐以助阳达物风化天下也,其礼亡,今天子以大射、郡国以乡射礼代之”,目的一空泛、一具体;其二,高氏说“周王和群臣也来听”,《礼记·月令》则言天子率群臣往视,音乐会的主办者便有所不同了。另外,高氏说“据《礼记·月令》,每年三月举行一次”,《月令》原文是“季春之月”,按周历建子,以十一月为岁首,“季春之月”便不是“三月”了。看来,要确指《有瞽》作乐是哪一种仪式,还有待进一步考证。
从《有瞽》这一纯写作乐过程的诗篇,我们不仅得悉周王朝音乐成就的辉煌,而且对周人“乐由天作”因而可以之沟通人神的虔诚观念也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李祚唐)
潜
猗与漆沮,[1]
潜有多鱼。[2]
有鳣有鲔,[3]
鲦鲿鰋鲤。[4]
以享以祀,
以介景福。[5]
漆水和沮水景色秀美,
蕴藏着富饶的渔业资源。
鳣鱼鲔鱼不计其数,
鲦鲿鰋鲤也群出波间。
捕来鲜鱼恭敬奉祀,
祈求祖先赐福绵延。
〔注 〕 [1] 猗与:赞美之词。漆沮:两条河流名,均在今陕西省。[2] 潜:通“椮(sǎn)”,放在水中供鱼栖止的柴堆。[3] 鳣(zhān):大鲤鱼。鲔(wěi):鲟鱼。[4] 鲦(tiáo):白条鱼。鲿(chánɡ):黄颊鱼。鰋(yǎn):鲇鱼。[5] 介:助。景:大。
漆、沮二水是周王朝发展史上一个重要的印记。据《史记·周本纪》载,公刘“自漆、沮渡渭,取材用,行者有资,居者有畜积,民赖其庆。百姓怀之,多徙而保归矣。周道之兴自此始。”周颂中的作品很少提及具体地名,而提及具体地名即与祭祀对象有关,如《天作》言“天作高山”,高山即岐山,是大王(即古公亶父)率民迁居之所,《诗集传》认为“此祭大王之诗”(大王亦曾渡漆、沮,但在公刘之后,所以以岐山为标志)。与《潜》不同的是,《天作》点明了“大王荒之”。《潜》诗中没有写出公刘,但公刘是周道由之而兴的关键人物,他在漆沮的经历当是周人熟知的典故,《潜》的祭祀对象必然是公刘,无须点出而自明。由此亦可知,周人赞美漆沮,不仅是基于二水的美丽富饶,更是带着强烈自豪的主观色彩。
《潜》是专用鱼类为供品的祭祀诗,照《毛诗序》的说法,《潜》所写的祭祀按时间分有两种,供奉鱼的品种亦不同:“季冬荐鱼,春献鲔也。”关于鱼的品种,孔疏的解释是:“冬则众鱼皆可荐,故总称鱼;春唯献鲔而已,故特言鲔。”从字面看似乎可通,但经不起仔细推敲。比如,“总称鱼”的鱼是否包括鲔,就字面即颇难断定。其实,“春献鲔”是因为鲔在春夏间从海溯河而上产卵,其时方可捕得,冬天无法以“鲔”为荐,“总称鱼”的鱼自然不能包括了。
从鱼的数量之多(“潜有多鱼”)、品种之繁(“有鳣有鲔,鲦鲿鰋鲤”)以及人们对鱼类品种的熟知,可以看出当时渔业的卓有成效。潜置于水底,这种再简单不过的柴草堆作用却不可小觑,正是它们吸引了鱼类大军的聚集。这种原始而有效的养鱼方法也许就出自公刘时代,《周本纪》中写及公刘“行地宜”,以潜养鱼可能正是因地制宜的创造性生产措施。祭祀诗离不开歌功颂德,《潜》明写了对漆、沮二水风景资源的歌颂,对公刘功德的歌颂则潜藏于字里行间,如同潜的设置,荡漾着透出波纹的韵味。
“以(鱼)享以(鱼)祀,以介景福”是饮水思源、祈求福佑的祭祀行动。如果将鱼换成其他的祭品,祭祀的意蕴就会大受损害,而诗作一气呵成的效果也便丧失无遗。在这首诗中,鱼实在是必然贯穿到底的。最后一句虽然没有写出鱼,但鱼依然存在,因为“鱼”与“余”谐音,《潜》诗所写的祭祀季冬一次,隔年之春又一次,均用鱼,这使我们有理由推断:时至今日仍然广泛流传的“年年有鱼(余)”年画,民间除夕席上对鱼不动筷而让它完整地留进新年的习俗,和《潜》所描写的祭祀竟是一脉相承!《潜》应当被视为民俗史上一条重要资料,它的末句所祈之福就是“余”。
《潜》篇幅简短,却罗列了六种鱼名;漆、沮二水具体写出,却让祭祀对象公刘隐名;写王室的祭祀活动,却也与民间风俗息息相关。这些,都显示了作者调动艺术手法的匠心,使本来在《诗经》里相对枯燥的颂诗中的一首能够进入形象生动、意蕴丰富、趣味盎然的作品行列。
(李祚唐)
雝
有来雝雝,[1]
至止肃肃。[2]
相维辟公,[3]
天子穆穆。[4]
一路行进和睦虔诚,
到达此地恭敬祭享。
各国诸侯相助祭祀,
天子居中盛美端庄。
於荐广牡,[5]
相予肆祀。[6]
假哉皇考,[7]
绥予孝子。[8]
宣哲维人,[9]
文武维后。[10]
燕及皇天,[11]
克昌厥后。[12]
绥我眉寿,[13]
介以繁祉。[14]
既右烈考,[15]
亦右文母。[16]
赞叹声中献上大雄牲,
助我祭祀陈列在庙堂。
伟大先父的在天之灵,
保佑我孝子安定下方。
人臣贤能如众星拱月,
君主英明更举世无双。
安定朝邦能德感天庭,
今世盛明更子孙永昌。
安我心赐予年寿绵绵,
又助我享受吉福无疆。
求保佑先父灵前长歌,
求保佑先母灵前高唱。
〔注 〕 [1] 有:语助词。雝(yōnɡ)雝:和睦。[2] 肃肃:恭敬。[3] 相:助祭的人。维:是。辟公:诸侯。[4] 穆穆:庄重盛美。[5] 於(wū):赞叹声。荐:进献。广:大。牡:雄性牲口。[6] 相:助。予:周天子自称。肆:陈列。[7] 假:大。皇考:对已故父亲的美称。[8] 绥:安,用如使动。[9] 宣哲:明智。[10]后:君主。[11]燕:安。[12]克:能。厥:其。[13]绥:赐。眉寿:长寿。[14]介:助。繁祉:多福。[15]右:佑,此指受到保佑。烈考:先父。文母:有文德的母亲。
周王室虽然还不能如后世中央集权王朝那样对全国进行牢固有效的控制,但周王毕竟身为天子,“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小雅·北山》),诸侯们还是要对之尽臣下的职责;实质性者如发生兵事时的勤王,礼仪性者如祭祀时的助祭。这首诗的开头写的便是诸侯助祭的情况。
因后世有肃穆一词,往往容易导致诗中“肃肃”“穆穆”属同义或近义的误会。其实两词含义用来颇有区别。“肃肃”是说助祭诸侯态度之恭敬,不仅是对祭祀对象——当时周天子的已故祖先,而且是对居祭祀中心地位的周天子本人;“穆穆”则既表周天子祭祀的端庄态度,又表其形态的盛美与威严。这样理解,二词分别用于助祭者(诸侯)、主祭者(天子),方可谓恰如其分。而那些丰盛的祭品(广牡),或为天子自备,或为诸侯所献,在庄严的颂乐声中,由诸侯协助天子陈列供奉。一个祭典,既有丰盛的祭品,又囊括了当时的政治要人,可见其极为隆重。
《毛诗序》说,《雝》是“禘大祖(即后稷)”,但诗中明言所祭为“皇考”“烈考”,其说难通。朱熹《诗集传》认为“皇考”指文王,“孝子”是武王,其说近是。以武王之威德功勋,召诸侯或诸侯主动来助祭,不仅不难,而且势在必然。不过,这种有诸侯相助祭祀皇考的典仪虽然始自武王,武王之后也会沿用,如成王祭武王、康王祭成王都会采用《雝》所描写的诸侯助祭形式。这种形式,既表现周天子在诸侯中的权威,也表现诸侯的臣服,成为周王室政权巩固的标志。周王室自然乐于定期显示这一标志。至于后来周王室力量衰落,渐渐失去对诸侯的控制,乃至诸侯纷纷萌生觊觎九鼎之心,恐怕这种标志的显示便难乎为继了。
“假哉皇考”以下八句,是祈求已故父王保佑之辞,其中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宣哲维人,文武维后”,即臣贤君明,有此条件,自可国定邦安,政权巩固,使先人之灵放心无虞。二是“克昌厥后”,这与《烈文》《天作》中的“子孙保之”意义相似,对照钟鼎文中频频出现的“子子孙孙永保用”及后世秦始皇的希望其后代“万世而为君”,我们不能不对上古(后世亦同)国君强烈追求己姓政权的绵延留下深刻印象。与这一点相比,“燕及皇天”(即使是虔诚的)和“眉寿”“繁祉”只能是陪衬而已。
这首诗是父母同祭的,因此说“既右烈考,亦右文母”,但“文母”的陪衬地位也很明显,这又是父系社会的必然现象。以这样内容的两句结尾是周颂中唯一之例,透露出《雝》是祭祀后撤去祭品的乐歌的信息,并为诸多《诗经》注疏、研究者所公认。按理说,每一祭典都有撤去祭品这一程序,撤祭诗不会仅此一首,既然现在《诗经》只收录了《雝》,可见《诗经》的整理删定者(旧说为孔子)认为它是其中最出色的一篇。
(李祚唐)
载见
载见辟王,[1]
曰求厥章。[2]
龙旂阳阳,[3]
和铃央央。[4]
鞗革有鸧,[5]
休有烈光。[6]
率见昭考,[7]
以孝以享。[8]
以介眉寿,
永言保之,[9]
诸侯开始朝见周王,
请求赐予法度典章。
龙旗展示鲜明图案,
车上和铃叮当作响。
缰绳装饰金光灿灿,
整个队伍威武雄壮。
率领诸侯祭祀先王,
手持祭品虔诚奉享。
祈求赐我年寿绵绵,
神灵保佑地久天长,
思皇多祜。[10]
烈文辟公,[11]
绥以多福,
俾缉熙于纯嘏。[12]
皇天多福无边无疆。
诸侯贤德大孚众望,
安邦定国如意吉祥,
辅佐君王前程辉煌。
〔注 〕 [1] 载:始。辟王:君王。[2] 曰:发语词。章:法度。[3] 旂(qí):画有交龙的旗,旗竿头系铃。阳阳:鲜明。[4] 和:挂在车轼(扶手横木)前的铃。铃:挂在旂上的铃。央央:铃声和谐。[5] 鞗(tiáo)革:马缰绳。鸧(qiānɡ):鸧鸧,金饰貌。[6] 休:美。[7] 昭考:此处指周武王。[8]孝、享:均献祭义。[9]言:语助词。[10]思:发语词。皇:天。祜(hù):福。[11]烈文:辉煌而有文德。[12]俾:使。缉熙:光明。纯嘏(ɡǔ):大福。
和上一篇《雝》相同,《载见》也是写助祭的,只是祭祀对象和描写重点有所不同。
《载见》的祭祀对象是武王,《毛诗序》谓“始见乎武王之庙也”,朱熹《诗集传》亦云“昭考,武王也”,后世诸家于此无异辞。按周时庙制,太祖居中,左昭右穆,文王为穆,则武王为昭,故称昭考。因此,“载见辟王”的辟王便是成王。“载”训始,助祭诸侯的朝见则在成王即位之时。成王是由周公辅佐即位的,只是名义或形式上的君主,实权则掌握在摄政的周公之手,诸侯助祭的隆重仪式当亦是周公一手策划安排,其用意自然是让成王牢记先王遗训,继承并光大先王遗业。周公极尽摄政之职,时时注意对成王的规劝乃至管教,《尚书》中的一篇《无逸》便是明证。诸侯“曰求厥章”,恐怕年幼的成王也无法应付,只能由周公作出权威性的答复。旧说《周礼》为周公所作,法度典章他当了然于胸。如此看来,《载见》的祭祀对象与《雝》不同,祭祀时的背景也大不一样。《诗经传说汇纂》所说“一以显耆定之大烈弥光,一以彰万国之欢心如一”的祭祀目的,便道出了成王新即位的时局特点与急务。
和《雝》所描写的“肃肃”“穆穆”的神态不同,《载见》重点在于描写助祭诸侯来朝的队伍,朱熹评之曰“赋”也。诗中“龙旂阳阳”四句,确实具有赋的铺叙特点:鲜明的旗帜飘扬,铃声连续不断响成一片,马匹也装饰得金碧辉煌,热烈隆重的气氛,浩大磅礴的气势,有声有色;八方汇集,分明是对周王室权威的臣服与敬意。周颂中的许多祭祀诗,是只求道出目的,不惜屡用套语,丝毫不考虑文学性的,而《载见》却安排了极为生动的铺叙,在一般说来枯燥乏味的颂诗中令人刮目相看。这也足以说明,在有助于实现政治目的的情况下,统治者不仅不排斥,而且会充分调动积极的文学手段。
诗的后半部分,奉献祭品,祈求福佑,纯属祭祀诗的惯用套路,本无须赘辞,但其中“烈文辟公”一句颇值得注意。为何在诗的结尾用诸侯压轴?这又使我们想起成王的新即位,而且是年幼的君王即位。古代归根结蒂是人治社会;就臣子而言,先王驾驭得了我,我服先王,但未必即如服先王一般无二地服你新主;就新主而言,也可能会一朝天子一朝臣。因此,在最高统治者更换之时,臣下的离心与疑虑往往是同时并存,且成为政局动荡的因素。诗中赞扬诸侯,委以辅佐重任,寄以厚望,便是打消诸侯的疑虑,防止其离心,达到稳定政局的目的。可见,《载见》始以诸侯、结以诸侯,助祭诸侯在诗中成了着墨最多的主人公,实在并非出于偶然。
(李祚唐)
有客
有客有客,[1]
亦白其马。[2]
有萋有且,[3]
敦琢其旅。[4]
有客宿宿,[5]
有客信信。[6]
言授之絷,[7]
以絷其马。
薄言追之,[8]
左右绥之。[9]
既有淫威,[10]
降福孔夷。[11]
有客远来到我家,
白色骏马身下跨。
随从人员众且多,
个个盛服来随驾。
客人头夜宿宾馆,
两夜三夜再住下。
真想取出绳索来,
留客拴住他的马。
客人告别我送行,
群臣一同慰劳他。
客人今已受厚待,
老天赐福将更大。
〔注 〕 [1] 客:指宋微子。周既灭商,封微子于宋,以祀其先王,微子来朝祖庙,周以客礼待之,故称为客。《左传·僖公二十四年》:“皇武子曰:宋先代之后也,于周为客。”可证。[2] 亦:语助词,殷商尚白,故来朝作客也乘白马。[3] 有萋有且(jū):即“萋萋且且”,此指随从众多。[4] 敦琢:意为雕琢,引申为选择。旅:通“侣”,指伴随微子的宋大夫。[5] 宿:一宿曰宿。[6] 信:再宿曰信。或谓宿宿为再宿,信信为再信,亦可通。[7] 言:语助词。絷(zhí):绳索。[8] 薄言:语助词。追:饯行送别。[9] 左右:指王之左右臣子。[10] 淫:盛,大。威:德。淫威,意谓大德,引申为厚待。[11]孔:很。夷:大。
《周颂·有客》,是宋微子来朝周,周王设宴饯行时所唱的乐歌。近人说诗,多主此说,可信。《毛诗序》云:“有客,微子来见祖庙也。”此诗主旨,古今文说相同。盖谓微子来朝,助祭周之祖庙,周王于祖庙中礼见之也。诗作于周成王之时。
全诗一章,共十二句,可分三小节:一节四句,言客之至;二节四句,言客之留;三节四句,言客之去。礼仪周到,言简而意赅。
今按:微子名启,商纣王同母之庶兄,当殷之世,受封于微而爵为子,“微”为殷畿内国名。及武王克商,改封微子于宋。其时纣子武庚尚在,故微子不得为殷后,及武庚叛周,周公辅成王诛之,于是封微子于宋,进爵为公,命为殷后,以奉汤祀。微子朝周,周以客礼待之,诗称“有客”,盖以美微子,以示殷虽灭亡,汤祀不绝故也。
诗第一节首二句云:“有客有客,亦白其马。”写微子朝周时所乘的是白色之马。因宋为先代之后,于周为客,故不以臣礼待之,如古史所称舜受尧禅,待尧子丹朱以宾礼,称为“虞宾”,用意相同。殷人尚白,微子来朝乘白色之马,这也是不忘其先代的表现,这一细节,说明在周代受封之宋国,还能保持殷代制度,故微子来朝助祭于祖庙,谓之“周宾”可也。“有萋有且,敦琢其旅”,写微子来朝时,随从之众。“萋萋”“且且”,形容众多,“敦琢”,意为雕琢,有选择美好之意,两句表明微子来朝时,其众多随从都是经过选择的品德无瑕的人。这一小节写得很庄重,写客人之来,从乘马、随从等具体情节来表现,以示客至之欢欣,可谓得体。
第二小节四句,写客人的停留。“有客宿宿,有客信信。”一宿曰宿,再宿曰信,叠用“宿宿信信”,表示住了好几天。客人停留多日,可见主人待客甚厚,礼遇甚隆。“言授之絷,以絷其马”,表明主人多方殷殷留客。诗句中“言”为语助词,诗经中常见,“授之絷”,意为给他绳索,“絷”是名词。下句“以絷其马”,是说,用绳子拴住他的马,絷是动词。两句写留客之意甚坚,甚至想用绳索拴住客人的马。这和后来汉代陈遵留客,把客人的车辖投入井中的用意,极为相似。把客人的马用绳索拴住,不让他走,用笔之妙也恰到好处。
最后一小节四句写客人临去,主人为之饯行。其诗曰:“薄言追之,左右绥之。”“追”字,意为饯行,也可以解为追送。“薄言”,习用语助词。“左右”,指周王左右群臣。在饯行的过程中,周的群臣,也参加慰送,可见礼仪周到。下二句云:“既有淫威,降福孔夷”。“淫”有“大”意,“威”者德也。大德,含厚待之义。言微子朝周,既已受到大德的厚待,上天所降给他的福祉,也必然更大,以此作颂歌的结语,既以表示周代对殷商后裔的宽宏,亦以勉慰微子,安于“虞宾”之位,将来必能得到更多的礼遇也。
读此诗后,笔者窃有所感:在中国历史上,汤伐桀,武王伐纣,皆以吊民伐罪为号召,对于被灭亡的前代,并不断其禋祀。如武王克商,封微子于宋,待以客礼。至成王时,武庚叛诛,微子进爵为公,以奉汤祀,与周并存者数百年,保留兴灭国、继绝世的古义。迨至炎汉以后,改朝换代时,对前代王室之子孙,多半杀尽灭绝,元之代宋,清之代明,杀戮尤为惨酷,幸免者寥寥。其得以免于诛戮,得有客礼相待者,仅有民国之于逊清,盖以政权既归民国,帝王专制不复存在,故满清得以保存其宗族,享受民国之福祉。至于其他朝代,当其兴也,诛夷前代之子孙,使无噍类;及其亡也,其子孙宗族,亦受他人之屠戮。故周世宗愿世世毋生帝王家,而明崇祯帝更有对爱女悲呼“若何为生我家”之痛也。读《有客》之诗,不禁为之兴慨。
(马祖熙)
武
於皇武王,[1]
无竞维烈。[2]
允文文王,[3]
克开厥后。[4]
嗣武受之,[5]
胜殷遏刘,[6]
耆定尔功。[7]
光耀啊,周武王,
他的功业举世无双。
确实有文德啊,周文王,
能把后代的基业开创。
继承者是武王,
止住残杀战胜殷商,
完成大业功绩辉煌。
〔注 〕 [1]於(wū):叹词。皇:光耀。[2]竞:争,比。烈:功业。[3]允:信然。文:文德。[4] 克:能。厥:其,指周文王。[5] 嗣:后嗣。武:指周武王。[6] 遏:制止。刘:杀戮。[7] 耆(zhǐ):致,做到。尔:指武王。
据《左传·宣公十二年》记载:武王克商,作《武》,“其卒章曰‘耆定尔功’”,又据《礼记·乐记》记载,孔子曾说《大武》“再成而灭商”,可知《武》是《大武》乐舞二成的歌诗。《武》之乐舞,表现的正是武王牧野克商的历史事实。史载武王十一年二月,周武王率兵伐商,进至商国都城朝歌南郊之牧野,纣王发大军相抗。周师大将军吕尚领先锋武士挑战,殷军前部倒戈而自攻其后,武王大军乘机掩杀过去。纣王大败逃回朝歌,登鹿台自焚,殷商灭亡,周武王成为天下最高君主。毫无疑问,这一战争的胜利成功是周代最大的业绩,周武王为周代政权的建立立下了最高的功勋。所以《武》诗一开头,就以最高亢最雄浑的歌喉对周武王做出了赞颂:“於皇武王!无竞维烈。”我们知道,殷商末年,纣王荒淫暴虐,厚赋税以盘剥国人,造炮烙酷刑以镇压异己,嬖爱妇人妲己,宠信佞臣费中、恶来,醢九侯,脯鄂侯,囚西伯(即周文王),微子数谏不听而亡去,比干强谏而被剖心,箕子佯狂为奴亦遭囚。纣王的倒行逆施,令百姓怨愤,令诸侯寒心。因此,周武王伐商,是一场反抗暴政的正义战争,是符合民意、顺应历史潮流的壮举,它必然得到上至贵族下至平民的普遍拥护与欢迎、响应。此篇《颂》诗对周武王完成克商大业的赞美,尽管是站在周王朝统治者立场上的,但无疑也是同时代民众心声的反映,令人感到真实可信,不像后世郊庙歌词虚应故事的陈词滥调那么惹人厌烦。
在唱出开头两句颂歌后,诗人笔调一转,饮水思源,怀念起为克商大业打下坚实基础的周文王来。文王(即西伯)被纣王囚禁羑里,因其臣闳夭等人献宝物给纣王而得赦免,他出来后献洛西之地请求纣王废除炮烙之刑,伐崇戡黎,建立丰邑,修德行善,礼贤下士,深得人心,诸侯多叛纣而往归之。他为武王的成功铺平了道路,使灭商立周成为水到渠成之事,其功德怎能令人忘怀!“允文”云云,真是情见乎词。
诗的最后三句,直陈武王继承文王遗志伐商除暴的功绩,将第二句“无竞维烈”留下的悬念揭出,在诗歌的语言运用上深有一波三折之效,使原本呆板的《颂》诗因此显得吞吐从容,涌动着一种高远宏大的气势。可以说,此诗是歌功颂德之作中的上品。
当然,《颂》诗的本质决定了它必定具有一定的夸饰成分。武王伐商,诗中声称是为了“遏刘”,即代表天意制止暴君的残杀,拯民于水火。但战争是残酷的,所谓“圣人号兵者为凶器”(《六韬》)是也,牧野之战,《尚书·武成》有“流血飘杵”的记载,《逸周书·世俘》亦有“馘魔亿有十万七千七百七十有九”的说法。所以崇尚仁义的孔子不免对之感到有些遗憾,说:“《武》,尽美矣,未尽善也。”(《论语·八佾》)他老先生的话也不能说没有道理。
(汤斌 杨晓斌)
闵予小子
闵予小子,[1]
遭家不造,[2]
嬛嬛在疚。[3]
於乎皇考,[4]
永世克孝。[5]
念兹皇祖,[6]
陟降庭止。[7]
可怜我这三尺童,
新遭父丧真悲痛,
孤独无援忧忡忡。
感叹先父真伟大,
终生尽孝有高风。
念我先祖兴大业,
任贤黜佞国运隆。
维予小子,
夙夜敬止。
於乎皇王,[8]
继序思不忘。[9]
我今年幼已即位,
日夜勤政求成功。
先王灵前发誓言,
继承遗志铭心胸。
〔注 〕 [1]闵:通“悯”,怜悯,郑笺说是“悼伤之言”。予小子:成王自称。[2]不造:不善,指遭凶丧。[3] 嬛(qiónɡ)嬛:同“茕茕”,孤独无依靠。疚:忧伤。[4] 於(wū)乎:同“呜呼”,表感叹。皇考:指武王。[5] 克:能。[6] 皇祖:指文王。[7] 陟降:升降。止:语气词。[8] 皇王:兼指文王、武王。[9] 序:绪,事业。
成王继位之时,年龄幼小,可以说,除了高贵的身份之外,他在政治上是一无所有。幼小的成王不可能明白自己的处境,而为之辅政的周公对此则有清醒的认识。因此,尽管《闵予小子》看似成王以第一人称而作的自述,其实真正的作者应是辅政的周公。
《闵予小子》是“嗣王(即成王)朝于庙”(《毛诗序》)之诗。嗣王朝庙,通常是向祖先神灵祷告,表白心迹,祈求保佑,同时也有对臣民的宣导作用。鉴于成王的特殊境遇,这篇告庙之辞应有特殊的设计。
开头三句,将成王的艰难处境如实叙述,和盘托出,并强调其“嬛嬛在疚”,无依无靠。国君需要群臣,嗣王更需要群臣的支持,成王这样年幼的嗣王则尤其需要群臣的全力辅佐。强调成王的孤独无援,于示弱示困示艰难之中,隐含了驱使、鞭策群臣效力嗣王的底蕴,这一点在下面即逐步显示出来。
第四句的“皇考”指周武王。武王一生业绩辉煌卓著,诗中却一字不提,只说他“永世克孝”。为人子当尽孝;为人臣则当尽忠,其理一致,为什么不直陈其言呢?盖因在危难、困窘之际寻求援助,明令不如感化,当时周王室群臣均为武王旧臣,点出武王克尽孝道,感化之效即生。
第六句的“皇祖”指周文王,而“陟降”一语,当重在“陟”,因为成王嗣位时在朝的文王旧臣,都是文王擢拔的贤能之士,他们在文王去世之后,辅佐武王成就了灭商的伟业,此时又该辅佐成王来继业守成了。
周公是经历文、武、成三世的老臣,“自文王在时,旦为子孝,笃仁,异于群子”,又“佐武王,作《牧誓》,破殷”(《史记·鲁周公世家》),一些三世老臣如姜尚等,都长期与他共事,上述对文王、武王赞颂之语,出自他口中,自有非同寻常的号召与约束力量,穆王时太仆正伯冏作《冏命》,所说“昔在文武,聪明齐圣,小大之臣,咸怀忠良”,正可见周公的威严。
周公在其子伯禽受封于鲁后曾训戒伯禽要尊贤,说:“我,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我于天下亦不贱矣。然我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起以待士,犹恐失天下之贤人。”(《史记·鲁周公世家》)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贱”,当然知道成王的身份更为高贵。成王为文王之孙,武王之子,血统至尊,这也几乎就是他继位时全部的政治资本,周公对此不能不充分地加以利用,以期对文王、武王感恩戴德的群臣对成王也俯首听命。因此“继序”一语出现于《闵予小子》的末句,绝非偶然,它强调成王继承的是文王、武王开创的大业,而“思不忘”对成王固然是必须兑现的誓言,对于文王、武王的旧臣,则是理所当然应尽的天职。
《闵予小子》隐含着对文王、武王旧臣效忠嗣王的要求,而在这方面,周公又是以身作则、堪称楷模的。他并没有忘记对儿子伯禽的教育与指导,用今天的话说是公私兼顾的,可他的主要精力一直集中于辅佐成王,他的主要政治业绩也在于此。这方面,《诗经》《尚书》中的许多篇章留下了可信的记录,孔子也一再表示对他的尊崇与景仰。周公与成王虽然一为臣一为君,一为辅相一为天子,但是,要了解成王时政事,却往往先要了解周公。《六经》皆史,读本篇亦可窥周初政事之一斑。
(李祚唐)
访落
访予落止,[1]
率时昭考。[2]
於乎悠哉,[3]
朕未有艾。[4]
将予就之,[5]
继犹判涣。[6]
维予小子,
未堪家多难。
绍庭上下,[7]
陟降厥家。[8]
休矣皇考,[9]
以明保其身。[10]
即位之初国事商,
路线政策依父王。
先王之道太精深,
阅历未丰心惶惶。
纵有群臣来相助,
犹恐闪失欠妥当。
登位年轻缺经验,
家国多难真着忙。
惟遵先王的庭训,
任贤黜佞肃朝纲。
父王英明又伟大,
佑我勉我身安康。
〔注 〕 [1] 访:谋,商讨。落:始。止:语气词。[2] 率:遵循。时:是,这。昭考:指武王。[3] 悠:远。[4] 艾:郑笺:“艾,数也。我于是未有数。言远不可及也。”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尔雅·释诂》:‘艾,历也’。‘历,数也。'……历当读为阅历之历,笺释‘未有艾’为未有数,犹有未有历也。” [5] 将:助。就:接近,趋向。[6]判涣:分散。[7]绍:继。[8]陟降:提升和贬谪。厥家:指群臣百官。[9] 休:美。皇考:指武王。[10] 明:勉。
周武王为太子时,因文王被商纣王囚于羑里,得以直接掌权,处理朝政,控制大局,在实践中积累了丰富的治国经验,后又协助回归的文王征服西方诸侯,攻伐征战,亦老到内行。文王去世,武王即位,无惊无险,不仅局势平稳,而且国力迅速增强,一举完成灭纣革命,乃是水到渠成。
成王即位的情况则大不相同。武王于克殷后二年去世,留下巨大的权力真空,尚处孩提时期的成王根本无法填补,因此由武王之弟周公摄政辅佐。摄政只不过是通向新王正式治国的过渡,在这一过渡时期,周公不仅要日理万机,处理朝政,而且要逐步树立起新王即成王的天子权威,《访落》便反映出这种树立权威的努力。
《访落》创作时间,应是在武王去世、成王即位之时。《毛诗序》云:“《访落》,嗣王谋于庙也。”这个朝先王之庙、谋于群臣之举,郑玄笺认为是在“成王始即政”时。孔颖达疏对这一时间所作的界定更为明确:“此‘未堪家多难’,文与《小毖》正同,但郑以此篇在居摄之前,《小毖》在致政之后。”由于“成王始即政”可以有两种理解:一是在继武王位之时,一是在周公摄政结束还政之时。郑笺用“始即政”是一个含混的时间概念,因此孔疏的明确界定十分必要。后世出现了因含混而生的歧解。如朱熹《诗集传》在《闵予小子》篇末云:“此成王除丧朝庙所作,疑后世遂以为嗣王朝庙之乐。后三篇(指《访落》《敬之》《小毖》)放此。”周时对亡父行“三年之丧”(期限为二十五个月)礼,然则朱熹所说已不是“始即政”之际。还有学者认为《访落》作于周公还政之后,释“家多难”为管叔、蔡叔、武庚和淮夷之难,其理解与诗的原义大相径庭。可见,细读郑笺、孔疏以明确《访落》作时,于准确理解诗义至关重要。
新王权威的树立,关键在于诸侯的态度。先王在世,诸侯臣服;然先王去世,新王即位,以前臣服的诸侯未必全都视新王如先王。成王始即政,对诸侯的控制自然比不上武王时牢固,原先稳定的政治局面变得不那么稳定而处处隐藏着随时可能爆发的危机。这也十分自然。帝王的更替,特别是幼弱的帝王取代成熟强大的帝王,给诸侯提供了权力再分配的机会,局势不稳的根源即在于此。使诸侯回到自己的牢固控制中来,便成为周王室必须面对的课题。当时周王室的象征是成王,而实际的掌权者则是摄政的周公,从这个意义上说,《访落》所体现的正是周公的思想,不过用成王的口气表达而已。
在《访落》中,成王诉说自己年幼,缺少治国经验,请求诸侯辅助,既陈实情,又表诚意。当然,只有这些是远远不够的,对于诸侯,更需要的是施以震慑。诗中两提成王(“昭考”“皇考”),两提遵循武王之道,震慑即由此施出。
参与朝庙的诸侯均是受武王之封而得爵位的。身受恩惠,当报以忠诚,这是道义上的震慑;武王虽逝,他所建立的国家机器(包括强大的军队)仍在,这是力量上的震慑。
最有力的震慑是诗中表达的遵循武王之道的决心。如果说“率时昭考”还嫌泛泛,“绍庭上下,陟降厥家”就十分具体了。武王在伐纣前所作准备有一条“立赏罚以记其功”(《史记·周本纪》)与诗中“上下”“陟降”相似,惟成王所处时局更为严峻,他所采取的措施也会更为严厉。舜即位后曾“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尚书·舜典》),这是成王可以效法,并可由辅佐他的周公实施的。
《访落》其实是一篇周王室决心巩固政权的宣言,是对武王之灵的宣誓,又是对诸侯的政策交代,真诚而不乏严厉,严厉而不失风度,周公也借此扯满了摄政的风帆。
(李祚唐)
敬之
敬之敬之,[1]
天维显思,[2]
命不易哉。[3]
无曰高高在上,
陟降厥士,
日监在兹。[4]
维予小子,
不聪敬止。
日就月将,[5]
学有缉熙于光明。[6]
佛时仔肩,[7]
示我显德行。[8]
警戒警戒要记牢,
苍天在上理昭昭,
天命不改有常道。
休说苍天高在上,
佞人贤士,下野上朝,
时时刻刻,明察秋毫。
我虽年幼初登基,
聪明戒心尚缺少。
日久月长勤学习,
日积月累得深造。
任重道远我所乐,
光明美德作先导。
〔注 〕 [1] 敬:通“儆”,警戒。[2] 显:明白。思:语气词。[3] 易:变更。[4] 日:每天。监:察。兹:此。[5] 就:久。将:长。[6] 缉熙:积累光亮,喻掌握知识渐广渐深。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说文》:‘缉,绩也。’绩之言积。缉熙,当谓渐积广大以至于光明。”[7] 佛(bì):“ ”之假借,大。时:是。仔肩:责任。郑笺:“仔肩,任也。” [8] 显:美好。
《毛诗序》、《诗集传》都把《闵予小子》《访落》《敬之》《小毖》看成组诗。小序认为依次表达“嗣王朝于庙”“嗣王谋于庙”“群臣进戒嗣王”“嗣王求助”,似乎是按预定写作计划一气呵成;《诗集传》则认为“此(《闵予小子》)成王除丧朝庙所作,疑后世遂以为嗣王朝庙之乐。后三篇放此”;均说此四篇完成于一时。这四篇确为内容乃至人物都相关的一组诗,但并非作于一时:前两篇当作于武王去世、成王即位之初;《小毖》作于周公归政之后;《敬之》则应作于二者之间的某一个时期,此时成王已有了在周公辅佐下执政的一段经历,正处于自冲动走向成熟的过渡途中。
《毛诗序》说《敬之》是“群臣进戒嗣王”之作,不仅与诗中“维予小子”的成王自称不合,也与全诗文意相悖。无论从字面还是从诗意看,《敬之》的主动者都不是群臣,而是嗣王即成王。诗序之所以说“群臣进戒嗣王”,或许是出于成王在周公辅佐下平定叛乱、克绍基业而又有所巩固发展的考虑,其善意用心无可厚非,却并不合乎实情。
前面已经说过,此时的成王,已逐步走向成熟,他在《敬之》中要表达的有两层意思:对群臣的告戒和严格的自律。
首六句为第一层。成王利用天命告戒群臣,由于他的天子身份,因而很自然地具有居高临下的威势。“天维显”、“命不易”,形式上为纯客观的叙述,目的则在于强调周王室是顺承天命的正统,群臣必须牢记这点并对之拥戴服从。对群臣的告戒在“无曰”以下三句中表达得更为明显,其中“陟降”只能是由周王室施加于群臣的举措,而“日监在兹”与其说是苍天的明察秋毫(本诗的译文如此,是出于文从字顺的考虑),不如说是强调周王室对群臣不轨行为的了如指掌,其震慑的意旨不言而喻。
后六句为第二层。年幼的成王,面对年龄较长的群臣,往往采取一种谦恭的姿态,这里表达严于律己的意愿更是如此。成王自称“小子”,承认自己还很缺乏能力、经验,表示要好好学习,日积月累,以达到政治上的成熟,负起承继大业的重任。但是,群臣却不能因此而对成王这位年幼的君主轻略忽视,甚至可以玩之于股掌,成王并没有放弃对群臣“陟降”(此处偏重于“降”)的权力,也没有丝毫减弱国家机器“日监在兹”功能的打算,更重要的是,成王的律己,是在以坚强的决心加速自己的成熟即政治上的老练,进而加强对群臣的控制。年幼而不谙朝政的成王,群臣对之或许有私心可逞(但还会存有对摄政周公的顾忌);而逐渐成熟的成王,决心掌握治国本领而努力学习的成王,群臣对之便只能恭顺和服从,并随时存有伴君如伴虎的恐惧。诗中的律己也就产生了精心设计的震慑。
《闵予小子》《访落》《敬之》《小毖》这一组诗,诗中由“闵予小子”“维予小子”到“予”述及的成王自称,可以体现成王执政的阶段性,也可看出成王政治上的成长和执政信心的逐步确立。这一组内容相关而连贯的诗,虽然不是有预先确定的创作计划,但其连续的编排则应是由删诗的孔子确定的。《尚书》中自《金縢》以下诸篇,叙及周公、成王,与这一组诗具有相同的时代背景,对照阅读,可增进理解;《史记》中的《周本纪》与《鲁周公世家》有关部分,也可参照阅读。如果只读《诗经》的注解,虽然也能读懂原文,但恐怕难以得到深刻的、立体化的印象。
(李祚唐)
小毖
予其惩,[1]
而毖后患:[2]
莫予荓蜂,[3]
自求辛螫;[4]
肇允彼桃虫,[5]
拚飞维鸟;[6]
未堪家多难,[7]
予又集于蓼。[8]
我必须深刻地吸取教训,
使其成为免除后患的信条:
不再轻忽小草和细蜂,
受毒被螫才知是自寻烦恼;
不再听信小巧柔顺的鹪鹩,
它转眼便化为凶恶的大鸟;
国家多变故已不堪重负,
我似乎又陷入苦涩的丛草。
〔注 〕 [1] 惩:警戒。[2]毖:谨慎。[3]荓(pīnɡ)蜂:小草和细蜂。[4]螫(shì):毒虫刺人。[5]肇:开始。允:诚,信。桃虫:鸟名,即鹪鹩。[6]拚:翻飞。[7]多难:指武庚、管叔、蔡叔之乱。[8] 蓼(liǎo):草名,生于水边,味辛辣苦涩。
《诗经》的篇名,大多是取于本篇的成句、成词。周颂中只有《酌》《赉》《般》的篇名不在本篇文字之内;而《小毖》却又特别,“毖”取于本篇,“小”则取自篇外。《小毖》的题意,方玉润《诗经原始》以为即是“大戒”,颇见其新,但如果说从“小者大之源”(《后汉书·陈忠传》)的角度而言方说尚勉强可通,那么,戒之意已在“惩”中表示而不题篇名为“小惩”就非方氏新说所能解释。就题目而言,《小毖》应是小心谨慎之意。
《小毖》篇名中点出了“毖”,诗中却除前两句“惩”“毖”并叙外,其余六句则纯然强调“惩”。
“莫予荓蜂”句中“荓蜂”的训释,对于诗意及结构的认识颇关重要。孔疏释为“掣曳”,朱熹《诗集传》释“荓”为“使”,均属未得确解,以致串释三、四两句时虽曲意迎合,仍殊觉难以圆通。其实,“荓蜂”是指微小的草和蜂,易于忽视,却能对人施于“辛螫”之害,与五、六两句“桃虫”化为大鸟形成并列的生动比喻,文辞既畅,比喻之义亦显。
“未堪家多难”一句,与《访落》完全相同,但因后者作于周公摄政前,而本篇作于周公归政后,所以同一诗句含义便有差别。《访落》中此句是说国家处于多事之秋,政局因武王去世而动荡不安,自己(成王)年幼并缺少经验而难以控制;《小毖》中则是指已经发生并被平定的管叔、蔡叔、武庚之乱。关于这点,分析《访落》时已作交代,可以参阅。
由于创作时间有先后之别,《访落》可以说是周公代表成王所发表的政策宣言,而《小毖》则信乎为成王自己的声音。其时,成王年齿已长,政治上渐趋成熟,亲自执政的愿望也日益强烈。不过,在《小毖》中,成王这种强烈的愿望,并非以豪言壮语,而是通过深刻反省予以表达,其体现便是前面所说的着重强调“惩”。
《小毖》的主旨在于惩前毖后。惩前的大力度,正说明反省之深刻,记取教训之牢,以见毖后决心之大。惩前是条件,毖后是目的,诗中毖后的目的虽然没有丝毫的展示,却已隐含在惩前的条件的充分描述之中。在诗中,我们可以体会到成王深刻的反省:自己曾为表面现象蒙蔽而受害,曾面临小人图穷而匕现的威胁,也曾经历过难以摆脱的危机。但这何尝又不由此而受到启发,进而深思:此时的成王,已经顺利度过危机,解除了威胁,而更重要的是,他已成熟,并将保持政治上的清醒,决心为巩固政权而行天子之威令。
《小毖》隐威令于自省,寓毖后于惩前,其实正是对群臣的震慑,但含而不露,符合君临海内的天子身份,其笔墨之经济,也显示出创作匠心。“惩前毖后”这一成语即由《小毖》而来,当我们使用它时,如果想到《小毖》,想到成王,并想到成王即位后一段特殊的经历,将能体会到它字面外的深层含义。理解、使用成语最好溯其源,这也是应该认识的一个规律。
(李祚唐)
载芟
载芟载柞,[1]
其耕泽泽。[2]
千耦其耘,[3]
徂隰徂畛。[4]
又除草来又砍树,
田头翻耕松土壤。
千对农人在耕地,
洼地坡田都前往。
侯主侯伯,[5]
侯亚侯旅,[6]
侯彊侯以,[7]
有嗿其馌。[8]
思媚其妇,[9]
有依其士。[10]
有略其耜,[11]
俶载南亩。[12]
播厥百谷,
实函斯活。[13]
驿驿其达,[14]
有厌其杰。[15]
厌厌其苗,
緜緜其麃。[16]
载获济济,
有实其积,
万亿及秭。[17]
为酒为醴,[18]
烝畀祖妣,[19]
以洽百礼。[20]
有飶其香,[21]
邦家之光。
有椒其馨,[22]
胡考之宁。[23]
匪且有且,[24]
匪今斯今,
振古如兹。[25]
家主带着长子来,
子弟晚辈也到场,
有壮汉也有雇工,
地头吃饭声音响。
妇女温柔又娇媚,
小伙子们真强壮。
耜的尖刃多锋利,
南面那田先耕上。
播撒百谷的种子,
颗粒饱满生机旺。
小芽纷纷拱出土,
长出苗儿好漂亮。
禾苗越长越茂盛,
谷穗下垂长又长。
收获谷物真是多,
露天堆满打谷场,
成万成亿难计量。
酿造清酒与甜酒,
进献先祖先妣尝,
完成百礼供祭飨。
祭献食品喷喷香,
是我邦家有荣光。
献祭椒酒香喷喷,
祝福老人常安康。
不是现在才这样,
不是今年才这样,
万古都有这景象。
〔注 〕 [1] 载芟(shān)载柞(zuò):芟,割除杂草;柞,砍除树木。载……载……,连词,又……又……。[2] 泽泽:通“释释”,土解。[3] 千耦:耦,二人并耕;千,概数,言其多。耘:除田间杂草。[4] 徂(cú):往。隰(xí):低湿地。畛(zhěn):高坡田。[5] 侯:语助词,犹“维”。主:家长,古代一国或一家之长均称主。伯:长子。[6]亚:叔、仲诸子。旅:幼小子弟辈。[7] 彊:同“强”,强壮者。以:雇工。[8] 嗿(tǎn):众人饮食声。有嗿, 嗿嗿。馌(yè):送给田间耕作者的饮食。[9] 思:语助词。媚:美。[10] 依:壮盛。士:毛传训“子弟也”,朱熹《诗集传》训“夫也”。[11]有略:略略。略,锋利。耜(sì):古代农具名,用于耕作翻土,西周时用青铜制成锋利的尖刃,是后世犁铧的前身。[12]俶(chù):始。载:读作“菑”,用农具把草翻埋到地下。南亩:向阳的田地。[13]实:种子。函:含。斯:乃。活:活生生。[14]驿驿:《尔雅》作“绎绎”,朱熹《诗集传》训“苗生貌”。达:出土。[15]厌:美好。杰:特出之苗。[16]麃(biāo):借为“ ”,谷物的穗。[17]亿:十万。秭(zǐ):一万亿。[18]醴(lǐ):甜酒。[19]烝:进。畀(bì),给予。祖妣:祖父、祖母以上的祖先。[20]洽:合。以洽百礼,谓合于各种礼仪的需用。[21]有飶(bì):飶飶, 飶通“苾”,芬芳。[22]椒:以椒浸制的酒。[23]胡考:长寿,指老人。[24]匪(fēi):非。且:此。上“且”字谓此时,下“且”字谓此事。[25]振古:终古。
这篇诗是周王在秋收后用新谷祭祀宗庙时所唱的乐歌。它创作的时代,从诗的内容、在《周颂》中的编排及其艺术风格来看,当在成王之后,晚于《臣工》《噫嘻》等篇。全诗三十一句,不分章,但有韵,是《周颂》中最长的一篇,也是几篇有韵诗中用韵较密的一篇。它的内容记述了西周前期农业生产的一些情况,也是历来被历史学家重视的篇章。它为研究西周社会形态,了解农业生产力的发展,提供了可信的资料,在现代,它的历史文献价值,要超过文学价值。
全诗虽未分段,其叙事自成段落,层次清楚,依次叙述以下内容。
首四句写开垦。描写了有的割草,有的刨树根,一片片土壤翻掘松散,“千耦其耘”,遍布低洼地、高坡田,呈现热烈的春耕大生产景象。“千耦其耘”的“耘”字,单释为除田间杂草,与“耕”合用则泛指农田作业。开垦时重在耕(翻掘土壤),这里是为了用韵,略为“耘”,实即“千耦其耕”。所谓“耦耕”,是上古一种耕作方式,即二人合作翻掘土壤。如何并力,可有几种形式,如挖掘树根,宜对面合作;开沟挖垅,不妨并肩;盖使用耒耜翻地,必须一推一拉。这里言“千耦”,是言极多,从低洼地到高坡田,遍布田野,开垦面积多,出动的劳动力多,这只可能是有组织、有领导的集体性质的大生产。
第五至第十句写参加春耕的人,男女老少全出动,强弱劳力都上场,漂亮的妇女,健壮的小伙,在田间吃饭狼吞虎咽,展现出一幅生动的画面。据文献所载,周王是全部土地的所有者(“溥天之下,莫非王土”),但他只直接拥有一大片土地,以封建形式将土地分封下去,他取贡赋,并有权随时收回土地。所以被分封者只有较长期的、较固定的使用权,各土地领主又以同等形式分给下属,这样可以层层分下去,而以家庭为基本单位。当时的家庭实际是家族,以家长为首,众兄弟、子孙多代同居,这种土地分配和家庭结构形式,在诗中都反映了出来。
第十一至第十四句写播种。锋利的耒耜,从向阳的田地开播,种子覆土成活。“啊!多么锋利的耒耜!”“播下百谷就出芽!”在这赞叹声中饱含着欢欣,反映出金属(青铜)农具的使用和农业技术的进步,促进了生产力的发展。
第十五至第十八句写禾苗生长和田间管理。“驿驿其达”,“厌厌其苗”,也是赞叹中饱含喜悦;“緜緜其麃”,表示精心管理,努力促进作物生长,表现了生产的热情。
接下去三句写收获。作者用了夸张的手法,以“万亿及秭”形容露天堆积的谷物广大无边,表现丰收的喜悦。“万亿及秭”一句是全诗的转折处,此句以上是写农事,从开垦叙述到收获;此句以下则转入祭祀和祈祷,可以说是诗的第二部分。
第二部分前四句写制酒祭祀,是全诗的思想中心,表明发展生产是为烝祖妣、洽百礼、光邦国、养耆老。用我们现在的话说,就是报答祖先,光大家国,保障和提高人民生活。这也是周代发展生产的根本政策。周代制酒主要用于祭祀和百礼,不提倡平时饮酒。末尾三句是祈祷之辞,向神祈祷年年丰收。《毛诗序》云:“《载芟》,春藉田而祈社稷也。”后人多以此篇为不限于藉田祀神之用,与《丰年》诗大致相同,亦可为秋冬祀神之诗。
全诗叙述有层次、有重点,初言垦,继言人,言种,言苗,言收,层层铺叙,上下衔接;至“万亿及秭”而承上启下,笔锋转势,言祭,言祷。在叙述中多用描写、咏叹,时或运用叠字、排比、对偶,押韵而七转韵,都使全诗的行文显得生动活泼,这在《周颂》中是相当突出的。对诗中所反映的农政思想,龙起涛《诗经本事》有一段评析文字很有参考价值,兹录于下:“此篇春耕夏耘,备言田家之苦;秋获冬藏,极言田家之勤。至于烝祖妣,洽百礼,供宾客,养耆老,于慰劳休息之中,有坚强不息之神焉,有合众齐力之道焉,有蟠结不解之势焉。是以起于陇亩之中,蔚开邦家之基;以一隅而取天下,其本固也,此之谓农战。”(朱守亮《诗经评释》引)
(夏传才)
良耜
畟畟良耜,[1]
俶载南亩。[2]
犁头入土真锋利,
先到南面去耕地。
播厥百谷,
实函斯活。[3]
或来瞻女,[4]
载筐及筥,[5]
其饟伊黍。[6]
其笠伊纠,[7]
其镈斯赵,[8]
以薅荼蓼。[9]
荼蓼朽止,[10]
黍稷茂止。
获之挃挃,[11]
积之栗栗。[12]
其崇如墉,[13]
其比如栉,[14]
以开百室。[15]
百室盈止,
妇子宁止。
杀时犉牡,[16]
有捄其角。[17]
以姒以续,[18]
续古之人。
百谷种子播田头,
粒粒孕育富生机。
有人送饭来看你,
挑着方筐和圆篓,
里面装的是黍米。
头戴手编草斗笠,
手持锄头来翻土,
除草田畦得清理。
野草腐烂作肥料,
庄稼生长真茂密。
挥镰收割响声齐,
打下谷子高堆起。
看那高处似城墙,
看那两旁似梳齿,
粮仓成百开不闭。
各个粮仓都装满,
妇女儿童心神怡。
杀头黑唇大黄牛,
弯弯双角真美丽。
不断祭祀后续前,
继承古人的礼仪。
〔注 〕 [1] 畟(cè)畟:形容耒耜(sì)(古代一种像犁的农具)的锋刃快速入土的样子。[2] 俶(chù):开始。载:“菑(zī)”的假借。载是“声”字,菑是“甾声”字,古音同部,故可相通。菑,初耕一年的土地。南亩:古时将东西向的耕地叫东亩,南北向的叫南亩。[3] 实:百谷的种子。函:含。指种子播下之后孕育发芽。斯:乃。[4] 瞻: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认为当读同“赡给之赡”。瞻、赡都是“詹声”字,古音同部,故可相通。女:读同“汝”,指耕地者。[5] 筐:方筐。筥(jǔ):圆筐。[6] 饟(xiǎnɡ):此指所送的饭食。[7] 纠:指用草绳编织而成。[8] 镈(bó):古代锄田去草的农具。赵:当依《考工记》郑注及《集韵》作“ ”。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认为“ ”之言“ ”,故有“刺”义。此当以“ (又写作“ ”)”为本字,“赵(趙)”是假借字。[9] 薅(hāo):去掉田中杂草。荼蓼(túliǎo):两种野草名。[10] 止:语助词。[11]挃(zhì)挃:形容收割庄稼的摩擦声。[12]栗栗:形容收割的庄稼堆积之多。[13]崇:高。墉(yōnɡ):高高的城墙。[14]比:排列,此言其广度。栉(zhì):梳子。[15]百室:指众多的粮仓。[16]犉(rún):黄毛黑唇的牛。[17]捄(qiú):同“觓”,形容牛角很长。[18]姒(sì):通“嗣”,继续。
《周颂》中的《良耜》与前一篇《载芟》,是《诗经》中的农事诗的代表作。《毛诗序》云:“《载芟》,春藉田而祈社稷也。”“《良耜》,秋报社稷也。”一前一后相映成趣,堪称是姊妹篇。
《良耜》是在西周初期也就是成、康时期农业大发展的背景下产生的,诗的价值显而易见。众所周知,周人的祖先后稷、公刘、古公亶父(即周太王)历来形成了一种重农的传统;再经过周文王、周武王父子两代人的努力,终于结束了殷王朝的腐朽统治,建立了以“敬天保民”为号召的西周王朝,从而在一定程度上解放了生产力,提高了奴隶从事大规模农业生产的积极性。《良耜》正是当时这种农业大发展的真实写照。在此诗中,我们已经可以看到当时的农奴所使用的耒耜的犁头及“镈(锄草农具)”是用金属制作的,这也是了不起的进步。在艺术表现上,这首诗的最大特色是“诗中有画”。
全诗一章到底,共二十三句,可分为三层:第一层,从开头到“黍稷茂止”十二句,是追写春耕夏耘的情景;第二层,从“获之挃挃”到“妇子宁止”七句,写眼前秋天大丰收的情景;第三层,最后四句,写秋冬报赛祭祀的情景。
诗一开头展示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幅春耕夏耘的画面:当春日到来的时候,男农奴们手扶耒耜在南亩深翻土地,尖利的犁头发出了快速前进的嚓嚓声。接着又把各种农作物的种子撒入土中,让它孕育、发芽、生长。在他们劳动到饥饿之时,家中的妇女、孩子挑着方筐圆筐,给他们送来了香气腾腾的黄米饭。炎夏耘苗之时,烈日当空,农奴们头戴用草绳编织的斗笠,除草的锄头刺入土中,把荼、蓼等杂草统统锄掉。荼、蓼腐烂变成了肥料,大片大片绿油油的黍、稷长势喜人。这里写了劳动场面,写了劳动与送饭的人们,还刻画了头戴斗笠的人物形象,真是人在画图中。
在秋天大丰收的时候,展示的是另一种欢快的画面:收割庄稼的镰刀声此起彼伏,如同音乐的节奏一般,各种谷物很快就堆积成山,从高处看像高高的城墙,从两边看像密密的梳齿,于是上百个粮仓一字儿排开收粮入库。个个粮仓都装满了粮食,妇人孩子喜气洋洋。“民以食为天”,有了粮食心不慌,才能过上安稳的日子。这可说是“田家乐图”吧!
另外,这首诗用韵或不用韵,依据内容的需要而作灵活处理,也是它的一大特色。“畟畟良耜,俶载南亩”,开头两句都用韵,“耜”“亩”叶之部韵。接着“播厥百谷,实函斯活”两句,却是无韵句。“或来瞻女,载筐及筥,其饟伊黍”三句描写妇女、孩子到田间送饭,句句用韵,“女”“筥”“黍”叶鱼部韵,节奏明快。“其笠伊纠,其镈斯赵,以薅荼蓼。荼蓼朽止,黍稷茂止。”这五句写夏日耘苗的情景,句句用韵,“纠”“赵”“蓼”“朽”“茂”是幽宵合韵,节奏也明快。“获之挃挃,积之栗栗。其崇如墉,其比如栉,以开百室。百室盈止,妇子宁止。”这七句描写秋天农业大丰收情景,除“其崇如墉”一句不用韵外,其余句句用韵,“挃”“栗”“栉”“室”叶质部韵,“盈”“宁”叶耕部韵,同样节奏明快。最后四句,除中间两句“角”“续”叶屋部韵外,其余两句均无韵。
(蓝开祥)
丝衣
丝衣其紑, [1]
载弁俅俅。[2]
自堂徂基,[3]
自羊徂牛。
鼐鼎及鼒,[4]
兕觥其觩。[5]
旨酒思柔。[6]
不吴不敖,[7]
胡考之休。[8]
祭服洁白多明秀,
戴冠样式第一流。
从庙堂里到门内,
祭牲用羊又用牛。
大鼎中鼎与小鼎,
兕角酒杯弯一头。
美酒香醇味和柔。
不喧哗也不傲慢,
保佑大家都长寿。
〔注 〕 [1]丝衣:祭服。紑(fóu):洁白鲜明貌。[2]载:借为“戴”。弁(biàn):一种冠帽。俅(qiú)俅:形容冠饰美丽的样子。[3] 堂:庙堂。徂:往,到。基:通“畿”,门内、门限。[4] 鼐(nài):大鼎。鼒(zī):小鼎。[5]兕觥(sìɡōnɡ):盛酒器。觩(qiú):形容兕觥弯曲的样子。[6] 旨酒:美酒。思:语助词,无义。柔:指酒味柔和。[7] 吴:大声说话,喧哗。敖:通“傲”,傲慢。[8] 胡考:即寿考,长寿之意。休:福。
《毛诗序》谓本篇主旨是“绎”。“绎”即“绎祭”,语出《春秋·宣公八年》:“壬午,犹绎。”周代的祭祀有时进行两天,首日是正祭,次日即绎祭,也就是《穀梁传》所说的“绎者,祭之旦日之享宾也”。本诗未有“绎祭”字样,《毛诗序》显然是推测;但从诗的内容看,这个推测还是有根据的,所以尽管有人责难,但一般还是为后人所接受。
首二句言祭祀之穿戴。穿的是丝衣,戴的是爵弁。丝衣一般称作纯衣,《仪礼·士冠礼》:“爵弁,服 裳、纯衣、缁带、韎韐。”郑玄注:“纯衣,丝衣也。”弁即爵弁,“其色赤而微黑”(《仪礼·士冠礼》郑玄注),与白色的丝衣配合,成为祭祀的专用服饰。《礼记·檀弓上》曰:“天子之哭诸侯也,爵弁绖 衣。”《毛诗序》可能就是根据这两句诗而断定本篇与祭祀有关。“俅俅”毛传训为“恭顺貌”,而《说文解字》曰:“俅,冠饰貌。”《尔雅》亦曰:“俅俅,服也。”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云:“上文紑为衣貌,则俅俅宜从《尔雅》、《说文》训为冠服貌矣。”马瑞辰的意思是首句的“紑”既为丝衣的修饰语,则二句的“俅俅”与之相应当为弁的修饰语,故训为冠饰貌,而不训恭顺貌。
三、四句言祭祀之准备。“自堂徂基”点明祭祀场所。“基”通“畿”,指庙门内。这个地方又称作“祊”(bēnɡ)。《礼记·礼器》:“设祭于堂,为祊乎外。”郑玄注:“祊祭,明日之绎祭也。谓之祊者,于庙门之旁,因名焉。”王夫之《张子正蒙注·王禘》:“求之或于室,或于祊也。于室者,正祭;于祊,绎祭。”这是正祭与绎祭区别之所在。《毛诗序》或许就是据此推断本篇是“绎”。羊、牛是用作祭祀的牺牲,《小雅》有一篇《楚茨》,描写得更具体:“絜(洁)尔牛羊,以往烝(冬祭)尝(秋祭)。或剥或亨(烹),或肆(摆出)或将(端进)。祝(太祝)祭于祊,祀事孔明。”刘向《说苑·尊贤》云:“诗曰:‘自堂徂基,自羊徂牛。’言以内及外,以小及大也。”
五、六句言祭祀之器具。鼎是古代的炊具,又是祭祀时盛熟牲的器具,此处无疑用作后者。鼐和鼒其实也是鼎,只是大小不同。鼐最大,用以盛牛,《说文解字》:“鼐,鼎之绝大者。”段玉裁注:“绝大谓函牛之鼎也。”鼎次之,用以盛羊,鼒最小,用以盛豕。陈奂《诗毛氏传疏》曰:“上句‘堂’‘基’‘羊’‘牛’以内外小大作俪耦,至本句变文。”也就是说,由上句的从小及大,变为本句的从大及小。“兕觥”又称爵,《诗毛氏传疏》:“兕觥为献酬宾客之爵,绎祭行旅酬(祭礼完毕后众人聚在一起宴饮称为‘旅酬’),故设兕觥焉。”
最后三句言祭后宴饮,也就是“旅酬”。这里突出的是宴饮时的气氛,不吵不闹,合乎礼仪。《小雅·桑扈》最后一章:“兕觥其觩,旨酒思柔。彼(通‘匪’)交(儌)匪敖,万福来求(聚)。”与这三句正可互相印证。
(翁其斌)
酌
於铄王师,[1]
遵养时晦。[2]
时纯熙矣,[3]
是用大介。[4]
王师美哉多英勇,
率领他们荡晦冥。
天下大放光明时,
伟大辅佐便降临。
我龙受之,[5]
蹻蹻王之造。[6]
载用有嗣,[7]
实维尔公允师。[8]
我今有幸享太平,
朝中武将骁且劲。
现将职务来任命,
周公召公作领军。
〔注 〕 [1] 於(wū):叹词。铄(shuò):美,辉煌。王师:王朝的军队。[2] 遵:率领。养:攻取。晦:晦暝,黑暗。[3] 纯:大。熙:光明。[4] 是用:是以,因此。介:助。[5] 龙:借为“宠”。荣,荣幸。[6] 蹻(jué)蹻:勇武之貌。造:借为“曹”,众。指兵将。[7] 载:乃。用:以。有嗣:有司,官之通称。[8] 实:是。公:指周公、召公。允(tǒnɡ):借为“统”。统领。
《酌》是《大武》五成的歌诗,《毛诗序》云:“《酌》,告成《大武》也。”(关于《大武》的详细介绍,可参看前面《我将》一篇的赏析文字。)《大武》五成的乐舞表现的是周公平定东南叛乱回镐京以后,成王命周公、召公分职而治天下的史实。当时天下虽然稳定,但仍不能令人放心,所以成王任命周公治左、召公治右,周公负责镇守东南、召公镇守西北,即所谓“戎狄是膺,荆舒是惩”(《诗经·鲁颂·閟宫》)。楚先祖熊绎此时受封于丹阳(今秭归附近),为子爵,盖亦有协助镇守江南的用意。就《酌》诗的内容而言,前五句是成王歌颂王师的战绩,并对统兵出征的统帅表示感激之情,也就是感激和歌颂周公。后三句是成王任命周公、召公分职而治天下。当然,这时仍是周公摄政,但任命之事则不能不以成王的名义,告庙仪式的主人公也不能不是成王。故该诗的主人公表面上是成王,而实际上还是周公。《酌》向来多被认为是周公的乐舞(如郑笺云:“周公居摄六年,制礼作乐,归政成王,乃后祭于庙而奏之。”),也可证实这一点。前人或以为此诗是颂武王伐殷的,但武王并无“周公左召公右”的任命,而且诗中的“晦”也是泛指,不一定特指殷纣王,故不从。诗名为“酌”,《毛序》以为是“斟酌”之意(即“斟酌文武之道”),云:“言能酌先祖之道以养天下也。”恐不妥。“酌”亦可作汋、彴、勺等,就是以勺舀酒灌祭祖先神灵,说明该诗是灌祭祖先时所唱的歌。以歌诗而言则曰《酌》,以乐舞而言则曰《勺》,《仪礼》《礼记》皆言舞《勺》,《勺》即《酌》。郑觐文《中国音乐史》云:“(《礼记》)《内则》曰:‘十三舞《勺》。’又:‘成童舞《勺》舞《象》。'……《勺》为武舞,其诗为《酌》之章。按诗歌之节以为舞,列为学校普通教科,故曰成童则舞《勺》舞《象》。”可见《酌》作为乐舞,在当时是与《象》舞一样颇具代表性的。它可以作为《大武》的一成与其他五成合起来表演,就像现代舞剧中的一场,也可以单独表演。具体的舞蹈动作,在《我将》一篇对《大武》作全面介绍的赏析文字中已有描述,在此不赘。
此诗文句古奥,今人读来多不解其妙。若拈出孙鑛“始如处女,敌人开户;后如脱兔,敌不及拒”(陈子展《诗经直解》引,原为《孙子》中语)的评语以为启发,恐怕读者对其前半部分弦乐柔板般的从容与后半部分铜管乐进行曲般的激昂就会有一定的感悟。欣赏《颂》诗,所当留意之处,就在这如斑驳的古鼎彝纹饰的字句后所涵蕴的文化张力。
(汤斌 杨晓斌)
桓
绥万邦,[1]
娄丰年,[2]
天命匪解。[3]
桓桓武王,[4]
保有厥士,[5]
于以四方,[6]
克定厥家。[7]
於昭于天,[8]
皇以间之。[9]
万国和睦,
连年丰收,
全靠上天降福祥。
威风凛凛的武王,
拥有英勇的兵将,
安抚了天下四方,
周室安定兴旺。
啊,功德昭著于上苍,
请皇天监察我周室家邦。
〔注 〕 [1]绥:和。万邦:指天下各诸侯国。[2]娄(lǚ):同“屡”。[3]匪解(fēixiè):非懈,不懈怠。[4]桓桓:威武的样子。[5]保:拥有。士:指武士。[6]于:往。以:有。有四方,即征服四方之国而拥有天下。[7] 克:能。家:周室,周王宗室。[8] 於(wū):叹词。昭:光明,显耀。[9]皇:皇天。间(jiàn):通“瞷”,监察。
据《左传·宣公十二年》“楚子曰:‘武王克商,作《颂》曰:……又作《武》, ……其六曰:‘绥万邦,屡丰年。'”可知《桓》是乐舞《大武》六成(第六场)的歌诗(关于《大武》的详细介绍,见前面《我将》一诗的赏析文字)。据《礼记·乐记》,孔子对《大武》六成所表现的历史事件作有如下说明:“始而北出;再成而灭商;三成而南;四成而南国是疆;五成而分,周公左,召公右;六成复缀,以崇天子(按,旧读“崇”下断句,非)。”郑玄注解“六成”为“六奏象兵还振旅也”。而《毛诗序》云:“《桓》,讲武类祃也。桓,武志也。”孔颖达疏云:“《桓》诗者,讲武类祃之乐歌也,武王将欲伐殷,陈列六军,讲习武事,又为类祭于上帝,为祃祭于所征之地,治兵祭神,然后克纣,至周公、成王大平之时,诗人追述其事,而为此歌焉。”则所述与《礼记》所引孔子之言不合。按谥法辟土服远曰桓,本篇文字又有“于以四方,克定厥家”之句,表明周王朝已经统有四方,则毛序孔疏谓此诗为武王伐殷讲武类祃之乐歌与原诗文本不合。今按:《大武》六成的乐舞表现的是周公带成王东伐奄国之后,回到镐京,大会四方诸侯及远国使者,举行阅兵仪式,即所谓“兵还振旅”,以扬天子之威的史实,《桓》诗即为举行阅兵仪式前的祷词。
诗的前三句,是以“绥万邦,娄丰年”来证明天命是完全支持周朝的。“娄丰年”在农耕社会对赢得民心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百姓对能致物阜年丰的王朝总会表示拥护;而获得农业丰收,在上古时代离不开风调雨顺的自然条件,“娄丰年”便理所当然地成为天意的象征。中间四句歌颂英勇的武王和全体将士,并告诉全体诸侯,武王的将士有能力征服天下、保卫周室。叠字词“桓桓”领出整段文字,有威武雄壮的气势,而“于以四方”云云,与首句“绥万邦”上下绾合,一强调国泰民安,一强调征服统治,而都有周室君临天下的自豪感。最后两句是祷告上苍、让天帝来作证,以加强肯定,同时也是对第三句“天命匪解”的呼应。诗的核心就是扬军威以震慑诸侯,从而达到树立周天子崇高权威的目的,其内容正与《尚书·周书·多方》一致。诗名为《桓》,“桓”即威武之貌,正点明了主题。诗的语言雍容典雅,威严而出之以和平,呈现出一种欢乐的氛围,涌动着新王朝的蓬勃朝气。
(汤斌 杨晓斌)
赉[1]
文王既勤止,[2]
我应受之。[3]
敷时绎思,[4]
我徂维求定。[5]
时周之命,[6]
於绎思。[7]
文王勤勉一生,
我一定将他的德业继承。
诸侯们要牢记,
我前往只求天下太平。
你们接受周朝的命令,
啊,快好好地思忖。
〔注 〕 [1] 赉(lài):赐予。[2] 既:尽。止:语气助词。[3] 我:周武王自称。[4] 敷(pǔ)时:普世,指天下所有诸侯。时,世。绎:寻绎,思考。思:语气助词。[5] 徂:往。[6] 时:通“侍”,承受。[7] 於(wū):感叹词。
据《左传·宣公十二年》“楚子曰:‘……武王克商,作《颂》曰:……又作《武》, ……其三曰:‘铺时绎思,我徂维求定。'”可知《赉》是乐舞《大武》三成(第三场)的歌诗。《大武》三成是表现武王伐纣胜利后,班师回到镐京,举行告庙和庆贺活动,同时进行赏赐功臣财宝重器和分封诸侯等事宜的一场乐舞。封建诸侯是西周初年巩固天子统治的重大政治举措。据《史记》记载,武王在朝歌已封商纣之子武庚和武王之弟管叔、蔡叔,即所谓“三监”,借以镇压殷国顽民,防止他们反叛。回到镐京以后,又大规模进行分封活动。封建分为三个系列:一为以前历代圣王的后嗣,如尧、舜、禹之后;二为功臣谋士,如吕尚;三为宗室同姓,如召公、周公。据晋代皇甫谧统计,当时分封诸侯国四百人,兄弟之国十五人,同姓之国四十人。《赉》就是武王在告庙仪式上对所封诸侯的训诫之辞。故《毛诗序》云:“《赉》,大封于庙也。”
诗首先指出父亲文王的勤于政事的品行,表示自己一定以身作则。接着指出天下平定是他所追求的大目标,为了达到这一目标,告诫所有诸侯们都必须牢记文王的品德,不可荒淫懈怠。这首诗共六句,五言、四言、三言相间,但是有韵:止、之、思押韵,定、命押韵。好像是有韵的散文。《大武》六成中,这是唯一通篇押韵的诗。该诗语气诚恳,表现了武王深远的忧虑和惓惓之意,所以在短短的六句中竟反复地告诫诸侯们“绎思”。孙鑛评为:“古淡无比,‘於绎思’三字以叹勉,含味最长。”(陈子展《诗经直解》引)这首诗的标题为《赉》,而诗中并无“赉”字,估计原为《大武》三成的乐曲名。
(汤斌 杨晓斌)
般[1]
於皇时周,[2]
陟其高山,[3]
嶞山乔岳,[4]
允犹翕河。[5]
敷天之下,[6]
裒时之对,[7]
时周之命。[8]
啊辉煌的周朝,
登上那巍峨的山顶,
眼前是丘陵峰峦,
沇水沋水郃水与黄河共流。
普天之下,
所有周的封国疆土,
都服从周朝的命令。
〔注 〕 [1] 般(pán):般乐,即盛大的快乐。[2] 皇:伟大。时:是,此。[3] 陟(zhì):登高。[4] 嶞(duò):低矮狭长的山。乔:高。岳:高大的山。[5] 允:通“沇”,沇水为古济水的上游。犹:通“沋”,沋水在雍州境内。翕:通“洽(hé)”;洽水又作郃水,流经陕西郃阳东注于黄河。河:黄河。[6] 敷:遍。[7] 裒(póu):包聚。时:世。对:封国,疆土。[8] 时周之命:见前《赉》注[6]。
近现代学者一般认为《般》是《大武》中的一个乐章的歌辞。(关于《大武》的详细介绍,见《我将》篇赏析文字)《大武》六成对应六诗,据《毛诗序》“《武》,奏《大武》也”、“《酌》,告成《大武》也”的说明及《左传·宣公十二年》所记楚王之言“武王克商,……又作《武》,其卒章曰:‘耆定尔功。’其三曰:‘铺时绎思,我徂维求定。’其六曰:‘绥万邦,屡丰年。'”则可确定四篇,另两篇,王国维认为其中一篇即本篇《般》,他并且认为它当是《大武》六成的歌诗,说:“《酌》《桓》《赉》《般》四篇,次在《颂》末,又皆取诗之义以名篇,前三篇既为《武》(指《大武》乐舞,非《周颂》中之《武》篇)诗,则后一篇亦宜然,……至其次第,则《毛诗》与楚乐歌不同,楚以《赉》为第三,《桓》为第六,毛则六篇分居三处,其次则《夙夜》(王氏认为即《昊天有成命》)第一,《武》第二,《酌》第三,《桓》第四,《赉》第五,《般》第六,此殆古之次第,……与《乐记》所纪舞次相合。……《般》云:‘於皇时周,陟其高山。’则与‘六成复缀以崇’(《乐记》中语,全段见《我将》篇赏文)之事相合,是毛诗次第与《乐记》同,恐是周初旧第,胜楚乐歌之次第(《左传》所引《大武》之次第)远矣。”(《周大武乐章考》)但高亨认为王氏之见过于相信毛诗篇次,他确定《般》是《大武》四成的歌诗,指出从诗中所述,表明“周朝广大的疆土,有小山大山,有小河大河,普天之下包括当时的边疆,都遵奉周朝的命令,很明显是中国统一的景象,是征服南国后的景象”,既然“诗的内容和《大武》舞第四场所象征的故事如此相符合,那末《般》篇是《大武》舞第四场所唱,是《大武》诗的第四章,也是很明显的”(《周代大武乐考释》)。兹从高氏之说,确定《般》是《大武》四成的歌诗。《大武》四成的舞蹈是表现周公东征平乱、至于江南的事迹的。武王崩后周公摄政期间,东南先后发生过好几次大规模的叛乱。据《史记》记载,先有管叔、蔡叔与武庚的作乱,后有淮夷之乱,却没有周公征讨江南叛乱的记载。不过《鲁颂·閟宫》中有“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之句。孟子认为这原是周公说的话、做的事(见《孟子·滕文公上、下》),这正与《吕氏春秋·古乐》中所述相合。看来周公征讨过江南叛乱当为事实。《般》诗就其内容而言,当为天子巡狩时祭祀山河之辞。而所谓巡狩,本来就包括镇压叛乱在内。诗中声称普天之下的疆土都归周室所有,无疑是针对叛乱不服者而发的。所以这首诗当为周公平乱结束时所作。因为诗题名为《般》,“般”为般乐,即盛大的快乐。平乱之后,天下太平,远方邦国悉来朝贺,自然要痛痛快快地大乐一番了。那么,该诗原来大概是周公经过数年平乱之后,在班师回朝的路途中祭祀山川的祷辞。后来又成为《大武》四成的歌诗,用以表现平乱成功。这首诗和《武》一样,是四言七句,语言虽然非常简练,但是用了“高”“乔”“敷”“裒”等表示空间之大的字眼,用了最能体现空间感的山峰河流来实化这种象征、隐喻周室伟大的空间之大,便具有一种雄浑的气魄,体现了圣王天下一统的恢宏之势。
(汤斌 杨晓斌)
【诗歌解题】
鲁颂
《诗经》类名。“颂”之一。为春秋前期鲁国用于朝廷、宗庙的诗歌。共四篇。大抵作于公元前七世纪。关于作者,古文经学派认为是史克,而今文经学派认为是奚斯。内容为歌颂鲁僖公。清方玉润评为“褒美失实……开西汉扬马先声”(《诗经原始》)。
駉
鲁颂
牡马,[1]
在坰之野。[2]
薄言 者,[3]
有驈有皇,[4]
有骊有黄,[5]
以车彭彭。[6]
思无疆,
思马斯臧。[7]
高大健壮的公马,
放牧在遥远的原野上。
高大健壮那些马,
有黑身白胯有白底带黄,
有一色纯黑有黄中带赤,
驾车蹄声阵阵响。
鲁君深思又熟虑,
养的马儿多肥壮。
牡马,
在坰之野。
薄言 者,
有骓有 , [8]
有骍有骐,[9]
以车伾伾。[10]
思无期,
思马斯才。
高大健壮的公马,
放牧在遥远的原野上。
高大健壮那些马,
有苍白杂色有白色间黄,
有赤而兼黄有青黑杂色,
驾车有力奔前方。
鲁君思谋永不止,
养的马儿都好样。
牡马,
在坰之野。
薄言 者,
高大健壮的公马,
放牧在遥远的原野上。
高大健壮那些马,
有驒有骆,[11]
有駵有雒,[12]
以车绎绎。[13]
思无斁, [14]
思马斯作。
有青毛鳞斑有黑身白鬃,
有赤身黑鬃有黑身白鬃,
驾车跑来多快当。
鲁君谋虑无懈怠,
养的马儿神气旺。
牡马,
在坰之野。
薄言 者,
有骃有騢, [15]
有驔有鱼,[16]
以车祛祛。[17]
思无邪,
思马斯徂。
高大健壮的公马,
放牧在遥远的原野上。
高大健壮那些马,
有浅黑带白有赤白相杂,
有黑身黄脊有眼圈纯白,
驾车驰骋真健强。
鲁君思虑总正确,
养的马儿跑远方。
〔注 〕 [1] (jiōng) :马健壮貌。[2] 坰(jiōng):野外。[3] 薄言:语助词。[4] 驈(yù):黑身白胯的马。皇:鲁诗作“騜”,黄白杂色的马。[5] 骊(lí):纯黑色的马。黄:黄赤色的马。[6] 以车:用马驾车。彭彭:马奔跑发出的声响。[7] 思:语助词。臧:好。[8] 骓(zhuī):苍白杂色的马。 (pī):白色间黄的马。[9] 骍(xīn):赤黄色的马。骐:青黑色相间的马。[10] 伾(pī)伾:有力的样子。[11] 驒(tuó):青色而有鳞状斑纹的马。骆:黑身白鬃的马。[12] 駵(liú):赤身黑鬃的马。雒(luò):黑身白鬃的马。[13]绎绎:跑得很快的样子。[14] 斁(yì):厌倦。[15]骃(yīn):浅黑间杂白色的马。騢(xiá):赤白杂色的马。[16] 驔(diàn):黑身黄脊的马。鱼:两眼长两圈白毛的马。[17]祛(qū)祛:强健的样子。
《毛诗序》云:“《 》,颂僖公也。僖公能遵伯禽之法,俭以足用,宽以爱民,务农重谷,牧于坰野,鲁人尊之,于是季孙行父请命于周,而史克作是颂。”郑笺云:“季孙行父,季文子也。史克,鲁史也。”孔疏云:“文公六年(前621),行父始见于经(《春秋》),十八年,史克名始见于《传》(《左传》)。此诗之作,当在文公之世。天子巡守,采诸国之诗,观其善恶,以为黜陟。周尊鲁若王者,巡守述职,不陈其诗,虽鲁人有作,周室不采。故王道既衰,变《风》皆作,鲁独无之。至臣颂君功,亦乐使周室闻之,是以行父请焉。”序说之事实固如朱熹《诗序辨说》所称“皆无可考”,但谓之“凿矣”,则亦过甚其辞。据诗意,显然此篇系鲁人歌颂鲁君注重牧业,国以富强之作。朱谋玮说:“鲁政多矣,独举考牧一事,军国之所重也。”(《传说汇纂》引)此言能得其实。诗的作者古文经学家说是史克,今文经学家则说是奚斯。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云:“史克作颂,惟见《毛序》,他无可证。三家诗说皆以《鲁颂》为奚斯作,……汉人承用皆属奚斯……,史克见《左传》在文公十八年,至宣公世尚存,见《国语》,奚斯见闵(湣)公二年(前660),故文公二年《传》已引《閟宫》之诗。不应季孙行父请命于周之前,已有史克先奚斯作颂。”他指出的历史事实固然不错,但从年代上只可断定史克不能作《閟宫》,说此篇《駉》亦非其所作,则缺乏说服力。笔者以为《毛诗序》之说较有条理,在现有文献不足证伪的情况下,不妨暂从毛说。
本诗重点是写马,通过写马来赞颂鲁国的国君鲁僖公。诗分四章,可能与古代一车四马的驾车制度有关。有人说“《礼》:诸侯六闲,马四种,有良马,有戎马,有田马,有驽马”,“作者因马有四种,故每章各言其一”(孔颖达疏);也有人说每章各写马的一种品性,第一章是写“马之德”,第二章是写“马之力”,第三章是写“马精神”,第四章是写“马志向”(方玉润《诗经原始》),这却不免让人感到穿凿附会,四章中各种各样毛色的马都有,难道说“骊”一定是良马、“駵”一定是劣马?“彭彭”“伾伾”“绎绎”“祛祛”与“臧”“才”“作”“徂”这些形容词(或动词)也看不出与德、力、精神、志向有特定的对应关系。从结构上看,它每章除了第四、五两句“有……有……”句式各具不同内容外,也就第六句末二字和第七、八两句末一字不同,是典型的重章叠句体式,而各章所更易之字,也不像《国风》中的一些篇章那样相互间有递进或联贯关系,而像《国风》中的另一些篇章那样,联章复沓只是为了取得一唱三叹、余音不绝的歌咏艺术效果。
从诗的表现手法看,此篇尽管用的是赋法而没有比兴成分,但写来跌宕有致,马的形象既生动传神,对鲁君的颂美也点到即止,没有过分的张扬,一切都温而不火,流畅自然,这在《颂》诗中实不多见。全诗先将直接歌咏的对象群马置于广阔无边的原野这一环境背景,且冠以“ ”这一表形态的叠字形容词,这样篇首就鼓荡着一种矫健强悍的气势。接着,“薄言 者”一句略按,往下介绍马的品种,马的品种繁多正可作“思无疆(期、斁、邪)”一句的注脚,为下文的赞颂作了有效的铺垫。“以车”云云,又以带叠字形容词的句子咏马之善于驾车疾驰,与上文的“ 牡马”句相呼应,而句中“马”字不出现,叠字词前后位置不同,又见出章法上的变化。最后,由写马转为赞美鲁君,但赞美鲁君仍紧扣住咏马,结尾一丝不苟。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全篇的脉络很分明,作者的写作技巧很纯熟。不妨说这是现存最早的专咏马的咏物诗,后世咏马之诗大致也是这样从马的形体(这在本篇中主要是通过写马的毛色表现出来)、马的动势、马与人的关系这几方面落笔的。作为咏物诗的雏形,它已显得相当完美。这样一首具有《国风》风格的诗,为何不在《国风》中?一些读者会有此疑问。鲁诗不称《风》而称《颂》,前引孔颖达疏实际上已作了说明,原因是鲁为周公长子伯禽的封国,周室重视周公的功绩,尊鲁若王,天子巡守采诸国之诗以观风,遂不及鲁诗。
从诗的历史文化意义上说,本篇以牧业的兴盛作为治国有方的一大业绩,反映出那个时代对马政的重视。据文献记载,在周代的“六艺”中,就专门有“御”(驾马车)这一艺,周穆王也有驾八骏遨游天下四方的传说。春秋中期,车战仍是战争的主要手段,一辆兵车需四匹马牵引,因此国家军事力量的强弱,必然与马匹数量密切相关,大国号称“千乘之国”,良有以也。“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左传·成公十三年》),马政于是成为军国要务,各国诸侯都十分重视养马,这在《诗经》中也有所反映,如《鄘风·定之方中》就赞扬卫文公“秉心塞渊,騋牝三千”,而《鲁颂》更是篇篇写到马,《 》自不待言,《有駜》则诗题就是马肥壮之貌,《泮水》有“其马蹻蹻”句、《閟宫》有“公车千乘”句。在本篇中,写到不同毛色的马的品种有十六种之多,可见驯马养马这一业的发达。而考之典籍,以毛色定名的马还远不止这些。语言学家们认为:某一民族语言中哪一属类事物的名词特别多,就反映出此民族在该方面的知识特别丰富,与该类名词有关的科学技术特别发达。中国上古时期牲畜命名的多样化,正反映了畜牧业的高度发达,这也是我们中华民族可以为之骄傲的事。——当然,这已谈得有些远了。
(朱渊清)
有駜
有駜有駜, [1]
駜彼乘黄。[2]
夙夜在公,[3]
在公明明。[4]
振振鹭,[5]
鹭于下。
鼓咽咽,[6]
醉言舞。
于胥乐兮![7]
真高大呀真肥壮,
拉车四匹马毛黄。
早晚都在官府里,
在那办事多繁忙。
白鹭一群向上翥,
渐收羽翼身下俯。
鼓声咚咚响不停,
趁着醉意都起舞。
一起乐啊心神舒!
有駜有駜,
真肥壮呀真高大,
駜彼乘牡。[8]
夙夜在公,
在公饮酒。
振振鹭,
鹭于飞。
鼓咽咽,
醉言归。
于胥乐兮!
拉车四匹是公马。
早晚都在官府里,
在那饮酒喜交加。
白鹭一群向上飞,
渐展翅膀任来回。
鼓声咚咚响不停,
趁着醉兴把家归。
乐在一起真快慰!
有駜有駜,
駜彼乘駽。[9]
夙夜在公,
在公载燕。[10]
自今以始,
岁其有。[11]
君子有穀,[12]
诒孙子。[13]
于胥乐兮!
肥壮高大令人赞,
拉车四匹铁骢健。
早晚都在官府里,
在官府里设酒宴。
从今开始享太平,
年年都有好收成。
君子有福又有禄,
福泽世代留子孙。
乐在一起真高兴!
〔注 〕 [1] 駜(bì):马肥壮貌。[2] 乘(shènɡ)黄:四匹黄马。古者一车四马曰乘。[3] 公:官府。[4] 明明:通“勉勉”,努力貌。[5] 振振鹭:朱熹《诗集传》:“振振,群飞貌。鹭,鹭羽,舞者所持,或坐或伏,如鹭之下也。” [6] 咽咽:不停的鼓声。[7] 于:通“吁”,感叹词。胥:相。[8] 牡:公马。[9] 駽(xuān):青骊马,又名铁骢。[10] 载:则。燕:通“宴”。[11]岁其有:毛传:“岁其有丰年也。” [12]穀:义含双关,字面指五谷,兼有福善之意。[13]诒(yí):同“贻”,留。
此诗叙写鲁僖公君臣在祈年以后的燕饮活动,当作于与齐桓、宋桓伐楚以后,结合《閟宫》一篇可知也。
诗一开始便写马,马极肥壮,都为黄色,其“乘”字指出了这些是驾车的马。周代的礼制非常严格,不同的身份地位在礼器的使用方面也有差别。身份本是抽象的名称,它们由具体的物质享受来体现,在出行时,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车驾了。本诗接着转向庙堂,“夙夜在公”的“公”,当作官府讲,与“退食自公”的“公”同。不过,这里的官府不同于一般的官府,而是僖公祭祀祈年之处,亦即下诗中的“泮宫”“閟宫”。祈年为郊祭,在国都以外,故首二句反复咏马。然后才写到乘车马的人,从早到晚忙忙碌碌,揭开诗歌的主要部分,即宴饮部分。在宴会上,舞伎手持鹭羽,扇动羽毛,如鹭鸟一样,有时群飞而起,有时翩然下落,给宴会制造气氛。与宴的人们在饮酒观舞,不绝的鼓声震撼着他们的内心,优美翻飞的舞姿调动他们的情绪,酒酣耳热,他们不禁也手舞足蹈起来。忘记了平日的礼数、戒备、拘谨,都在舞蹈,摅发各自内心的快乐,相互感染,没有语言,但一举一动都在和对方进行心灵深处的交流。这时,诗人也为眼前的情景所感动,而发出由衷的希望:“呵,大伙一起快乐呀!”
第二章的形式和首章基本一致,只是个别字有所变化,一是描写得更具体细致,指出马为牡马,大伙在官府中所忙碌的是饮酒跳舞;二是写出时间变化,“鹭于飞”是舞者持鹭羽散去,舞宴结束,故而饮宴者也带着醉意而返回。
第三章揭出郊祀之事。駽为青骊,与前言乘黄不同,疑为鲁公所乘,以乘駽推出鲁公,显出其与群臣不同。群臣的欢乐是君主所赐,故曰:“在公载燕。”饮宴不是一种孤立行为,既是欢娱群臣,更是祭祀,朱熹说:“凡庙之制,前庙以奉神,后寝以藏衣冠,祭于庙而燕于寝,故于此将燕,而祭时之乐,皆入奏于寝也。且于祭既受禄矣,故以燕为将受后禄而绥之也。”正指出这种联系。下面四句是诗人的祈祷,希望从今以后,有好的收成,并把这福泽传之子孙。穀,兼含福善之意,诗人不仅希望鲁君把收获的粮食传给后代,更希望鲁国福泽绵长,享祚长久。《史记·鲁周公世家》载“成王乃命鲁得郊,祭文王”,郊祭对于鲁国显示出在诸侯中的崇高地位,故诗人极力赞扬,每章以“于胥乐兮”为结束。
魏源《诗古微·鲁颂答问》曰:“《春秋》之书郊、书禘,皆自僖公始,则其僭亦自僖公始。”言僭不必恰当,《春秋》书禘始于僖公亦未必准确,但僖公时诚有郊禘,《閟宫》诗明显歌颂僖公作郊庙,那么郊祀重修在僖公时,诗人所以大加歌颂就容易理解了。
(郭令原)
泮水
思乐泮水,[1]
薄采其芹。[2]
鲁侯戾止,[3]
言观其旂。[4]
其旂茷茷,[5]
泮水令人真愉快,
来此采摘水芹菜。
鲁侯莅临有威仪,
看那龙旗多气派。
旗帜飘扬猎猎舞,
鸾声哕哕。[6]
无小无大,
从公于迈。[7]
鸾铃和鸣声声在。
随从不分官大小,
跟着鲁公真光彩。
思乐泮水,
薄采其藻。[8]
鲁侯戾止,[9]
其马蹻蹻。[10]
其马蹻蹻,
其音昭昭。[11]
载色载笑,[12]
匪怒伊教。[13]
令人高兴泮水好,
来此采摘水中藻。
鲁侯莅临有威仪,
他的马儿真健矫。
他的马儿真健矫,
他的声音亮又高。
面容和蔼又带笑,
并非生气是宣教。
思乐泮水,
薄采其茆。[14]
鲁侯戾止,
在泮饮酒。
既饮旨酒,[15]
永锡难老。[16]
顺彼长道,[17]
屈此群丑。[18]
泮水令人乐无忧,
采摘莼菜轻伸手。
鲁侯莅临有威仪,
泮水边上饮美酒。
饮完香甜的美酒,
让人永远不老朽。
代代相传遵正道,
征服敌寇那群丑。
穆穆鲁侯,[19]
敬明其德。[20]
敬慎威仪,
维民之则。
允文允武,
昭假烈祖。[21]
靡有不孝,[22]
举止肃穆的鲁侯,
小心修德真仁厚。
注意威仪要谨慎,
为民作则是元首。
文治武功两齐备,
在天先祖榜样有。
效法他们事事顺,
自求伊祜。[23]
求得上天长庇佑。
明明鲁侯,[24]
克明其德。
既作泮宫,
淮夷攸服。[25]
矫矫虎臣,[26]
在泮献馘。[27]
淑问如皋陶,[28]
在泮献囚。
鲁侯治国真勤勉,
善于修养功德圆。
已将泮宫兴建成,
征服淮夷也如愿。
勇壮如虎将帅臣,
斩获敌耳泮宫献。
善于讯问如皋陶,
擒送敌囚泮宫前。
济济多士,
克广德心。
桓桓于征,[29]
狄彼东南。[30]
烝烝皇皇,[31]
不吴不扬。[32]
不告于讻,[33]
在泮献功。
齐心协力众兵将,
鲁侯仁德能发扬。
大军出征雄赳赳,
东南敌人要扫荡。
气势雄壮真浩大,
不嘈杂也不喧嚷。
不为邀功相争吵,
泮宫中把功劳上。
角弓其觩,[34]
束矢其搜。[35]
戎车孔博,[36]
徒御无斁。[37]
既克淮夷,
孔淑不逆。[38]
式固尔犹,[39]
淮夷卒获。[40]
兽角镶嵌饰弓梢,
束束利箭捆扎牢。
作战兵车很宽大,
徒步驾车不疲劳。
已经战胜那淮夷,
甘心顺从不敢闹。
因为坚持好谋略,
淮夷终于被击倒。
翩彼飞鸮,[41]
集于泮林。
食我桑椹,
怀我好音。[42]
憬彼淮夷,[43]
来献其琛。[44]
元龟象齿,[45]
大赂南金。[46]
翩翩而飞猫头鹰,
泮水边上栖树林。
吃了我们的桑椹,
回报我们好声音。
觉悟过来那淮夷,
前来贡献多珍品。
内有巨龟和象牙,
内有美玉和黄金。
〔注 〕 [1] 泮(pàn)水:水名。戴震《毛郑诗考证》:“泮水出曲阜县治,西流至兖州府城,东入泗。《通典》云:‘兖州泗水县有泮水。’是也。” [2] 薄:语助词,无义。芹:水中的一种植物,即水芹菜。[3] 戾:临。止:语尾助词。[4] 言:语助词,无义。旂(qí):绘有龙形图案的旗帜。[5] 茷(pèi)茷:飘扬貌。[6] 鸾:通“銮”,古代的车铃。哕(huì)哕:铃和鸣声。[7] 公:鲁公,亦指诗中的鲁侯。迈:行走。[8] 藻:水中植物名。[9] 戾:至。止:语气助词。[10] 蹻(jué)蹻:马强壮貌。[11]昭昭:指声音洪亮。[12]色:指容颜和蔼。[13]伊:语助词,无义。[14]茆(mǎo):即今言莼菜。[15]旨酒:美酒。[16]锡:同“赐”。此句相当于“万寿无疆”意。[17]道:指礼仪制度等。[18]丑:恶,指淮夷。[19]穆穆:举止庄重貌。[20]敬:努力。[21]昭假:犹“登遐”,升天。烈:同“列”,列祖,指周公旦、鲁公伯禽。[22]孝:同“效”。[23]祜(hù):福。[24]明明:同“勉勉”。[25]淮夷:淮水流域不受周王室控制的民族。攸:乃。[26]矫矫:勇武貌。[27]馘(ɡuó):古代为计算杀敌人数以论功行赏而割下的敌尸左耳。[28]淑:善。皋陶(yáo):相传尧时负责刑狱的官。[29]桓桓:威武貌。[30]狄:同“剔”,除。[31]烝烝皇皇:众多盛大貌。[32]吴:喧哗。扬:高声。[33]讻(xiōnɡ):讼,指因争功而产生的互诉。[34]角弓:两端镶有兽角的弓。觩(qiú):弯曲貌。[35]束矢:五十支一捆的箭。搜:多。[36]孔:很。博:宽大。[37]徒:徒步行走,指步兵。御:驾驭马车,指战车上的武士。斁(yì):厌倦。[38]淑:顺。逆:违。此句指鲁国军队。[39]式:语助词,无义。固:坚定。犹:借为“猷”,谋。[40]获:克。[41]鸮(xiāo):鸟名,即猫头鹰,古人认为是恶鸟。[42]怀:归,此处为回答意。[43]憬(jǐnɡ):觉悟。[44]琛(chēn):珍宝。[45]元龟:大龟。象齿:象牙。[46]赂:通“璐”,美玉,说见俞樾《群经评议》。
此诗的主题,《毛诗序》曰:“颂僖公能修泮宫也。”朱熹《诗集传》曰:“此饮于泮宫而颂祷之辞也。”方玉润《诗经原始》曰:“受俘泮宫也。”笔者以为此诗写受俘泮宫,颂美僖公能修文德。
古代治兵,有受俘之礼,《左传·隐公五年》:“三年而治兵,入而振旅,归而饮至,以数军实。”又《春秋·襄公十三年》:“公至自伐郑。”《左传》:“以饮至之礼,伐还告庙也。”此诗正是围绕饮至,歌颂鲁侯的。诗中泮宫,历来说者不一,清人戴震《毛郑诗考证》所说近是:
鲁有泮水,作宫其上,故它国绝不闻有泮宫,独鲁有之。泮宫也者,其鲁人于此祀后稷乎?鲁有文王庙,称周庙,而郊祀后稷,因作宫于都南泮水上,尤非诸侯庙制所及。宫即水为名,称泮宫。《采蘩》篇传云:“宫,庙也。”是宫与庙异名同实。《礼器》曰:“鲁人将有事于上帝,必先有事于頖宫。”郑注云:“告后稷也。告之者,将以配天。”然则诗曰:“从公于迈”,曰:“昭假烈祖,靡不有孝”,明在国都之外,祀后稷地,曰“献馘”、“献囚”、“献功”,盖鲁于祀后稷之时,亦就之赏有功也。
不过,笔者认为不是“于祀后稷之时,亦就之赏有功”,而是在泮宫行受俘之礼,兼有祀祖之事。再者,泮宫即是《閟宫》中的閟宫和新庙,此不具论。
诗前三章叙述鲁侯前往泮水的情况,每章以“思乐泮水”起句,作者强调由于鲁侯光临而产生的快乐心情。“采芹”“采藻”“采茆”是为祭祀作准备,芹、藻、茆皆用于祭祀,《周礼·天官·醢人》:“朝事之豆,其实……茆菹麇臡……加豆之实,芹菹兔醢……”《召南·采 》也有采藻用于“宗室牖下”,皆为明证。第一章没有正面写鲁侯,写的是旗帜飘扬,銮声起伏,随从者众多,为烘托鲁侯出现而制造的一种热闹的气氛和尊严的声势。第二章直接写鲁侯来临的情况,他的乘马非常健壮,他的声音非常嘹亮,他的面容和蔼而带微笑,他不是生气而是在教导自己的臣民,从服乘、态度体现出君主的特别身份。第三章突出“在泮饮酒”,并以歌颂鲁侯的功德,一方面祝福他“永锡难老”,万寿无疆;另一方面则说明这是凯旋饮至,表明鲁侯征服淮夷的功绩。
第四、五两章颂美鲁侯的德性。前一章主要写文治。鲁侯举止庄重,神情肃穆,因此成为臣民仰望的准则。因为是“告庙”,诗人对庙貌而想先人,鲁国的先祖周公旦、鲁公伯禽既有文治又有武功,僖公凯旋饮至,正是对先祖的继承,是效法前人的结果。后一章主要写武功。作泮宫本属文治,却是成就武功的保证,鲁侯虽不必亲上战场,因为修明德性,恢复旧制,所以使将士们在战争中赢得了胜利。他们在泮水献上斩获的敌人左耳,并能精细详明地审讯敌人,献上活捉的俘虏。
第六、七两章写征伐淮夷的鲁国军队。前一章是写出征获胜,武士能发扬推广鲁侯的仁德之心,尽管战争是残酷的,但在鲁人看来,这是对敌人的驯化,是符合仁德的。回到泮水,将士献功,没有人为争功而冲突,写的是武功,但文治自在其中。后一章写军队获胜后情况,武器极精,师徒甚众,虽克敌有功,但士无骄悍,又纪律严明,不为暴虐,“孔淑不逆”,所以败者怀德,淮夷卒获。
最后一章写淮夷——被征服者,以鸮为兴,引出下文。鸮,即猫头鹰,为恶鸟,比喻恶人,但它飞落泮林,食我桑椹,怀我好音。所以淮夷感悟,前来归顺,贡献珍宝。
淮夷生活在当时的淮水一带,不受周王朝所封,对周王朝诸侯造成威胁,所以,各诸侯国曾多次征伐,《左传·僖公十三年》载僖公与齐、宋、陈、卫、郑、许、曹“会于咸,淮夷病杞故”。又十六年与齐、宋、陈、卫、郑、许、邢、曹“会于淮,谋鄫,且东略也”。这几次战役,虽然战功不大,但鲁是个积弱之国,能累次出师,争伯中原,所以鲁人寄望僖公,肆情歌颂。
孙鑛评此诗云:“大体宏赡,然造语却入细,叙事甚精核有致。前三章近《风》,后五章近《雅》。”(陈子展《诗经直解》引)就艺术上说确乎如此;但刘瑾谓此诗“言不无过实,要当为颂祷之溢辞也”(吴闿生《诗义会通》引),刘勰《文心雕龙》中的《夸饰》篇特将末章首四句“翩彼飞鸮,集于泮林;食我桑椹,怀我好音”作为修辞夸饰的例证之一,说明本篇的夸耀很有些过当,读者当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
(郭令原)
閟宫
閟宫有侐,[1]
实实枚枚。[2]
赫赫姜嫄,[3]
其德不回。[4]
上帝是依,[5]
无灾无害。
弥月不迟,[6]
是生后稷,[7]
降之百福。[8]
黍稷重穋,[9]
稙穉菽麦。[10]
奄有下国,[11]
俾民稼穑。[12]
有稷有黍,
有稻有秬。[13]
奄有下土,
缵禹之绪。[14]
宫庙深闭真是静谧,
殿堂阔大结构紧密。
名声赫赫圣母姜嫄,
她的德性端正专一。
上帝给她特别福泽,
痛苦灾害没有经历。
怀胎满月而不延迟,
于是生出始祖后稷。
上帝赐他许多福气。
降下糜子谷子穜稑,
还有豆麦各种谷米。
荫庇普天之下邦国,
让那人民学习农艺。
种下谷子糜子满野,
种下水稻黑秬遍地。
拥有天下这片沃土,
将那大禹余绪承继。
后稷之孙,
实维太王。[15]
居岐之阳,[16]
实始翦商。[17]
至于文武,[18]
缵太王之绪。
致天之届,[19]
于牧之野。[20]
无贰无虞,[21]
上帝临女。[22]
敦商之旅,[23]
克咸厥功。[24]
王曰:“叔父,[25]
建尔元子,[26]
俾侯于鲁。
大启尔宇,[27]
为周室辅。”
后稷那位后代嫡孙,
正是我们先君太王。
他迁居到岐山山阳,
从此开始翦灭殷商。
发展及至文王武王,
来将太王传统发扬。
接受天命实行征伐,
殷郊牧野摆开战场。
不要分心不要犯错,
上帝监督保你吉祥。
治服敌方殷商军队,
能够完成大功一项。
于是成王说道:“叔父,
您诸子中择立其长,
封于鲁地快快前往。
要去努力扩土开疆,
作为周室藩辅屏障。”
乃命鲁公,
俾侯于东,
锡之山川,[28]
土田附庸。[29]
周公之孙,
庄公之子。[30]
龙旂承祀,[31]
六辔耳耳。[32]
春秋匪解,[33]
享祀不忒。[34]
皇皇后帝,
因此命其号为鲁公,
封为诸侯王畿之东。
赐他大片山川田地,
并把小国作为附庸。
他是周公后代嫡孙,
他是庄公之子僖公。
载着龙旗前去祭祀,
六缰柔软手中轻控。
春秋两祭都不懈怠,
献享祀祖一心庄重。
上帝在天辉煌英明,
皇祖后稷。
享以骍牺,[35]
是享是宜,[36]
降福既多。
周公皇祖,[37]
亦其福女。
始祖后稷伟大光荣。
神位前供赤色全牛,
敬请前来吃喝享用,
降下吉祥幸福重重。
这位伟大先祖周公,
让你享福大有神通。
秋而载尝,[38]
夏而楅衡。[39]
白牡骍刚,[40]
牺尊将将。[41]
毛炰胾羹,[42]
笾豆大房。[43]
万舞洋洋,[44]
孝孙有庆。
俾尔炽而昌,
俾尔寿而臧。[45]
保彼东方,
鲁邦是常。[46]
不亏不崩,
不震不腾。
三寿作朋,[47]
如冈如陵。
秋天祭祀命名为尝,
夏天给牛设置栏杆。
雄牛色白小牛色红,
献祭酒尊碰击锵锵。
烧烤小猪熬煮肉汤,
盛入笾豆装满大房。
万舞规模浩浩荡荡,
孝孙总有吉庆祯祥。
让你炽盛而又兴旺,
让你长寿无灾无恙。
保卫王朝东方国土,
鲁国实为诸侯之长。
山不缺损也不崩溃,
水不震激也不动荡。
有上中下三寿比并,
犹如巍峨峰峦山冈。
公车千乘,
朱英绿縢,[48]
二矛重弓。[49]
公徒三万,[50]
贝胄朱綅, [51]
鲁公战车有一千乘,
矛饰红缨弓扎绿绳,
两矛两弓以备交锋。
鲁公步兵有三万人,
头盔镶贝红线缀缝,
烝徒增增。[52]
戎狄是膺,[53]
荆舒是惩,[54]
则莫我敢承。[55]
众多军队一层一层。
戎族狄族我将痛击,
楚国徐国我将严惩,
没人胆敢与我抗衡。
俾尔昌而炽,
俾尔寿而富。
黄发台背,[56]
寿胥与试。[57]
俾尔昌而大,
俾尔耆而艾。[58]
万有千岁,[59]
眉寿无有害。[60]
让你兴旺而又炽盛,
让你长寿富贵同在。
白发变黄背有鱼纹,
寿命都能长如泰岱。
让你康健而又强壮,
让你高寿年至耆艾。
过了万岁再加千岁,
活到高寿不受损害。
泰山岩岩,[61]
鲁邦所詹。[62]
奄有龟蒙,[63]
遂荒大东。[64]
至于海邦,
淮夷来同。[65]
莫不率从,
鲁侯之功。
泰山真是高大森严,
鲁国视为境内天险。
拥有两山龟山蒙山,
疆土直到东方极边。
延伸已接海畔附庸,
淮夷都来盟会谒见。
他们无不相率服从,
这是鲁侯功业所建。
保有凫绎,[66]
遂荒徐宅。[67]
至于海邦,
淮夷蛮貊。[68]
及彼南夷,[69]
莫不率从。
据有两山那凫那绎,
抚定徐戎旧居之地。
延伸直到海边小邦,
要将淮夷蛮貊治理。
那些南方蛮夷之族,
他们无不听命服气。
莫敢不诺,[70]
鲁国是若。[71]
没人敢不唯唯诺诺,
顺从鲁侯岂敢叛逆。
天锡公纯嘏,[72]
眉寿保鲁。
居常与许,[73]
复周公之宇。
鲁侯燕喜,[74]
令妻寿母。[75]
宜大夫庶士,[76]
邦国是有。
既多受祉,[77]
黄发儿齿。[78]
上天赐给鲁公洪福,
让他高寿保卫鲁域。
常许二地又有居处,
恢复周公原有疆宇。
鲁侯设宴让人欢喜,
既有贤妻又有老母。
协调众士与卿大夫,
国家遂能保有其土。
已经获得许多福祉,
白发变黄乳齿再出。
徂来之松,[79]
新甫之柏。[80]
是断是度,[81]
是寻是尺。
松桷有舃,[82]
路寝孔硕,[83]
新庙奕奕。[84]
奚斯所作,[85]
孔曼且硕,[86]
万民是若。[87]
徂徕山上青松郁郁,
新甫山上翠柏葱葱。
将它截断将它砍斫,
丈量尺寸留下待用。
松木方椽又粗又大,
寝殿宽敞气势恢宏,
新修庙堂光彩融融。
大夫奚斯写成此诗,
篇幅漫长蕴涵甚丰,
此心此意万民顺从。
〔注 〕 [1] 閟(bì):闭。侐(xù):清静貌。[2]实实:广大貌。枚枚:细密貌。[3]姜嫄:周始祖后稷之母。[4] 回:邪。[5] 依:助。[6] 弥月:满月,指怀胎十月。[7] 后稷:周之始祖,名弃。后,帝。稷,农官之名。弃曾为尧农官,故曰后稷。[8] 百:言其多。[9] 黍:糜子。稷:谷子。重穋(tónɡlù):两种谷物,通“穜稑”,先种后熟曰“穜”,后种先熟曰“稑”。[10] 稙穉(zhízhì):两种谷物,早种者曰“稙”,晚种者曰“穉”。菽:豆类作物。[11]奄:包括。[12]俾:使。稼穑:指务农,“稼”为播种,“穑”为收获。[13]秬(jù):黑黍。[14]缵(zuǎn):继。绪:业绩。[15]太王:周之远祖古公亶父。[16]岐:山名,在今陕西。阳:山南。[17]翦:灭。[18]文武:周文王、周武王。[19]届:诛讨。[20]牧野:地名,殷都之郊,在今河南淇县西南。[21]贰:二心。虞:误。[22]临:监临。[23]敦:治服。旅:军队。[24]咸:成,备。[25]叔父:指周公旦,周公为武王之弟,成王叔父。王,指成王,武王之子。[26]元子:长子。[27]启:开辟。[28]锡:音义并同“赐”。[29]附庸:指诸侯国的附属小国。[30]周公之孙、庄公之子:均指鲁僖公。[31]承祀:主持祭祀。[32]辔:御马的嚼子和缰绳。古代四马驾车,辕内两服马共两条缰绳,辕外两骖马各两条缰绳,故曰六辔。耳耳:和顺貌。[33]解:通“懈”。[34]享:祭献。忒:变。[35]骍(xīn):赤色。牺:纯色牺牲。[36]宜:肴,享用。[37]周公皇祖:即皇祖周公,此倒句协韵。[38]尝:秋季祭祀之名。[39]楅衡(bìhēnɡ):防止牛抵触用的横木。古代祭祀用牲牛必须是没有任何损伤的,秋祭用的牲牛要在夏天设以楅衡,防止触折牛角。[40]牡:公牛。刚:通“ ”,小牛。牺尊:酒尊的一种,形为牺牛,凿背以容酒,故名。将将:音义并同“锵锵”。[42]毛炰(páo):带毛涂泥燔烧,此是烧小猪。胾(zì):大块的肉。羹:指大羹,不加调料的肉汤。[43]笾(biān):竹制的献祭容器。豆:木制的献祭容器。大房:大的盛肉容器,亦名夏屋。[44]万舞:舞名,常用于祭祀活动。洋洋:盛大貌。[45]臧:善。[46]常:长。[47]三寿作朋:古代常用的祝寿语。三寿,《养生经》:“上寿百二十,中寿百年,下寿八十。”朋,并。[48]朱英:矛上用以装饰的红缨。绿縢:将两张弓捆扎在一起的绿绳。縢(ténɡ):绳。[49]二矛:古代每辆兵车上有两支矛,一长一短,用于不同距离的交锋。重弓:古代每辆兵车上有两张弓,一张常用,一张备用。[50]徒:步兵。[51]贝:贝壳,用于装饰头盔。胄:头盔。綅(qīn):线,用于编缀固定贝壳。[52]烝:众。增增:多貌。[53]戎狄:指西方和北方在周王室控制以外的两个民族。膺:击。[54]荆:楚国的别名。舒:国名,在今安徽庐江。[55]承:抵抗。[56]黄发台背:皆高寿的象征。人老则白发变黄,故曰黄发。台,同“鲐”,鲐鱼背有黑纹,老人背有老人斑,如鲐鱼之纹,故云。[57]寿胥与试:意为“寿皆如岱”。胥,皆。试,通“岱”。说见王宗石《诗经分类诠释》。[58]耆、艾:皆指年老。[59]有:通“又”。[60]眉寿:指高寿。[61]岩岩:山高貌。[62]詹:至。陈奂《诗毛氏传疏》:“言所至境也。”[63]龟、蒙:二山名。[64]荒:同“抚”,有。大东:指最东的地方。[65]淮夷:淮水流域不受周王室控制的民族。同:会盟。[66]保:安。凫、绎:二山名。凫山在今山东邹县西南,绎山在今邹县东南。[67]徐:国名。宅:居处。[68]蛮貊(mò):泛指北方一些周王室控制外的民族。[69]南夷:泛指南方一些周王室控制外的民族。[70]诺:应诺。[71]若:顺从。[72]公:鲁公。纯:大。嘏(ɡǔ):福。[73]常、许:鲁国二地名,毛传谓为“鲁南鄙北鄙”。[74]燕:通“宴”。[75]令:善。[76]宜:适宜。[77]祉:福。[78]儿齿:高寿的象征。老人牙落后又生新牙,谓之儿齿。[79]徂来:也作徂徕,山名,在今山东泰安东南。[80]新甫:山名,在今山东新泰西北。[81]度:通“剫”,伐木。寻、尺:皆度量单位,此作动词用。[82]桷(jué):方椽。舃(xì):大貌。[83]路寝:指庙堂后面的寝殿。孔:很。[84]新庙:指閟宫。奕奕:美好貌。[85]奚斯:鲁大夫。[86]曼:长。[87]若:顺。
此诗以鲁僖公作閟宫为素材,广泛歌颂僖公的文治武功,表达诗人希望鲁国恢复其在周初时尊长地位的强烈愿望。
閟宫,亦即诗中提到的“新庙”,是列祖列宗所在之处,也是国家的重要场所。《左传·成公二年》:“祀,国之大事也。”祭祀固然各国都有,但在极为注重礼制的周王朝,诸侯国由于地位不同,宗庙祭祀都有一定的区别,不能和周王室相同,否则,就是僭越。然而鲁国却是一个例外,《礼记·明堂位》曰:“成王以周公为有勋劳于天下,是以封周公于曲阜,地方七百里,革车千乘,命鲁公世世祀周公以天子之礼乐……祀帝于郊,配以后稷,天子之礼。”这是鲁人引为自豪的。诗中所叙祭祀,则正指此事。诗一、二、三章叙述了周的发生、发展、壮大以及鲁国的建立,并不是纯粹介绍民族历史,赞美所有先祖的功德,而是突出两位受祀的祖先后稷和周公,以说明祭祀他们的原因。至于诗中提到的其他人,则只是陪衬而已。后稷是周民族的初祖,为姜嫄所生,其出生有一些神话色彩,《大雅·生民》记载较为详细。诗写到这些是因为姜嫄有端正的德性,但主要的却是体现后稷的不凡与神异,和《生民》诗的用意一致。后稷的发展农业,固是上天赐之百福,更和他个人受命于天分不开。以下叙述太王、文王、武王,重点在于灭商,太王“居岐之阳,实始翦商”,而文王、武王“缵太王之绪”,“敦商之旅,克咸厥功”,发展线索极为清楚。关于周公功绩,诗中没有明载,但“(成)王曰:叔父,建尔元子,俾侯于鲁,大启尔宇,为周室辅。”分明见出周公于建周有大功劳。《史记·鲁周公世家》载:“周公佐武王作《牧誓》,破殷,入商宫,已杀纣,周公把大钺,召公把小钺,以夹辅武王,衅社,告纣罪于天及殷民。”周公在灭殷中起到了重要作用,但他是文王之子、武王之弟,虽位极人臣,却不能和天子并提,故诗人用比较隐晦的方法突出了周公的功绩。第三章末诗人写道:“皇皇后帝,皇祖后稷。”又说:“周公皇祖。”诗意就豁然明朗了。“周公皇祖”之“皇祖”,郑玄以为伯禽,朱熹谓为群公,皆误。明指周公,倒文以协韵耳。
建国之初,鲁国是诸侯中第一等大国,土地之大,实力之强,在诸侯中罕有所匹,故伯禽时,曾有过赫赫武功,《史记·鲁周公世家》:“伯禽即位之后,有管、蔡等反也,淮夷、徐戎亦并兴反。于是伯禽率师伐之于肹,作《肹誓》, ……遂平徐戎,定鲁。”在定鲁的过程中当还有许多武功,但载籍残缺,事已不传,只能是想象了。伯禽治鲁,更重文治,颇略武功,所以鲁积弱凌夷,到僖公时代,由于内忧外患,在诸侯中的威信日益下降,连僖公本人也只能靠齐国的势力返回鲁国。不过,僖公即位之后,确也做了一些事情,除礼制上恢复祭后稷、周公以天子之礼外,也频繁地参加诸侯盟会,对外用兵,以逐渐提高和恢复其应有的威望,仅以《春秋》经传来看,僖公四年:会齐侯、宋公、陈侯、卫侯、郑伯、许男、曹伯侵蔡,伐楚;僖公十三年:会齐侯、宋公、陈侯、卫侯、郑伯、许男、曹伯于咸,淮夷病杞故;僖公十六年:会齐侯、宋公、陈侯、卫侯、郑伯、许男、邢侯、曹伯于淮。而《泮水》诗中更有“在泮献功”之事。诗人对此都进行讴歌,叙述鲁公军队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戎狄是膺”是北部边境平安,不受侵扰,“荆舒是惩”则指僖公从齐侯伐楚之事。“泰山岩岩”以下,写鲁国疆域广大,淮夷、徐宅、蛮貊、南夷,莫不率从,莫敢不诺。因为此时鲁国对淮夷用兵最多,成绩最大,故诗人一再言之。大致鲁国在以后的发展中,初封的土地或有损失,而此时又有所收复,故诗曰:“居常与许,复周公之宇。”从全诗看,诗人着重从祭祀和武事两方面反映出鲁国光复旧业的成就,而又统一在僖公新修的閟宫上,閟宫之祭本是周王室对鲁国的特殊礼遇,同时诗人又认为鲁国的种种成功也来自那些受祀先祖在天之灵的庇佑,这样,诗的末章又描写作庙情况,和“閟宫有侐”前后呼应,使全诗成为一个完整的结构。
《閟宫》是《诗经》三百篇中最长的一篇,全诗分十章(《毛诗》原分八章,朱熹《诗集传》分九章),三章章十七句,一章章十六句,一章章九句,三章章八句,二章章十句,共一百二十句。各章之间,意义相互连贯,前后叙述僖公作庙,并以奚斯作颂结束全诗。中间写祖先功德、僖公祀祖、僖公武功及家人群臣情况,同时穿插了对僖公福寿的反复祝颂,而其中六个“俾尔”句型分置三处,使本来恢宏的气势更起伏跌宕,如钱江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在语言方面,极铺张扬厉之能事,叙事细密,写秋尝则“秋而载尝,夏而楅衡。白牡骍刚,牺尊将将,毛炰胾羹,笾豆大房”。各种祭品,各种容器,一一陈列,以显出其规模之盛大。写鲁公军旅则“公车千乘,朱英绿縢,二矛重弓。公徒三万,贝胄朱綅,烝徒增增。”威武的戎装,精良的武器,体现军队无坚不摧的士气。此外,“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徂来之松,新甫之柏”等以繁密的语言组成排比整齐的句子,也为增加诗歌气势起到推助作用。方玉润《诗经原始》中指出该诗对于汉代辞赋的影响,他说:“盖诗中变格,早开西汉扬(雄)、(司)马(相如)先声,固知其非全无关系也。”这是很有眼力的。但是,在诗中诗人表达的是周公后裔们对于僖公光复旧物所产生的共鸣,是对于再现过去辉煌的向往,这是一个衰落宗族特定时期的真实感情,作为鲁国诗人代表的作者抒发了这种感情,它既是充沛的又是复杂的,只有鸿篇巨制才能容纳得下,只有细致的描写和深透的论说才能尽情倾吐。《文心雕龙》曰:“诗人篇什,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这就是《閟宫》和扬、马辞赋的本质区别,也是方氏未曾注意到的。
(郭令原)
【诗歌解题】
商颂
《诗经》类名。“颂”之一。共五篇。《毛序》认为五篇皆用于祭祀,但现代学者认为其中《长发》《殷武》叙殷之起源和宋伐楚事,与祭祀无涉,疑为祝颂而作。关于作者,古文经学派认为是商代人,而今文经学派则认为是宋国的正考父。近人多从后说,认为是公元前八至前七世纪时人。王国维《古史新证》:“《商颂》五篇,疑亦宗周时宋人所作也。”也有人对此另作考证,认为《商颂》是商诗。内容多是对殷代先公先王的颂赞。
那
商颂
猗与那与,[1]
置我鞉鼓。[2]
奏鼓简简,[3]
衎我烈祖。[4]
汤孙奏假,[5]
绥我思成。[6]
鞉鼓渊渊,[7]
嘒嘒管声。[8]
既和且平,
依我磬声。[9]
於赫汤孙,[10]
穆穆厥声。[11]
庸鼓有斁, [12]
万舞有奕。[13]
我有嘉客,
亦不夷怿。[14]
自古在昔,
先民有作。[15]
温恭朝夕,
执事有恪。[16]
顾予烝尝,[17]
汤孙之将。[18]
好盛美啊好繁富,
在我堂上放立鼓。
敲起鼓来响咚咚,
令我祖宗多欢愉。
商汤之孙正祭祀,
赐我成功祈先祖。
打起立鼓蓬蓬响,
吹奏管乐声呜呜。
曲调和谐音清平,
磬声节乐有起伏。
商汤之孙真显赫,
音乐和美又庄肃。
钟鼓洪亮一齐鸣,
场面盛大看万舞。
我有助祭好宾客,
无不欢欣在一处。
在那遥远的古代,
先民行止有法度。
早晚温文又恭敬,
祭神祈福见诚笃。
敬请先祖纳祭品,
商汤子孙天佑助。
〔注 〕 [1] 猗与那与:犹“婀欤娜欤”,形容乐队美盛之貌。与,同“欤”,叹词。[2] 置:植,竖立。鞉(táo)鼓:一种立鼓。[3] 简简:象声词,鼓声。[4] 衎(kàn):欢乐。烈祖:有功烈的祖先。[5] 汤孙:商汤之孙。奏假:奏,“ ”的假借;假,“格”的假借。 格,祭享。[6] 绥:赠予,赐予。思:语助词。成:成功。[7] 渊渊:象声词,鼓声。[8] 嘒(huì)嘒:象声词,吹管的乐声。管:一种竹制吹奏乐器。[9] 磬:一种玉制打击乐器。[10] 於(wū):叹词。赫:显赫。[11]穆穆:和美庄肃。[12]庸:同“镛”,大钟。有斁(yì):即“斁斁”,乐声盛大貌。[13]万舞:舞名。有奕:即“奕奕”,舞蹈场面盛大之貌。[14]亦不夷怿(yì):意为不亦夷怿,即不是很快乐吗。夷怿,怡悦。[15]作:指行止。[16]执事:行事。有恪(kè):即“恪恪”,恭敬诚笃貌。[17]顾:光顾。烝尝:冬祭为烝,秋祭为尝。[18]将:佑助。
《那》是《商颂》的第一篇,同《商颂》中的其他几篇一样,都是殷商后代祭祀先祖的颂歌。关于其成诗年代,有两种说法。一说认为成于商代,另一说则认为成于东周宋时。后一说以《史记》的记载最有代表性,其《宋微子世家》云:“襄公之时,修行仁义,欲为盟主,其大夫正考父美之,故追道契、汤、高宗、殷所以兴,作《商颂》。”他的说法反映的是齐、鲁、韩三家诗的观点。而《毛诗序》云:“《那》,祀成汤也。微子至于戴公,其间礼乐废坏,有正考甫者,得《商颂》十二篇于周之大师,以《那》为首。”认为正考父只是得到殷商亡佚的十二篇颂诗,作了一番整理工作而已,后经孔子删定为今存的五篇。汉代商诗说、宋诗说两说并存,宋诗说占上风。其后欧阳修《诗本义》、朱熹《诗集传》等宋学名著均取商诗说。清代有代表性的《诗经》学著作,如姚际恒《诗经通论》、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陈奂《诗毛氏传疏》、方玉润《诗经原始》等都主商诗说,但近代今文经学家魏源、皮锡瑞、王先谦都持宋诗说。至王国维作《说商颂》,引殷墟甲骨卜辞为证,说明《商颂》非商代作品之后,宋诗说几成定论。20世纪80年代以来,对这个问题的研究又有一批新的成果,商诗说重新得到重视。笔者倾向于商诗说,同意持商诗说的张松如先生《商颂研究》的意见:“细详(《那》)诗义,似是一组祭歌的序曲,所谓《商颂》十二,以《那》为首。诗中设有专祀成汤的内容,却描述了商时祭祀的情形和场面,大约是祭祀包括成汤在内的烈祖时的迎神曲。”
与《颂》诗中的大多数篇章不同,《那》主要表现的是祭祀祖先时的音乐舞蹈活动,以乐舞的盛大来表示对先祖的尊崇,以此求取祖先之神的庇护佑助。郑觐文《中国音乐史》云:“《那》祀成汤,按此为祭祀用乐之始。”先秦诗史,基本上是音乐文学史,而我们今天从音乐文学史的研究角度看,可以说《那》具有比其他《诗经》作品更重要的意义,因为此诗不但本身就是配合乐舞的歌辞,而且其文字内容恰恰又是描写这些乐舞情景的。诗中所叙述的作为祭祀仪式的乐舞,按照先奏鼓乐,再奏管乐,再击磬节乐,再钟鼓齐鸣,高唱颂歌跳起万舞这样的顺序进行;最后,主祭者献祭而礼成。按《礼记·郊特牲》云:“殷人尚声,臭味未成,涤荡其声,乐三阕,然后出迎牲。声音之号,所以诰告于天地之间也。”此诗的描写,与《礼记》的记载是相吻合的。
诗首句便用两嗟叹之词,下文又有相当多的描绘乐声的叠字词“简简”“渊渊”“嘒嘒”“穆穆”,加上作用类似叠字词的其他几个形容词“有斁”“有奕”“有恪”,使其在语言音节上也很有乐感,这当是本篇成功的关键。虽然它不像后世的诗歌在起承转合的内部结构上那么讲究安排照应,但是其一气浑成的体势,仍使它具有相当的审美价值。孙鑛说:“商尚质,然构文却工甚,如此篇何等工妙!其工处正如大辂。”(陈子展《诗经直解》引)他所谓的“工妙”,我们应当从诗的整体上去理解,这样才能正确把握其艺术性;所谓“大辂”,应是一辆完整的车子,而不是零碎的一辕一轴。
六经皆史,从以诗证史的视角说,本诗是研究音乐舞蹈史的好资料。诗中出现的乐器有四种:鞉鼓、管、磬、镛,分属中国古代乐器八音分类法的革、竹、石、金四大类,出现的舞蹈有一种:万舞。《诗经》各篇对鼓声的摹仿是极其生动的,可以使我们从中初步领略原始音乐的力度、节奏和音色。如《小雅·伐木》的“坎坎伐鼓”,《小雅·鼓钟》的“鼓钟将将”“鼓钟喈喈”,《大雅·灵台》的“鼍鼓逢逢”,《周颂·执竞》的“钟鼓喤喤”,《周颂·有駜》的“鼓咽咽”,本篇的“奏鼓简简”“鞉鼓渊渊”,这些摹声的双音叠字词,前一字发重音,后一字读轻声,通过强——弱次序体现了鼓声的力度,又通过乐音时值的组织体现了长短的节奏。从传世实物和考古发掘看,鼓有铜面和兽皮面两大种类,“逢逢”“简简”“渊渊”应是对兽皮鼓声的摹仿,“将将”“喈喈”“喤喤”则应是对金属鼓声或钟鼓合声的摹仿,它们形象地再现了或深沉或明亮的不同音色。从这一点上说,《诗经》中描绘乐声的叠字词是唐代白居易《琵琶行》“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这类描写的滥觞。《那》一诗中所用之鼓为鞉鼓,据文献记载,鞉鼓有两种类型,一种大型的竖立设置,名为楹或立鼓;一种小型的类似今日之拨浪鼓,较晚起。《那》中之鞉鼓当为立鼓,按《释名·释乐器》云:“鞉,导也,所以导乐作也。”可知其作用是在祭祀歌舞开始时兴乐起舞。而祭祀时跳的万舞,又见于《邶风·简兮》《鲁颂·閟宫》。从《简兮》的描写中可以看出,万舞包括武舞(男舞)和文舞(女舞)两部分,男舞者孔武有力,手执驭马的绳索,女舞者容光焕发,手执排箫和雉鸟羽翎。笔者以为万舞是一种具有生殖崇拜内涵的舞蹈。按“萬(万)”与“蠆”字相通,《说文解字》释“蠆”为毒虫,又称“蚳”,是一种有毒的蛙,则“万舞”一名当关联于蛙的崇拜。而据现代学者研究,蛙在上古信仰中是孕育和繁殖力的象征。本诗所描写的万舞是在鼓声中进行的,中国西南地区出土的古代铜鼓上铸的正是青蛙的形象,这些塑像常呈雌雄交媾状或母蛙负子状以表现生殖崇拜内涵,并且《简兮》所描述的“左手执籥,右手秉翟”的万舞形象也常见于铜鼓腰部的界格上,这些都是万舞的原始信仰意义的明证。自然,这个话题距离文本本身的文学鉴赏已远,那么,在此就当它是正式曲目之后的附加小品吧。
(朱渊清)
烈祖
嗟嗟烈祖,[1]
有秩斯祜。[2]
申锡无疆,[3]
及尔斯所。[4]
既载清酤,[5]
赉我思成。[6]
亦有和羹,
既戒既平。[7]
鬷假无言,[8]
时靡有争。
绥我眉寿,[9]
黄耇无疆。[10]
约 错衡,[11]
八鸾鸧鸧。[12]
以假以享,[13]
我受命溥将。[14]
自天降康,
丰年穰穰。
来假来飨,
降福无疆。
顾予烝尝,[15]
汤孙之将。[16]
赞叹伟大我先祖,
大吉大利有洪福。
永无休止赏赐厚,
至今恩泽仍丰足。
祭祖清酒杯中注,
佑我事业得成功。
再把肉羹调制好,
五味平和最适中。
众人祷告不出声,
没有争执很庄重。
赐我平安得长寿,
长寿无终保安康。
车衡车轴金革镶,
銮铃八个鸣铿锵。
来到宗庙祭祖上,
我受天命自浩荡。
平安康宁从天降,
丰收之年满囤粮。
先祖之灵请尚飨,
赐我大福绵绵长。
秋冬两祭都登场,
成汤子孙永祭享。
〔注 〕 [1] 烈祖:功业显赫的祖先,此指商朝开国的君王成汤。[2] 有秩斯祜: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云:“有秩即形容福之大貌。秩、 双声。《说文》:‘ ,大也。’秩即 之假借。”祜,福。[3]申:再三。锡:同“赐”。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经典多假锡为赐字。凡言赐予者,即赐之假借也。” [4] 及尔斯所:陈奂《诗毛氏传疏》云:“及尔斯所,犹云‘以迄于今’也。” [5] 清酤:清酒。[6] 赉(lài):赐予。思:语助词。[7] 戒:齐备。[8] 鬷(zōnɡ)假:集合大众祈祷。[9] 绥:安抚。眉寿:高寿。[10] 黄耇(ɡǒu):义同“眉寿”。朱熹《诗集传》云:“黄,老人发白复黄也。耇,老人面涷梨色。” [11]约 (qí)错衡:用皮革缠绕车毂两端并涂上红色,车辕前端的横木用金涂装饰。错,金涂。[12]鸾:通“銮”,一种饰于马车上的铃。鸧(qiānɡ)鸧:同“锵锵”,象声词。[13]假(ɡé):同“格”,至也。享:祭。[14]溥(pǔ):大。将:王引之《经义述闻》释为“长”。[15]顾:光顾,光临。指先祖之灵光临。烝尝:冬祭叫“烝”,秋祭叫“尝”。[16]汤孙:指商汤王的后代子孙。将:奉祀。
现存《商颂》五首诗,包括这首《烈祖》,究竟作于何时?有人认为它是商朝的作品,有人则认为是微子启受周之封立国于宋(今河南商丘)的作品(汉代微子启又避讳写作微子开,是殷纣王的庶兄)。笔者认为这些诗初作于殷朝,后在流传于宋国的长时间中很可能又作了加工润色。
《毛诗序》云:“《烈祖》,祀中宗也。”经历代学者研究,比较一致的看法认为是“祀成汤”之诗。
清人姚际恒《诗经通论》的评论是“《小序》谓‘祀中宗’,本无据,第取别于上篇,又以下篇而及之耳。然此与上篇末皆云‘汤孙之将’,疑同为祀成汤,故《集传》云然。然一祭两诗,何所分别?辅氏广曰:‘《那》与《烈祖》皆祀成汤之乐,然《那》诗则专言乐声,至《烈祖》则及于酒馔焉。商人尚声,岂始作乐之时则歌《那》,既祭而后歌《烈祖》欤?’此说似有文理。”
方玉润《诗经原始》进一步申说:“周制,大享先王凡九献;商制虽无考,要亦大略相同。每献有乐则有歌,纵不能尽皆有歌,其一献降神,四献、五献酌醴荐熟,以及九献祭毕,诸大节目,均不能无辞。特诗难悉载,且多残阙耳。前诗专言声,当一献降神之曲;此诗兼言清酤和羹,其五献荐熟之章欤?不然何以一诗专言声,一诗则兼言酒与馔耶?此可以知其各有专用,同为一祭之乐,无疑也。”
这首诗的功利目的非常明显,就是通过祭祀烈祖,祈求“绥我眉寿”“降福无疆”。它是典型的宫廷祭歌(又叫“庙堂乐歌”)。
全诗一章二十二句,分四层铺写祭祀烈祖的盛况。开头四句是第一层,首先点明了祭祀烈祖的原由,就在于他洪福齐天,并能给子孙“申锡(赐)无疆”;“嗟嗟”一词的运用,可谓崇拜得五体投地。接下八句,写主祭者献“清酤”、献“和羹”,作“无言”、无争的祷告,是为了“绥我眉寿,黄耇无疆”。这种祭祀场面的铺叙,表现了祭祀隆重肃穆的气氛,反映出主祭者恭敬虔诚的心态。再接下去八句,写助祭者所坐车马的奢豪华丽,以此衬托出主祭者身份的尊贵,将祈求获福的祭祀场面再次推向高潮。结尾两句祝词,点明了举行时祭的是“汤孙”。首尾相应,不失为一首结构完整的诗篇。
此诗在语言运用上同其他《颂》诗一样,讲究典雅庄重,但由此也产生弊端,难免有些刻板乏味(当然也有好的句子,如“约 错衡,八鸾鸧鸧”等)。在韵律安排上,此诗倒很有特色,三换韵脚,先用鱼部韵,再用耕部韵,最后是用阳部韵。押阳部韵的句子特多,从“黄耇无疆”到“汤孙之将”的下半部分十一句,连用“疆”“衡”“鸧”“享”“将”“康”“穰”“享”“疆”“尝”“将”十一个阳部韵,读起来音调非常铿锵和谐,其音节美显然远胜于文句美。后世句句用韵的“柏梁体”诗恐怕也是滥觞于此。
(蓝开祥)
玄鸟
天命玄鸟,[1]
降而生商,
宅殷土芒芒。[2]
古帝命武汤,[3]
正域彼四方。[4]
方命厥后,[5]
奄有九有。[6]
商之先后,[7]
受命不殆,[8]
在武丁孙子。[9]
武丁孙子,
武王靡不胜。[10]
龙旂十乘,[11]
大糦是承。[12]
邦畿千里,[13]
维民所止,[14]
肇域彼四海。[15]
四海来假,[16]
来假祁祁。[17]
景员维河,[18]
殷受命咸宜,[19]
百禄是何。[20]
天帝发令给神燕,
生契建商降人间,
住在殷地广又宽。
当时天帝命成汤,
征伐天下安四边。
昭告部落各首领,
九州土地商占遍。
商朝先王后继前,
承受天命不怠慢,
裔孙武丁最称贤。
武丁确是好后代,
成汤遗业能承担。
龙旗大车有十乘,
贡献粮食常载满。
千里国土真辽阔,
百姓居处得平安,
四海疆域至极远。
四夷小国来朝拜,
车水马龙各争先。
景山外围大河流,
殷受天命人称善,
百样福禄都占全。
〔注 〕 [1] 玄鸟:黑色燕子。传说有娀氏之女简狄吞燕卵而怀孕生契,契建商。[2] 宅:居住。芒芒:同“茫茫”。[3] 古:从前。帝:天帝,上帝。武汤:即成汤,汤号曰武。[4] 正(zhēnɡ):同“征”。[5] 方:遍,普。后:君主,此指各部落的酋长首领。[6] 奄:包括。九有:九州。传说禹划天下为九州。《尔雅·释地》:“两河间曰冀州,河南曰豫州,河西曰雍州,汉南曰荆州,江南曰扬州,济南曰兖州,济东曰徐州,燕曰幽州,齐曰营州。” [7] 先后:先王。[8] 命:天命。殆:通“怠”,懈怠。[9] 武丁:即殷高宗,汤的后代。[10] 武王:即武汤,成汤。胜:胜任。[11]旂(qí):古时一种旗帜,上画龙形,竿头系铜铃。乘(shènɡ):四马一车为乘。[12]糦:同“饎”,酒食。[13]邦畿:封畿,疆界。[14]止:居住。[15]肇域四海:始拥有四海之疆域。四海,《尔雅》以“九夷、八狄、七戎、六蛮”为“四海”。或释“肇”为“兆”,兆域,即疆域。[16]来假(ɡé):来朝。[17]祁祁:纷杂众多之貌。[18]景:景山,在今河南商丘,古称亳,为商之都城所在。[19]咸宜:谓人们都认为适宜。[20]何(hè):通“荷”,承担。
本诗是祭祀殷高宗武丁的颂歌。《毛诗序》云:“《玄鸟》,祀高宗也。”郑笺云:“祀当为祫。祫,合也。高宗,殷王武丁,中宗玄孙之孙也。有雊雉之异,又惧而修德,殷道复兴,故亦表显之,号为高宗云。崩而始合祭于契之庙,歌是诗焉。”郑玄的意思是《毛序》所说的“祀”是合祀,而他所讲到的“雊雉之异”,据《史记·殷本纪》记载,是这么一回事:“帝武丁祭成汤,明日有飞雉登鼎耳而呴(雊)。武丁惧。祖己曰:‘王勿忧,先修政事。'”
据今人的研究,商是以鸟为图腾的民族,“雊雉之异”的传说与“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的神话不无相关。而“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则是关于商的起源的最珍贵的早期文献资料。传说中商的祖先契是其母有娀氏之女吞下燕卵之后生下的。《史记·殷本纪》:“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上古典籍中对此传说有相当多的记载。《楚辞·离骚》:“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凤鸟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楚辞·天问》:“简狄在台,喾何宜?玄鸟致诒,如何喜?”《吕氏春秋·音初》:“有娀氏有二佚女,为之成之台,饮食必以鼓。帝令燕往视之,鸣若嗌嗌。二女爱而争搏之,覆以玉筐。少选,发而视之,燕遗二卵北飞,遂不反。”此外如《太平御览》卷八二引《尚书中候》,《史记·三代世表》褚少孙补引《诗含神雾》等纬书也记录了这同一传说。更有意思的是:传世的晚商青铜器《玄鸟妇壶》上有“玄鸟妇”三字合书的铭文,其含义表明作此壶者系以玄鸟为图腾的妇人。玄鸟是商部族的崇拜图腾,“天命玄鸟”的传说正是原始商部族的起源神话。从文化人类学角度审视这一神话,我们发现它作为一种原型,有其典型意义。有关鸟卵生子的传说长期流传于东北地区,如《论衡·吉验》:“北夷橐离国王侍婢有娠。王欲杀之。婢对曰:‘有气大如鸡子,从天而下,我故有娠。'”《清太祖武皇帝实录》:“长白山,……有神鹊衔一朱果置佛古伦衣上,……其果入腹,既感而成孕。”高丽李奎极《李相国文集》中亦有鸟卵生子的传说,与《魏书·高句丽传》所记之事略同。而据傅斯年考证,商部族正是发迹于东北渤海地区。
由此可见,所谓的“雊雉之异”是为了显示高宗武丁的中兴而造出的神话,它正基筑于商民族的玄鸟图腾信仰。商至盘庚而迁殷,发展兴旺,政局稳定。盘庚死后,传位二弟小辛,小辛不幸三年而亡,又传位三弟小乙,小乙即位十年而亡。其时殷道又衰,小乙之子武丁立,用傅说为相,伐鬼方、大彭、豕韦,修政立德,终使国家大治。诗云:“龙旂十乘,大糦是乘。”郑玄笺曰:“交龙为旗,高宗之孙子有武功,有王德于天下者,无所不胜服。乃有诸侯建龙旗者十乘,奉承黍稷而进之者,亦言得诸侯之欢心。十乘者,由二王后,八州之大国与?”中原部族建立联盟后,统以龙为标志,“龙以建旗”。商族在东北兴起后,南下黄河流域,进而控制诸夏。高宗武丁时,中原各部族以车载稻米进贡。诗云:“四海来假,来假祁祁”,则不但是中原诸夏部族,即使是氐、羌等四边民族也纷纷进贡朝见。武丁功业之隆,于此可见。
从文学角度看,本诗成功地应用了对比、顶真、叠字等修辞手法,结构严谨,脉络清晰,其成熟性令人惊奇。先写神圣的祖先诞生和伟大的商汤立国,目的是衬托武丁中兴的大业,以先王的不朽功业与武丁之中兴事业相比并,更显出武丁中兴事业之盛美。“宅殷土芒芒”毕竟虚空,不及“邦畿千里”之实在;“正域彼四方”只是商汤征伐四方事业的开始,而武丁时却是“肇域彼四海”,四夷来归,疆域至广。这看似重复的语句,却有根本上的差别,其妙用令人啧啧叹赏。诗中“武丁孙子”,重复一遍形成转折,这是颂歌转折的关键,把中心转到了“武丁”身上,并表明了武丁是伟大的商汤后裔,中心开花,承上启下,结构上极其整饬。最后几句中,“四海来假,来假祁祁”顶针与叠字修辞并用,以补充说明四方朝贡觐见之众多,渲染武丁中兴事业之成功,也有曲终奏雅、画龙点睛之效。此外全诗善以数字作点染,“四方”“九有”“十乘”“千里”“四海”“百禄”云云,各尽其妙。
本篇为祭祀颂诗,整诗写商的“受天命”治国,写得渊源古老,神性庄严,气势雄壮。由此来设想这一祭祀场面的话,当是何等的声势浩大,音调洪亮。
(史为文)
长发
濬哲维商,[1]
长发其祥。[2]
洪水芒芒,[3]
英明睿智大商始祖,
永久兴发福泽祯祥。
上古时候洪水茫茫,
禹敷下土方。[4]
外大国是疆,[5]
辐陨既长。[6]
有娀方将,[7]
帝立子生商。[8]
大禹平治天下四方。
远方之国均为疆土,
幅员广阔而又绵长。
有娀氏女青春年少,
上帝让她生子立商。
玄王桓拨,[9]
受小国是达,[10]
受大国是达。
率履不越,[11]
遂视既发。[12]
相土烈烈,[13]
海外有截。[14]
玄王商契威武刚毅,
接受小国认真治理,
成为大国政令通利。
遵循礼法没有失误,
巡视民情处置适宜。
先祖相土武功烈烈,
四海之外顺服齐一。
帝命不违,
至于汤齐。[15]
汤降不迟,
圣敬日跻。[16]
昭假迟迟,[17]
上帝是祗,[18]
帝命式于九围。[19]
先祖听从上帝意旨,
到成汤时最合天心。
成汤降生适逢其时,
明哲圣德日益增进。
久久不息祷告神明,
敬奉上帝一片至诚,
上帝命他九州执政。
受小球大球,[20]
为下国缀旒。[21]
何天之休,[22]
不竞不絿, [23]
不刚不柔。
敷政优优,[24]
百禄是遒。[25]
接受宝玉小球大球,
作为诸侯方国表率。
承受上天所降福佑,
既不争竞也不急求,
既不太刚也不太柔。
施政温和而且宽厚,
千百福禄归王所有。
受小共大共,[26]
为下国骏厖。[27]
何天之龙,[28]
敷奏其勇。[29]
不震不动,[30]
不戁不竦,[31]
百禄是总。[32]
接受大小拱璧珍宝,
作为诸侯方国依靠。
承受上天所赐恩宠,
显示他的勇武英豪。
既不震恐也不动摇,
既不惧怯也不惊扰,
千百福禄都会来到。
武王载旆,[33]
有虔秉钺。[34]
如火烈烈,
则莫我敢曷。[35]
苞有三蘖,[36]
莫遂莫达。[37]
九有有截,[38]
韦顾既伐,[39]
昆吾夏桀。[40]
武王兴师扬旗亲征,
威风凛凛手持斧钺。
进军如同熊熊火焰,
没有敌人敢于阻截。
一棵树干生三树杈,
不能再长其他枝叶。
天下九州归于一统,
首先讨伐韦国顾国,
再去灭掉昆吾夏桀。
昔在中叶,[41]
有震且业。[42]
允也天子,[43]
降于卿士。[44]
实维阿衡,[45]
实左右商王。[46]
还在以前国家中世,
汤有威力又有业绩。
他确实是上天之子,
天降卿士作为辅弼。
他也就是贤相伊尹,
实为商王左膀右臂。
〔注 〕 [1] 濬哲:明智。濬,“睿”的假借。商:指商的始祖。[2] 发:兴发。[3] 芒芒:茫茫,水盛貌。[4] 敷:治。下土方:“下土四方”的省文。[5] 外大国:外谓邦畿之外,大国指远方诸侯国。疆:疆土。句意为远方的方国都归入疆土。[6] 辐陨:幅员。长:广。[7] 有娀(sōnɡ):古国名。这里指有娀氏之女,古时妇女系姓,姓氏无考,以国号称之。《说文》:“娀,帝高辛之妃,偰母号也。”将:壮,大。[8]帝立子生商:《商颂·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汤。”有娀氏之女生契,契被奉为商的始祖。[9] 玄王:商契。契生前只是东方的一个国君,由小渐大,并未称王,下传十世至太乙(汤)建立商王朝,追尊契为王。根据“玄鸟生商”的神话,称为玄王。桓拨:威武刚毅。[10]达:开,通。受小国、大国是达,二句疏释多歧,兹取郑笺“玄王广大其政治,始尧封之商为小国,舜之末年乃益其地为大国,皆能达其教令”之说。[11]率履:遵循礼法。履,“礼”的假借。[12]遂视既发:视,巡视;发,施。旧解多歧,兹取朱熹《诗集传》“言契能循礼不过越,遂视其民,则既发以应之矣”之说。[13]相土:人名,契的孙子。契生昭明,昭明生相土,是商的先王先公之一。烈烈:威武貌。[14]海外:四海之外,泛言边远之地。有截:截截,整齐划一。[15]汤:成汤,帝号天乙,商王朝的建立者,他以武力推翻夏桀的统治,建立商王朝。齐:齐一,一样。[16]跻:升。[17]昭假(ɡé):向神祷告,表明诚敬之心。迟迟:久久不息。[18]祗:敬。[19]式:法,执法。九围:九州。[20]球:一说球为玉器,小者尺二寸,大者三尺;一说通“捄”,训“法”。兹取前一说。[21]下国:下面的诸侯方国。缀旒(liú):表率、法则。[22]何:同“荷”,承受。休:“庥”的假借,庇荫。[23] 絿(qiú):急。[24]优优:温和宽厚。[25]遒:聚。[26]共:历代训释不一,一说通“珙”,璧;一说通“拱”,法;一说通“供”,为祭名或祭物,均可通。[27]骏厖(pánɡ):骏,大。余培林引《诗经世本古义》:“《说文》云:石大也。‘为下国骏厖’者,下国诸侯恃汤以安,如依赖于磐石然。” [28]龙:“宠”的假借,恩宠。[29]敷奏:施展。[30]不震不动:郑笺:“不可惊惮也。” [31] 戁(nǎn)、竦:恐惧。[32]总:聚。[33]武王:成汤之号。载:始。旆(pèi):旌旗,此作动词。[34]有虔:威武貌。秉钺:执持长柄大斧。钺是青铜制大斧,国王近卫军的兵器,国王亲征秉钺。《史记·殷本纪》:“汤自把钺以伐昆吾,遂伐桀。”即本诗所写。[35]曷(è):通“遏”。[36]苞有三蘖(niè):苞,本,指树干;蘖,旁生的枝桠嫩芽。朱熹《诗集传》:“言一本生三蘖也,本则夏桀,蘖则韦也,顾也,昆吾也,皆桀之党也。” [37]遂:草木生长之称。达:苗生出土之称。[38]九有:九州。[39]韦:国名,在今河南滑县东,夏桀的与国。顾:国名,在今山东鄄城东北,夏桀的与国。[40]昆吾:国名,夏桀的与国,与韦、顾、昆吾共为夏王朝东部屏障。据史实,成汤先将韦、顾、昆吾分割包围,先歼灭左边的韦,再歼灭右边的顾,然后两面夹击昆吾,最后伐孤立之桀,决战于鸣条(今河南封丘县东)之野,消灭了夏桀的主力。[41]中叶:中世。商朝立国从契始,到十世成汤建立王朝,从开国历史年代说正值中世。[42]震:威力。业:功业。[43]允:信然。[44]降:天降。[45]实维:是为。阿衡:即伊尹,辅佐成汤征服天下建立商王朝的大臣。他原来是一个奴隶,成汤发现他的才干,破格重用。[46]左右:在王左右辅佐。
这是殷商后王祭祀成汤及其列祖,并以伊尹从祀的乐歌。
全诗七章,每章句数不等,其结构形式与《诗经》大多数篇章整齐的四言体等句分章不同。有韵,又与《周颂》各篇大多无韵不同。其内容以歌颂成汤为主并追述先王功业,并兼及功臣,也与其他祭颂之诗不同。
第一章追述商国立国历史悠久,商契受天命出生立国,所以商国一直蒙承天赐的吉祥。第二章歌颂商契建国施政使国家发展兴盛,以及先祖相土开拓疆土的武功。下章即转入歌颂成汤。第三章歌颂成汤继承和发展先祖功业,明德敬天,因而受天命而为九州之主。第四章歌颂成汤奉行天意温厚施政,刚柔适中,为诸侯表率,因得天赐百禄。第五章歌颂成汤的强大武力可以保障天下的安宁,为诸侯所依靠,因得天赐百禄。第六章歌颂成汤讨伐夏桀及其从国而平定天下。第七章歌颂成汤是上天之子,上帝降赐伊尹辅佐他建立功业。
全诗从头到尾贯穿着殷商统治阶级的天命论思想:“君权天授”,他们是天帝的嫡裔,他们立国、开辟疆土、征伐异族、占有九州而统治各族人民,都是奉行上天的意旨,得到天的庇佑;他们建立的新王朝的统治权以及所有的福禄——权力、财富和显赫的荣耀,都得之于天,因为他们是天子及其嫡裔。统治阶级的这种意识形态,是他们建立统治的理论基础。诗中歌颂武功,即暴力掠夺和扩张,如“相土烈烈,海外有截”,“如火烈烈,则莫我敢曷”,“敷奏其勇”,“百禄是总”……统治权和享受的百禄,都来自运用本身强大力量进行的战争。崇尚勇武和战争,为侵略、镇压、掠夺和统治披上“天意”的伪装,正是殷商天命论的实质。
诗中塑造了商王朝创造者成汤的形象。他继续祖业而积极进取,开创新王朝基业。他恭诚敬天,“帝命不违”,奉行天意,“上帝是祗”,因而获得天佑,“百禄是遒”,是忠诚的天之子;他英武威严,战无不克,“武王载旆,有虔秉钺”,冲锋敌阵,其气势“如火烈烈,则莫我敢曷”,既蔑视敌人,英勇无畏,又能采取正确的战略,从而征服天下,是智勇双全的英雄;他又是贤明的执政者,“不竞不絿,不刚不柔”,“圣敬日跻,昭假迟迟”,励精图治,选贤与能,作诸侯的表率,是诸侯的依靠。《孟子·离娄下》也谈到商汤此人:“汤执中,立贤无方。”“执中”,即指汤“不竞不絿,不刚不柔”而言,是执政的必备品格;“立贤无方”,即“不拘一格”任用人才,指重用伊尹而言,传说伊尹本是奴隶,汤发现了他的才干,予以信任和重用,在伊尹辅佐下汤得以完成大业。诗中歌颂的成汤的这些品格,正是古代奴隶主贵族阶级的理想品格。对于汤,周代的政治家和思想家也是赞扬的,因为他的品格也是周代统治者的理想品格;不过,他们吸取殷商覆亡的教训,把殷商的天命论加以发展和改造,提出“天命无常,唯德是从”,认为天命不是永久不变的,上帝是道德神,仁德爱民才能获得和保持天命不变,因而突出执政者的道德,同时对理想人格也加以丰富和发挥,推动历史前进一大步。这些内容,我们从《周颂》和《大雅》都可以体会到。
全诗具有史诗的因素,叙述的事件以殷商的史实为基础,同时像各民族上古的史诗一样,吸取了上古的许多神话传说素材,但又根据殷商统治阶级的功利及其意识形态,对神话传说有所取舍和改造。
诗的结构形式并不整齐。在得以保存下来的五篇《商颂》中,这是章句和句式最不整齐的一篇。这些祭祀乐歌显然经过春秋时代殷商后裔宋国人的整理改定,用作宋国的宗庙乐歌,可能限于流传的蓝本不全,或资料不足,有所减略或增益,因而全诗叙事和各章内容详略不等。近人也有怀疑本诗有因错简而章次颠倒之处,如张松如《商颂绎释》,就将第四、五两章移为最后两章。事关文献原貌,未成公认的定论之前,兹仍其旧。
本诗的叙述并不平直板滞,善于运用一些形象的语言,描写较为生动。韵律也较为整齐,除全诗末两句外,句句用韵,每章换韵。在句式上,多用对句,或上下句相对,或双句相对,或章句相对,行文变化多姿,使语言整齐匀称,内容凝练集中,有较强的节律感,当是中国后世诗词对仗的滥觞。
(夏传才)
殷武
挞彼殷武,[1]
奋伐荆楚。[2]
罙入其阻,[3]
裒荆之旅。[4]
有截其所,
汤孙之绪。[5]
殷王武丁神勇英武,
是他兴师讨伐荆楚。
王师深入敌方险阻,
众多楚兵全被俘虏。
扫荡荆楚统治领土,
成汤子孙功业建树。
维女荆楚,[6]
居国南鄉。[7]
昔有成汤,
自彼氐羌,[8]
莫敢不来享,
莫敢不来王,
曰商是常。[9]
你这偏僻之地荆楚,
长久居住中国南方。
从前成汤建立殷商,
那些远方民族氐羌,
没人胆敢不来献享,
没人胆敢不来朝王。
殷王实为天下之长。
天命多辟,[10]
设都于禹之绩。[11]
岁事来辟,[12]
勿予祸適,[13]
稼穑匪解。[14]
上帝命令诸侯注意,
建都大禹治水之地。
每年按时来朝来祭,
不受责备不受鄙夷,
好好去把农业管理。
天命降监,
上帝命令殷王监视,
下民有严。[15]
不僭不滥,[16]
不敢怠遑。
命于下国,
封建厥福。[17]
下方人民恭谨从事。
赏不越级罚不滥施,
人人不敢怠慢度日。
君王命令下达诸侯,
四方封国有福享受。
商邑翼翼,[18]
四方之极。[19]
赫赫厥声,
濯濯厥灵。[20]
寿考且宁,
以保我后生。[21]
殷商都城富丽堂皇,
它是天下四方榜样。
武丁有着赫赫声名,
他的威灵光辉鲜明。
既享长寿又得康宁,
是他保佑我们后人。
陟彼景山,[22]
松柏丸丸。[23]
是断是迁,
方斲是虔。[24]
松桷有梴,[25]
旅楹有闲,[26]
寝成孔安。[27]
登上那座景山山巅,
松树柏树挺拔参天。
把它砍断把它远搬,
削枝刨皮加工完善。
长长松木制成方椽,
楹柱排列粗壮溜圆,
寝庙落成神灵安恬。
〔注 〕 [1] 挞(tà):勇武貌。殷武:即殷高宗武丁。他是殷朝的一位中兴之主,曾任用贤人傅说(yuè)为相,并不断对西北的 方、土方、鬼方、羌、周族等用兵,在位五十九年。[2] 荆楚:即荆州之楚国。《史记·楚世家》:“吴回生陆终。陆终生子六人,其长曰昆吾;二曰参胡;三曰彭祖;四曰会人;五曰曹姓;六曰季连,芈姓,楚其后也。昆吾氏,夏之时尝为侯伯,桀之时汤灭之。彭祖氏,殷之时尝为侯伯,殷之末世灭彭祖氏。季连生附沮,附沮生穴熊。其后中微,或在中国,或在蛮夷,弗能纪其世。周文王之时,季连之苗裔曰鬻熊。鬻熊子事文王,蚤(早)卒。其子曰熊丽。熊丽生熊狂,熊狂生熊绎。熊绎当周成王之时,举文、武勤劳之后嗣,而封熊绎于楚蛮,封以子男之田,姓芈氏,居丹阳。” [3]罙(shēnɡ):同“深”。古深字本作“ ”,隶变作“罙”。[4] 裒(póu):“捊”之别体,通“俘”,俘获。[5] 汤孙:此处指商汤的后代子孙武丁。绪:功业。[6] 女(rǔ):同“汝”。[7] 鄉(xiànɡ):通“嚮”,今简作“向”。[8] 自彼氐羌:自,犹“虽”;氐、羌,散居在今西北陕西、甘肃、青海一带的边远民族。[9] 常:长。“常”是“尚声”字,与“长”字古音同部,故可释为“长”。[10] 多辟(bì):众多诸侯国君。[11]绩:通“迹”。[12]来辟:犹言“来王”、“来朝”。[13]祸適:读同“过谪”,义为谴责。[14]解(xiè):同“懈”。[15]严(yǎn):同“俨”,敬谨。[16]不僭(jiàn)不滥:毛传:“赏不僭、刑不滥也。” [17]封:毛传:“大也。” [18]商邑:指商朝的国都西亳。《史记·殷本纪》正义:“汤自南亳迁西亳,仲丁迁隞,河亶甲居相,祖乙居耿,盘庚渡河,南居西亳,是五迁也。”殷高宗武丁是盘庚之后的中兴之主,其时建都西亳,在今河南偃师。翼翼:都城盛大貌。[19]极:准则。[20]濯濯:形容威灵光辉鲜明。[21]后生:犹言后代子孙。[22]景山:陈奂《诗毛氏传疏》:“考今河南偃师县有缑氏城,县南二十里有景山,即此诗之景山也。” [23]丸丸:形容松柏条直挺拔。[24]方:是。斲(zhuó):砍、削。虔: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虔当读如虔刘之虔。”虔刘,砍削。[25]桷(jué):方形的椽子。梴(chān):木长貌。[26]旅:当依毛传释为“陈列”。有闲:闲闲,大貌。[27]寝:此指为殷高宗所建的寝庙。古时的寝庙分两部分,后面停放牌位和先人遗物的地方叫“寝”,前面祭祀的地方叫“庙”。孔:很。
《殷武》一诗,是《商颂》的最后一篇,也是《诗经》三百零五篇的最后一篇,《毛诗序》所作题解为“祀高宗也”,谓其为商人祭祀歌颂殷高宗武丁之诗。但魏源本三家诗之说,云:“春秋僖四年,公会齐侯、宋公伐楚,此诗与《鲁颂》‘荆舒是惩’,皆侈召陵攘楚之伐,同时同事同词,故宋襄公作颂以美其父(桓公)。”(《诗古微》)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以为“魏说为此诗定论,毛序之伪,不足辨也”。然吴闿生《诗义会通》云:“考《商颂》五篇,皆盛德之事,非宋之所宜有,且其诗有‘邦畿千里,惟民所止,命于下国,封建厥福’等语,此复非诸侯之事,是序说无可疑者。”方玉润《诗经原始》也指出:“或疑商时无楚,……殊不知《禹贡》荆及衡阳为荆州,楚即南荆也。……又况《易》称‘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与此诗‘深入其阻’者合。鬼方,楚属国也。”其辨甚核,当从之。
殷高宗作为成汤之后的一代中兴之主,《史记·殷本纪》载有他的业绩:“帝武丁即位,思复兴殷,而未得其佐。三年不言,政事决定于冢宰,以观国风。武丁夜梦得圣人,名曰说。以梦所见视群臣百吏,皆非也。于是迺(乃)使百工营求之野,得说于傅险(亦作傅岩)中。是时说为胥靡,筑于傅险。见于武丁,武丁曰:‘是也。’得而与之语,果圣人,举以为相,殷国大治。故遂以傅险姓之,号曰傅说。帝武丁祭成汤,明日,有飞雉登鼎耳而呴,武丁惧。祖己曰:‘王勿忧,先修政事。’武丁修政行德,天下咸驩(欢),殷道复兴。”
这首《殷武》诗的主旨,就在于通过高宗寝庙落成举行的祭典,极力颂扬殷高宗继承成汤的事业所建树的中兴业绩。
全诗共六章,一、四、五章章六句,二、六章章七句,三章五句。前五章写殷高宗武丁中兴之事,最后一章写高宗寝庙落成的情景。
这首诗歌在艺术表现上的突出特色,是各章都有它描写的侧重点。第一章言武丁伐楚之功。“挞彼殷武,奋伐荆楚”二句,表现了武丁对楚用兵的勇猛神速。“罙(深)入其阻,裒荆之旅”,写出武丁的军队是在突破险阻中取得节节胜利。“有截其所,汤孙之绪”,特别点明武丁之所以能征服荆楚之地,那是因为他是成汤的后世子孙,理应有所作为。第二章写武丁对荆楚的训诫。“维女(汝)荆楚,居国南鄉(向)”二句,从荆楚所处的地理位置,指出它理应俯首听命。“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曰商是常。”这是以成汤征服氐、羌的先例来告诫荆楚归服,可谓是“刚柔并举”。第三章只有五句,可能有脱文,是写四方诸侯来朝。说殷武丁秉承“天命”统治诸侯,因之诸侯入国朝见天子、在封地勤治农事,都是他们应尽的职守。第四章,进一步申述武丁是受“天命”的中兴之主,人民百姓只能安分守己,按商朝的政令行动。第五章,写商朝的国都西亳地处中心地带的盛况,这里曾是中兴之主殷武丁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地方,故特别用“商邑翼翼,四方之极”两句诗来渲染它,而武丁在位长达五十九年,说他“赫赫厥声,濯濯厥灵”,并不过分。末章描写修建高宗寝庙的情景,用“陟彼景山,松柏丸丸”两句诗作比兴,不但形象生动,而且有象征意义,象征殷武丁的中兴业绩垂之不朽。
这首诗在用韵上也有其特色。第一章句句用韵,“武”“楚”“阻”“旅”“所”“绪”同叶鱼部韵;第二章除“维女荆楚”一句不用韵,其余句句用韵,“鄉”“汤”“羌”“享”“王”“常”同叶阳部韵;第三章句句用韵,“辟”“绩”“辟”“適(谪)”“解(懈)”是锡支通韵;第四章句句用韵,前后换韵,“监”“严”“滥”“遑”是谈阳合韵,“国”“福”叶职部韵;第五章句句用韵,前后换韵,“翼”“极”叶职部韵,“声”“灵”“宁”“生”叶耕部韵;最后一章句句用韵,“山”“丸”“迁”“虔”“梴”“闲”“安”叶元部韵。由于末章用元韵一韵到底,颇能渲染出宗庙落成的喜庆气氛。(蓝开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