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1]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2]
心几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说君兮君不知。[3]
今晚是怎样的晚上啊河中漫游,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与王子同舟。
深蒙错爱啊不以我鄙陋为耻,
心绪纷乱不止啊能结识王子。
山上有树木啊树木有丫枝,
心中喜欢你啊你却不知此事。
〔注〕 [1] 搴(qiān):拔。搴舟,犹言荡舟。洲:当从《北堂书钞》卷一〇六所引作“舟”。[2] 訾(zǐ):说坏活。诟(ɡǒu)耻:耻辱。[3] 说(yuè):同“悦”。
汉代刘向编著的《说苑》一书中的《善说》篇,记载着春秋时这么一则故事:“襄成君始封之日,衣翠衣,带玉璏剑,履缟舄,立于流水之上,大夫拥钟锤,县令执桴号令,呼谁能渡王者。于是也,楚大夫庄辛过而说之,遂造托而拜谒起立曰:‘臣愿把君之手,其可乎?’襄成君忿然作色而不言。庄辛迁延盥手而称曰:‘君独不闻夫鄂君子晳之泛舟于新波之中也?乘新翰之舟,极㒼芘,张翠盖,而㩉犀尾,班丽袿衽。会钟鼓之音毕,榜枻越人拥楫而歌,歌辞曰:“滥兮抃草滥予?昌枑泽予?昌州州 。州焉乎秦胥胥,缦予乎昭澶秦逾渗。惿随河湖。”鄂君子晳曰:“吾不知越歌,子试为我楚说之。”于是乃召越译,乃楚说之曰:“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于是鄂君乃揄修袂,行而拥之,举绣被而覆之。鄂君子晳,亲楚王母弟也,官为令尹,爵为执圭,一榜枻越人犹得交欢尽意焉。今君何以逾于鄂君子晳?臣独何以不若榜枻之人?愿把君之手,其不可何也?’襄成君乃奉手而进之曰:‘吾少之时,亦尝以色称于长者矣,未尝遇僇如此之卒也。自今以后,愿以壮少之礼谨受命。'”
故事中的榜枻越人(榜枻人就是船夫,榜〔bànɡ〕为划船用具,枻〔yì〕是短桨)所唱的歌,后来被人称作《越人歌》。这首歌以真挚的感情,表达了榜枻越人对当时担任令尹的楚王之弟鄂君子晳不分贵贱、待人以礼、下士爱民的感激之情,也是一曲古代民族关系的颂歌。
经楚译的《越人歌》是见于古籍的我国第一首翻译作品。《说苑·善说》中,保存的用汉字记录越语语音的原歌:“滥兮抃草滥予?昌枑泽予?昌州州 ,州焉乎秦胥胥,缦予乎昭澶秦逾渗,惿随河湖”,韦庆稳先生将原字记上古越语音与试拟上古壮语及现代壮语方言词相对照,发现用壮语可以读通。韦先生在其论文《〈越人歌〉与壮语的关系试探》(载《民族语文论集》)中据辞义直译为:“今夕何夕,舟中何人兮?大人来自王室。蒙赏识邀请兮,当面致谢意。欲瞻仰何处访兮,欲侍游何处觅。仆感恩在心兮,君焉能知悉。”如果我们将古译与今人拟译两相对照的话,就可以发现,古译除第一句外,都不是词对词、句对句的直译,而是较为灵活的意译。因此,我们所看到的这个古译本,能把原歌的意思表达得生动而活泼。古译中“山有木兮木有枝”用一句十分形象的比喻来表达歌中对王子的感激之情,并没有悖离原歌的意思和思想感情。当然,如韦先生所说:“也许是当时漏记了或后来失传了一句歌词的记音。”也可能是上古文献传承中,经过文人的加工润色而产生了歧异。
《越人歌》是一首古老的赞歌,歌词优美,章法深浅有序。起首两句“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洲”,当从《北堂书钞》卷一〇六引作“舟”。“搴洲中流”即在河中荡舟之意。这是记事,记叙了这天晚上荡舟河中,又有幸能与王子同舟这样一件事。在这里,诗人用了十分情感化的“今夕何夕兮”“今日何日兮”的句式。“今夕”“今日”本来已经是很明确的时间概念,还要重复追问“今夕何夕”“今日何日”,这表明诗人内心的激动无比,意绪已不复平静有序而变得紊乱无序,难以控抑。这种句式及其变化以后常为诗人所取用,著名的如宋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的末两句“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进入诗的中间两句行文用字和章法都明显地由相对平易转为比较艰涩了。这是诗人在非常感情化的叙事完毕之后转入了理性地对自己的心情进行描述。“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是说我十分惭愧承蒙王子您的错爱,王子的知遇之恩令我心绪荡漾。最后两句是诗人在非常情感化的叙事和理性描述自己心情之后的情感抒发,此时的诗人已经将激动紊乱的意绪梳平,因此这种情感抒发十分艺术化,用字平易而意蕴深长,余韵袅袅。“山有木兮木有枝”是一个比兴句,既以“山有木”“木有枝”兴起下面一句的“心说君”“君不知”,又以“枝”谐音比喻“知”。在自然界,山上有树,树上有枝,顺理成章;但在人间社会,自己对别人的感情深浅归根到底却只有自己知道,许多时候你会觉得自己对别人的感情难以完全表达,因此越人唱出了这样的歌词。而借“枝”与“知”的谐音双关关系做文章的比兴手法,也是《诗经》所惯用的。如《卫风·芄兰》“芄兰之支,童子佩觽;虽则佩觽,能不我知”,《小雅·小弁》“譬彼坏木,疾用无枝;心之忧矣,宁莫之知”,即是。这种谐音双关对后代的诗歌如南朝乐府民歌《子夜歌》等恐怕不无影响。而“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二句,与《九歌·湘夫人》中“沅有茝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二句相仿佛(然“山”句为“A有B兮B有C”句式,“沅”句为“A有B兮C有D”句式,亦有不同),也可见出此楚译《越人歌》深受楚声的影响。虽然今人所读到的《越人歌》是翻译作品,但我们仍可这样说:《越人歌》的艺术成就表明,两千多年前,古越族的文学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
(朱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