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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思
【作者小传】
(250?—305?)字太冲,西晋齐国临淄(今山东淄博市)人。因妹左芬入宫,移家洛阳,官秘书郎,为文人集团“二十四友”之一。作《三都赋》,有“洛阳纸贵”之誉。曾为秘书监贾谧讲《汉书》,晋惠帝永康元年(300),谧被诛,遂不复仕。太安二年(302),因洛阳兵乱,迁居冀州,数年后卒。事迹具《晋书》卷九二本传。思诗感情激烈,用语朴质,在太康文学中别具一格,被称为“左思风力”(钟嵘《诗品》)。有集五卷,已佚,近人辑有《左太冲集》,《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辑得其诗十五首。
咏史八首(其一)
左思
弱冠弄柔翰,卓荦观群书。著论准《过秦》,作赋拟《子虚》。边城苦鸣镝,羽檄飞京都。虽非甲胄士,畴昔览《穰苴》。长啸激清风,志若无东吴。铅刀贵一割,梦想骋良图。左眄澄江湘,右盼定羌胡。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
左思是西晋太康时期的杰出作家。他的诗赋成就很高。《三都赋》使“洛阳纸贵”,他的诗,谢灵运认为“古今难比”,钟嵘《诗品》也列为“上品”。《咏史》八首是左思诗歌的代表作,所以刘勰说:“拔萃于《咏史》”(《文心雕龙·才略》)。
《咏史》诗,并不始于左思。东汉初年,班固已有《咏史》诗,但是,这首诗的写法只是“概括本传,不加藻饰”,而左思的《咏史》诗,并不是概括某些历史事件和人物,而是借以咏怀。所以何焯说:“题云《咏史》,其实乃咏怀也。”又说:“咏史者,不过美其事而咏叹之,概括本传,不加藻饰,此正体也。太冲多摅胸臆,此又其变。”(《义门读书记》卷四十六)何氏认为左思《咏史》是“咏史”类诗歌的变体,其实这是“咏史”诗的新发展。
左思《咏史》诗,抒写诗人自己的雄心壮志。但是,由于门阀制度的限制,当时出身寒门的有才能的人,壮志难酬,不得已,只好退而独善其身,做一个安贫知足的“达士”。这组诗表现了诗人从积极入世到消极避世的变化过程。这是封建社会中一个郁郁不得志的有理想有才能的知识分子的不平之鸣。
第一首写自己的才能和愿望,可以看做是这组诗的序诗。开头四句,写自己的博学能文。“弱冠弄柔翰”,是说自己二十岁时就舞文弄墨,善于写作文章了。“卓荦观群书”,写自己博览群书,才学出众。这两句实为互体,意思是说,我二十岁时已才学出众了,不仅善于写作,而且博览群书。杜甫诗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正是由于左思博览群书,才能善于写作,才能“著论准《过秦》,作赋拟《子虚》”。即写论文以《过秦论》为典范,作赋以《子虚赋》为楷模。《过秦论》,西汉贾谊所作,是其政论中的名篇:《子虚赋》,西汉司马相如所作,为赋中名篇。左思著论作赋以他们的作品为榜样,说明他的见识与才能,颇有自负的意味。
“边城苦鸣镝”四句,写自己兼通军事。“鸣镝”乃是战斗的信号。边疆发生战争,告急的文书飞快地传到京城。这里,可能是指公元279年,对鲜卑树能机部和对孙皓的战争。《晋书·武帝纪》:“(咸宁)五年春正月,虏帅树能机攻陷凉州。乙丑,使讨虏护军武威太守马隆击之。……十一月,大举伐吴……十二月,马隆击叛虏树能机,大破,斩之,凉州平。”烽火燃起,诗人虽非将士,可是也曾读过《司马穰苴兵法》一类兵书。他认为自己不仅有文才,而且也有武略,在战争爆发的时候,应该为国效劳。
“长啸激清风”四句,写自己的志气和愿望。诗人放声长啸,啸声在清风中激荡,志气豪迈,东吴哪里放在眼中。他想,一把很钝的铅刀,都希望能有一割之用,自己即使才能低劣,做梦也想施展自己的才能,实现“良图”(良好的愿望)。什么是诗人的“良图”?“左眄澄江湘”四句,作了具体的回答:消灭东南的东吴,平定西北的羌胡。功成之后,不受封赏,归隐田园。前两句表达的是晋武帝《伐吴诏》中“南夷句吴,北威戎狄”的意思。后两句正是他歌颂的鲁仲连精神:“功成耻受赏,高节卓不群。”就感情言,前者雄壮,后者恬淡,这种错综复杂的感情是统一的,表现了诗人既渴望建功立业,又不贪恋富贵的精神。
还需要提及的是,我们可以根据“长啸激清风,志若无东吴”,“左眄澄江湘,右盼定羌胡”诸句确定《咏史》八首的写作年代。晋武帝于咸宁五年(279)十一月,大举伐吴,太康元年(280)三月,孙皓投降。于咸宁五年正月,讨伐鲜卑树能机部,十二月,大破之。所以,何焯认为“诗作于武帝时,故但曰‘东吴’。凉州屡扰,故下文又云:‘定羌胡’”。(《义门读书记》卷四十六)可见《咏史》八首写于晋武帝咸宁五年之前。
清人刘熙载《艺概·诗概》说:“左太冲《咏史》似论体。”但是,诗人的议论是以形象表现出来的,并不使人感到枯燥乏味。恰恰相反,诗中生动的形象和丰富的感情具有强烈的感染力量。
此诗意气豪迈,情感昂扬,很容易使人想起曹植。曹植诗云:“捐躯赴国难,誓死忽如归”(《白马篇》),“闲居非吾志,甘心赴国忧”(《杂诗》其五)。曹植为国赴难,建功立业的志愿,都被曹丕父子扼杀了,他郁郁不得志地度过自己不幸的一生。左思“左眄澄江湘,右盼定羌胡”的壮志雄心,被当时的门阀制度断送了,所以,诗人愤怒地向门阀制度提出了控诉。
(穆克宏)
咏史八首(其二)
左思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
这首诗写在门阀制度下,有才能的人,因为出身寒微而受到压抑,不管有无才能的世家大族子弟占据要位,造成“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晋书·刘毅传》)的不平现象。“郁郁涧底松”四句,以比兴手法表现了当时人间的不平。以“涧底松”比喻出身寒微的士人,以“山上苗”比喻世家大族子弟。仅有一寸粗的山上树苗竟然遮盖了涧底百尺长的大树,从表面看来,写的是自然景象,实际上诗人借此隐喻人间的不平,包含了特定的社会内容。形象鲜明,表现含蓄。中国古典诗歌常以松喻人,在此诗之前,如刘桢的《赠从弟》;在此诗之后,如吴均的《赠王桂阳》,皆以松喻人的高尚品格,其内涵是十分丰富的。
“世胄蹑高位”四句,写当时的世家大族子弟占据高官之位,而出身寒微的士人却沉没在低下的官职上。这种现象就好像“涧底松”和“山上苗”一样,是地势使他们如此,由来已久,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至此,诗歌由隐至显,比较明朗。这里,以形象的语言,有力地揭露了门阀制度所造成的不合理现象。从历史上看,门阀制度在东汉末年已经有所发展,至曹魏推行“九品中正制”,对门阀统治起了巩固作用。西晋时期,由于“九品中正制”的继续实行,门阀统治有了进一步的加强,其弊病也日益明显。段灼说:“今台阁选举,涂塞耳目;九品访人,唯问中正,故据上品者,非公侯之子孙,即当涂之昆弟也,二者苟然,则荜门蓬户之俊,安得不有陆沉者哉!”(《晋书·段灼传》)当时朝廷用人,只据中正品第,结果,上品皆显贵之子弟,寒门贫士仕途堵塞。刘毅的有名的《八损疏》则严厉地谴责中正不公:“今之中正不精才实,务依党利;不均称尺,务随爱憎。所欲与者,获虚以成誉,所欲下者,吹毛以求疵,高下逐强弱,是非由爱憎。随世兴衰,不顾才实,衰则削下,兴则扶上,一人之身,旬日异状,或以货赂自通,或以计协登进,附托者必达,守道者困悴,无报于身,必见割夺;有私于己,必得其欲。是以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暨时有之,皆曲有故,慢主罔时,实为乱源,损政之道一也。”(《晋书·刘毅传》)这些言论都反映了当时用人方面的腐败现象。左思此诗从自身的遭遇出发,对时弊进行了猛烈的抨击,具有重要的政治意义。
“金张藉旧业”四句,紧承“由来非一朝”。内容由一般而至个别、更为具体。金,指金日 家族。据《汉书·金日 传》载,汉武帝、昭帝、宣帝、元帝、成帝、哀帝、平帝七代,金家都有内侍。张,指张汤家族。据《汉书·张汤传》载,自汉宣帝、元帝以来,张家为侍中、中常侍、诸曹散骑、列校尉者凡十余人。“功臣之世,唯有金氏、张氏,亲近宠贵,比于外戚”。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冯公,即冯唐。他是汉文帝时人,很有才能,可是年老而只做到中郎署长这样的小官。这里以对比的方法,表现“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的具体内容。并且,紧扣《咏史》这一诗题。何焯早就点破,左思《咏史》,实际上是咏怀。诗人只是借历史以抒发自己的怀抱,对不合理的社会现象进行无情地揭露和抨击而已。
这首诗哪里只是“金张藉旧业”四句用对比手法,通首皆用对比,所以表现得十分鲜明生动。加上内容由隐至显,一层比一层具体,具有良好的艺术效果。
(穆克宏)
咏史八首(其三)
左思
吾希段干木,偃息藩魏君。吾慕鲁仲连,谈笑却秦军。当世贵不羁,遭难能解纷。功成耻受赏,高节卓不群。临组不肯绁,对珪宁肯分?连玺耀前庭,比之犹浮云。
这首诗歌颂段干木和鲁仲连为国立功,不要爵禄的高尚情操。诗人表示了对他们的仰慕和向往。《咏史八首》(其一)云:“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何焯认为,此诗“申前‘功成不受爵’意”(《义门读书记》卷四十六)。也就是说,这首诗表达了诗人功成身退,不受封赏的思想。
诗的开头四句就点明诗人所仰慕的两个历史人物和他们的事迹。这两个历史人物就是段干木和鲁仲连。段干木,战国时魏国人。隐居不仕,魏文帝尊他为师。当时秦国要攻魏,司马唐谏秦王说:“段干木贤者也,而魏礼之,天下莫不闻,无乃不可加兵乎!”秦王为之罢兵。事见《吕氏春秋·期贤》篇。鲁仲连,战国时齐国人。一次秦兵围赵国的邯郸城,这时鲁仲连正好在赵国。鲁仲连说服了魏国派往赵国劝赵尊秦为帝的辛垣衍,秦将闻知此事,退兵五十里。事见《战国策·赵策三》。诗人渴望像段干木、鲁仲连一样,为国家效力。“吾希”、“吾慕”,表达了诗人的仰慕之情和自己的愿望。“偃息藩魏君”和“谈笑却秦军”,概括了段干木和鲁仲连的事迹。言简意赅,又紧扣《咏史》这一诗题。“偃息”,写段干木之退隐高卧,“谈笑”,写鲁仲连之从容善辩,皆极传神。
双起单承,“当世贵不羁”四句,单写鲁仲连。《战国策·赵策三》记载,鲁仲连在退秦军之后,赵国国相平原君欲赏赐千金,鲁仲连说:“所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所取也。”意思是说,作为“天下之士”可贵的地方,就在于他们为人排难解纷,而不取任何报酬。于是他就辞别了平原君,离开赵国,再也没有露面了。于此可见,这四句中,前二句是化用鲁仲连语意。后二句则对鲁仲连做出崇高的评价。“高节卓不群”,实此诗之诗眼,承上启下。
“临组不肯绁”四句,比较具体地写鲁仲连“功成耻受赏”,表现他的高尚节操。“组”,丝织的绶带,古代做官的人用来系印章于腰间。“珪”,一种上圆下方的瑞玉。古代诸侯,爵位不同,颁给珪也不同。“玺”,官印。不论是“组”、“珪”,还是“玺”,都代表官职爵位。对于这些,鲁仲连不仅不接受,而且视若浮云。这里写的是鲁仲连高尚的思想品质,同时也表现了诗人的思想和愿望。应该指出,一个人的思想是极其复杂的。左思之妹左芬是晋武帝的贵嫔,据《左思别传》记载,她“颇以椒房自矜”,又据《晋书·贾谧传》,左思是贾谧的“二十四友”之一。贾谧因为贾后的关系,权过人主,作威作福,自负骄宠,奢侈逾度。而“二十四友”皆“贵游豪戚及浮竞之徒”,这些人“或著文章称美谧,以方贾谊”。这说明左思并不是不看重荣华富贵,没有功名利禄之心,只是在仕途迍邅时,才发此高论。
李白也有一首歌颂鲁仲连的诗,诗云:“齐有倜傥生,鲁连特高妙。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曜。却秦振英声,后世仰末照。意轻千金赠,顾向平原笑。吾亦澹荡人,拂衣可同调。”寄寓了自己功成身退的思想,显然受了左思《咏史》的影响。
(穆克宏)
咏史八首(其四)
左思
济济京城内,赫赫王侯居。冠盖荫四术,朱轮竟长衢。朝集金张馆,暮宿许史庐。南邻击钟磬,北里吹笙竽。寂寂杨子宅,门无卿相舆。寥寥空宇中,所讲在玄虚。言论准宣尼,辞赋拟相如。悠悠百世后,英名擅八区。
这首诗前半首写汉代繁荣的长安城中权贵们的豪华生活;后半首写扬雄寂寞的著书生活。二者对照,诗人鄙弃前者,肯定后者,热情地歌颂了扬雄关门著书、甘于寂寞的精神。含有以他为楷模,退而著书立说,传名后世的意思。所以何焯说:“‘济济’首,谓王恺、羊琇之属,言地势既非,立功难觊,则柔翰故在,潜于篇籍,以章厥身者,乃吾师也。”(《义门读书记》卷四十六)
“济济京城内”二句,写京城内王侯住宅富丽堂皇。这个京城是指长安城,因为诗人歌咏的是汉代的事。“济济”是美盛的样子,“赫赫”是显盛的样子。诗歌一开始即用叠字渲染气氛,使人感到仿佛身处闹市之中。在这个闹市之中,“冠盖荫四术,朱轮竟长衢”,贵人的冠冕和车盖,充满了道路,贵族高官所乘赤色车轮的专车在长长的街道上来来往往,络绎不绝。这是进一步描写繁华热闹的景象。前两句写王侯住宅,这两句写他们的舆服,表现了王侯生活的优裕和特殊。“朝集金张馆”四句,写他们朝夕相聚、寻欢作乐的情况。朝朝暮暮,不是在金、张家,就是在许、史家。金,指金日 家,张,指张汤家,他们都是汉代炙手可热的高官之家,已见《咏史八首》(其二)。许,指汉宣帝许皇后的娘家,史,指汉宣帝祖母史良娣的娘家,都是声名显赫的侯门。这些贵族高官之家,不是这家“击钟磬”,就是那家“吹笙竽”,朝朝寻欢,暮暮作乐,过着豪华腐朽尽情享乐的生活。诗人描绘这种生活,目的并不是为了表现贵族高官,而是以王侯高官的豪华生活和扬雄独自闭门著书的生活相对照,表现扬雄。
扬雄是西汉著名的学者、文学家和哲学家。在辞赋创作方面,他模仿司马相如的《子虚》《上林》等赋,写出《长杨》《甘泉》《羽猎》等赋,获得了较高的成就。在哲学方面,他模仿《论语》作《法言》,模仿《周易》作《太玄》,具有唯物的倾向,在语言研究方面,他著有《方言》,为后世研究古代语言提供了重要的资料。又著有《训纂篇》,对文字的研究也有自己的贡献。“寂寂杨子宅”四句,是说在寂静的扬雄家,门前没有一辆卿相的车。扬雄在幽深、空廓的屋子里,写作《太玄经》,阐述玄远虚无的道理。写出扬雄甘于寂寞、潜心著述的精神。“言论准宣尼,辞赋拟相如”,比较具体地说明了扬雄的才学。他模仿孔子的《论语》写作哲学著作《法言》,摹拟司马相如的赋,写作《长杨》《甘泉》等著名赋篇,都取得卓越的成就,足以使他不朽。这两句在句法上与《咏史八首》(其一)“著论准《过秦》,作赋拟《子虚》”重复,何焯指出:“正自窃比子云耳”。颇有道理。“悠悠百世后”二句是诗人赞颂扬雄,说扬雄的美名将永远流传天下。这里洋溢着诗人对扬雄的敬仰之情,同时也寄托自己的理想。
这首诗在写法上,以鲜明的对比来表现扬雄的顽强治学的精神。一边是醉生梦死,荒淫无耻;一边是安于贫贱,闭门著书。那些过着豪华生活的权贵,与草木同腐,而扬雄的美名流传后世,远扬四方。这样,诗中的褒贬,诗人的理想和愿望都生动地表现出来了。当然,诗人是有雄心壮志的,他渴望“左眄澄江湘,右盼定羌胡”,但是,在门阀制度统治之下,没有施展才能的机会,因此,他向往扬雄所走的道路。
(穆克宏)
咏史八首(其五)
左思
皓天舒白日,灵景耀神州。列宅紫宫里,飞宇若云浮。峨峨高门内,蔼蔼皆王侯。自非攀龙客,何为歘来游?被褐出阊阖,高步追许由。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
这首诗的前半首写京城洛阳皇宫中的高大建筑和高门大院内的“蔼蔼王侯”。后半首写诗人要摒弃人间的荣华富贵,走向广阔的大自然,隐居高蹈,涤除世俗的尘污。
诗歌的前半首“皓天舒白日”六句,是描绘京城洛阳的风光。诗人登高远眺,呈现在眼前的是:晴朗的天空,耀眼的阳光普照着神州大地。洛阳城皇宫中一排排高矗的建筑,飞檐如同浮云。在高门大院里,居住着许多王侯。显然,这不是单纯的风光描写,它反映了西晋王侯的豪华生活。上一首诗的前半首,表面上是写汉代京城长安的王侯,实际上表现的也是西晋王侯的豪华生活。所以,何焯认为“‘济济’首,谓王恺、羊琇之属。”王恺、羊琇都是西晋王朝的外戚,他们生前都过着奢侈的生活。当然,这两首诗的内容不同,上一首侧重写王侯的来来往往、寻欢作乐的情景,这一首却是描写王侯的高大住宅。应该指出,这都不是一般的风光景物和人物活动的描写,也不只是表现当时王侯贵族的豪华生活,而是当时门阀统治的象征。正是这些王公贵族掌握了政治、经济、军事大权,形成了门阀统治,主宰了像左思这些士人穷通的命运。“列宅”二句以鸟瞰笔法写王侯所居,不仅场面宏大,更显得诗人的自居之高。此中含蕴的感情与诗歌结尾相互贯通,表现了诗人追求隐居高蹈,和那些攀龙附凤者不同的志趣。
同时,从这些关于洛阳的描写,我们还可以从侧面看出,左思《咏史八首》当写于洛阳。据《晋书·左芬传》记载,左思的妹妹左芬于泰始八年(272)“拜修仪”,而左思是“会妹芬入宫,移家京师”(《晋书·左思传》)的。结合《咏史》其一来看,我们可以断言,这组诗是泰始八年(272)以后,咸宁五年(279)之前写于京城洛阳的。
在门阀社会中,“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晋书·刘毅传》)。像左思这样出身寒微的士人,往往壮志难酬,备受压抑。正是仕途的迍邅,使他渐渐醒悟:“自非攀龙客,何为歘来游?”自己不是攀龙附凤之人,为什么到洛阳这种地方来呢?其实,左思曾是“攀龙客”,他希望能跟随王侯将相,追求功名利禄,只有在此路不通的情况下,才感到无限的悔恨。于是,他下定决心,与门阀社会作最后的决裂:“被褐出阊阖,高步追许由。”他决心穿着粗布衣服,追随高士许由过隐居高蹈的生活。许由何许人也?他是传说中的隐士。据《高士传》记载,唐尧要将天下让给他,他拒不接受,逃到颍水之滨,箕山之下隐居。左思要像许由那样隐居高蹈,虽然只是一时的排忧解闷之辞,但也是对门阀统治的强烈反抗。“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写的是左思所想象的隐居生活。在高山上抖衣,在长河中洗脚,表示他要涤除世俗的尘污。写得豪迈高亢,雄健劲挺。所以沈德潜评曰:“俯视千古。”(《古诗源》卷七)
这是左思《咏史》诗中最有代表性的一首,它不仅表现了诗人愤懑的感情,同时也表现了诗人高尚的情操,是西晋五言诗的扛鼎之作。
(穆克宏)
咏史八首(其六)
左思
荆轲饮燕市,酒酣气益震。哀歌和渐离,谓若傍无人。虽无壮士节,与世亦殊伦。高眄邈四海,豪右何足陈!贵者虽自贵,视之若埃尘。贱者虽自贱,重之若千钧。
这首诗赞颂荆轲睥睨四海,蔑视豪门势族的英雄气概。据《史记·荆轲传》记载,荆轲,战国时齐国人。喜欢读书击剑,他游于燕国,与燕国的狗屠和善击筑的高渐离友善。“荆轲嗜酒,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于燕市,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于市中,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后为燕太子丹刺秦王,临别前,作《渡易水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最后,失败被杀。荆轲刺秦王是为了除暴安民,但是刺客的行为是并不足取的,只是他的事迹确有感人之处。左思赞颂荆轲,固然是佩服荆轲的为人,而更主要的是借以咏怀,表示对豪门势族的藐视。
开头四句,概括了《史记·荆轲传》的一些内容。这是说,荆轲在燕国的都市里饮酒,酒兴正浓,气概则更为不凡。高渐离击筑,荆轲高歌相和,甚至激动得流下眼泪,好像身边没有别的人似的。这里写的只是荆轲生活的一个片断。但是已足以表现他的思想性格和为人,已使人感到不同凡响。“虽无壮士节,与世亦殊伦。”是对荆轲的评价。前句是贬,后句是褒。一贬一褒,贬中有褒。褒是主要的,而贬只是指出其不足。这个不足是与壮士鲁仲连比较而言。鲁仲连退秦兵成功了,荆轲刺秦王却失败了,所以说“无壮士节”。但是,在句首冠以连词“虽”字,是表示退一步说,其正面意思在“与世亦殊伦”。因此,我们认为左思对荆轲的为人还是肯定的。这个意思在下面句子中就更明显了。“高眄邈四海,豪右何足陈!”是写荆轲的英雄气概。他高视不凡,四海尚且以为小,那豪门势族岂值得一提。左思满怀壮志,希望能施展自己的才能,为国家出力。但是,在门阀统治的压抑下,英雄无用武之地,仕途蹭蹬,壮志难酬,他对自己的不公平遭遇充满了愤懑不平的感情。所以,假借荆轲,表现了他对豪门势族的蔑视。应该指出,作为贾谧“二十四友”之一的左思,曾因贾谧的推举而任秘书郎。他对现实生活的态度,不可能完全是这样的。但是,这是他激于义愤而发出的声音,是他的一种心声。
“贵者虽自贵”四句,是诗人直接陈述自己对“贵者”和“贱者”的看法。他一反世俗之见,将“贵者”视若尘埃,“贱者”看得重若千钧,进一步抒发了自己愤激的感情。左思的贵贱观确实和世俗不同,如在《咏史》第四首中赞美扬雄,说扬雄“悠悠百世后,英名擅八区”,以反衬豪门势族的生命短暂,如过眼烟云,迅速从世界上消失。其意思和这里是一致的,字里行间,都洋溢着诗人的英风豪气。
战国以后,荆轲的事迹,长期流传。三国阮瑀《咏史》第二首、东晋陶渊明《咏荆轲》、唐代骆宾王《易水送别》等都是歌咏荆轲之作。陶诗云:“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大体上表达了这类诗歌的共同感情,左思的这首诗也不例外。
(穆克宏)
咏史八首(其七)
左思
主父宦不达,骨肉还相薄。买臣困采樵,伉俪不安宅。陈平无产业,归来翳负郭。长卿还成都,壁立何寥廓。四贤岂不伟,遗烈光篇籍。当其未遇时,忧在填沟壑。英雄有屯邅,由来自古昔。何世无奇才,遗之在草泽。
这首诗慨叹主父偃、朱买臣、陈平和司马相如四人的坎坷遭遇,说明古往今来有多少奇才被埋没。从字面看来,都是咏史,其实是左思借以抒发自己心中的愤慨和不平。
“主父宦不达”二句,是说主父偃仕途坎坷,他的父母兄弟都看不起他。据《史记·主父偃传》记载,主父偃曾游学四十余年,没有做官的机会,过着穷困的生活。因为主父偃没有做官,他父母不认他为儿子,兄弟不收留他,朋友也鄙弃他。“买臣困采樵”二句,是说朱买臣以打柴为生时,连妻子都离开了他。据《汉书·朱买臣传》记载,朱买臣未做官时,家里很穷,以打柴维持生计。但好读书,一边挑柴,一边诵书,他的妻子引以为耻,就改嫁别人了。“陈平无产业”二句,是说陈平家无产业,住的是背靠城墙的破房子。据《史记·陈丞相世家》记载,陈平少年时,家里很穷,喜好读书,住在偏僻小巷那背靠城墙的破房子里,用破席当门。“长卿还成都”二句,是说司马相如(字长卿)返回成都,家徒四壁。据《汉书·司马相如传》记载,司马相如游临邛(今四川邛崃),在富人卓王孙家饮酒,卓女文君见了,心里很喜爱他,就在夜里私奔相如处,与相如返回成都,相如家一无所有。从以上八句看,左思确实是咏史,所咏事迹,核之史籍,皆有根据。以排比句出之,表现得鲜明突出。
应该指出,诗人所歌咏的只是主父偃等四人没有做官时的穷困生活。似乎有意避开他们做官以后的经历。其实,这四位古人,后来都官运亨通。主父偃,后为中大夫。朱买臣,后任会稽太守。陈平,后为汉惠帝、吕后、汉文帝丞相,封曲逆侯。司马相如,在汉景帝时为武骑常侍,汉武帝时为郎,后为孝文园令。他们都成了著名的历史人物。“四贤岂不伟,遗烈光篇籍。”这四位历史名人,功业光照史册,声名传于后世,难道不伟大吗?可是在他们未做官时,皆穷困而不得志。这里,应该注意的是,左思并不想表现他们做官以后“春风得意”的生活,所以只是轻轻一笔带过,而着重表现他们“当其未遇时,忧在填沟壑”的困阨,即他们未做官时,穷困潦倒,葬身沟壑的忧虑,借以抒发自己被遗弃的愤慨。同时,我们还可以看出,左思隐以英雄自任,他举出主父偃等人先穷困后得志,似乎也隐寓着他总有一天会青云直上,如愿以偿的想法。但是,现实给他的回答是失望,所以,他发出深沉的感慨:“英雄有屯邅,由来自古昔。何世无奇才,遗之在草泽。”这是说,英雄的处境多艰,自古以来就是如此。但如主父偃等人苦尽甘来,都有得志之时,令人遗憾的是,哪一个时代没有奇才被遗弃在草野之中?这里道出了自古以来的事实,也寄寓了诗人怀才不遇的不平。刘良说左思“自伤沉沦,于此见志”(六臣注《文选》卷二十一),确实如此。
(穆克宏)
咏史八首(其八)
左思
习习笼中鸟,举翮触四隅。落落穷巷士,抱影守空庐。出门无通路,枳棘塞中涂。计策弃不收,块若枯池鱼。外望无寸禄,内顾无斗储。亲戚还相蔑,朋友日夜疏。苏秦北游说,李斯西上书。俯仰生荣华,咄嗟复凋枯。饮河期满腹,贵足不愿馀。巢林栖一枝,可为达士模。
在门阀制度森严的社会中,左思到处碰壁,在愤慨和不平之中,他实在感到无路可走,目睹社会的黑暗和官场的无常,他终于退却了,只想过着安贫知足的生活,做一个“达士”。
“习习笼中鸟”二句,是说笼中小鸟要展翅高飞就碰到笼子的四角,飞不起来。这里以“笼中鸟”比喻“穷巷士”,这是中国古代诗歌常用的比兴手法,作用是以引起下文。下文写贫士深居僻巷,落落寡合,独守穷庐,形影相吊。他的仕进之路充满枳棘,无路可通。他向当权者献上计策不被采用。他决然独处,境遇困窘,像是水已干枯的池中鱼。家外,没有丝毫俸禄;家内,竟无一斗粮食储备,生活实在贫苦。所以,亲戚看不起,朋友也疏远了。这个贫士是谁呢?就是诗人自己。左思移居洛阳之后,仕途受阻,有志难申,过着官场失意的生活。贫士生活正是左思初去洛阳生活的写照。左思是有强烈功名欲的人,他希望能够得意官场,一展宏图。但是,事与愿违,终身失意。“苏秦北游说”四句,是说左思即使如此,他也不愿像苏秦那样北上游说,也不愿像李斯那样西行说秦。他们在俯仰之间,尊荣无比,然后随之而至的却是杀身之祸。据《史记·苏秦列传》记载,苏秦,战国时洛阳人,他先游说秦惠王未被用,后又游说燕、赵等六国,联合抗秦,佩六国相印。后在齐国遇刺身亡。据《史记·李斯列传》记载,李斯,战国时楚上蔡人。他西入秦说秦王,得为客卿。后来秦国大臣建议秦王逐一切客卿,李斯上书申辩,秦王遂罢逐客的命令。秦统一之后,以李斯为丞相。秦二世时被杀。左思认为,像苏秦、李斯那样乍荣乍枯的遭遇,实在是不值得羡慕的。《庄子·逍遥游》说:“鹪鹩巢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饮河期满腹”四句是化用《庄子》中的话,诗人表示要向偃鼠、鹪鹩学习,安贫知足,了此一生。然而,我们从左思一生的立身行事考察,并不如他所说的那样,左思晚年混迹官场,成为贾谧的“二十四友”之一。可见诗中所说的,只是他一时的想法,并不能说明他已无功名利禄之心了。左思的消极避世的思想,表现了他对当时社会现实黑暗的不满。
这首诗开头写诗人悲叹贫困和不遇,实际上其中包含了诗人对荣华富贵的向往。想到苏秦、李斯等人的遭遇,意识到追逐名位的危险,又对荣华富贵作了否定。最后归于老庄思想,愿意安于贫贱,做一个“达士”。诗的内容层层变化,表现得曲折而微妙。
左思《咏史》八首,借古人古事以咏怀,抒发了自己愤懑和不平的感情。在性质上,与阮籍《咏怀》诗、陶渊明《饮酒》诗颇为相类。钟嵘评其诗曰:“文典以怨,颇为精切,得讽谕之致。”(《诗品》上)“典”,指借用史事。“怨”,指诗中所表现的不平之鸣。张玉穀说:“太冲《咏史》,初非呆衍史事,特借史事以咏己之怀抱也。或先抒己意,而以史事证之;或先述史事,而以己意断之;或止述己意,而史事暗合;或止述史事,而己意默寓。”(《古诗赏析》卷十一)亦足见其表现之“精切”。《咏史》诗借古以讽今,所以说有“讽谕”的旨趣,所评十分恰当。但是,又说:“虽野于陆机,而深于潘岳。”说左思诗比潘岳诗深沉,可以成立。而认为左思诗“野”,即质朴而少文采,值得商榷。陈祚明说:“太冲一代伟人,胸次浩落,洒然流咏,似孟德而加以流丽,仿子建而独能简贵,创成一体,垂式千秋。其雄在才,而其高在志,有其才而无其志,语必虚骄;有其志而无其才,音难顿挫,钟嵘以为‘野于陆机’;悲哉,彼安知太冲之陶乎汉、魏,化乎矩度哉!”(《采菽堂古诗选》卷十一)分析深刻,很有道理。
(穆克宏)
招隐二首(其一)
左思
杖策招隐士,荒涂横古今。岩穴无结构,丘中有鸣琴。白云停阴冈,丹葩曜阳林。石泉漱琼瑶,纤鳞或浮沉。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何事待啸歌?灌木自悲吟。秋菊兼餱粮,幽兰间重襟。踌躇足力烦,聊欲投吾簪。
楚辞中有淮南小山的《招隐士》,《文选》中有左思的《招隐》诗,题目相似,而意趣不同。《招隐士》是召唤隐士离开山林回到人群中来,到宫廷里去;而左思的《招隐》却是去招寻隐士,欲与之同隐。
首句“杖策招隐士”,开门见山,点清题目。“策”,据扬雄《方言》,是树木细枝。中国人向来强调“见微知著”:纣设象筯,比干以为奢侈之渐;五月披裘,即可知其人之不贪。折树枝为杖,则持杖者旧袍蔽履的形象及厌弃豪华的性格已可见一斑。“荒涂横古今”和“岩穴无结构”两句写隐士居室及其周围的道路。既是隐士,当然就应当绝交息游,摒弃繁华。室开三径、蛙作鼓吹这些传为佳话的典故,“草堂”、“蓬户”这些常见的作为隐士(或寒士)居室代称的文字,便足以说明这一点。然而,作者笔下的隐士岂只是“草莱不翦”、“茅屋数椽”而已,他根本就没有房屋,而是像巢父一般的岩居穴处;他的住处周围也根本就没有道路,好像从古到今无人从这里走过(横,塞)。然则其人避世之深,可以想见。唯有山丘中传出的隐隐琴声,才能显示出他的存在。这几句写的是眼前近景。其中“荒涂横古今”也隐寓着与紫陌红尘的对比,“岩穴无结构”则隐与高堂华屋作比,这一点读到下文自可领悟。接下来“白云”二句写仰观,“石泉”二句写俯视。白云飘忽,去来无迹,正是隐士们最爱欣赏、最感会心的景物;树木葱茏、丹花掩映,清泉潺潺,游鱼嬉戏,这又是多么宁静、自由、充满生机和自然之美的世界!庄子不是非常羡慕濠水中的鯈鱼之乐么?曹孟德不是把“枕石漱流饮泉”(《秋胡行·晨上散关山》)看作是神仙生活么?这些与喧嚣嘈杂、勾心斗角、扼杀人性的现实社会是多么鲜明的对比!作者对隐士生活环境的描写,处处在在,都流露出他对现实的强烈憎恶。
以上六句多写所见,是隐士的生活环境;“丘中有鸣琴”则是写所闻,写隐士的活动。弹琴在古人诗文中向来是高雅之士、尤其是隐逸之士的爱好,这种例证太多,无烦列举,只须看不会弹琴的陶渊明也要取一张无弦琴在手上摆弄摆弄,就可知它在隐士生活中的地位了。而在这样一个幽静空寂的所在独坐拂弦,更可见其人情逸云上,非寻常隐士可比。
“非必丝与竹”四句续写所闻。这四句的写法与上文相比稍有变化。上面都是直陈所见所闻而暗寓对比之意,这里却是首先提出了用作比较的对象。丝竹犹言管弦,指官僚贵族饮酒作乐时所欣赏的音乐。(需要说明,一般讲“丝竹”时,是指由女伎演奏的音乐,所以高士独自弹弄以遣怀的琴,是不包括在内的。所以刘禹锡的《陋室铭》既说“可以调素琴”,又说“无丝竹之乱耳”,把琴排除在丝竹之外了。)聒耳的笙歌与山水之音相比,前者代表的是富贵和庸俗,后者代表的却是高情雅趣。史载梁昭明太子萧统“(尝)泛舟后池,番禺侯轨盛称此中宜奏女乐。太子不答,咏左思《招隐诗》云:‘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轨惭而止”。就很可以说明这一点。啸歌则是魏晋以来名士包括隐士常常喜欢用来抒发感情的一种方式。《三国志·诸葛亮传》注引《魏略》说诸葛亮“每晨夜从容,常抱膝长啸”;西晋的阮籍也是善啸的;《晋书·阮籍传》说他遇到过一个苏门山真人名叫孙登的,啸起来“声若鸾凤之音,响乎岩谷”。如此看来,啸歌和弹琴一样,也是高人雅士的举动。然而作者对此却不以为然。在作者看来,再动听的人为之音也无法与泉水漱石,泠然清越,风吹阳林,呜呜悲吟的“天籁”相比。在这四句中,前两句用的是对比手法,后两句则是衬托,更突出地强调了作者对隐居生活的热爱。
在着力描写了隐士的居处环境之后,作者又将视线投向他的衣着食物。古来写隐士衣食,多以“黄精白术”、“石髓茯苓”以见其食之稀少而精洁;“鹑衣百结”、“短褐不完”以见其衣之破旧单寒。然而作者写食只用了一句“秋菊兼餱粮”,写衣也只用了一句“幽兰间重襟”。秋菊幽兰之为物,具芳香之性,秉贞洁之姿,正是隐士人格与形象的象征。只此一点,足盖其余。纡青拖紫、怀金佩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贵族与以秋菊为食、以幽兰为佩的隐士比起来,其蠢俗不堪愈见明显了。诗至此,已写足了隐士的居行服食,不着一主观评价,已足以使人悠然神往。于是乎诗人不由得感慨系之:“踌躇足力烦,聊欲投吾簪。”他也要抽去帽子上的簪子,意欲挂冠弃仕,追步隐者遗迹去了。这两句是诗中唯一的直抒,但置于对隐士所居的精心描绘之后,写来犹如水到渠成,略无突兀之感。而此二句亦是画龙点睛之笔,以此收势,亦使全诗显得神完气足,发人深思。
此诗写景简淡素朴,语言亦高古峻洁,非有如诗人者之胸襟,不得出此。“诗如其人”,信夫!
(鲁同群)
娇女诗
左思
吾家有娇女,皎皎颇白晳。小字为纨素,口齿自清历。鬓发复广额,双耳似连璧。明朝弄梳台,黛眉类扫迹。浓朱衍丹唇,黄吻澜漫赤。娇语若连琐,忿速乃明㦎。握笔利彤管,篆刻未期益。执书爱绨素,诵习矜所获。
其姊字蕙芳,面目粲如画。轻妆喜楼边,临镜忘纺绩。举觯拟京兆,立的成复易。玩弄眉颊间,剧兼机杼役。从容好赵舞,延袖像飞翮。上下弦柱际,文史辄卷襞。顾眄屏风画,如见已指摘。丹青日尘暗,明义为隐赜。
驰骛翔园林,果下皆生摘。红葩缀紫蒂,萍实骤抵掷。贪华风雨中,眒忽数百适。务蹑霜雪戏,重綦常累积。并心注肴馔,端坐理盘槅。翰墨戢闲案,相与数离逖。动为垆钲屈,屣履任之适。止为荼荈据,吹嘘对鼎䥶。脂腻漫白袖,烟熏染阿锡。衣被皆重地,难与沉水碧。任其孺子意,羞受长者责。瞥闻当与杖,掩泪俱向壁。
《娇女诗》与左思其他作品比较,无论是内容还是风格,都比较特殊。在这首诗中,左思以一种半嗔半喜的口吻,叙述了女孩子们的种种情感,准确形象地勾画出她们娇憨活泼的性格,字里行间闪烁着慈父忍俊不禁的笑意,笔墨间流露着家庭生活特有的情味。
全诗可分为三大段。
第一段十六句集中写小女儿纨素的“娇”。先写她的“娇”模样:皮肤“白晳”,口齿“清历”,宽阔的额头上披盖着柔软的黑发,轮廓精巧的耳朵像一对美玉——一个眉目清秀的“娇女”宛然在目。接着,诗人写纨素的“娇”态:“明朝弄梳台,黛眉类扫迹。浓朱衍丹唇,黄吻澜漫赤”。大清晨,纨素学着大人的样子画眉,把眉毛画得又粗又黑,像是扫帚扫地留下的痕迹;又学着用胭脂点抹口唇,弄得满嘴通红,连两边的口角也红得一塌糊涂。清清秀秀的脸蛋完全变了模样,上面是两道粗黑的眉毛,下面是一张鲜红的小嘴,她还冲着你挺神气地笑哩,好像说:“你瞧我多美!”
接下去,作者分别从说话和写字读书的情形来写纨素的娇憨性情。“娇语若连琐,忿速乃明㦎”,“连琐”犹连环,指纨素说话语如贯珠,清脆悦耳;“明㦎”疑是当时口语,和后世说的“泼辣”差不多,这句话说纨素发脾气时说话又急又快。试想一下,小女依偎于膝下,时而兴致勃勃地说着得意之事,时而气恼地诉说心中的委屈,娇语宛转,怎不令人解颐!“握笔利彤管,篆刻未期益”,写纨素对写字的态度。“彤管”,即红漆竹管,指上品好笔;“篆刻”,指小孩子学写字。这会儿纨素煞有介事地坐在案前握笔写字,多认真,多文静啊!深知小女性情的父亲却说:她不过是喜爱那只漆得红亮亮的好笔,觉得拿着好玩,并不是对写字有多大兴趣。“执书爱绨素,诵习矜所获”,写纨素对读书的态度。“绨素”,指帛书,当时造纸术虽已发明,但还有不少书是写在素帛上的。你看,小小年纪的纨素居然爱书,把玩不止。做父亲的却在一旁揭穿原委:她不过是喜爱“绨素”的洁白漂亮。更有意思的是“诵习矜所获”一句。意思是说:纨素背得几句书,认得几个字,便洋洋得意起来,自以为无所不通了。这一句极其传神地写出了“初生牛犊”可笑可爱的“虎气”。记得鲁迅先生在一封信中曾谈到他的儿子刚认得二百字,就很神气地对父亲说:“你如果字写不出来了,只要问我就是!”这话也是“虎气”逼人,可视为“矜所获”的注脚。
第二大段十六句集中写大女儿蕙芳的“娇”。同样是“娇”,但蕙芳年龄稍长,因此“娇”的表现形式有所不同。作者紧紧抓住渐知人事的女孩儿特有的爱美心理来描写。蕙芳已开始懂得如何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些了,因此她不像妹妹那样“黛眉如扫迹”,而是淡扫轻描;她也不像妹妹那样“弄梳台”,纯粹把画眉当成一件好玩的事,而是非常注意如何把黛眉画得更称心如意,所以她喜欢手执铜镜,斜倚楼边,借着明亮的光线把镜中人照得更清晰……。她对着镜子左顾右看,简直入了神,全然忘记了母亲要她学纺绩的事——“轻妆喜楼边,临镜忘纺绩”,生动地描写了蕙芳顾影自爱的娇媚情态。
接下去的四句继续写蕙芳“临镜”梳妆的情形。“举觯拟京兆”,“举觯”在这里是操笔的意思;“京兆”指汉京兆尹张敞为妻子画眉的故事。这句说,蕙芳拿起眉笔给自己画眉时,那股认真劲儿简直可以和张敞给他夫人画眉相比拟。这是做父亲的打趣女儿的话。“立的成复易”,“的”,是指女子用朱丹点面的一种装饰,其修饰效用与“美人痣”类似。这种“的”要求点得圆,大小适宜,这对小女孩来说是不容易的。所以蕙芳只好点成又抹掉,抹了又再点,直至满意为止。“玩弄眉颊间,剧兼机杼役”二句,是父亲对蕙芳如此热心于画眉点的发表议论。意思是说:蕙芳对镜学妆忙个不停,比学织布还要紧张。“玩弄”一词用得很妙,令人想见蕙芳描了又抹,抹了又描的忙乱情形。
接下去四句写蕙芳学舞蹈和学调弦弹琴的情形。“从容好赵舞,延袖像飞翮”,古代赵国以舞蹈著名,这二句说:蕙芳学舞蹈,姿态从容,展开的袖子上下飘动,就像飞鸟的翅膀。“上下弦柱际,文史辄卷襞”,“上下弦”,就是调弦。这两句说:蕙芳置琴于书案上调弦,琴身太长,只得把桌上的书籍挤叠在一边。
最后四句写蕙芳观画:“顾眄屏风画,如见已指摘。丹青日尘暗,明义为隐赜”。屏风画日久尘暗,已辨认不清了,人物形象也模模糊糊。但蕙芳粗粗一看,就煞有介事地指指点点批评起来了。“顾眄”,“如见”二词,很准确地写出了小孩子自以为是的心理。这几句与“矜所获”一样,写小儿的“无知妄说”,但纨素的“矜”主要是表现在神气上,而蕙芳俨然已有个人见解,竟敢于大发议论了。
第三段二十四句合写大小娇女。她们一年四季都在尽情地玩耍。春夏之际,她们“驰骛翔园林”,像小鸟一样在花园里活泼地奔走,任意攀折花木,半生不熟的果实也被摘下来,抛来抛去地掷着玩。风雨也破坏不了她们玩耍的兴致,反倒给她们增添了一个新节目:“贪华风雨中,眒忽数百适”,为了贪折花枝,不管泥里水里,一眨眼工夫就来回几百趟。到了冬天呢,她们便在雪地里游戏,因为担心鞋陷到深雪里,还特意用一根带子把鞋绑得结结实实。
不过她们也有安静的时候,你看这会儿她们对料理食品又发生兴趣了,“并心注肴馔,端坐理盘槅”,正全神贯注地帮忙哩!可是,你叫她们去读书写字吧,却一刻功夫也坐不住,“翰墨戢闲案,相与数离逖”,把笔墨收起来往桌上一扔,相约着跑得远远的。干什么去了?“动为垆钲屈,屣履任之适。”据余冠英先生的说法,“垆钲”,指卖小食者为招徕顾客而敲击的乐器,“屈”疑是出字之误。原来,她们听见门外传来钲、缶之声,哪里还坐得住呢!连鞋都顾不上穿好,拖着就往外跑。这一细节写活了小孩子好动好奇的性情。
看完热闹回家,她们又“帮”着大人干活了:“止为茶荈据,吹嘘对鼎䥶。”她们双手按地,半趴在地上对着正在烹茶的鼎䥶吹火,干得还挺卖劲。可是活没干多少,这身衣服全糟蹋了:“脂腻漫白袖,烟熏染阿锡;衣被皆重地,难与沉水碧。”油污烟熏,衣服变得五颜六色,连底色都看不出来了,浸在清水里也难以洗净。怎不让大人气恼呢?
“任其孺子意,羞受长者责”,总结性地写出二女撒娇的原因。她们总是任性而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大人连个“不”字都不能说。这回却听说要用棍子狠狠打,不禁大感委屈,还没有挨打,便先自抹开了眼泪;自尊心还很强,还怕别人看见,因此用手捂着,背过脸儿对着墙壁站着,就是不肯向父母讨饶。“瞥闻当与杖,掩泪俱向壁”,这个结尾很风趣,既写出了姐妹俩十足的娇气,又让人看到那位一贯“任其孺子意”的慈父板起面孔,故作严厉的神态。人们读到这里,不禁要对娇女此刻的“悲”、慈父此刻的“狠”,报以会意的微笑。全诗就在这种诙谐、幽默的气氛中结束。
从艺术上看,《娇女诗》最显著的特色在于它通过日常生活细节的叙述,生动地塑造了两个“娇女”的形象。作者并没有直接说她们如何“娇”,而是集中描写她们种种精致的淘气,通过她们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一动一静,来表现她们的娇憨性格,“字字是女,字字是娇女,尽情尽理尽态”(谭元春《古诗归》)。诗中所写的学妆、握笔、执书、纺绩、丹青、理盘槅、吹茶鼎等事;都是大人的正经事,可是女孩儿们偏偏样样要学着干。而这些正经事务一到她们手里,就成了大有玩头的游戏。作者正是巧妙地把这些正经事务穿插在她们的日常活动中,借此写出她们的天真稚气、任性胡闹。
从结构上看,这首诗先分写,后合写,如此构篇,不仅章法井然,而且造成诗势的自然流动。分写之时,娓娓说来,语调舒缓,宛如两条清澈的小溪,不时泛起欢快的涟漪……。第三段的合写,“驰骛翔”、“骤抵掷”、“眒忽数百适”、“务蹑霜雪戏”……她们活泼的身影飞来飞去,叙述的语调也随之变得紧促起来,节奏加快了,犹如那两条小溪汇合在一起,推波助澜,掀起了一朵又一朵调皮的浪花……作者先分写她们各自的“小”淘气,然后写她们一起攀折花枝,生摘果实,门外观景……淘气诸事一件比一件惹大人气恼,最后才是“脂腻漫白袖,烟熏染阿锡”,终于到了“当与杖”的地步。“吹嘘对鼎䥶”这一事件就像溪流中跳出的最大一朵浪花,而全诗就在这戏剧性的高潮中戛然结束。通篇诗势由低转高,在最高点“定格”,自然流畅,毫无牵强之处。
《娇女诗》语言质朴,诗人有时还故意用些俚语来增强诗歌的诙谐气氛。不过,左思在注意语言的通俗性的同时,更注意语言的准确性、形象性。例如,“明朝弄梳台”的“弄”字,令人想见出小女孩把玩胭粉的形态;又如,诗人不说“点的”,却说“立的”,使人想到用尖尖的笔端在脸上点的时,动作之轻之快。还有,“驰骛翔园林”的“翔”字,“并心注肴馔”的“注”字,前者写活泼轻快之态,后者写聚精会神之态,都十分传神。
左思是一位深爱儿女的慈父,因此在这首诗中他用一种又喜又恼的语调数落娇女的种种“劣迹”:“这两个孩子多娇横,多淘气,多让人心烦啊!”明里是责备她们不醒事,骨子里是夸耀她们的伶俐活泼。孩子们种种淘气的举动,在慈父的眼里都是一幅可爱的画,一支动听的歌。即使在她们娇到“登峰造极”而“当与杖”时,左思也禁不住流出一段矜惜之情。而寓褒于贬,是疼爱儿女的父母们常用的形式,古今皆然啊!因此,尽管千百年的时光流逝了,但我们仍然会被诗中那一幅幅慈父娇女融然相依的情景所感动。
左思的《娇女诗》第一个集中笔力描写儿女骨肉之情,在题材和表现手法上作了有益的探索。此后,写小儿女的诗篇逐渐多起来了。像陶渊明《责子》诗语言之朴素、幽默,李商隐《骄儿诗》对儿童绘声绘色的刻画等,都不同程度受到《娇女诗》的影响。再如杜甫名篇《北征》中那段令人破涕为笑的穿插:“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籍画眉阔。……”这在杜甫虽是写实,但显然也受了《娇女诗》“明朝弄梳台,黛眉类扫迹”的启发。
(韦凤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