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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机
【作者小传】
(261—303)字士衡,西晋吴郡吴(今江苏苏州市)人。三国吴丞相陆逊之孙、大司马陆抗之子。与弟云并称“二陆”。吴时任牙门将,吴亡,回乡闭门读书。晋武帝太康末,与弟陆云入洛阳,得张华赏识,任国子祭酒,累官殿中郎,为文人集团“二十四友”之一。赵王司马伦擅政,引机为相国参军。及伦篡位,任中书郎。伦败,下狱几死,成都王司马颖救之,引为大将军参军,表为平原内史。后为颖统大军伐长沙王司马乂,兵败,被仇家所诬死。事迹具《晋书》卷五四本传。机为太康文学代表人物之一,其诗形式华美,技巧纯熟,有“陆才如海”(钟嵘《诗品》)之誉,唯微伤于刻凿板滞。有集四十七卷,已佚,明人辑有《陆平原集》,今又有《陆机集》。
日出东南隅行
陆机
扶桑升朝晖,照此高台端。高台多妖丽,濬房出清颜。淑貌耀皎日,惠心清且闲。美目扬玉泽,蛾眉象翠翰。鲜肤一何润,秀色若可餐。窈窕多容仪,婉媚巧笑言。暮春春服成,粲粲绮与纨。金雀垂藻翘,琼珮结瑶璠。方驾扬清尘,濯足洛水澜。蔼蔼风云会,佳人一何繁。南崖充罗幕,北渚盈軿轩。清川含藻景,高岸被华丹。馥馥芳袖挥,泠泠纤指弹。悲歌吐清响,雅舞播《幽兰》。丹唇含《九秋》,妍迹陵《七盘》。赴曲迅惊鸿,蹈节如集鸾。绮态随颜变,沈姿无定源。俯仰纷阿那,顾步咸可欢。遗芳结飞飙,浮景映清湍。冶容不足咏,春游良可叹。
这一首《日出东南隅行》,是模拟汉乐府民歌《陌上桑》的作品,诗题便是用《陌上桑》的首句。但说是模拟,也不尽然,其间的差别仍是很大。《陌上桑》有一个故事结构,这诗只是借上巳节(古代的一个重要节日,每逢三月上旬的巳日,后又固定为三月三日,在水边洗濯,以消除不祥。晋时尤盛,实际是一种民间的春游活动)的背景,描摹一群女子的容貌身姿;《陌上桑》通过秦罗敷拒绝太守调戏的虚构情节,表现了女子的美丽与德行的双重主题(参见本书《陌上桑》篇析文),这诗则专写女子的美丽可爱;《陌上桑》是用朴素的口语,这诗却运用辞赋的手段,大量铺陈华美的语言,作精细的描摹,差不多可以说是一篇美人赋。在诗史上,这首诗具有某种代表意义。它显著地反映了魏晋诗歌从民间风格进一步转向文人风格的变化,反映了辞赋的修辞手段与诗歌传统表现手法的结合,反映了魏晋时代将美貌作为评价女子的首要标准的社会意识,从诗中细致描摹女子体貌的特点来看,这诗实际正是后来宫体诗的滥觞。所以,不管人们基于什么样的立足点,对这诗作出什么样的评价,它无疑都是值得注意的。
全诗由四个部分组成。从开头到“婉媚巧笑言”十二句为第一部分,是静态的描写。起笔“扶桑升朝晖,照此高台端”,套用《陌上桑》的开头“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扶桑是传说中日出处的神木。这样的开头,就像民间故事开头说“从前”如何如何,把主人公虚化了。下接“高台多妖丽,濬房(深闺)出清颜”,转写在洛阳城中的楼台内,住着许多美丽的女子。然后专门描摹其中的一个,以一人兼带众女。那女子面目皎洁,光彩夺目,犹如刚刚升起的太阳;她心思巧惠,却又清和优雅。她那美妙的眼睛闪动时,放出玉一般柔和的光泽;她的眉毛如同深青色的细细的鸟羽。她的肌肤鲜丽而柔嫩,那一种“秀色”难以描摹,直是令人油然升起想要亲近的渴望。——“秀色可餐”的成语便是出于此诗,它生动地写出了美色对于人的诱惑力。诗人最后又写道:这位美女身姿窈窕,仪态万方,神情婉媚,言笑之际分外迷人。
《陌上桑》也有一节表现罗敷之美貌的文字,但那不是正面的描摹,而是通过不同的人见到罗敷以后的情态变化来反衬罗敷,写来也是有声有色,颇为精彩。这一种笔法,除了本身的优点以外,其实还隐含着另一种考虑:避免用过于切近的眼光来观察、刻画女主人公,从而避免描绘美色所带来的诱惑性,避免对诗中的道德主题造成破坏。在本诗中,作者则是用正面的、细致的笔法描摹女主人公,甚至切近到“秀色若可餐”的程度。我们不必简单地在这两种写法之间作出孰优孰劣的评判,而应该承认两者各有长处。并且,我们应该注意到,本诗的这种写法,表明作者不再有《陌上桑》中那种潜在的忌讳,不认为爱慕美色是邪恶的表现。
从“暮春春服成”到“高崖被华丹”十二句为第二部分,写洛阳女子的出游。据记载,晋时社会风气颇为开放,尤其在上巳这样的节日,洛阳城中的士女们更是倾城出动,纷纷来到洛水边游赏春光。这种场面,大概就是引起作者写作此诗的契机。
首句化用《论语》中孔子门生曾点关于暮春出游的一段话。“春服成”是天气暖和,春装已经穿得住的意思。“粲粲绮与纨”,便是那一群女子所穿的春装。绮、纨都是质地轻而软的丝织品,“粲粲”是光泽明艳的样子。那已经够漂亮,何况她们的头上,还插着打制成鸟雀形状的金钗,金钗上还点缀着鲜艳的羽毛(翘,鸟羽);她们的衣衫上、手腕上,又佩带了种种美玉制成的装饰品。这一群女子走在三月的阳光里,显得何等娇艳华贵!于是,她们坐上了马车,并排驱驰(方驾,车并驰),车后飞扬起一路灰尘,来到洛水之滨。而在洛水边上,早已聚集了众多的人群。毕竟,女性在平日较少有外出游玩的机会,在上巳这个名正言顺的节日里,她们无不争先恐后,以至诗人要用“蔼蔼风云会”来形容,发出“佳人一何繁”的感叹!在南岸的山坡上,在北岸的沙滩上,到处是临时支起的帐篷,到处停放着车辆。山川这一刻也显得分外美好:你看那清清洛水上,波光游漾,变幻不定(藻景,如花纹般的光影),高高山崖上,交错地覆盖着一层丹红色,在阳光下格外耀眼。按照诗中这一节描绘,可以画出一幅西晋上巳洛水春游长卷,那景象实在是非常热闹而美丽的。
自“馥馥芳袖挥”以下十二句为第三部分,写游春女子的歌舞。她们挥起长袖,传出浓郁的香气,纤指轻弹,奏起悦耳的琴声。她们清切的歌唱,是一支悲哀动人的曲子,她们高雅的舞蹈,名称叫作《幽兰》。一会儿,又有人朱唇轻启,唱《九秋》之歌,妍姿闪动,跳《七盘》之舞。——前六句是总写,主要突出歌舞的清雅,但文辞略嫌浮而不切,这是受了辞赋罗列铺陈的影响。以下六句专写舞姿,却是精细而生动,后世咏舞女的宫体诗,从中受到很大的影响。“赴曲迅惊鸿”,好像是曲调突然改变,舞者的身姿也迅急地随曲而变,如受惊的鸿鸟,倏忽掠飞。“蹈节如集鸾”,则如见一群女子踏着节拍舞动,好像一群美丽的鸾鸟(传说中凤凰之类的鸟),从四方有节奏地聚集到核心。“绮态随颜变”,是指音乐有喜乐哀伤之变化,舞女们沉浸在音乐中,其容颜随之改变,而娇美的舞姿也与容颜相应,或轻捷或迟缓,变化不定。“沈姿无定源”,意思与上句差不多。“沈”通“沉”。“沉姿”即忘怀身外之物的情态,“无定源”乃以水为喻,说舞姿变化无端。“俯仰纷阿那,顾步咸可欢”,写舞者一会儿低头,一会儿仰首,一会儿回视,一会儿前行,姿态优美,无不婀娜可爱,令人喜欢。这一节描摹,确有令人沉醉而流连忘返之感。
最后四句为第四部分,是全诗的总结。诗人似乎被眼前景象深深地迷住了,直到黄昏来临,游春的女子们都已散去,他仍在洛水边凝思默想。“遗芳结飞飙”,一阵疾风吹来,好像还带着那些女子身上留下的芳香,然而眼前,却只见“浮景映清湍”——夕阳的余光,映照在清澈而湍急的河流上。那一切,难道就这么过去了 ?“冶容不足咏”是有意抑低,然后反托起结末一句:“春游良可叹”。“冶容”即“艳容”,指那些美丽女子的容貌身姿。全诗大部分是在歌咏“冶容”,为什么终了却说“不足咏”?“春游良可叹”又是叹什么?其中意味,不易把握。
不妨从远一点的地方说起。陆机作为江南高级士族的后裔,作为东吴名将陆逊、陆抗的子孙,在东吴被西晋灭亡后应召来到洛阳做官,虽然受到洛京贵人的欢迎,其内心仍然非常压抑。亡国之悲、故乡之思,常萦绕在心。但他对一切都无可奈何,而且他的性格也不适宜从事充满危险的政治活动。在这样的境况中,常常只能在生活的四周寻找某些安慰。陆机的诗比起前人更注意描绘优美的形象,包括自然与女性,其实这种优美形象也就是人生的安慰。从这首《日出东南隅行》来看,虽然不能说完全是写实,但至少可以相信他有过在洛水边观赏女子春游景象的经历。然而这种安慰终究是很有限的,甚至会勾引起内心的伤感。一切繁华都会过去,一切美景都会消失,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留住的。最后四句,大概就包含了这样的意思吧?所以,说“冶容不足咏”并非是自我否定,而是为了突出“春游良可叹”。
汉代诗歌在描摹女子的美貌时,通常伴随一个道德主题来造成平衡或者说约制,而陆机这诗却没有后一种成分,只是描写女性的美。这情况,同魏晋士人忽略德行事功,而重视个人的风度气质乃至外貌,属于同样性质的现象。“女子以色为主”也是西晋通行的论调。这当然是站在男性的立场来说话。但抛开这一点不谈,重视女子的美貌和重视男子的风度,都是强调人本身要比社会规范来得重要。
抛开德行的因素来描摹女子的美丽,女性美的主题才能在文学中充分地成立。所以,不管这种现象是否带来新的问题,它应该被看作是文学的进步。有人批评这一类诗没有思想性,其实美就是价值,未必需要那么多思想性。比如现在不少人都喜爱看模特儿的表演,那里面又有多少思想意义?
(骆玉明)
苦寒行
陆机
北游幽朔城,凉野多险难。俯入穹谷底,仰陟高山盘。凝冰结重磵,积雪被长峦。阴云兴岩侧,悲风鸣树端。不睹白日景,但闻寒鸟喧。猛虎凭林啸,玄猿临岸叹。夕宿乔木下,惨怆恒鲜欢。渴饮坚冰浆,饥待零露餐。离思固已久,寤寐莫与言。剧哉行役人,慊慊恒苦寒。
《苦寒行》在《乐府诗集》中属《相和歌·清调曲》。《乐府解题》说:“晋乐奏魏武帝《北上篇》,备言冰雪溪谷之苦。其后或谓之《北上行》,盖因武帝辞而拟之也。”原辞为曹操所作,是建安十一年(206)春正月北征高干时写,表现了行军时的艰苦情况。陆机的这首诗即是对曹操原辞的模拟。全诗的主题是刻划“行役人”,也即北征战士在寒冷季节忍饥受冻、餐风露宿的凄苦景况,因此诗人的用笔着色都围绕这一点而展开。
开篇两句,是全诗的交代,有地点(幽朔)、时间(凉冬)以及所要描写的重心(多险难),以下十四句就针对“险”和“难”二字进行铺陈排比。北征战士穿行于北方的山谷中,一会儿深入谷底,一会儿仰攀高峰,道路崎岖不平,又凝结了厚厚的坚冰,积雪笼罩着起伏的山峦。山岩缠绕浓重的阴云,阵阵寒风在树林中穿越,发出凄厉的悲鸣。天色阴沉,不见日光,偶有几声寒鸟的哀叫以及野兽的吼声。天色晚了,战士们凭树支帐而宿,渴饮坚冰,饥餐风露。更兼长年征战在外,对故乡亲人的思念,绵绵无尽,却又难通消息,对方是死是活都不得知,于是诗人充满了同情地长叹一声:“剧哉行役人,慊慊恒苦寒。”结尾与开头紧密地照应在一起。
这首诗比较鲜明地体现了陆机诗歌创作的特色。首先是对偶的使用。清代叶矫然说:“六朝排偶,始于士衡”。排偶不一定始于陆机,但陆机确于此最见特色。这首诗除了开首二句和结尾四句,中间部分几全用对偶,显示了陆机过人的才思。不过,陆机虽有意写对偶,却不十分板整,往往在轮廓上整对,而字与字之间并不讲究。如“不睹白日景”两句。明代何景明说:“陆诗体俳语不俳”,很得其实。所以虽全篇为对,读去并不觉很呆板,古朴之气穿插其间,使诗歌具有一种感人的气势。其次,是赋法的采用。赋法就是铺叙,铺陈排比、罗列事物,这本是汉大赋的主要手法,陆机却吸收来运用在诗歌里,这样就使诗歌获得繁褥厚重和光采辉煌的效果。当时人说读他的诗好像“玄圃积压,莫非夜光”就是夸赞这一点。这首诗在开头交代出“险”和“难”之后,即从俯、仰、闻、睹以及战士们的饥渴、住宿等多方面进行铺陈,欲说尽说透,不仅加深了读者的印象,也增加了诗歌的容量。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说他的诗“缛旨星稠,繁文绮合”,萧绎《金楼子·立言篇》说他“辞致侧密,事语坚明。意匠有序,遗言无失。”刘勰《文心雕龙》说他“才欲窥深,辞务索广。故思能入巧而不制繁。”可见这一种特色为前人所公认并多有奖饰。第三,本诗还表现了陆机语言上的特色。陆机诗歌基本不用常语、口语、俗语,而大量使用书面辞汇、成辞等。将此诗与曹操的那首相比即可见出二者的区别。曹诗用了许多口语、散句、如“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延颈长叹息,远行多所怀。我心何怫郁,思欲一东归”。陆机此诗则用许多对偶代替,并且字词也工于锻炼,如“凝冰”、“积雪”、“恒鲜欢”等等。曹诗有大量的虚字,陆诗则几舍弃不用,而以实词代之,文人化特色很鲜明。另外,陆机还善于锻炼动词,以加强警动的效果。如“结”、“被”、“兴”、“鸣”、“凭”、“临”等。清人厉志说他“字字有力,语语欲飞”,虽略有夸张,也还是反映了陆诗的总体面貌的。
不过陆机有时过于侧重技巧,而忽略了对诗情的疏通,尤其是他的一些拟古诗,本来的目的就是通过模拟以锻炼自己某一方面的技巧,因此对其余就不顾及。如这首诗,“离思”应该是最易出诗情,也最应为诗人全力把握的重点,但陆机却仅以淡淡的两句带过,是很可惜的。
陆机对于诗歌的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经验和法规,他加强了诗歌的文人化倾向,促进了诗歌向格律体的进展,他是由古诗向近体诗发展过程中的开启者之一,因此,他应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一席重要的地位。
(傅刚)
长安有狭邪行
陆机
伊洛有歧路,歧路交朱轮。轻盖承华景,腾步蹑飞尘。鸣玉岂朴儒,凭轼皆俊民。烈心厉劲秋,丽服鲜芳春。余本倦游客,豪彦多旧亲。倾盖承芳讯,欲鸣当及晨。守一不足矜,歧路良可遵。规行无旷迹,矩步岂逮人。投足绪已尔,四时不必循。将遂殊途轨,要子同归津。
这一首诗鲜明地标志着陆机思想的转变,是研究陆机的重要材料。元康六年(296),陆机参加了当时权贵贾谧所罗列的二十四友。贾谧是贾后的侄子,借助贾后的淫威,怀有异心,他的组织二十四友,是有政治目的的。由于贾后专恣,贾谧权过人主,普遍引起了朝野的反感,因此二十四友自然受到正直人士的谴责,如阎缵上疏说:“世俗险薄,士无廉节,贾谧小儿,恃宠恣睢,而浅中弱植之徒,更相翕习,故世号鲁公二十四友。……潘岳、缪徵等皆谧父党,共相浮沉,人士羞之,闻其晏然,莫不为怪。今诏书暴扬其罪,并皆遣出,百姓咸云清当。臣独谓非但岳、徵,二十四友宜皆齐黜,以肃风教。”后来《晋书》为陆机列传也以此为他的弱点,说他“好游权门,与贾谧亲善,以进趣获讥”。其实二十四友的情况不可一概而论,他们各有自己的特殊情况,彼此之间并不一定有共同的政治利益,陆机最终死于二十四友中的牵秀、王粹之谗,足以说明问题。
陆机出生于吴国高级士族家庭,其祖陆逊,父亲陆抗都是吴国的扶持之将,其生死存亡即关系着一个国家的生死存亡。陆机生长于这样的家庭中,从小饱受正统儒学教育,本传说他“服膺儒学,非礼勿动”。但是公元二八〇年吴晋之间最后一场战争中,他所依赖的一切(国家、家族)都毁于一旦,从此个人的建功立业和重振家声的重任便是他一切活动的中心内容。明白了他的思想背景,也就明白他为什么会加入为士人不齿的二十四友。
带着这样的重负,陆机于太康末年(289)应诏北上洛阳,但他并没有很快就能进入上流社会,从而一展建功立业的雄图。赴洛伊始,他就感受到了晋人对吴人的歧视。晋武帝曾公开说:“蜀人服化,无携贰之心;而吴人趑睢,屡作妖寇。”武帝的观点,足以构成吴人仕宦的障碍了。到惠帝时,吴人仕宦的仍然很少。据陆机说:“至于荆、扬二州,户各数十万,今扬州无郎,而荆州江南乃无一人为京城职者。”陆机的情况也如此。栖迟洛阳数年,不过为祭酒、太子洗马及吴王郎中令而已,与他建功立业,振兴家声抱负的实现,相差太远,此时已经三十六岁的他,不禁产生了“日归功未建”(《猛虎行》)的焦躁。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陆机接到贾谧的邀请,成为其门下“二十四友”之一,他那“服膺儒学”的思想也开始了转变,这首诗就是他转变的心声。
诗歌的前八句是一幅浮华交游图,写出当日洛阳士人为功名富贵热心交营的情状。开首的“伊洛有歧路”,是实写,也是寓写。实写浮华交游的熙熙攘攘,寓写则指人生的歧路上也拥挤不堪,这里既有朴儒,也有俊民。他们驾着华丽的车子,穿着漂亮的衣服,车盖映照日光,丽服鲜耀芳春,一个个激励着竞进之心,这种奔竞不已的士风,颇令陆机困惑。“余本倦游客”的“倦”字,既指身体的疲惫,也指屡屡碰壁后内心的失望、倦累。想自己出身高贵,又怀盖世才华,为什么竟一直不能得意而施展抱负呢?作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借旧亲之豪彦对自己的教导,来说明自己道路选择的错误。从“倾盖承芳讯”以下是“豪彦”的劝导,这劝导的前提是“欲鸣当及晨”,以鸡及晨而鸣比喻人及时而仕。如何才能及时而仕呢?这就是“守一不足矜,歧路良可遵”。守一指谨守正统的儒家教育,也就是下面所说的“规行”、“矩步”。时代已变,规行矩步者当然不会超越别人。如若及晨而鸣,只有奔竞于歧路之上,寻找捷径,《周易》说:“天下同归而殊途”,不必一定走一条路,像四时季节的递邅一样,顺序而来,实际上殊路亦可同归,歧路又有何妨?君不见那些朴儒、俊民都交驰在伊洛的歧路上吗?“要子同归津”是豪彦旧亲对他的召唤。
值得注意的是,这里虽托为豪彦的劝告,实际是陆机个人的思想变化,他的投身二十四友正是思想转变后的行动,他也知道贾谧之门是歧路,不为正直人士所齿,但他又认为正义之路并不能达到“及晨”的目的,因此不足为矜。陆机把“歧路良可遵”与《周易》殊途同归的思想联在一起,从而在儒家经典中找到自己立身的依据,这种思想在其他诗文中一再出现,如《豪士赋序》:“夫立德之基有常,而建功之路不一”,《秋胡行》:“道虽一致,途有万端”等,表明这已成为他后期行为的指导思想。这一切又都是他建功立业的抱负和重振家声的重任所激励。《乐府解题》说陆机这首诗“言世路险狭邪僻,正直之士所无措手足矣。”这种理解是错误的。
(傅刚)
君子行
陆机
天道夷且简,人道险而难。休咎相乘蹑,翻覆若波澜。去疾苦不远,疑似实生患。近火固宜热,履冰岂恶寒。掇蜂灭天道,拾尘惑孔颜。逐臣尚何有,弃友焉足叹。福钟恒有兆,祸集非无端。天损未易辞,人益犹可欢。朗鉴岂远假,取之在倾冠。近情苦自信,君子防未然。
晋惠帝太安二年(303),陆机为成都王司马颖前军都督,率军二十万,南向洛阳讨伐长沙王司马乂。陆机为建功立业,振兴家声,付出了大半生的追求,历史终于赋予他一个机会。然不料鹿苑一战,大败而归,二十万人马同日丧尽。司马颖大怒,使牵秀密收陆机,遂遇害,时年四十三岁。对于陆机之死,有人便归结于他的“邀竞无已”,不该投身于八王之乱,而应及早抽身返乡。其实这是对陆机的不了解。陆机出身于东吴世家,这个家族曾经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以它显赫的声誉,为其成员提供过政治、经济的保护,使他们的成长得到强有力的保证,同时这个家族培育出来的优秀人物,即如陆机父(陆抗)、祖(陆逊),又都以自己杰出的成就反馈于这个家族,愈增加它的分量。而一旦东吴灭亡,这个家族随之衰败后,它遗留给子孙的却是沉重的心理压力。作为嫡系继承人的陆机,勤勉而又诚恳地接受了这份遗产。综观陆机全部诗文,其表露出来的主导思想,始终围绕建功立业、振兴家声这一严峻主题。尽管在众多的篇幅中,陆机流露了对洛阳生活的厌倦,及刻骨的相思,其实不过是他复杂的心理结构中灰色的情绪而已,不会上升为主题。这是陆机滞洛的主要原因。同时,作为支持这种原因的基础,是他主观上对自己才能的过高估计。这首《君子行》就是他的表白。
开头两句用“天道”与“人道”对比,说明天道平而简易,人道却险而且难。人道之所以险、难,就在于“休咎相承蹑”。这本于《老子》的“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何者为福?何者为祸?祸福之间,立身颇需慎重。“去疾苦不远,疑似实生患”,是对“休咎相承蹑”的发挥,都在说明人道的艰险困难。面对充满了矛盾与斗争的现实,陆机并没有表现出畏惧和退却。他正视自己所处的环境,冷静地分析自己应该怎样应付这个环境。既处人道之中,就不能害怕,“近火固宜热,履冰岂恶寒”是他表示的态度。“掇蜂灭天道”四句用历史上的故事进一步说明人道的险而难,同时也表示了陆机对他们没有从“似”中看出祸患的批评。“掇蜂”说的是周宣王时的大臣尹吉甫有子二人,异母所生,前母子伯奇,后母子伯封。后母想让自己的儿子立为太子,便向尹吉甫进谗言说伯奇调戏她,并让尹吉甫登台观看。后母取蜂放在衣领中,让伯奇替她取蜂除毒。尹吉甫看到这一情景大怒,责骂伯奇,伯奇害怕,投河而死。“拾尘”是孔子典故。孔子困于陈、蔡之间,七天没有吃过粮食。一日,孔子昼寝,学生颜回讨米回来做饭,将熟时,孔子见颜回从甑中攫饭吃,很不高兴。后来才知道是饭中沾有煤灰,颜回觉得扔掉可惜,就攫而食之。孔子很有感慨地说:“所信者目矣,目犹不可信;所恃者心矣,而心犹不足恃。弟子记之,知人固不易!”(见《吕氏春秋》)以下的“逐臣”似指屈原,“弃友”是泛指。由这两个故事可见处世的艰难。亲眼目睹的事实也会有不实之处,何况更复杂的社会现实呢?但陆机并不在意于处世艰难感慨的抒发,而是要借此表现自己有处理这种现实的能力和信心。“尚何有”、“焉足叹”看出他对以上人物的不满意。那么他自信的根据是什么呢?这就是以下八句的意思。他认为不管福与祸,当它出现的时候,总有征兆,而这种征兆却是可以预测从而可以预防的。这里的“天损未易辞,人益犹可欢”本于《庄子·山木篇》的:“无受天损易,无受人益难”,原意是说不受自然的损伤还容易,因为只要安心达命,顺应自然,就会不以损为损,但是人为的东西却很难推掉。陆机这里却反用其意,他认为来自人力以外的伤害是无法推拒的,如果碰上了也只能是天数,但如果是人道中所遇到的伤害,则不应害怕。为什么呢?因为一切事物的发生都有先兆,那么便可以预防,从而免受灾祸。这一种思想显然来自《周易》。《易大传·系辞下》说:“几者,动之微,吉凶之先见者也。君子见机而作,不俟终日。”《易》学是陆氏家族的学业传统,陆机受它的影响是有渊源的。由此,陆机接下去说:“朗鉴岂远假,取之在倾冠”,“朗鉴”,即明鉴,君子只要见机而作,何必要远取古人?“倾冠”指近处,靠自己的识别能力就行了,这都表现了诗人强烈的自信心。因此诗人最后总结道:“近情苦自信,君子防未然。”这是此诗的主要思想,也是他后期生活(包括留滞洛阳)的指导思想。明白了这些,也就明白了陆机为什么不激流勇退而滞洛不归了。应该说陆机这种面对现实的积极态度,是值得肯定的,历史上对他“邀竞不已”的指责则是出于“明哲保身”的消极态度,倒应该是我们深刻批判的。至于陆机没有能够见几趋吉,终于遭到亡身之祸,欲闻华亭鹤唳,不可复得,那也许是天数吧!
这是一首说理诗,但也写得起伏有波澜,在说理之间,插入史实,顿生曲折。清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说:“‘掇蜂’四句,以使事生一曲折。后人痴肥处,乃其动宕处。”即使是说理,如对《庄子》的引用,却一反其意而用之,就使本来平率的说理也有跌宕之妙。其次,诗歌以天道与人道对写,重在人道的铺陈,又间以天道接应(如“天损未易辞”照应“天道”),道家与儒家思想互补,而以积极的儒家思想为主,使诗歌产生出回旋飞动的力量。清人毛先舒说他的诗“气干华整”,于此可见。
(傅刚)
门有车马客行
陆机
门有车马客,驾言发故乡。念君久不归,濡迹涉江湘。投袂赴门涂,揽衣不及裳。拊膺携客泣,掩泪叙温凉。借问邦族间,恻怆论存亡。亲友多零落,旧齿皆凋丧。市朝互迁易,城阙或丘荒。坟垄日月多,松柏郁芒芒。天道信崇替,人生安得长。慷慨惟平生,俯仰独悲伤。
《门有车马客行》,乐府旧题。唐代吴兢《乐府古题要解》说:“皆言问讯其客,或得故旧乡里,或驾自京师,备叙市朝迁谢,亲戚雕丧之意也。”西晋武帝末年,陆机和弟弟陆云离开江南家乡,北上洛阳以求取功名。不久,晋武帝去世,围绕权力的再分配,统治集团内部各派系展开了激烈的争夺。陆机沉浮于这种复杂的环境中,备感仕途艰险、人命危浅,由此也常常生发出怀念故乡亲友之情。这首诗虽沿用乐府古题,但反映的却是陆机自己的感情。
诗的开端六句,交代有客自故乡来,诗人急忙出门迎接。首句点应诗题。“念君”二句,以故乡客口吻点明作者离乡时间之长,以故乡客远涉而来暗示他们之间的关系并非一般,为下文的问讯作了铺垫。“江湘”,偏指长江,因从江东至中原无须经湘江,诗人此为协韵而已。“濡迹”,涉江时沾湿的足印,二字概写故乡客行旅的艰辛,起到以少胜多的效果。“投袂”两句,刻画诗人迎接故乡客的急切状态,神情毕肖,透过这毫无斯文气的动作描写,我们可以联想到诗人平素对乡音的殷切企盼。
接下来“拊膺”二句,写诗人见到故乡客的激动情态。诗人连用“拊膺”“携”“掩泪”几个带有强烈感情色彩的词语,创造出一种极端伤痛的氛围,淋漓尽致地表现了他那积抑已久的悲情。重情是魏晋思潮的一大特征,由于个人意识加强,魏晋文人对自己的喜怒哀乐有了更敏锐更强烈的感受;在情感的表达上,也冲破了汉儒“温柔敦厚”、“哀而不伤”诗教说的抑制,敢于尽力宣泄。陆机不仅在理论上首标“诗缘情”之说,而且在创作上大力实践之,他“观尺景以伤悲,俯寸心而凄恻”(《述思赋》),往往尽最大的努力来强化自己的感情。“拊膺携客泣,掩泪叙温凉”,不正是这种创作倾向的流露吗?
“借问”八句,写亲友零落,桑梓倾覆的惨淡现实。重逢乡亲,自然就要问讯故乡亲友的情况。而世间最牵动人心的,莫过于亲友的存亡问题,譬如汉乐府《十五从军征》中的八十岁老兵,他“道逢乡里人”,最挂念的也是“家中有阿谁。”“恻怆论存亡”,同样真切地表现了陆机的这种心情。然而,答案却令人黯然神伤。“亲友多零落”六句,展示了一幅极其惨淡的图景:亲友大部分零落了,有德望的老人则全死光了;昔日豪华壮丽的官府殿堂倾颓殆尽,或沦为杂草丛生的荒丘,或沦为商贩出入的集市;放眼望去,郊原坟冢垒垒,松柏郁苍。六句诗,“亲友”两句和“坟垄”两句形成相反相成的强烈比照,“市”与“朝”,“城阙”与“丘荒”,也对比鲜明。这都体现着作者巧妙的艺术匠心,只有通过这种对比组合,才能创造出沧桑陵谷的气氛和惊心动魄的感染力。
结尾四句,诗人把亲友零落、生命短促的现实痛苦升华为对整个人生意义和价值的悲叹感伤。“道”,此指自然规律。信,确实。“崇替”,衰亡,灭亡。“天道信崇替,人生安得长”——宇宙间万灵万类终归要走向衰亡,人又岂能获免!着一“信”字,更见沉痛。既然人的衰亡是宇宙之必然,那每个人都在劫难逃了,零落者的今天,便是“我”的明天,于是诗人便在一曲欲解不能的伤叹中收束全诗:“慷慨惟平生,俯仰独悲伤。”惟,思。“俯仰”二字突现诗人敏感的时间意识,与悲伤萦怀、感慨淋漓的气氛相吻合,更易产生“每读一过,令人辄唤奈何”的效果。
这首《门有车马客行》,格调悲郁深沉,从主旨上看,应是西晋时期杀伐频仍的严酷政治环境下,知识分子以阴晦的人生观解释痛苦命运的幻灭之歌。
(王琳)
班婕妤
陆机
婕妤去辞宠,淹留终不见。
寄情在玉阶,托意惟团扇。
春苔暗阶除,秋草芜高殿。
黄昏履綦绝,愁来空雨面。
这是一首拟乐府诗,又题作《婕妤怨》。婕妤,女官名。班婕妤是西汉成帝刘骜的妃嫔,本名已不可知。据《汉书·后戚传》记载,班婕妤才貌双全,一度颇受汉成帝的宠爱。后赵飞燕姊妹进宫,独擅帝宠,班婕妤自请退居长信宫,服侍太后。因作赋与诗以自伤悼。后人同情她的遭遇,为之作《婕妤怨》。《班婕妤》在《乐府诗集》中属《相和歌辞·楚调》,古辞不存。陆机这首拟乐府是现在所见到的、最早的以此为题的作品。
诗歌描写了班婕妤在退居长信宫后的忧伤悲痛的心情。诗中借以抒情的景物,多取之相传为班婕妤本人所作诗赋,因此有必要先作一介绍。诗即汉乐府《怨歌行》,又称作《纨扇诗》,以团扇的夏用秋藏为喻,诉说了少女唯恐被爱人抛弃的忧伤。《婕妤赋》见《汉书·后戚传》。赋中自述被弃后的孤苦哀伤,对成帝旧日恩情的怀念,有曰:“华殿尘兮玉阶苔,中庭萋兮绿草生。广室阴兮帷幄暗,房栊虚兮风泠泠。……俯视兮丹墀,思君兮履綦。仰视兮云屋,双涕兮横流。”情调缠绵悱恻,凄婉动人。
诗的起首二句概述了班婕妤始受宠爱、终被遗弃的不幸遭遇。对于一个封建社会的女子,辚选入宫,永别亲人,就是被剥夺了一个人通常所应有的生活幸福;如果进宫之后,又为帝王所疏远冷落,她就完全丧失了作为一个女人的生活意义,其悲苦绝望的情绪、寂寞枯索的心境可以想见。班婕妤不仅对这两层痛苦都有亲身的感受,而且,由于她的地位的变化,对这痛苦的体会比他人更深刻。故《婕妤赋》云:“君不御兮谁为荣?”诗以“淹留终不见”描写了她那种孤独、愁苦、绝望的处境。
“寄情在玉阶,托意惟团扇”二句,以“玉阶”与“团扇”代指《婕妤赋》和《纨扇诗》的写作,并以手持团扇、徘徊玉阶的形象表现班婕妤孤苦寂寞、悲愁难诉的心情。相传汉武帝皇后陈阿娇被遗弃后,曾以千金为酬,请司马相如作《长门赋》以诉思念和哀伤,希望能感动武帝回心转意。班婕妤则亲笔写出《纨扇诗》,从道义上谏劝成帝,夫妻之爱当始终如一;其《婕妤赋》则倾诉着深情绵邈的思念,以望打动成帝的心。封建帝王的婚姻形态决定了他们在情爱上难以专一。陈阿娇的乞求不能感动武帝,班婕妤的申之以理、动之以情也同样不能改变她被遗弃的命运。整日里陪着这空落的门庭,虚静的房廊,看着这苔痕斑斑,阶草荒芜,身居富丽堂皇的宫殿之中,却只令人感到阴冷寂寞、凄凉孤独。
“黄昏履綦绝,愁来空雨面。”“履綦”,履迹。班婕妤虽然明知自己已被弃绝,仍不免心怀一线希望:或许皇帝念及旧日恩情,会来一顾?她从清晨盼至黄昏,依然是这空寂的大殿,冷清的门廊,非但不见成帝,而且也没有他人肯来看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春去秋来,苔生草长。只有无边的忧愁、无尽的泪水是她忠实的伴侣,徒然令人痛彻肺肠。
在这首诗中,“玉阶”、“团扇”、“春苔”、“秋草”、“履綦”、“雨面”等等,或直接取之于班婕妤诗赋中的词语,或由之变化而出。从修辞方法上说,这是用典。但作者在诗中的运用保留了这些词语本身的形象,把写景抒情与用典寓意结合起来,既扩大了诗歌的情感内涵,又给人以亲切之感。读这首诗,我们仿佛听到班婕妤那凄切哀婉的低声吟诵,看到她那孤独的身影,手持团扇,徘徊在玉阶高殿之上,痛苦于黄昏望绝之时。诗中的“春苔”、“秋草”,既映衬出宫殿中的空寂幽冷,又暗示出时光、年华的消逝,渲染出一种凄凉伤感的气氛。陆机之诗,尤重词语的修饰。这首《班婕妤》不仅语词清丽,对仗工整,而且用典灵活,意蕴深永,确实显示了作者在诗歌的语言艺术方面的工力。
(蒋方)
猛虎行
陆机
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阴。恶木岂无枝,志士多苦心。整驾肃时命,① 杖策将远寻。② 饥食猛虎窟,寒栖野雀林。日归功未建,时往岁载阴。③ 崇云临岸骇,④ 鸣条随风吟。静言幽谷底,长啸高山岑。急弦无懦响,亮节难为音。⑤ 人生诚未易,曷云开此衿。⑥ 眷我耿介怀,俯仰愧古今。
〔注〕 ①肃时命:“肃”,恭敬。“时命”,时君的命令。②杖策:拄杖。“杖”,作动词用,意为拄。“策”,杖。③岁载阴:指岁暮。“载”,乃。④崇云:高云。⑤亮节:贞信的志节,即高节。⑥曷(hé):怎么。衿:同襟。
诗题“猛虎行”,本乐府杂曲歌辞,古辞有“饥不从猛虎食,暮不从野雀栖”句,因而得名。曹丕、曹叡皆有此作。作者这篇作于西晋政治大变乱时期,沿用古乐府旧题,表明一般志士,虽然胸怀正直,慎于出处,但为时势驱遣,难以保持其高节。而在出仕以后,岁月流逝,仍然功业无成,心情郁抑,不免进退两难,俯仰身世,深感内疚。作者出身于东吴世族,祖父陆逊为吴丞相,父亲陆抗为吴大司马,父祖两代为东吴名将,以功业著称。自己则是“少有异才,文章冠世”,史称其“身长七尺,其声如雷”,“伏膺儒术,非礼勿动。”可见也是有为的志士。不意年仅二十而吴亡于晋,两个哥哥陆晏和陆景战死。他在晋武帝太康(280—289)末年,和弟弟陆云一同被召赴洛阳,受到重臣张华的激赏,名振一时,由张华推荐,曾官祭酒及著作郎等官。后来不幸陷入统治阶级内部纷争的圈子,在晋惠帝太安(302—303)初,一面被成都王司马颖信任,得为后将军,河北大都督;一面又遭受王粹、牵秀、卢志、孟玖等谗人中伤妒忌,名为主将,实则调度不灵,进退两难,不能自拔。这篇《猛虎行》,当即作于是时。诗中所抒吐的徬徨酸苦的心情,正是他在当时政治生活中的实感。全诗是通过自身的遭境来着笔的,词藻华美,气势较为高峻。
诗的开篇四句,表明志士处世,往往用心慎重,爱惜身名,因而渴了也不喝盗泉的水,热得难受也不竭于恶木阴下。难道说盗泉水就不能止渴,恶木就没有可供歇凉的树阴?因为“盗泉”、“恶木”名字都很刺耳,所以操守清峻的人不愿随便其沾染牵涉,宁可忍渴忍热。(盗泉:水名,在今山东省境内。相传孔子经过盗泉,虽然很渴,但恶其名,不饮此水。)显然,诗中是以恶木、盗泉,比喻恶劣的政治环境。作者在吴亡之初,曾“退居旧里,闭门勤学,积有十年”(《晋书》本传)。他本不想涉足仕途,所以这四句,旨在表白自己当初的心境,运用譬喻以见志士用心之苦。
次四句写世势催迫,志士只得应从时君的命令,恭敬地整驾出山任事:而扶杖远行,道途辛苦,造成“饥食于猛虎之窟,寒栖于野雀之林”的情况,由不得自己去选择,更在内心中受到冲击。“饥食”两句,反用乐府古辞《猛虎行》“饥不从猛虎食,暮不从野雀栖”句意,说明“饥不择食,寒不择栖”,是情非得已才违背了初衷。作者曾在《赴洛》诗中,有“南望泣玄渚,北迈涉长林”之句,又说:“仰瞻凌霄鸟,羡尔归飞翼。”抒写的正是这种旅途情境,可见他虽已登程,而留恋故乡之情,在心灵上激荡得难以抑止,这里再现的正是当年的景况。
接着作者以“日归功未建”等六句,诉说在出仕以后,时间是流逝了,功业并无成就,此刻更有天寒岁暮之感,惹起了新的忧思。崇云临岸而兴起,枝条随风而悲鸣。在在使人触景伤情,虽是徘徊于山谷之间,有时低吟,有时长啸,还是幽怀难抒、自感进退维谷。作者把内心复杂的苦闷和矛盾,展示得非常形象具体,政治处境的困顿,志士遭逢变乱的悲辛,也于此不难想见。
诗的结尾一小节,先以“急弦无懦响”等两句进一步表白自己的心志,感叹乐器上绷紧了的弦子,发不出怯弱的音响。具有贞亮高节的人,所抒发的也一定是慷慨刚正之辞,不同于流俗,而一般的时君,却不爱听直言忠告,所以“亮节”反而“难以为音”,谗口反而易于得逞。作者感念至此,乃以最后四句对自己频年的遭际,自己生平的抱负、作出反思,作出痛苦的小结。“人生诚未易,曷云开此衿。”人生既多苦难,遭逢乱世的志士,更是难以敞开胸襟,倾吐积郁。自己虽然操守正直,隐处山野既不可能;出山也难行其志,难成功业,行动上受到外力的牵涉,所以俯仰古今,眷顾身世,难免有愧负之情。
总观全诗,可见作者虽为倾诉抑郁而作,但在内容上则是依据自己的政治处境现身说法,深刻表明一个有志的文士,其行藏出处,必须始终慎重,执着坚持,稍一不慎,就会陷于进退两难的困境,作者的经历,就是志士对于处世的一面镜子。
《猛虎行》可说是陆机的代表作。在思想内容和艺术手法方面,都有它的特色。从思想内容来看,这篇诗的特色,是表现了魏晋以来诗人的忧生之情。作者生当魏晋(吴晋)易代之际,这一时期,是一个变乱迭起的动乱年代,社会上各种矛盾尖锐复杂。尽管西晋灭吴之后,曾出现过短暂的统一局面,但在统治阶级内部,冲突更为剧烈,骨肉相残,祸不旋踵。士大夫在此期间也最易遭殃。他们或以直道见忌,或受池鱼之灾。尽管陆机在写作《猛虎行》的时候,尚未受祸,但在诗中已有朝不保夕的遑遑不安之感,因以他反复嗟叹,表现了徬徨酸苦的忧生之情。“亮节难为音”、“人生诚不易”、“俯仰愧古今”,都是发自内心深处的隐微忧伤的呼唤。诗人的隐痛不便言明,只能委曲地折射在作品之中,如同星夜帷灯,隐约地透露了当时的政治内幕。陆机在青年时期,本来是个政治上很自负、很注重志节的人,但在吴亡后的逆境中,由于功名之心未敛,并未能坚持志节,后来对严酷的现实,虽有觉察,而不能毅然自拔,终于徘徊于失望和痛苦之中,这就是他在《猛虎行》中,感到忧生的根源。
从诗歌的艺术手法来看,陆机的《猛虎行》,虽为摹拟乐府歌辞而作,但它既保有古乐府直朴真挚的一面,又注入了新的不同于乐府古辞的委婉曲折的抒情内容,在形式上也由古辞只有杂曲四句的参差句型,改变成整齐冶炼注意修辞手法以五言为主的长诗。在内容上除含有寄寓、比喻等表露感情的因素以外,又把作者自身的坎坷遭际和委屈情怀,作为咏叹的主体,这就在很大程度上丰富了原来乐府体制所能包含的内容,而使之成为咏怀式的诗篇。《猛虎行》的乐府古辞,只有“饥不从猛虎食,暮不从野雀栖。野雀安无巢?游子为谁骄”等四句。比陆机时代稍早的魏文帝曹丕、魏明帝曹叡皆作有《猛虎行》,曹丕所作为五言三韵六句,曹叡所作为五言五韵十句,在结构上都只有一次转折,而陆机这篇则是一波三折,起结辉映,在章法上已见设计的匠心。比之曹丕父子所作,变化殊为显著,除开头四语之外,已有不受乐府古辞拘束的创新成分,这是本篇的艺术特色之一。
本诗对偶整饬,诗歌中间十二句,全行对仗,有流水对、有比喻对、有平列对,其妥帖工稳,有些已达到珠圆玉润的程度,为后来齐梁作家开了先例。清代沈德潜《古诗源》虽然对陆机诗颇有微词,认为他“意欲逞博而胸少慧珠”,但也承认“士衡诗亦推大家”,为齐梁专攻对仗的滥觞之始,可见他对后世的影响。陆机也十分注意用词造语的精凿,如“崇云临岸”之下,著一“骇”字,其本义为“起”,但比“起”字生动。“鸣条随风”下著一“吟”字,其本义为“响”,但较“响”字显得雅致。“急弦无懦响”句中之“懦”,本意为“下”,而兼有弱意。“亮节难为音”句中之“亮节”,本指高节,而“亮”字实有贞信之义。用词都极为准确而能特出情境。
刘勰《文心雕龙·体性》篇说:“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词隐。”“情繁”,指忧生念世之情多;“词隐”,“指隐”,指激昂悲愤之词较少,以《猛虎行》为例,刘说甚是。
(马祖熙)
赴洛道中作二首(其一)
陆机
总辔登长路,呜咽辞密亲。借问子何之,世网婴我身。永叹遵北渚,遗思结南津。行行遂已远,野途旷无人。山泽纷纡馀,林薄杳阡眠。虎啸深谷底,鸡鸣高树巅。哀风中夜流,孤兽更我前。悲情触物感,沉思郁缠绵。伫立望故乡,顾影凄自怜。
陆机的祖父陆逊是三国时吴国的丞相、父亲陆抗是大司马。在吴国灭亡后,他于太康十年(289),即二十九岁时,与弟弟陆云离开家乡吴郡吴县华亭(今上海市松江区)赴洛阳。《赴洛道中作二首》作于他赴洛阳途中,写他在旅途中的所见的景物和自己的心情。这是第一首。
“总辔登长路,呜咽辞密亲。借问子何之,世网婴我身。”写诗人悲伤地辞别亲人,离开故乡,骑马上路了。他去哪里呢?诗人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世间的事缠绕着我,使我无法脱身。前两句写辞别上路,显然是紧扣“赴洛”题意。辞别而至于低声哭泣,这固然是由于古人往往把离别看做一件大事,正如齐梁诗人江淹所说的“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别赋》)也是由于诗人前途莫测而感到悲哀。后两句一问一答,而答非所问,似有难言之痛。据《晋书·武帝纪》载,太康九年,晋武帝“令内外群官举清能,拔寒素。”而《晋书·陆机传》说:“机身长七尺,其声如钟,少有异才,文章冠世,伏膺儒术,非礼不动。”这样的人才,又出身名门,当然不乏官员推荐。迫于官府之命,赴洛阳似非他心中所愿意的,故以“世网”缠身喻之。
“永叹遵北渚,遗思结南津。行行遂已远,野途旷无人。”写旅途中的忧思。诗人沿着向北的小洲往前走,思念纠结在故乡——南边的渡口。走啊走啊,越走越远,荒野的小道空旷不见人的踪影。一路上,他充满叹息和忧愁。这里记述的主要是行程,沿着“北渚”向前走,路越走越远,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终于到了荒无人烟的地方。他的心上满载着忧愁。“野途”句引起下文,诗人开始着力描写沿途的自然山川景物:“山泽纷纡馀,林薄杳阡眠。虎啸深谷底,鸡鸣高树巅。哀风中夜流,孤兽更我前。”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山林川泽逶迤曲折向前延伸,草木丛生,茂盛稠密。深深的山谷不时传来虎啸声,高高的树巅有金鸡啼叫。半夜里悲风袭人,孤零零的野兽从我眼前走过。这里所描写的景物,除了山川、草木之外,还有“虎啸”、“鸡鸣”、“哀风”、“孤兽”。处在这样险恶的环境中,怎么不使人感到胆战心惊呢?这样的自然景色的描写,令人想起王粲的《登楼赋》。这篇抒情小赋写道:“风萧瑟而并兴兮,天惨惨而无色,兽狂顾以求群兮,鸟相鸣而举翼。原野阒其无人兮,征夫行而未息。”这里写寒风四起,天空暗淡无光,野兽慌慌张张寻找它们的同伴,鸟儿相对悲鸣,展翅高飞。原野上一片寂静,只有征夫在赶路。王粲描写的凄凉景象,对环境起了渲染作用,对诗人内心的悲愤苦闷起了烘托作用。如此说来,陆机笔下所描写的令人感到恐怖的景物,不仅渲染了环境的险恶,而且从侧面衬托出诗人在赴洛阳途中心境之不宁。这是因为诗人在赴洛阳之后的前途如何?实在是吉凶难卜。
“悲情触物感,沉思郁缠绵。伫立望故乡,顾影凄自怜。”自然景色触动了诗人,从而产生了悲哀的感情。深沉的忧思纠缠郁结,绵绵无尽。诗人伫立山上,眺望故乡,回过头来,再看看自己的身影,只有自己怜悯自己了。诗人怀着国破家亡的痛苦和生离死别的悲哀步上赴洛阳的道路,面对沿途险恶的自然环境,激起他无限的愁思。孤独、失意、怀乡、自怜的感情油然而生。前途茫茫,他感到惆怅迷惘。
刘勰《文心雕龙·明诗》篇评论太康诗歌说:“采缛于正始,力柔于建安。”意思是说太康时期诗歌的文采比正始繁缛,力量比建安柔弱。陆机是这种诗风的典型代表。他的诗注意词句的华美,讲究排偶。这种特点在这首诗中也可以看得出来,例如:“永叹遵北渚,遗思结南津”、“山泽纷纡馀,林薄杳阡眠”、“虎啸深谷底,鸡鸣高树巅”等都是华美的排偶句子。对诗歌形式美的追求,是诗歌发展过程中的必然现象。陆机在这方面受到前人的非议,但是,毫无疑义,他在诗歌发展史上的贡献是应该肯定的。
(穆克宏)
赴洛道中作二首(其二)
陆机
远游越山川,山川修且广。振策陟崇丘,安辔遵平莽。夕息抱影寐,朝徂衔思往。顿辔倚嵩岩,侧听悲风响。清露坠素辉,明月一何朗。抚枕不能寐,振衣独长想。
这首诗仍然是写陆机赴洛阳途中所见的景物和自己的心情。但是写法略有不同。
“远游越山川,山川修且广。振策陟崇丘,安辔遵平莽。”首句仍然紧扣诗题来写的。陆机从家乡吴郡吴县华亭(今上海市松江区)赴洛阳,当然是“远游”。一路上越过万水千山,而山山水水是那样的修长和宽广。诗人有时挥鞭驱马登上高山,有时手握缰绳,在有草的平地上缓慢地向前走。从这一重重山,一条条水,忽而高山,忽而平地,我们已可以想象到诗人长途跋涉的艰辛。因此,这里不只是描写沿途的山水景色,也透露了诗人风尘仆仆的苦情。但是,这首诗中的写景与前首显然不同,前首“永叹”十句写沿途山水景色讲究辞藻,大肆铺陈;这首诗只是寥寥数句,轻轻带过。这种有详有略的写法,使人感到各有特点。
“夕息抱影寐,朝徂衔思往。”晚上休息是孤零零地抱影而寐,早晨起来怀着悲伤又上路了。写出诗人的孤独、寂寞和忧伤。这些复杂感情的产生,固然是由诗人思念亲人,留恋故乡,大概也参杂了对前途的忧虑。我们还记得前首诗说:“总辔登长路,呜咽辞密亲。借问子何之,世网婴我身。”呜咽辞亲,“世网”缠身,应该就是这种复杂感情的具体内容。清代刘熙载《艺概·文概》说:“六代之文丽才多而炼才少。有炼才焉,如陆士衡是也。”陆机文如此,其诗亦复如此。“夕息”二句可见其语言提炼功夫。这两句诗不仅对仗工整,而且动词“抱”“衔”的使用皆备极精巧,是陆诗中的佳句。
“顿辔倚嵩岩,侧听悲风响。”走了一段路程,停下马来,倚着高峻的山崖休息一会儿,侧耳倾听悲风的声响。这里,进一步写诗人旅途的孤独和艰辛。倚岩休息,竟无人与语,只能侧身倾听悲风,可见其孤独。称秋风为“悲风”,使秋风涂上诗人感情之色彩,又可见其心情之忧郁。诗人旅途生活中的这一细节,又使我们联想到前首诗所描写的沿途景色:“行行遂已远,野途旷无人。山泽纷纡馀,林薄杳阡眠。虎啸深谷底,鸡鸣高树巅。哀风中夜流,孤兽更我前。”这里对途中空旷无人和恐怖气氛的描写,有助于我们了解诗人的孤独和艰辛。
“清露坠素辉,明月一何朗。抚枕不能寐,振衣独长想。”夜露下滴,闪烁着洁白的光辉,啊,月光是多么的明朗!对月抚枕,不能入睡,穿上衣服独自遐想。这是写途中夜宿的情景。“清露”二句,写得幽雅净爽,清丽简远,受到前人的赞赏。结尾“抚枕”二句,表现诗人不平静的心情,饶有余味。我们知道,陆机是吴国将相名门之后,素有雄心壮志。他的《百年歌》中说:“三十时,行成名立有令闻,力可扛鼎志干云。”《晋书·陆机传》说他“负其才望,而志匡世难”。可是在他二十岁时,吴国灭亡。太康十年(289),他和弟弟陆云被迫入洛。其前途是吉是凶,难以逆料,所以他的内心忐忑不安,很不平静。
陆机说:“诗缘情而绮靡。”(《文赋》)这是认为诗歌具有注重抒情的性质和文词精妙的特点。这种诗缘情说和儒家的诗言志说不同,清代沈德潜认为“殊非诗人之旨”(《古诗源》卷七),其实这正是魏晋以来诗歌的新变化。作为“太康之英”(钟嵘《诗品序》)的陆机,他的诗就具有这样的特点,如本诗中“振策陟崇丘,安辔遵平莽”,“夕息抱影寐,朝徂衔思往”,文词华美,对偶工稳,“清露坠素辉,明月一何朗”,用词造句,刻练求工,都是例子。陆机诗精于语言的提炼,善于写景,即景抒情,具有情景交融的艺术效果。
这首诗是陆机诗中传诵较广的佳作。
(穆克宏)
拟明月何皎皎
陆机
安寝北堂上,明月入我牖。
照之有馀辉,揽之不盈手。
凉风绕曲房,寒蝉鸣高柳。
踟蹰感节物,我行永已久。
游宦会无成,离思难常守。
这首诗拟古诗十九首之《明月何皎皎》,其词虽异,其意略同,是久客思归之作。
诗之首,词平意曲,寄情遥深。“安寝北堂上,明月入我牖”,点出“安寝”之地,兼抒游子思妇之意。如果说,前句是静态的描写,意在突出“安寝”二字,那么,后句则是动态的描写,且以“明月”射入窗户的皎洁光辉打破“安寝”的静态氛围,引发出久客烦扰之情,这较《明月何皎皎》首二句“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又多一层意蕴。对月思乡怀人,是我国古典诗歌中的恒见主题。如谢庄的“隔千里兮共明月”(《月赋》),张九龄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望月怀远》),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静夜思》),杜甫的“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月夜》),苏轼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水调歌头》),皆景色迷离,情韵悠长。而陆机此诗仅以“照之有馀辉,揽之不盈手”二句状摹对月怀想之态,表面上看缺乏情韵,然实际上却是“情繁而词隐”(刘勰《文心雕龙·体性》评陆机语)。《淮南子》载:“天地之间,巧历不能举其数,手微惚恍,不能揽其光也。”高诱注云:“天道广大,手虽能微,其惚恍无形者,不能揽得日月之光也。”陆诗正借用此典,尤著深意,因其“馀辉”,以状绵延不尽之情思;因其“不盈手”,又见摸捉情思之微茫。而这种宇宙与人生、自然(月光)与心态(情思)的模糊交感,又正是陆机处于魏晋时代诗学思潮“沦心浑无,游精大朴”(陆机《赠颜令文为宜春令》)的审美趣味在抒情诗中的反映。
“凉风绕曲房,寒蝉鸣高柳”二句,似诗中闲语,然其所制造的凄清冷寂的气氛,却成为诗中由自然、心态的描摹向客子忧伤形象的塑造的转化契机。以“凉风”点出季节已届寒冷,而“绕曲房”三字,又极写寒气萦绕、渗刺之力;“寒蝉”句则用曹植“秋风发微凉,寒蝉鸣我侧”诗意,而增以“高柳”意象,再次烘托出久客思归之情。
由于“明月”的窥照,“凉风”的侵袭,“寒蝉”的鸣唤,游子自己心神恍惚,而紧接以“踟蹰感节物,我行永已久。游宦会无成,离思难常守”四句收束全诗,进一步塑造出一个“踟蹰”忧伤的形象,更留下绵绵不绝的离愁别绪。这里,诗人涵蕴了古诗中“揽衣起徘徊”的踟蹰姿容,“不如早旋归”的热切企盼,以及“出户独徬徨,愁思当告谁”的孤寂情境,深刻地展示了复杂的心理状态。假如说“踟蹰感节物,我行永已久”只是久客的直接写照,其间包含了缘于行久而踟蹰感物的因果关系,那么“游宦会无成,离思难常守”则兼有两重意义:既体现了缘于游宦无成而离思难守或缘于离思难守而游宦无成的互为因果关系,又包涵了游宦无成还得“游宦”、离思难守还得“常守”的深层意蕴。由此反观全诗,其中情景意兴,共时交织,令人体悟尤深。
陆机拟古篇什甚多,对其评价亦向有轩轾。钟嵘《诗品》云:“士衡拟古……五言之警策者也。”王夫之《古诗评选》云:“平原拟古,步趋若一。”李重华《贞一斋诗说》云:“陆士衡拟古诗,名重当时,余每病其呆板。”今观《拟明月何皎皎》诗之情趣与价值,并将其置于当时诗坛加以比较,我们认为还是钟嵘的评语较为切实。
(许总)
招隐
陆机
明发心不夷,振衣聊踯躅。踯躅欲安之,幽人在浚谷。朝采南涧藻,夕息西山足。轻条象云构,密叶成翠幄。结风伫兰林,回芳薄秀木。山溜何泠泠,飞泉漱鸣玉。哀音附灵波,颓响赴曾曲。至乐非有假,安事浇淳朴?富贵苟难图,税驾从所欲。
《楚辞》中有淮南小山(西汉时淮南王刘安的宾客)所作《招隐士》一篇,描述空山幽僻之状,招唤山中隐士归来。晋代张华、左思、陆机、张协、闾丘冲、王康琚等都作有《招隐》诗(见《艺文类聚》三十六),有的与《招隐士》立意相同,有的却变为赞美隐士,抒写对隐逸生活的向往。陆机此首便是这样。
诗的开头四句,诗人写其心情之郁闷。明发,天亮时。夷,安定愉悦。振衣,整理衣服。幽人,指隐士。浚谷,深谷。诗人郁郁不乐,因此想要前往深深的山谷,寻找那幽独清高、不问世事的隐士。这就已隐隐透露出他与现实的矛盾。
接下来十句描绘隐士生活的环境。“朝采南涧藻,夕息西山足”,概括地写隐士生活。藻是一种水草,古人与米面杂和着蒸食,饥荒时还可用以代粮。隐士自己动手采集食物,见出其生活的清苦。南涧、采藻、西山,是泛指,又是用典,借典故来增加诗的意蕴。南涧、采藻,见《诗经·召南·采 》。藻、澡谐音,澡有洗濯意,故旧说认为藻象征着清洁,采来的藻甚至可用作祭品。(见《采 》郑玄《笺》)西山,《史记·伯夷列传》载高士伯夷、叔齐作歌云:“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不了解这些典故,并不妨碍对诗意的理解,但知道它们,则又在诗的字面意义以外产生进一步的联想,更深地体会到诗中清高与幽独的情趣。“轻条象云构”四句写山中林木之美。乔木高大,其枝条尽力向上生长,给人轻扬之感,故云“轻条”。云构,高耸入云的屋宇。幄,帐幕。结风,旋风。伫,停留。薄,迫近。秀木,美好的树木。山中虽无大厦锦帐,而高大茂密的林木便赛似广厦翠幕;更有遍地兰草,风儿夹杂着那幽香在林中回荡。“山溜何泠泠”四句写山中涧泉之美。溜,指高处流下的涧水。泠泠,象声词,状声之清。鸣玉,言泉水冲激,声如佩玉相戛击,也是形容声音清脆,还使人联想到泉水清彻如玉之晶莹。哀音,古人爱好摇荡性情的哀苦之声,遂将动听的声音称为“哀音”。灵,有善、好意,“灵波”是对水波的美称。颓,崩坠。颓响指水流自上而下,其声亦渐远渐悄。曾,通“层”,重叠。曲,指曲折的山谷。水声本是波浪冲激而发,而“哀音附灵波”将其声写成虽附于水波却又独立于水波之外;“颓响赴曾曲”更离开水而单写其声,由响声的动态变化写出水流之远去。这四句写涧泉着重从声响方面加以形容,似乎一曲大自然的美妙而动人心魄的交响音乐在山谷间鸣奏。诗人将隐士生活的环境写得这样美好,表现了对隐逸生活的企羡。
最后四句,诗人直抒胸臆,与开头四句呼应。至乐,最大的快乐。《庄子》有《至乐》篇,认为最大的快乐便是“无为”。这里指身心均不受拘羁、无忧无虑的隐居之乐。假,凭借。诗人认为追求富贵名利,就得劳神苦虑,与浊世浮沉,那是违反自然无为原则的。而隐居山林,则无求于人,淳朴而自然。故云“至乐非有假,安事浇淳朴”。浇,薄,作动词用。“富贵苟难图,税驾从所欲”,税驾,解开车驾。税、脱古通。是说如果富贵难求,那就不再风尘仆仆地奔走于仕途了,就要从心所欲,去过隐逸生活了。这是假设之辞。诗人还不打算就此隐居、放弃对富贵的追求,但已对仕宦生涯感到厌憎了。
富贵名利与身心自由不能兼得,这种苦闷在封建时代知识分子中是很普遍的。陆机出身于吴国世族,吴亡后入晋为官,深感思乡之苦。又不由自主地卷入西晋统治集团残酷的倾轧争斗之中,甚至身陷囹圄。这一切当然使他发出“富贵难图”的喟叹而生归隐之想。但他始终未能抽身远行,最后在司马氏的自相残杀中惨遭杀害。被害时仍想着归隐,慨叹:“华亭(在今上海松江西,吴亡后陆机与弟陆云于此隐居读书)鹤唳,岂可复闻乎!”(《晋书》本传)然而已经太晚了。
《招隐》诗在艺术上,总体构思较为平实,但从其中的山水描写,可看出刻意形容物象和用词造语力求新鲜的创作倾向。陆机认为创作应“谢朝花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文赋》),此诗正体现了这种主张。“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文心雕龙·明诗》),刘勰评宋齐诗风的这两句话,用来品评陆机诗作,也是恰当的。
(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