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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岳
【作者小传】
(247—300)字安仁,西晋荥阳中牟(今属河南)人。幼号奇童,为司空、太尉掾,因被忌,十年不迁官。出任河阳令、怀令,有政绩。还朝任尚书度支郎、廷尉评,因公事免官。晋惠帝立,太傅杨骏执政,岳为其主簿,骏被杀,岳复除名。未几,又任长安令,迁著作郎、转给事黄门侍郎,依附外戚贾谧,为文人集团“二十四友”之首。赵王司马伦杀谧,岳与石崇、欧阳建等谋诛伦,事泄被杀。事迹具《晋书》卷五五本传。岳为太康文学代表人物之一,其诗辞藻华丽、句式工整,有“潘才如江”(钟嵘《诗品》)之誉。有集十卷,已佚,明人辑有《潘黄门集》,《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辑得其诗及断句二十三首。
悼亡诗三首(其一)
潘岳
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僶俛恭朝命,回心反初役。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帏屏无髣髴,翰墨有馀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怅恍如或存,回惶忡惊惕。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隻。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春风缘隙来,晨霤承檐滴。寝息何时忘,沈忧日盈积。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
潘岳《悼亡诗》是诗人悼念亡妻杨氏的诗作,共有三首。这是第一首。杨氏是西晋书法家戴侯杨肇的女儿。潘岳十二岁时与她订婚,结婚之后,大约共同生活了二十四个年头。杨氏卒于晋惠帝元康八年(298)。潘岳夫妇感情很好,杨氏亡后,潘岳写了一些悼亡诗赋,除《悼亡诗》三首之外,还有《哀永逝文》《悼亡赋》等,表现了诗人与妻子的深厚感情。在这些悼亡诗赋中,《悼亡诗》三首都堪称杰作,而在三首《悼亡诗》中,第一首传诵千古,尤为有名。
这一首《悼亡诗》作于何时?大约是杨氏死后一周年,即晋惠帝永康九年(299)所作。何焯《义门读书记》说:“安仁《悼亡》,盖在终制之后,荏苒冬春,寒暑忽易,是一期已周也。古人未有丧而赋诗者。”结合诗的内容考察,是可以相信的。这首诗,从内容看,可以分为三个部分:
“荏苒冬春谢”至“回心反初役”是第一部分,写诗人为妻子守丧一年之后,即将离家返回任所时的心情。开头四句点明妻子去世已经一年。诗人说,时光流逝,爱妻离开人世已整整一年,层层地土壤将我们永远隔绝了。“私怀”四句,写诗人即将离家返回任所的心理活动。就个人对亡妻的思念之情来说,诗人十分愿意留在家中,可是有公务在身,朝廷不会依从,这个愿望是难以实现的。再说,人已死了,就是再继续留在家中,又有什么用呢?这里提出留与不留的矛盾。矛盾如何解决呢?勉强遵从朝廷之命,转变念头,返回原来任职的地方。
“望庐思其人”至“回惶忡惊惕”是第二部分,写诗人就要离家返回任所,临行之前,触景生情,心中有说不出的悲哀和痛苦。看到住宅,自然想起亡妻,她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进入房间,自然忆起与爱妻共同生活的美好经历,她的一举一动,使诗人永远铭记在心间。可是,在罗帐、屏风之间再也见不到爱妻的形影。见到的是墙上挂的亡妻的笔墨遗迹,婉媚依旧,余香未歇。眼前的情景,使诗人的神志恍恍惚惚,好像爱妻还活着,忽然想起她离开人世,心中不免有几分惊惧。这一段心理描写,十分细腻的表现了诗人思念亡妻的感情,真挚动人。这是全诗的最精彩的部分。
应该指出,“流芳”“遗挂”二语,注家尚有不同看法。有人认为“流芳”是指杨氏的化妆用品,有人认为“遗挂”是杨氏的遗像,都是猜测,缺乏根据。余冠英说:“‘流芳’‘遗挂’都承翰墨而言,言亡妻笔墨遗迹,挂在墙上,还有余芳。”(《汉魏六朝诗选》)比较可信。又,“回惶忡惊惕”,意思是由惶惑不安转而感到惊惧。“回”,一作“周”。前人如陈祚明、沈德潜等人多谓此句不通,清人吴淇说:“此诗‘周惶忡惊惕’五字似複而实一字有一字之情,‘怅恍’者,见其所历而犹为未亡。‘周惶忡惊惕’,想其所历而已知其亡,故以‘周惶忡惊惕’五字,合之‘怅恍’,共七字,总以描写室中人新亡,单剩孤孤一身在室内,其心中忐忐忑忑光景如画。”(《六朝选诗定论》)剖析入微,亦颇有理。
“如彼翰林鸟”至“庄缶犹可击”是第三部分,写诗人丧偶的孤独和悲哀。“翰林鸟”,指双飞于林中的鸟。比目鱼,水中一种成对的鱼。《尔雅·释地》说:“东方有比目鱼,不比不行。”传说比目鱼身体很扁,头上只一侧有眼睛,必须与眼睛生在另一侧的比目鱼并游。不论“翰林鸟”,还是“比目鱼”,都是古人常用来比喻夫妻合好。“一朝隻”、“中路析”,写出诗人丧偶以后的孤独与凄凉。冬去春来,寒暑流易,爱妻去世,忽已逾周年。又是春风袭人之时,檐下晨霤点点滴滴,逗人哀思,难以入眠。深沉的忧愁,何时方能消却?如同三春细雨,绵绵无休,盈积心头。要想使哀思衰减,只有效法庄周敲击瓦盆(一种古代乐器)了。《庄子·至乐》说,战国时代宋国人庄周妻死了,惠施去吊丧,见庄周两腿伸直岔开坐在那里敲着瓦盆唱歌。惠施说,妻子死了,不哭也罢,竟然唱起歌来,未免太过分了。庄周说,我妻刚死时,我很悲伤。后来想想,人本无生、无形,由无到有,又由有到无,正如四季循环,又何必要悲伤呢?潘岳想效法庄周,以达观的态度消愁,殊不知“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潘岳的悼亡诗赋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即富于感情。此诗也不例外。陈祚明说:“安仁情深之子,每一涉笔,淋漓倾注,宛转侧折,旁写曲诉,剌剌不能自休。夫诗以道情,未有情深而语不佳者;所嫌笔端繁冗,不能裁节,有逊乐府古诗含蕴不尽之妙耳。”(《采菽堂古诗选》卷十一)这里肯定潘岳悼亡诗的感情“淋漓倾注”,又批评了他的诗繁冗和缺乏“含蕴不尽之妙”,十分中肯。沈德潜对潘岳诗的评价不高,但是对悼亡诗,也指出“其情自深”(《古诗源》卷七)的特点。的确,潘岳悼亡诗感情深沉,颇为感人。
由于潘岳有《悼亡诗》三首是悼念亡妻的,从此以后,“悼亡诗”一般成为悼念亡妻的专门诗篇。于此可见,潘岳《悼亡诗》深远的影响。
(穆克宏)
杨氏七哀诗
潘岳
漼如叶落树,邈若雨绝天。雨绝有归云,叶落何时连?山气冒冈岭,长风鼓松柏。堂虚闻鸟声,室暗如日夕。昼愁奄逮昏,夜思忽终昔。展转独悲穷,泣下沾枕席。人居天地间,飘若远行客。先后讵能几?谁能弊金石!
在中国文学史上,潘岳追悼亡妻的诗以情真、语真、意真,油然善入,千百年来叩动人们的心弦。后影响唐代元稹等人,使悼亡成为专指悼念亡妻的诗歌门类。其悼亡之作,除为人们熟知的《悼亡诗》三首外,还有这首《杨氏七哀诗》。“七哀诗”原是乐府古题,起于汉末而多写乱离景象,此以其“哀”而写与亡妻杨氏死别的悲痛感情。
首四句,诗人以眼前之景写心中之情。把妻子的逝世,比作“叶落树”和“雨绝天”。“叶落树”和“雨绝天”是两个非常“淡”的比喻。淡淡的树,淡淡的秋,淡淡的景以淡淡的语道出,淡淡的笔墨之间,自有深情流注。三、四句仍就比喻落笔:“雨绝有归云”承“邈若雨绝天”来;“叶落何时连”由“漼如叶落树”生。然雨虽绝于天,尚有“归云”在;叶既落于树,何时复故枝?前用逆笔,后用顺笔。用顺笔:则人死如飘坠之落叶,再也不会回复到原来的枝头,以叶不能回故枝进一步引发妻亡的悲哀;用逆笔:则人死尚不如雨绝天,否定前一个比喻,悲思则翻进一层。这一顺一逆,句法上轻轻变化,遂翻出新意,使淡语不淡。在感情上,则写出了一个睹物而哀思不断深化的心理流程。遂使思念扩展一步,沉痛加深一层,彻底的绝望,相思成灰。
“山气冒冈岭”四句,一写听觉,一写视觉。前二句写舍外眺望所见所闻,后二句是室内所闻所见;前者写亡妻的茔茔孤坟,冈岭松柏,但见山气,但闻长风,以实景写虚境;后者说人去楼空,自己独处房栊,但闻鸟声,但处暗室,以室静写神伤。其中,不仅“堂虚闻鸟声”可与“室虚来悲风”(《悼亡诗》其二)、“山气冒冈岭,长风鼓松柏”可与“驾言陟东阜,望坟思圩轸”(《悼亡诗》其三)相参读,而且,假如我们深入到诗人的感情里仔细体味,我们就会发现,这里的“山气”、“长风”、“堂虚”、“室暗”,都是诗人极度悲伤产生的主观镜头,是诗人极度思念而形成半虚脱状态的反映,是愁里看花不当春的错觉。
下“昼愁”四句,则是上述极度思念,极度悲伤的注脚。四句中,有四个字值得注意,这就是“昼愁奄逮昏”的“愁”字,“夜思忽终昔”的“思”字,“展转独悲穷”的“悲”字,“泣下沾枕席”的“泣”字。愁:昼→昏;思:夜→晨。即“愁思悲泣”由白昼→黄昏→黑夜→早晨,整日整夜,均在辗转不眠里煎熬;每时每刻,都在悲泣中度过。前二句写时间,后二句写空间。旧房栊也,旧床箪也,自己只身独处,故辗转而不能成眠;室虚堂静,黯然神伤,悲从中来,故泣既下而沾襟。此兼与前二句互相发明。
“人居”至诗末四句,故作宽慰语,却进一步把“愁思悲泣”等看起来已经写尽的感情,再推进一层。“人居天地间,飘若远行客”从《古诗十九首》“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来,谓与杨氏夫妻一场,不过如行客,到此世间一游,不必过于悲伤,但更大的悲伤却隐藏在背后。末二句“先后讵能几?谁能弊金石!”从《古诗十九首》“人生非金石,岂得长寿考”来,表明:自己三尺之躯亦决无金石之固,不会隔多长时间,自己便会与亡妻“先后”同归于黄泉冥府,以自弃的口吻,表达了痛不欲生的感情。
潘岳诗以言情见长,言情中,尤善写哀情。诗风清新绮丽。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说他是“情深之子”,故每涉笔则“淋漓倾注,宛转侧折,旁写曲诉”,此诗即其例也。而以淡语道至情,却别具一种感人的魔力。
(曹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