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 - 吴小如等 >
- 晋诗
张协
【作者小传】
(?—307?)字景阳,西晋安平(今属河北)人。与兄载、弟亢并称“三张”。少有隽才,辟公府掾,历官秘书郎、华阴令、征北大将军从事中郎、中书侍郎、河间内史,因世乱弃官归。晋怀帝永嘉初年,征为黄门侍郎,托病不就,卒于家。事迹附见《晋书》卷五五《张载传》后。有集二卷,已佚,明人辑有《张景阳集》,《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辑得其诗及断句十五首。
杂诗十首(其一)
张协
秋夜凉风起,清气荡暄浊。蜻蛚吟阶下,飞蛾拂明烛。君子从远役,佳人守茕独。离居几何时,钻燧忽改木。房栊无行迹,庭草萋以绿。青苔依空墙,蜘蛛网四屋。感物多所怀,沉忧结心曲。
张协的《杂诗》共有十首,其内容比较广泛,这是第一首,诗写思妇怀远之情。通过仔细的景物描写和内心刻画,表现了女子的深切思念。
秋天的夜,凉风习习,清新凉爽的空气涤荡了地面上残暑留下的闷热混浊。蟋蟀在阶下鸣叫,发出凄清哀惋的声音,飞蛾在明晃晃的烛光前拂过,似欲将自己的身体化为灰烬。开头的四句渲染出秋天清冷而岑寂的气氛。虽然秋高气爽,然凉意拂人,已令人感到几分索莫之感。蟋蟀的鸣叫说明四周的阒无人声,飞蛾的扑火也暗喻女子的落寞情怀。这两句一写室外,一写室内,一为耳之所闻,一为目之所见,表面看来只是泛泛的写景,然正是通过这些琐细的描写,可以想见女子秋夜独坐,目光凝视着烛光,静听着庭中蟋蟀单调的鸣声,于是她心中升起了无边的愁思。
她愁思的原因便在下面两句中点明了,“君子从远役,佳人守茕独”,原来她的丈夫远出未归,令她只能空闺独守。“君子”是指她出门在外的丈夫,“佳人”即是思妇自称。这两句用了直陈的手法,点明了本诗的主旨。“离居几何时,钻燧忽改木”两句更补充说明了丈夫出门已久,节候暗换,令人心惊。古人钻木取火,据说在不同的季节取火用的木质也不同,“春取榆柳之火,夏取枣杏之火,季夏取桑柘之火,秋取柞梄之火,冬取槐檀之火。”(李善注引《邹子》)这里以取火所用之木的改变来说明时光易逝,节候屡经变换,从而透露出女子的相思之久,以及其青春虚掷,空房难守的慨叹。“君子”四句可以说是抒情,表现了女子对游子的相思。
“房栊无行迹”以下复由情入景。房室空空,再没有他的身影,没有他的步履,庭院中的秋草长得茂盛而碧绿,勾起人伤心的往事。青青的苔藓爬满了空墙,蜘蛛的游丝在四周的屋角随风飘动。这四句勾勒出一片寥落而凄迷的景象,一方面说明自丈夫离家外出后,庭院荒芜,屋庐颓败,尘封网结的情景,另一方面也以景色的萧条冷落衬托出女子百无聊赖的心绪。至于这四句中写景的细腻及表现心态的逼真,吴淇在《六朝选诗定论》中说得极为透彻:“凡人所思,未有不低头,低头则目之所触,正在昔日所行之地上。房栊既无行迹,意者其在室之外乎,于是又稍稍抬头一看,前庭又无行迹,唯草之萋绿而已。于是又稍稍抬头看,惟见空墙而已。于是不觉回首向内仰屋而叹,惟见蛛网而已。如此写来,真抉情之三昧。”吴氏的分析很细致,毋须我们再费口舌,所可赘述一句的是,诗人这里用了“萋以绿”、“青苔”等字,显然是以绿色来作为画面基调,在中国古诗中绿色往往有令人伤感的意蕴,如李白的“寒山一带伤心碧”(《菩萨蛮》)就是。
诗的最后两句又从景回到情,“物”就是上文所写到的诸般景物。由于眼前的所见,令女主人公生出许多怀念,《文心雕龙·物色》中说:“物色相召,人谁获安?”那秋色的凄清,故物的萧条,都枨触起女子的相思之念,于是令她愁肠百结,无法排遣。
古来写思妇怀人的诗很多,如在张协之前的《诗经》中的《伯兮》,《古诗十九首》中的“行行重行行”、“庭中有奇树”、“明月何皎皎”等都是,然张协诗中的写景更趋细腻,景与情的结合更加水乳交融,体现了文人诗歌创作的日趋成熟,具体表现在语言锻炼、结构精巧等特点。前人评张协之诗“词彩葱蒨,音韵铿锵”,多“巧构形似之言”(钟嵘《诗品》),可知他有意识地追求诗歌艺术表现的完美。如本诗中“清气荡暄浊”、“钻燧忽改木”、“沉忧结心曲”等句都可见其于遣词造语上的锤炼之工。诗中“蜻蛚吟阶下”四句与“房栊无行迹”四句都以两两相对的句式出之,虽然对仗未十分工整,然已可见作者有意追求对偶之美的祈尚。全诗在声调上一韵到底,体现了诗人对声韵的讲究。写景和抒情的交叠出现,则表现了布局上的匠心。凡此种种,说明晋代诗歌在继承汉、魏古诗的基础上,更加注重了五言诗形式上的完美,着力于艺术表现手法的探索,张协的这首诗就体现了这种诗歌发展的趋势。
(王镇远)
杂诗十首(其四)
张协
朝霞迎白日,丹气临汤谷。翳翳结繁云,森森散雨足。轻风摧劲草,凝霜竦高木。密叶日夜疏,丛林森如束。畴昔叹时迟,晚节悲年促。岁暮怀百忧,将从季主卜。
魏晋时期正处在山水田园诗正式问世的前夕。这时期诗歌创作中的一个显著特色是写景因素正迅速滋长。以“三张”、“二陆”、“两潘”、“一左”为代表的西晋太康诗坛,从总体看成就并不高,但诗人们的创作在不同程度上都体现了这一特色。其中张协尤值得注意。钟嵘《诗品》评其诗云:“其源出于王粲。文体华净,少病累。又巧构形似之言。雄于潘岳,靡于太冲。风流调达,实旷代之高手。词采葱蒨,音韵铿锵,使人味之亹亹不倦。”这段话对张协诗歌作了中肯的评价。现在,我们就以这首《杂诗》为窗口,来窥探一下张协的创作。
张协,字景阳,安平(今河北安平)人。与兄张载、弟张亢并称“三张”,《杂诗》十首是其代表作。这组诗或伤怀才不遇,或叹世路多艰,或叙思妇怀远之情,或言及时自勉之意。内容较广泛,非作于一时。这一篇原列第四,是其中有代表性的一首。
首二句以简练的笔触勾勒出曙色初露、旭日东升的壮伟景象。作者从绚丽的朝霞着笔,巧妙地运用“迎”、“临”二字,便把人们习见的日出之景写得别具一格:那玫瑰色的云霞照临太阳的家乡汤谷,把太阳从沉睡中唤醒,给它披上光彩夺目的衣裳,然后袅袅婷婷,把它送到人间。诗人突出了朝霞的动态美,使人想见那万道霞光的全部光华与风采。在张协笔下,朝霞成了光明的使者。这不仅增加了诗的情趣,而且使诗歌词采赡丽,神貌飞动。左思的“皓天舒白日,灵景耀神州”也写日出景象,但比之张诗就显得质木平实,也缺乏气韵了。钟氏所说“词采葱蒨”、“靡于太冲”,于此可见一斑。
次二句写气候突变,诗歌顿起波澜。“翳翳结繁云,森森散雨足。”先写阴云集结,后写急雨滂沱,虽大起大落,却层次井然。翳翳,是多云而阴的样子。语出《论衡》:“初出为云,繁云为翳。”森森,是繁密的样子。蔡雍《霖赋》:“瞻玄云之晻晻,悬长雨之森森。”诗人以翳翳写云之多而厚,以森森状雨丝之长而密,无不曲尽其妙。张协《杂诗》其三有云:“腾云似涌烟,密雨如散丝。”其十有云:“云根临八极,雨足洒四溟。”皆描摹逼真,穷形尽相。张协不愧是状写繁云苦雨的高手。“雨足”二字尤可玩味。雨急而密,一根根雨丝接连不断地落在地上,其状可见,其声可闻,正如人的步履,有声可闻,有迹可寻。诗人锤炼出“雨足”一词,何等鲜明形象,又何等新鲜活脱。它平易而奇警,既见出诗人琢炼之功,而又显得自然本色,启人联想。故王船山评曰:“‘森森散雨足’得之象外。”(《八代诗选》引)后人激赏张协的创造,屡屡爱用,如“雨足飞春殿”(庾肩吾《侍宴饯湘州刺史张续诗》)、“夕阳连雨足,空翠落庭阴”(孟浩然《题大禹寺义公禅房》)、“雨脚如麻未断绝”(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等等。至于“云脚”、“日脚”之类,恐也是由此而触类旁通的吧。
以下四句扣住草木写秋冬萧瑟之景。西风凛冽,干枯的小草为之摧折,寒凝霜华,高树上的枝叶为之凋零。这本是常见的景色,诗人却通过一个“竦”字来刻意形容。竦者,惊惧也。竦,又通“耸”。树木因叶子凋落而显得更高,似乎惊慑于秋霜的威力而森然竦立,读者也似乎看见那枝干以及残留的叶子都失去了往昔的光泽滋润而显得枯槁暗淡了。一派萧森气象全由此一字传出。这一“竦”字又传出诗人的心声:草木摇落,岁华易逝,诗人感物兴怀,怎不触目惊心!这就暗暗逗出最后四句来。至此已把秋意写足,但作者感到意犹未尽,于是再以一个比喻来极貌状物:“丛林森如束”。林空叶尽,枝条根根上聚,远望去像是被捆成一札札似的。此境此景,真非一个“束”字不足以形容。李周翰说:“木叶密则枝重,叶既疏落,条轻上指,森森然如束也。”(六臣注《文选》)对张协的工笔细摹之妙,理解得最为中肯。张载《七哀》诗有云:“木落柯条森”,已自形象鲜明,而张协此句更是“巧言切状”,“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无怪乎钟嵘说“孟阳(张载字)诗乃远惭厥弟”了。这句就“凝霜竦高木”加重渲染,强化了高旷萧森的气氛,造境警拔,使人联想起“天高万物肃”(张协《杂诗》之二)的境界。前人说张诗“諔诡”(《诗品》卷中鲍照条),当可于此等所在体味一二。
诗的最后四句写由秋景而引起的感触。“畴昔叹时迟,晚节悲年促。”少年时不谙世事,“秋月春风等闲度”,有时甚至恨时间过得太慢;到了老年,却悲叹年岁流逝得太快了。一生体验凝集在十个字中,语言极精警,内容极丰富。它概括了具有普遍意义的人生经验,富于哲理意味,足以发人深思。张协少有俊才,素有抱负,也曾在晋朝做了几任官,但他为人“清简寡欲”,见“天下已乱”,“遂弃绝人事,屏居草泽,守道不竞,以属咏自娱。”(《晋书·张协传》)其《杂诗》之五曾说:“《阳春》无和者,《巴人》皆下节。流俗多昏迷,此理谁能察。”可见他不满现实,反抗世俗的品格。因此,这里的“悲年促”,就不仅仅是一般的叹老嗟卑,而实隐含着壮志未遂的深深感叹。既然生不逢时,不如栖隐山林。“岁暮怀百忧,将从季主卜。”季主,即司马季主,他是汉初长安著名的卖卜者。宋忠和贾谊曾问他:“何居之卑?何行之污?”他答道:“贤者不与不肖者同列,故君子处卑隐以辟众,自匿以辟伦。”(见《史记·日者列传》)诗人以表达高尚的情志结束全诗,给人以高标拔俗之感。史载其:“永嘉初,复召为黄门侍郎,托疾不就,终于家。”这种高洁的襟抱形之歌咏,就使其诗作每每于形象鲜明之外流宕着一种高情远韵,这就是他之所以“风流调达”“雄于潘岳”之所在!刘勰强调张协“词采葱蒨”一面,说:“景阳振其丽”(《文心雕龙·明诗》),而刘熙载说:“丽何足以尽景阳哉!”(《艺概》)相比之下,刘熙载所言称得上是知人之论。
全诗前八句写全景,后四句才抒情,山水景物描写的比重大大增加了;而写景又逼真如画,可谓句句工笔勾镂,处处穷态极妍,显示出早期山水景物描写贵重“形似”的特色。《文心雕龙·物色》篇说:“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吟咏所发,志惟深远;体物为妙,功在密附。故巧言切状,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写毫芥。”但张诗并不因追求形似而显得繁芜平弱。这是因为作者善于捕捉最具特征的朝霞、繁云、密雨、劲草、高木等自然景物,又善于以最凝炼形象的词语来状写,故而语少意多,“文体华净”。诸如“迎”、“临”、“结”、“散”、“摧”、“竦”一系列动词皆精当传神,又如“森森”、“翳翳”、“繁(云)”、“劲(草)”、“高(木)”等形容词无不切合情境,使人有“虽复思经千载,将何易夺”之感。作者还巧用譬喻,善用叠字,注意对偶工整、音韵铿锵,追求艺术的完美。魏晋以降,文学创作成为人们“自觉”的活动,诗人们开始炼字琢句,讲究声色,不仅“情必极貌以写物”,而且“辞必穷力而追新”。张协的精于锤炼,表现出当时诗人共同的好尚,而其功力较之同时代作家又高出一筹,故而何焯《义门读书记》曰:“诗家琢字炼句,始于景阳。”当然,这首诗也有美中不足之处:诗人的情感虽因景物而触发,情因景生,生得自然,但情景分写,毕竟还没能把主观感情融注到客观物景之中。所有这些,成就和不足,都恰恰是孕育中的山水诗的独特风貌。
张协之后,谢灵运第一个倾力写山水诗。他模山范水,情貌无遗,景物刻画极为细致精工,“杂有景阳之体,故尚巧似。”(《诗品》卷上)但往往在景物描写之后拖着一条玄言说理的尾巴。同时笔力也逊于张协,写景“颇以繁富为累”。东晋大诗人陶渊明,在田园景物的描绘中融入了强烈的主观感受和情思,由语不及情而情景交融,达到了物我同一的浑化境界。其情志之高尚和“文体省净,殆长无语”,显然和张协一脉相承。故何焯曰:“胸次之高,言语之妙,景阳与元亮之在两晋,盖犹长庚、启明之丽天矣。”(《义门读书记》)其后,经过南北朝许多诗人的努力,山水诗日益成熟。唐代的山水田园诗正是在前代人的基础上,才达到景中情、情中景融为一体、风神绰约、韵味无穷的化境。张协诗中的景物描写实开陶谢之先河。从他的《杂诗》中,我们不难看出山水诗这朵古典文学艺苑中一株独具色彩的奇葩的最初形态。尽管它还很不完善,但却显示出独具的异彩和顽强的生命力,为后世诗人提供了丰富的养料。从这个意义上说,钟嵘“旷代高手”之美誉是不为过的。
(徐定祥)
杂诗十首(其五)
张协
昔我资章甫,聊以适诸越。行行入幽荒,① 瓯骆从祝发。② 穷年非所用,③ 此货将安设?瓴甋夸玙璠,鱼目笑明月。不见郢中歌,能否居然别。《阳春》无和者,《巴人》皆下节。流俗多昏迷,此理谁能察?
〔注〕 ①幽荒:指远方荒凉之地。②瓯骆:诸越部落之一,在汉朝的交趾、九真两郡。祝发:断发。③穷年:整年、一年到头。
这篇杂诗,用三层设喻说明在庸俗昏暗的社会中,有才有德的志士,往往遭到歧视,不易得到施展才能的机会。
《庄子·逍遥游》说:“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诗的第一层“昔我资章甫”等六句,即化用此典,用自白的口气,说明我在往日,曾经携带着章甫(章甫是商朝人戴的一种冠帽,周时的宋国是商朝的后代,也戴这种帽子),到南方诸越的部族去出售,当我走到边远的瓯骆部族地带时,那里的人都不蓄发,整年不戴帽子,因而我的货物就不被人家重视,只好搁置在那里了。这一层表明尽管你有才有德,但是人家不看重你那种才德,你就没有什么用处。正如冠帽不被越族人所需要一样,你的货色再好也是白搭。
第二层两句:“瓴甋夸玙璠,鱼目笑明月。”瓴甋是普通的砖头,玙璠是宝玉。明月,指珍贵的明月珠。砖头在宝玉面前夸耀自己,鱼目嘲笑名贵的珍珠,可见真假混淆、好坏颠倒了。这一层表明既然好坏颠倒、真假混淆了,即使有才有德也是枉然,在那种社会里显不出有什么可贵之处,甚至还被人家嘲笑,成为被歧视的对象。
第三层“不见郢中歌”等四句,用宋玉《答楚王问》文中引用的一个故事,表明“曲高和寡”的道理。《答楚王问》文中说:有人在楚国都城郢中唱歌,当他唱《下里巴人》的时候,国中能跟着唱的有几千人;而在他唱《阳春白雪》的时候,国中能跟着唱的只有几十人了;后来“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国中能跟着唱的,仅有数人而已。可见曲调愈高,能跟唱的人就愈少;越是乐曲高妙,越是不为众人所欣赏。这一层用“曲高和寡”、知音难得,比喻流俗不识贤才,“识才”和“不识才”之间有明显的区别,才高德劭的人,不一定受到应得的尊重。
作者在进行三层比喻之后,在诗的末尾作出结论说:“流俗多昏迷,此理谁能察?”这两句总束前文,点明作诗主旨。表明上面所述三种情况,道理本极明显,可惜流俗昏迷,多不能省察,令人浩叹。
全诗取譬明确,议论深刻,用笔错落有致。先说时不重才,故高才美服,不为世用。次说时不识才,故真伪颠倒,黑白不分,真才反被讥刺。再说高见卓识,不为时俗理解,所以“曲高和寡”,高才之士往往不被赏识。左思《咏史》云:“何世无奇才,遗之在草泽。”作者亦有此感。不过左思是从上层不爱惜人才着笔,作者是从庸俗社会不识真才落笔,所示的道理,都具有社会意义,可谓异曲同工。
(马祖熙)
杂诗十首(其六)
张协
朝登鲁阳关,狭路峭且深。流涧万馀丈,围木数千寻。咆虎响穷山,鸣鹤聒空林。凄风为我啸,百籁坐自吟。① 感物多思情,在险易常心。朅来戒不虞,② 挺辔越飞岑。王阳驱九折,③ 周文走岑崟。④ 经阻贵勿迟,此理著来今。
〔注〕 ①坐:《文选》卷二九李善注引《庄子》:“无故自吟曰坐。”②朅(qiè)来:即去来,此偏义使用,指来(越过)。③“王阳”句:“王阳”,西汉人名;“九折”,九折阪,地名,在四川邛崃。《汉书·王尊传》:“琅琊王阳为益州刺史,行部至邛崃九折阪,叹曰:‘奉先人遗体,奈何数乘此险!’以病去。”④“周文”句:《春秋公羊传》:“百里奚与蹇叔子送其子而戒之曰:‘尔即死,必殽之 岩,是文王之所避风雨者也。’”何休注曰:“其处阻险,故文王过之驱驰,常若避风雨也。”
这是一首行旅诗。前八句描写鲁阳关一带险峻恐怖的形势。
首句包融时地、人事。“鲁阳关”,古关名,在今河南鲁山县西南,为洛阳至南阳间最近捷的通道。“登”字下得贴切,若用“过”字,亦可,但就衬托不出关山的高峻。次句以“狭”“峭”“深”三个形容词总括鲁阳关山路的险要;“狭”指山路宽度,“峭”指山路险度,“深”指山路长度。全句不假雕饰,脱口而出,却能给人以较完整的空间印象。第三、四句“流涧万馀丈,围木数千寻”。“万馀丈”,紧承次句:明标山间流水之长,暗示关山的高度。“围木数千寻”极言树木的粗壮和高大;“围木”,两手合抱的树木,“寻”,古代以八尺为寻。两句合观,涧流成渊,古树参天,高耸低落,奇崛险怪。第五、六句“咆虎响穷山,鸣鹤聒空林”。一句写走兽,一句写飞禽。猛虎咆啸,有震荡山林之势;群鹤悲鸣,声音嘈杂凄厉;都为这古老荒僻的关隘增添了恐怖气氛。诗人用“响”“聒”刻画咆虎鸣鹤在深山老林间造成的音响效果,真是恰到好处。第七、八句“凄风为我啸,百籁坐自吟”紧承前面两句,仍从声响落笔。凄冷的山风,摇木振壑,犹如一头发威的怪兽对人咆啸,山林草木不堪承受其势而发出低低的呻吟。本来,山风骤起、席卷林壑、百草披靡的景观,并不能给人以多么恐怖的印象;然而,诗人把它放在猛虎出没的背景中,用一“啸”一“吟”点化之,却能产生令人毛骨怵然的效果。此外,“为我啸”一语,亦将“我”之恐怖状暗含其中了。
以上八句主要从空间的高峻险绝与声响的凄厉恐怖两个方面,造成过鲁阳关时的一种令人生畏的氛围,为下文“挺辔越岑”的行动与“经阻勿迟”的议论作了很好的铺垫。
“感物多思情,在险易常心。”“感物”句承上启下,是联结本诗前后两部分的纽带。由“感物”而引发“思情”,是张协创作的一个重要心理活动趋向。除此处的表白外,又如“感物多所怀,沈忧结心曲。”(《杂诗·秋夜凉风起》)本诗前一部分描绘的,都属于诗人的“感物”内容,以下表现的则是诗人通过“感物”所触发并展开的情感活动。“在险”句径直扣住前部分的内容而发。“在险”指处在危险境地。一个“险”字豁然点明诗人对前面景物形势的总印象。濒于险境,诗人自然不能若无其事,保持常态,故曰“易常心”。此其一。诗人“易常心”,但并未失去理智,他即刻想到应尽快摆脱险境,以防不测:“朅来戒不虞。”此其二。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不但要走,而且要快走;于是,诗人勒紧缰绳,策马向前:“挺辔越飞岑。”此其三。四句合观,诗人的情态、行动历历可见。
“王阳驱九折,周文走岑崟。”针对自己“挺辔越岑”的果断行动,诗人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展开了丰富的联想。他首先联想到西汉王阳经益州天险九折阪,畏道而驱马离去的故事;接下来又联想起时代更遥远的周文王,据载,文王经殽山,惧其险阻,便策马驱驰而过,犹躲避风雨。诗人通过这些同类事件的联想,不仅说明“在险易常心”本是人之常情,而非我之怯懦,而且证明“挺辔越飞岑”属明智的举动。这就自然而然引发最后两句的哲理议论:“经阻贵勿迟,此理著来今”——经历险境贵在杜绝迟疑,这个道理自今以后要铭记在心。
值得指出的是,“经阻贵勿迟”虽是诗人行旅中的经验,但若联系作者身世,我们可以发现这并非偶然的感发,其实也可以视为他处世哲学的具体写照。西晋时期,统治集团内部矛盾异常激烈、倾轧屠杀司空见惯,张华、潘岳、陆机等著名文人也都因踟躅官场而死于非命。而张协却采取“经阻勿迟”的明哲保身态度,及时隐退,幸免于难。《晋书·张协传》:“于时天下已乱,所在寇盗,协遂弃绝人世,屏居草泽。”所以,我们把这首诗的主旨归结为作者人生态度的表白,也不过分。
这首行旅诗,叙事、写景、情理浑融一片,读来毫无割裂之感,比之同期许多动辄添加玄理尾巴的诗作来,无疑应算是一首好诗。
(王琳)
杂诗十首(其九)
张协
结宇穷冈曲,耦耕幽薮阴。荒庭寂已闲,幽岫峭且深。凄风起东谷,有渰兴南岑。虽无箕毕期,肤寸自成霖。泽雉登垅雊,寒猿拥条吟。溪壑无人迹,荒楚郁萧森。投耒循岸垂,时闻樵采音。重基可拟志,回渊可比心。养真尚无为,道胜贵陆沉。① 游思竹素园,寄辞翰墨林。②
〔注〕 ①“养真”,犹养性,此指隐居。曹植《辩问》:“君子隐居以养真也。”“道胜”,《文选》李周翰注曰:“道胜者,道之胜者,所贵隐身也。”“陆沉”,无水而沉,喻隐居。《庄子·则阳》郭象注曰:“人中隐者,譬无水而沉也。”②“竹素”,竹简、白绢,古代初无纸,用以书写文字。后指书册、史乘。“翰墨林”,谓笔墨之林,比喻文章汇集之处。
这是一首招隐诗。诗的前十四句刻画山中自然景物。
开篇两句总括归隐环境:“结宇穷冈曲,耦耕幽薮阴。”“结宇”,构筑屋舍;“耦耕”,本谓二人并耕,此泛指耕种。诗人脱离官场,回归荒僻山野,居与食当属首要解决的问题,故以“结宇”“耦耕”概写开始归隐生活。“穷冈曲”为居住之所,“幽薮(草泽之地)阴”为耕作之所;“穷”与“幽”两个近义词,突出强调归隐环境的荒僻深幽,跟喧嚣的城邑官场形成鲜明的对比。在空间调度上,一“冈”一“薮”,高低有致,笔法井然。三、四两句承首句,诗人进一步渲染隐居环境的幽寂冷落。“荒庭”句侧重写荒寂,“幽岫(山穴)”句侧重写险阻,分则各得其妙,合则相辅相成。两句十字,形容词就使用六个,刻画细致,充分体现了作者“巧构形似之言”(钟嵘《诗品》)的艺术功力。
“凄风”四句,笔触稍移,描写山中由风而雨的气候变化。“渰”,云起貌,这里指云。山中天气变化多端,但久居山中之人,自有其判断气候变化的方法,那就是注意风向与云的变化。“凄风起东谷,有渰兴南岑”,正反映出诗人的这种敏锐的观察力。“箕”“毕”,二星名。《尚书大传》:“箕星好风,毕星好雨。”古以为月经于箕星之度则多风,经于毕星之度则多雨;“箕毕期”为降大雨的征兆。“肤寸”,本是古长度单位(古以一指宽为寸,四指为肤),古人多用以形容初出山之微小云朵,如晋杨乂《云赋》:“始于触石而出,肤寸而征,终于沾濡六合。”“肤寸自成霖”承“有渰”句,指南岑微云初起,点点朵朵,后渐扩散布合,以致密云蔽空,久雨不晴。四句合观,云为轴心,以云带雨,真切地勾勒一幅山野气候变化图景。
“泽雉”六句,描写山野雉、猿生息,人烟稀少,草木繁茂的荒僻景象。前两句用分承法,“泽雉”句承第二句的“幽薮”,“寒猿”句承首句的“穷冈”。猿居冈丘,地势高寒,故曰“寒猿”;条,树枝;“泽雉”,草泽里的野鸡,“雊”,雉鸣。二句属对工整,高低错落,造成强烈的空间效果。“登”“拥”“雊”“吟”四字,融视觉形象、听觉形象于一炉,下字平易,而形象逼真,雉、猿自由自在生息的样态跃然纸上。这里,诗人似乎还包蕴一层深意,即用山泽动物的自然生息之乐衬托自己摆脱官场回归自然之乐。《韩诗外传》:“君不见大泽之雉乎?五步一啄,终日乃饱;羽毛泽悦,光照于日月,奋翼争鸣,声响于陵泽者何?彼乐志也。援置之囷仓中,常啄粱粟,不旦时而饱,然独羽毛憔悴,志气益下,低头不鸣,夫食岂不善哉?彼不得其志故也。”动物在自由和非自由两种环境中,尚有“乐志”和“不乐其志”的不同表现,作为万物之灵的人,当更是如此。“溪壑无人迹,荒楚郁萧森。”楚,灌木丛。诗人用白描的笔法,勾勒一幅平实而淡远的荒野图。紧接着,在这大画面上,出现诗人悠然自得的生活镜头:“投耒循岸垂,时闻樵采音。”“投耒”句承前面的“耦耕”句;“投耒”指放下农具休息,“岸”指泽岸(畔),全句展示归隐者自然悠闲的农事生活情态。“循岸垂”的归耕人与“登垅雊”“拥条吟”的雉、猿互为映衬,自然和谐。“时闻”句承“溪壑无人迹,荒楚郁萧森”两句。“樵采音”,斫柴的声音。“无人迹”乃视觉得之,“樵采音”则为听觉得之,二句合观,可见“无人迹”仅指凭视觉功能,看不到人迹,而非山野绝对无人;诗人听觉所得之声,便是樵夫所为,只是这种活动可闻而不可睹罢了。再者,“樵采”二字还与“荒楚”句有直接的勾连关系;“樵”得之于“荒楚”,“郁萧森”的“荒楚”掩没了樵夫的身影,因而他的存在只能通过听觉形象来传示了。四句合观,在表现上十分严密,无隙可击,可谓天衣无缝。
诗的后六句,表现诗人崇尚隐逸的情思。“重基可拟志,回渊可比心。”诗人通过一“拟”一“比”,把自然景物与人格理想加以沟通。“重基”,指高山;“回渊”,指深流。“志”“心”,超脱高洁之情志,概指诗人自我的人生理想、人格追求。魏晋时期,以老、庄之学为骨架的玄学思潮盛行,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魏晋人继承道家亲近自然的人生态度,标榜人与自然合一的思想,在自然景观中广泛领悟人生,拓展情怀。“重基”两句,表现的便是通过自然领悟人生的情思趋向,正所谓“登高使人意遐,临深使人志清。”(《文选》李善注引顾恺之语)这种清峻超脱的人格追求,既然得之于对自然的观察和品味,那就要回归于自然。“养真”两句,诗人满口道家语,明确表示对归隐的崇尚。但是,魏晋人崇尚老、庄之学,并不完全排斥儒学。这首诗结尾两句就透露如此信息:“游思竹素园,寄辞翰墨林。”也许是诗人认为老、庄“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类并”(《庄子·马蹄》)的主张有些过分,所以才抬出为儒学君子津津乐道的书章盛事补充之吧!《晋书·张协传》云:“协遂弃绝人事,屏居草泽,守道不兢,以属咏自娱。”这很便于我们了解张协其人其诗,故录之。
这首诗的主要价值表现在写景上,它是晋宋之际山水诗出现之前,描写自然山水最工细、生动的诗作之一。从诗史角度看,汉诗,包括乐府民歌和文人诗,很少写景。建安诗歌,景物描写有所增加,但所写只是邑郊苑囿,而非深山穷泽,与后世狭义的山水诗很不相同。西晋隐逸之风大盛,在一些招隐诗中往往涉及山中景物,但多数显得抽象笼统;这种情况,与那些作者虽崇尚隐逸而并未真正归隐岩穴有关,也与其描写技巧的低拙有关。而张协的情况就不同了,他有归隐的实践经历,对山中景物自然比其他人熟悉,所以笔下的山水形象,显得生动、自然亲切,此其一。比之同期作家,张协具有“巧构形似之言”的艺术特长,因而能在写景的细致精美上超越他人,此其二。总之,张协对后世山水诗艺术技巧的逐渐成熟,影响是较深的。谢灵运是山水诗鼻祖,钟嵘评谢诗说:“杂有景阳(张协)之体,故尚巧似。”于此亦可见其影响之一斑。
(王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