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若兰

【作者小传】

（357？—？）名蕙，字若兰。十六国前秦武功（今属陕西）人。前秦主苻坚时秦州刺史窦滔妻。滔得罪徙流沙，蕙曾作回文诗以寄之。一云，滔为苻坚镇襄阳，未携蕙同往，宠其姬赵阳台，蕙因寄回文诗与之，滔乃迎蕙而遣走阳台。事迹具《晋书》卷九六本传。其回文诗一篇，今存。

璇玑图诗

苏若兰

前秦苻坚时，秦州刺史扶风窦滔妻苏氏，陈留令武功苏道贤第三女也。名蕙，字若兰。智识精明，仪容妙丽。谦默自守，不求显扬。年十六，归于窦氏，滔甚敬之。然苏氏性近于急，颇伤嫉妒。滔字连波，右将军于爽之孙，朗之第二子也。神风伟秀，该通经史，允文允武，时论高之。苻坚委以心膂之任，备历显职，皆有政闻，迁秦州刺史，以忤旨谪戍燉煌。会坚克晋襄阳，虑有危偪，藉滔才略，诏拜安南将军，留镇襄阳。初滔有宠姬赵阳台，歌舞之妙无出其右。滔置之别所，苏氏知之，求而获焉，苦加捶辱，滔深以为憾。阳台又专伺苏氏之短，谗毁交至，滔益忿苏氏。苏氏时年二十一。及滔将镇襄阳，邀苏氏同往。苏氏忿之，不与偕行。乃携阳台之任，绝苏氏音问。苏氏悔恨自伤，因织锦为回文，五彩相宣，莹心辉目。纵广八寸，题诗二百余首，计八百余言。纵横反复，皆为文章。其文点画无缺，才情之妙，超今迈古，名曰璇玑图，然读者不能悉通。苏氏笑曰：“裵徊宛转，自为语言。非我家人，莫能解之。”遂发苍头齎至襄阳。滔览之，感其妙绝。因送阳台之关中，而具车从礼迎苏氏。归于汉南，恩好愈重。苏氏所著文词五千余言，属隋季丧乱，文字散落，追求勿获，而锦字回文盛传于世。朕听政之暇，留心坟典，散帙之次，偶见斯图。因述若兰之多才，复美连波之悔过，遂制此文，聊示将来。如意元年五月一日。大周天册金轮皇帝（注：即武则天）制。

仁智怀德圣虞唐真妙显华重荣章臣贤惟圣配英皇伦匹离飘浮江湘津伤嗟情家明葩荣① 志庭闱乱作人谗佞奸凶害我忠贞桑凶慈雍思恭基河惨叹中无镜纷为笃明难受消② 原祸因所恃滋极骄盈榆顽孝和淑自为隔怀怀伤君朗光谁终荣苟不义姬班女婕妤辞辇汉成薄浸休家贞记孝塞慕所路房容珠感誓城倾在戒后孽嬖赵氏飞燕寔生景谗退远敦贞敬殊增离旷帏饰曜思穷荧犹炎盛兴渐至大伐用昭丹③ 青昭愚谦危节所是山忧经遐清华英多苍形未在慎④ 深虑微察远祸在防萌西滋蒙疑容持从梁心荒淫忘想感所钦岑幽岩峻嵯峨深渊重涯经网罗林光流电逝推生民堂妃闱飞衣谁追何思⑤ 情时形寒岁识凋松愆居叹如阳移陂施为祗差士⑥ 空后中奋衮为相如感伤在劳贞物知终始咎独怀何潜西不何谁神无感惟自节能我容声将自⑦ 孜君想颜衰改华容是与女贱曜日日激与通者旷思兴厉不歌冶同情宁孜侧梦仁贤别行士念谁贱鄙翳白无愤将上采悲咏风樊叹发观羽缠龙旂容衣诗情明显怨衰情时倾英殊衰殊身节菲路和周楚长双华宫忧虎雕饰绣始璇玑图义年劳叹寄华年有志饬忘葑长音南郑歌商流徵殷繁华观曜终始心诗兴感远殊浮沈时盛意丽哀遗身藏召卫咏齐曜情多文曜壮颜无平苏氏理往忧岁异浮惟必心华惟下微摧伯女志兴荣伤患藻荣丽充端此作丽辞日思慕世异逝倾⑧ 违荣感体悯悲窈河遐硕翠感生婴漫丁冤诗风兴鹿鸣怀悲哀谁游倏无一俯忧作已声窕广路人粲我艰是漫是何桑翳感孟宣伤感情者颓然盈体仰情者处发淑思逶其威情惟忧何艰生时盛昭业倾思永戚我流若不中容何成幽曲姿归迤颀蕤悲苦怀思苦我章徽恨微玄悼叹戚知沙驰亏离仪赀辞房秦王怀土眷旧乡身加兼愁悴少精神遐幽旷远离凤麟龙昭德怀圣皇人商游桑鸠扬仇伤荣身我乎集殃愆辜何因备尝苦辛当神飞文遗分归贱弦西翳双激好摧君深日润浸愆思罪积怨其根难寻所明经殊孤乖雁为激阶阴巢水悲容仁均物品育生施天地德贵平⑨ 均匀专通身粲妾殊翔女楚步林燕清思发离滨汉之步飘飘离微隔乔木谁阴一感寄饰散声应有流东桃飞泉君叹殊心改者惑暱亲闻远离殊我同衾志精浮光离哀伤柔清厢休翔流长愁方禽伯在诚故遗旧废故君子惟新贞微云辉群悲春刚琴芳兰凋茂熙阳春墙面殊意惑故新霜冰⑩ 斋洁志精⑪ 纯望谁思想怀所亲

〔注〕 ①万历本“荣”作“云”。②万历本“消”作“肤”。③万历本“丹”作“青”。④万历本“慎”作“谨”。⑤万历本“思”作“恩”。⑥万历本“士”作“生”。⑦万历本“自”作“颜”。⑧万历本“倾”作“衰”。⑨原本“平”作“乎”。⑩原本“冰”作“水”。⑪万历本“精”作“清”。

读图内诗括例

依五色所分章次读之

仁智至惨伤 伦匹至榆桑 人贱至圣皇 春阳至殊方 钦岑至如何（已上七言，四十句。每句为一首，每首反读之计八十首）

诗风至表玄 人贤至凋松 光颜至虎龙 日往至寄倾（已上五言，十六句，以每句反读之成三十二首）

周南至相追 年时至无差 谗佞至未形 牵辜至伯禽（已上四言，二十四首，作两句分读，就成一篇）

宁颜至劳形 怀忧至何冤 念是至如何 悼思至者谁 诗情至终始（已上四言，前四首以每句反读，后一首每句反读，成十首）

嗟叹至为荣 凶顽至为基 游西至摧伤 神明至雁归（已上三言十二首，反读成二十四首）

佞因至旧新 南郑至遗身 旧间至佞臣 遗哀至南音（已上七言，凡起头退一字反读之成四首）

厢挑至基津 嗟中至春亲 春哀至嗟仁 基自至厢琴（已上七言，自角退一字斜读之成四首）

再叙

回文诗图，古无悉通者。予因究璇玑之义，如日月之左右行天，故布为经纬。由中旋外，以旁循四旁，于其交会，皆契韵句。巡还反复，窈窕纵横，各能妙畅。又原五采相宣之说，傅色以开其篇章。其在经纬者，始于玑苏诗始四字。其在节会者，右旋而出，随其所至，各成章什。外经则始于仁真，至于音深；中经自钦深至于身殷，内经自诗情至于终始，皆循方回文者也。四角之方，如仁、真钦、心四韵，成章而回文者也。至其经纬之图者，随色自分，则外之四角，窈窕成文，而文皆六言也。四旁者相对成文，而文皆六言也。及交手成文，而文皆四言也。在中之四角者，一例横读而四言。在中之四旁者，随向横读而五言。惟璇图平氏四字不入章句。观其宛转反复，皆才思精深融彻，如契自然。盖骚人才子所难，岂必女工之尤哉！诗编载驰，史美班扇，才女专静，用志不分，虽皆擅名，此为精赡者也。聊随分篇掇其一隅，以为三隅之反。代久传讹，颇有误字，亦辄证改一二。其他阙谬，不欲以意足之。虽未能尽达玄思，抑庶几不为滞塞云。

经纬（始于玑苏诗始四字）

玑明别改知识深，峩嵯峻岩幽岑钦。所感想忘荒淫心，堂空惟思咏和音。诗兴感远殊浮沈，华英翳曜潜阳林。罗网经涯重渊深，峩嵯峻岩幽岑钦。

苏作兴感昭恨神，辜罪天离间旧新。霜冰斋洁志清纯，望谁思想怀所亲。（凡三色读不可回文）

外经

仁智怀德圣虞唐，真妙显华重云章。臣贤惟圣配英皇，伦匹离飘浮江湘。（回读）

伤惨怀慕增忧心，堂空惟思咏和音。藏摧悲声发曲秦，商弦激楚流清琴。

中经

钦岑幽岩峻嵯峩，深渊重涯经网罗。林阳潜曜翳英华，沈浮异游颓流沙。（回读）

何如将情缠忧殷，多患生艰惟苦身。加兼愁悴少精神，遐幽旷远离凤麟。

内经

诗情明显，怨义兴理。辞丽作此，端无终始。（回读）始终无端，此作丽辞。理兴义怨，显明情诗。

四角之方

仁智怀德圣虞唐，真志笃终誓穹苍。钦所感想忘淫荒，心忧增慕怀惨伤。（回读）

四角之间窈窕成文

嗟叹怀所离经，遐旷路伤中情。家无君房帏清，华饰容朗镜明。（回读）

四角在中者一例横读

念是咎愆，谁与独居。贱女怀叹，鄙贱何如？（反读窈窕成文）

愆咎是念，谁与独居。叹怀女贱，鄙贱何如？

四旁相对成文文皆六言

谗人作乱闱庭，奸凶害我忠贞。祸原肤受难明，所恃滋极骄盈。

四旁相向横读而成五言

寒岁识凋松，真物知终始。颜衰改华容，仁贤别行士。（反读窈窕成文）

士行别贤仁，容华改衰颜。始终知物真，松凋识岁寒。

交手成文文皆四言

谗佞奸凶，害我忠贞。祸因所恃，滋极骄盈。（反读）

用色分章 （止举一隅，余皆仿此）

横用色

嗟叹怀所离经，遐旷路伤中情。（十二字用粉红）

家无君房帏清，华饰容朗镜明。（用绿）

葩纷光珠耀英，多思感谁为荣？（用白）

周风兴自后妃，楚樊厉节中闱。（周、楚二字用黄，外十字用绿）

长叹不能奋飞，双发歌我衮衣。（长、双二字用黄，外十字用粉红）

华观冶容为谁？宫羽同声相追。（华、宫二字用黄，外十字用青）

已上依此顺读成章

直用色

庭闱乱作人，明难受肤原。（用绿）

荣苟不义姬，城倾在戒后。（用粉红）

荧犹炎盛兴，形未在谨深。（用青）

已上作两句各添下字倒读成章

恩感颜宁，孜孜伤情。时在君侧，梦想劳形。（用粉红顺读）龙旂容衣，虎雕饰繡。（八字用绿）

横用黄色

奸佞谗人，作乱闱庭。所因祸原，肤受难明。

右举此为例，余可悉通。元祐三年九月，工部何公过麴院，见仆书几有此，惊曰：“昨日于屯田陈侯所，观书唐真本图，宜皆可求一见。果得出示，凡六幅。右三为若兰所居重楼复屋，户牖间各作著思、练丝、织锦、遣使处。左三幅为窦滔归第。外为车马相迎，次女妓坐大氍毹，合乐其间。楼阁对饮处，图中近上作远水红桥，窦临高列骑拥旌旄以望。桥之西，毡车从数骑排引，见滔盛礼迎苏。图中近下左书武后序，右写诗图。徐视果有淡色，分其篇章，正与此同。乃知人心不甚相远。而尤可怪矣，青、红、绿、旋所之方，皆不之差。盖理之所在，阴阳五行色味，莫不相假，况情识之运，宜自冥合也。”元丰四年四月，赵郡李公麟伯时再题。

不仅在中国，就是在世界诗歌的宝库中，《璇玑图诗》恐怕都可以列为最奇妙的诗。

诗之作者是一位才思绝伦的东晋列国女子苏若兰（名蕙），它的发现者则是三百年后统治中国大地的杰出女皇武则天。正是由于她的“偶见斯图”并为之作序，人们才约略知道了，隐藏在这诗作背后一个真实动人的悲喜剧——

苏若兰乃前秦安南将军窦滔之妻，不仅“仪容妙绝”，而且“智识精明”。倘若两口子和和睦睦、厮守终身，便不会有《璇玑图诗》的诞生，苏若兰也许就与许许多多无名才女一样，在历史上湮灭了。偏偏窦滔另有一位“歌舞之妙无出其右”的宠姬赵阳台，这美满的家庭便陡然生出了风波：苏若兰“性急”而妒，容不得赵氏分享与窦滔的爱情，把她从“别所”搜出来痛打一顿，惹得丈夫大不高兴。赵阳台呢，则“专伺苏氏之短”，日夜在窦滔耳边编派她的坏话。所以当窦滔出镇襄阳的时候，正好利用苏蕙一时的气忿，将她遗弃在了家中，甚至连“音问”也从此断绝。苏若兰伤心痛苦，咽泣空房，噙泪题诗，在“纵广”仅只八寸的彩锦上，织成了这篇“才情之妙，超今迈古”的《璇玑图诗》。当“苍头”（家奴）千里迢迢，将这蕴含着无数心血、泪水的回文锦书送到襄阳，窦滔一读到那些“裵徊宛转，自为语言”的无声倾诉时，全身心都被震撼了！于是在这悲剧的结尾处，又演出了一幕“具车从礼”、千里迎归妻子苏蕙的意外喜剧——这些都写在一千六百年前武则天所作的“序”中，至今读来，仍觉情景宛然、凄丽感人。

《璇玑图诗》之所以惊动了千百年来的读者，首先在于它那精妙而又宏奇的组织形式。初看起来，这只是一幅纵广八寸、“五彩相宣，莹心辉目”的织锦。仔细辨识，便发现上面竟织有绵密绢秀的八百四十一个五色锦字。全图中央为“苏氏璇玑图诗”，而后“如日月之左右行天”，构成全图之“经纬”，由中央经“内经”、“中经”、“外经”旋转而行，以至“四旁”、“四角”，遍布全锦。按一定方法辨读，这八百四十一个五色锦字，便似乎突然获得了生命，互相交联融汇，化成了一首首回旋往复、纵横成文的三言、四言、五言，以至六言、七言的众多诗作。据武则天“序”记载，全图竟题有诗作二百余首！

作为一位闺中女子，痛苦中竟作成各种体式诗作二百余首，这在汉魏六朝女诗人中已属罕见。倘若各诗分列、独自成篇，虽说不易，毕竟还能办到。困难的在于这二百余首诗作，只能用八百四十一字组成，而且要将它们按一定的方式，组织在八寸见方的锦面上，使之横读、竖读、倒读、纵横错综着读，都能“妙畅”成诗，委婉曲折地表达心中的情思：这构制将何其艰难，并需要苏蕙花费多么巨量的精力和心血！这样一种纵横回文的诗作群体，其气象已远非二百首独立诗作所可比拟——那八百四十一个锦字，简直已如灿烂的众星，交相辉映，构成了如许宏奇、璀璨的“诗”空奇观！

苏蕙

正如一部文学作品，在被创造出来以后，便获得了某种独立的生命力，常能表现出远远超过作者原意的丰富意蕴一样，《璇玑图诗》的奇妙还在于：随着人们的反复探索，其可构成的诗歌，也远远超出了武则天时传说的二百余首诗作（可能正是苏若兰原作的数量）的规模。宋、元间和尚起宗以意推求，将原图分为七图，竟可得诗三千七百五十二首；明人康万民增立一图，增读其诗至四千二百零六首，合起宗所读，共七千九百五十八首！——这是多么精微而又宏伟的诗歌群体建构！这是多么惊人的五彩回文世界（可惜由于篇幅和印制上的原因，本文既不能展示《璇玑图诗》的五色排列原貌，也不能具体介绍原图的各种读法。作为对《璇玑图诗》的鉴赏，不能不是一个极大的遗憾）！在这种情况下，鉴赏《璇玑图诗》，便不能不打破世俗的狭隘眼光和传统方法，而先须将着眼点投向它那精妙而宏奇的组织形式方面。这样的组织形式，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它所带给读者的审美感受，难道不是一种形式观赏上的顿悟式的惊奇和震撼？

对《璇玑图诗》的鉴赏，当然也不能避开它所表现的情感内容。须知此图决不是文人雅士炫耀才华的文字游戏，而是一位被遗弃的妇女痛彻心扉的含泪倾诉。当你一旦掌握阅读的方法，而进入那一首首“裵徊宛转，自成语言”的诗作时，形式观赏的惊奇，便立即为诗中所跳动着的那颗凄婉哀伤之心深深震荡了——

苏作兴感昭恨神，辜罪天离间旧新。

霜冰斋洁志清纯，望谁思想怀所亲！

这是回响在“经纬”中的凄切呼唤。一位被“新人”取代的“旧”妇，在这里唱出了多少幽怨和不平！但对于远方的夫君，她依然怀着“霜冰”般纯洁的一片真情。你从“望谁思想怀所亲”的结句中，不恍然见到了这位弃妇独坐机旁、痴痴怀想着夫君的噙泪面影？

伤惨怀慕增忧心，堂空惟思咏和音。

藏摧悲声发曲秦，商弦激楚流清琴。

从“经纬”转入“外经”，企望怀想中的痛苦弃妇，已独自坐在空寂的堂上抚琴。满怀的“伤惨”无法排遣，只能借铮铮琴曲为之倾泻。于是，在纵广八寸的锦面上，刹那间弥漫了凄切动人的琴韵：它时而呜咽如泉，时而“激楚”如风。随着琴声的回荡，原诗也随之倒转，变成了——

琴清流楚激弦商，秦曲发声悲摧藏。

音和咏思惟空堂，心忧增慕怀惨伤！

这正是回文诗所独具的奇妙效果：从诗句的往复回旋中，你便同时感受到了，那充溢弃妇心间的忧伤之情的翻卷涨落，一阵又一阵，撞击着你的心弦——那是听来多么摧藏裂腑的“伤惨”之音呵！

哀弦须得有悲歌相和。当琴声幽幽飘出锦面的时候，你在“用色分章”的锦面上，同时听到了女主人公的忧伤歌唱：

嗟叹怀所离经，遐旷路伤中情。

家无君房帏清，华饰容朗镜明。

葩纷光珠耀英，多思感谁为荣？

周风兴自后妃，楚樊厉节中闱。

长叹不能奋飞，双发歌我袞衣。

华观冶容为谁？宫羽同声相追。

凄怆的六言歌，唱出了女主人公在空寂“房帏”中对镜饰容的几多哀慨！她纵然长有“葩纷”、“耀英”的容颜，但韶光易逝、夫君难回，这如花的青春，又“冶容为谁”？一诗之境界颇近于《诗经·卫风·伯兮》的“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但《伯兮》所歌毕竟是离别之苦，此诗所伤则是遗弃之悲，故辞情更觉哀切。

藏腑摧了，悲弦断了，那充溢锦面的五色之歌，也刹时歇响。女主人公痛定思痛，不觉怨恨顿生。于是，你在“交手成文”的锦字中，又听到了如下的斥责之声：

谗佞奸凶，害我忠贞。祸因所恃，滋极骄盈！

这“谗佞”所指，自然就是那位“歌舞之妙无出其右”的赵阳台了。作为宠姬，她之能取代苏蕙，其罪实在窦滔，本不该受到如此指斥的。但阳台毕竟“专伺苏氏之短”，在夫君耳边进了不少谗言，并直接导致了苏氏的被弃。女主人公不斥她“谗佞”，又何能平抑胸际之“忿”？不过，对夫君的痛切怀思，毕竟压倒了对宠姬的忿悁。所以，在《璇玑图诗》中听到的，更多是企望夫君回心的哀哀倾诉——

寒岁识凋松，真物知终始。颜衰改华容，仁贤别行士。（回文）

在容华易衰的忧伤中，以松柏“岁寒后凋”起兴，吐露对夫君誓志不移的贞情。这贞情因了五言四句的倒转回文，而表现得愈加奋扬蓬勃。其效果正如反复闪回和重现的青松，耸立于雪凝风寒之中，给人以难于忘怀的情感印象。而伴随这一片松影飞传的，则又有永无止息的怀想之歌：

恩感颜宁，孜孜伤情。时在君侧，梦想劳形……

由于《璇玑图诗》宏奇多变，笔者在这里只能选此数首，以见其诗情之一斑。即便如此，你也已可感受到，它们是怎样凄婉动人了。

但《璇玑图诗》之诗情，其实是不能只靠这种单篇诗作分析的方式来体会的——你只有从全图的宏伟总体上，从二百多首（且不算后人探索的七千多首）诗作的交融、回旋中，才能体会那种翻涌不歇、飞卷无止的诗情规模和力度。面对着《璇玑图诗》，你甚至无须选择，任意移动你的目光，便有无数“裵徊宛转”的诗作涌入你眼中，无数含慼噙泪的女主人公身影走过你面前——那遍布锦面的八百四十一个五色之字，就这样流转不已，前文刚去，后文已来，化作了滚滚无涯的诗情之涛。前后左右，推涌着你，挟裹着你！这是一个怎样生生不息的凄婉诗情之海洋呵！除了顽石，谁能不为它所震荡、所感动？

从这个意义上说，苏若兰的《璇玑图诗》，不仅创造了一个宏奇精妙的回文世界，而且为自身那翻卷不歇的痛苦哀情，找到了一个波涛无涯的泄泻之所。《璇玑图诗》的创造，无疑是一大奇迹。而推动这一创造奇迹实现的，恰正是这位被遗弃女子，所无法用通常诗作表现的，无比痛苦的思情！

（潘啸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