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 >
- 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 - 吴小如等 >
- 晋诗
郭璞
【作者小传】
(276—324)字景纯,东晋河东闻喜(今属山西)人。博学多才,妙于阴阳算历。游仙诗十四首为其代表作。西晋末年,避乱江南,任宣城太守殷祐参军,随祐至石头城,为丞相王导所重,引为参军。又任著作佐郎、尚书郎,言论多匡益时政。因母丧去职,大将军王敦起之为记室参军,因谏敦谋反事,被害。敦败,追赠弘农太守。事迹具《晋书》卷七二本传。有集十七卷,已佚,明人辑有《郭弘农集》,《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辑得其诗及断句三十首。
游仙诗十四首(其一)
郭璞
京华游侠窟,山林隐遁栖。朱门何足荣?未若托蓬莱。临源挹清波,陵冈掇丹荑。灵溪可潜盘,安事登云梯。漆园有傲吏,莱氏有逸妻。进则保龙见,退为触蕃羝。高蹈风尘外,长揖谢夷齐。
从西晋后期到东晋前期,正是文学史上玄言诗风形成和开始盛行的时期。这一时期文学界的情状,如《文心雕龙·时序》中说:“自中朝贵玄,江左称盛,因谈余气,流成文体。是以世极迍邅,而辞意夷泰,诗必柱下之旨归,赋乃漆园之义疏。”郭璞是两晋之交的人物,他在这一时期文学中的地位又是如何呢?《世说新语》引檀道鸾《续晋阳秋》说:“郭璞五言,始会合道家之言而韵之。”这等于说郭是玄言诗的倡导者。然而钟嵘《诗品》却说:“(郭璞)始变永嘉平淡之体。”意见截然相反。这两种相互矛盾的评价,是从不同角度来看郭璞诗的特点而得到的不同结论。郭璞的代表作《游仙诗》十四首,既有表述老庄旨趣的玄言成分,却慷慨多气而非“辞意夷泰”,文采华茂而非平淡寡味。也就是说,它顺应了时代风尚而又超拔于时代风尚。
这里介绍的《游仙诗》十四首的第一首,具有总括全部组诗的纲领性意义。可以看出,诗虽以“游仙”为题,却并不沉迷于完全与人世相脱离的虚幻的仙境。作者把隐逸和游仙合为一体来写,两者常常密不可分。抒发的情绪,是生活于动乱时代的痛苦,和高蹈遗世的向往,但内中又深藏着不能真正忘怀人世的矛盾。这就是所谓慷慨之气的由来。
开头两句双起,以“京华游侠窟”与“山林隐遁栖”两种不同生活方式相互对照。“游侠”的现象,古人常从不同角度去看它。在这里,主要是指贵族子弟呼啸酒市、奢华放浪的行径,就像曹植《名都篇》所写的“宝剑直千金,被服丽且鲜。斗鸡东郊道,走马长楸间”那种景象。相比于这一种热烈浪漫、尽情享乐的人生,山林中的隐者,却是孤独而清冷,远隔于尘世之外。两者之间,作者如何取舍?“朱门何足荣”是对前者的否定,“未若托蓬莱”是对后者的肯定。双起之后,一扬一抑,转入主题。“蓬莱”为传说中的海上仙山。它与“朱门”的对照,隐含着这样的意味:朱门虽荣,贵游虽乐,却是倏忽迁变,过眼烟云,不具有仙界超世的永恒。那么,“山林”与“蓬莱”又是何种关系呢?既可以说,隐逸是求仙的前提,又可以说,隐逸和求仙,在超越尘世的浮华喧嚣,探寻生存之本质的意义上,原是一回事。并不一定真的要成为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临源”以下四句,具体描写隐士的生活。他们在澄澈的水源上掬饮清波,又攀上高高的山岗采食初生的灵芝——据说食灵芝可以延年益寿。“灵溪”,《文选》李善注引庾仲雍《荆州记》云:“大城西九里有灵溪水。”“云梯”,李善注谓:“言仙人升天,因云而上。”这二条注有些问题。“灵溪”未必是专名,应只是泛指幽深山谷中的溪流。山水钟天地之灵气,可以养性,故谓“灵溪”。“云梯”更不能指成仙之路,否则“安事登云梯”作为否定的句子,与诗题直接冲突。其实,乘云而上作为政治上飞黄腾达的比喻,由来已久。《史记·范雎传》中,“不意君能自致于青云之上”,便是此意。这两句的意思,是说山巅水涯,深可流连,无需费心求禄,自致于青云之上。
然则,仕宦的道路,究竟为何是必须抛弃的呢?接着,诗人引用古代贤哲的事例,加以说明。“漆园有傲吏”指庄子,他做过漆园地方的小吏。注意“傲吏”为了与“逸妻”相对,重在“傲”不重在“吏”。因为庄子做漆园吏,根本还够不上“仕宦”,且他也是根本反对仕宦的。据《史记》,楚威王听说庄子贤能,派使者带了重金聘庄子到楚国去任国相。他回答说:卿相固然很尊荣,但就像祭祀所用的牺牛,养得肥肥壮壮,到了宰杀的时候,想要做一头野猪,再也不能够了!“莱氏”指老莱子。据《列女传》,他避世隐居,躬耕蒙山,后应楚王之请,准备出仕。他的妻子劝告说:你今日食人酒肉,受人官禄,明日就被人制约,难免于祸患了。老莱子就听了妻子的话,仍旧过着隐遁生活。这两个故事,都强调了在仕宦道路上,丧失自由,并隐伏巨大危险。因之,所谓富贵尊荣,只是使人失去自由天性的诱饵罢了。联系魏晋以来政治生活中风波险恶的情状,不难想象诗人心中深深的忧惧。
在诗歌的字面上,这些意思都没有明白说出,只是表彰漆园“傲吏”、莱氏“逸妻”,作为自己的楷模。而后用《周易》中典故,点出其中道理。《周易·乾》之“九二”云:“见龙在田,利见大人。”《周易·大壮》之“上六”云:“羝羊触藩,不能退,不能遂。”“进则保龙见,退为触蕃羝”两句,意思是说:隐居的贤士,如果进而求仕,固然可能如潜龙之出现,风光一时,为天下所重,然一旦陷入困境,就再也由不得自己,犹如壮羊的角卡在了篱笆上,进不得,退不得。所以在人生的选择上,不能只看到进而“龙见”的辉煌,更要预想退而“触蕃”的窘境。这里都包含着动乱时代的“忧生”之感。
经过以上的思考,作者得出明确的结论:“高蹈风尘外,长揖谢夷齐。”伯夷、叔齐,是古人称颂的贤者,曾互让王位而逃到西伯昌(周文王)那里;后来武王伐纣,他们又为了忠于商朝而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但在魏晋人看来,这种大忠大贤,仍然是牵绊于世网,伤残人生的本性,正是羝羊触蕃的可怜相。远不如高蹈于人世风尘之外,摆脱一切世俗的羁绊。
令人感叹的是:郭璞虽有高蹈的志向,却并不能摆脱仕宦,入隐山林。后更因反对王敦谋叛,遭致杀身之祸,“游仙”的豪情,化作刀下的哀吟。只是在他的诗歌里,留下那一代文人感时伤世的情怀,追求解脱的期望,和进退失据的叹息。在写作手法上,这首诗引用庄子的事迹和思想,引用《周易》的成言,借以表述自己的人生观念,体现了玄言诗兴起时代的文学风气。
(元青)
游仙诗十四首(其二)
郭璞
青溪千馀仞,中有一道士。云生梁栋闻,风出窗户里。借问此何谁,云是鬼谷子。翘迹企颍阳,临河思洗耳。阊阖西南来,潜波涣鳞起。灵妃顾我笑,粲然启玉齿。蹇修时不存,要之将谁使?
郭璞的十四首《游仙诗》大致上可分为两类:一类歌咏隐逸,一类企求登仙。而像这一首兼有两类内容的,并不多见。这首诗是作者游历青溪山时所作,诗中先后歌咏了鬼谷子、许由、灵妃这三位历史上著名的隐士、贤人和女神,抒发了自己隐遁高蹈、企慕神仙的情怀以及求仙无缘的苦恼。
“青溪”,山名。庾仲雍《荆州记》载:“临沮县有青溪山。山东有泉。泉侧有道士精舍。郭景纯尝作临沮县,故《游仙诗》嗟青溪之美。”郭璞为临沮县(今湖北当阳市西北)县令事,不见《晋书》本传,大约在王敦起之为记室参军时。“仞”,古代七尺或八尺为一仞。“千馀仞”,极言青溪山之高。“道士”,有道行之士,诗中指鬼谷子。壁立千仞的青溪山气势非凡,隐居其中的有道之士自然也非同一般。开头两句以烘云托月之势,借隐者居所之高,以言隐者身份、德行之高,直抒赞美之情。如果说,一二两句是对隐者的大环境作大勾勒,突出其险峻的话,那么,三四两句则是小环境的细描绘,强调的是奇丽。风云变幻,飘飘忽忽,出入屋内,游戏身外。隐者之居,俨然仙境神窟,为“千馀仞”作了形象生动的注释。在介绍了隐者神奇的居所,勾起读者的好奇心之后,诗人始亮出了隐者的大名。“鬼谷子”,战国时人,姓王名诩,隐于鬼谷,故号之。他是纵横家苏秦、张仪的老师,人称为“真仙”(《拾遗记》)。诗中泛指隐士,并有隐以自比之意。以上六句为本诗的第一层,从赞美鬼谷子居地之奇,来写隐居之乐,初露慕隐求仙之心。
接着,诗人又表露了对唐尧时代隐士许由的仰慕之心。“翘迹企颍阳,临河思洗耳。”“翘迹”,即举足。“企”,企慕,向往。“颍阳”,颍水的北面。皇甫谧《高士传》云,许由拒绝唐尧的让位,逃到颍水之阳,箕山之下隐居。又因听说尧要召他任九州长,他认为其言不善,特意“洗耳于颍水”。诗中“洗耳”一词用的就是这个典故。“阊阖西南来,潜波涣鳞起。灵妃顾我笑,粲然启玉齿。”“阊阖”,阊阖风的简称,即西风。《史记·律书》云:“阊阖风居西方”。“灵妃”,即宓妃,传说中洛水女神。在古代神话中,江河溪泉多由男女水神掌管,诗中“灵妃”,似泛指女神水仙。“粲然”,笑的样子。这四句是说西风吹来,青溪泉水波荡漾,鳞纹泛起;翩翩而来的水中仙子,顾盼巧笑,明眸玉齿,含情脉脉,令人难以忘怀。以上六句为第二层,作者以浪漫主义的艺术手法,赞美了许由高洁的德行,灵妃飘逸的神采。再露崇尚高士,钟情仙子之心。
诗人在尽情抒写了隐遁避世、企慕列仙的情怀后,笔锋回转,借求爱无缘,来表现现实中求仙不成,寻道无路的苦恼。“蹇修时不存,要之将谁使?”“蹇修”,古贤人名,相传伏羲氏之臣,掌媒事。“时”,当今时世,诗中实指世俗。“要”,邀,请求。屈原《离骚》:“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解佩纕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理。”这两句盖从中化出,言世俗容不得蹇修这样的贤士,我在现实生活中找不到蹇修这样合适的媒人,不知该派谁去请求女神,以剖露我爱慕之心?这两句为第三层,从有意求仙而无缘的感叹中,隐隐透露出一股忧生疾俗,孤高傲世的慷慨不平之气。南宋词人辛弃疾的“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与之意脉相同,英雄所叹相近。
郭璞这首游仙诗所表现出的高蹈出世思想,与老庄思想一脉相承,他借游仙言志趣,发苦闷,则又与阮籍的咏怀诗有很多相通之处。歌咏神仙,向往隐逸,这在世道坎坷,风云变幻的西晋末年,不仅代表了珍视生命价值的一种思想倾向,而且还反映了否定仕途,鄙弃世俗,鄙视富贵的一种心态。尽管他对道士、高士隐居行动的赞美和歌咏是真心的,对贤人、仙子的仰慕和追求是真诚的,所写的游仙诗也大多是以歌颂隐逸来对抗现实的,但诗人自己一生的行事,最终并未能超脱现实,离开仕途,跳出名利场。这种企图超脱而又不可能超脱的矛盾,除了时代的局限性外,还反映了诗人人格的多重性,也体现了诗人作品主题的深刻性。这是我们在欣赏时不可不加以注意的。另外,这首诗在艺术上也较有特色,它除了体现出郭璞游仙诗的总体风格清俊超逸之外,还在谋篇布局上自具个性。诗的三个层次,不仅内容上各有侧重,而且手法上也均有变化。如第一层侧重写环境,先白描,后工笔。第二层侧重写人物,对许由仅指点精神,而对灵妃则绘形摹状突出音容笑貌。第三层侧重抒情怀,以问句结之,感叹求仙之无缘,余意不尽。这三层既各自独立,又相互统一,给人一种完整和谐的清美之感。
(何林辉)
游仙诗十四首(其三)
郭璞
翡翠戏兰苕,容色更相鲜。绿萝结高林,蒙笼盖一山。中有冥寂士,静啸抚清弦。放情陵霄外,嚼蘂挹飞泉。赤松临上游,驾鸿乘紫烟。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崖肩。借问蜉蝣辈,宁知龟鹤年。
郭璞的游仙诗共有十四首,这是其中之三,这首诗通过描写隐士的栖息山林,与仙为伍,表达了对追名逐利之徒的蔑弃和对清静自在生活的企慕。
此诗的前四句为写景,竭力勾勒出一幅明快鲜丽的画面。小小的翡翠鸟在兰花的茎上嬉戏,其颜色与姿态明艳绚丽,惹人喜爱。后来杜甫的《戏为六绝句》中以“翡翠兰苕”为诗歌中色彩鲜妍、明丽可爱的典型,也说明此二句的用语洒脱,意象明快。然如果说这两句表现的境界过于小巧玲珑的话,那么下面“绿萝”二句则气势较阔大。诗人说,绿色的蔓藤爬满了林中松柏,郁郁葱葱,像是将整座山冈蒙上了一层青翠,一幅苍翠欲滴、生机勃勃的画面展现在读者的面前。这四句不仅是山林景物的真实写照,而且通过珍禽芳草的交相辉映,绿萝青松的互相攀附,象征着高士栖山林与天地同存,与自然冥契的意蕴。
“中有冥寂士”便由景而写到景中之人,“冥寂士”即指遁迹山林离群索居的人们,他们的心境淡泊,超脱于尘世的名利之争,所以称之为“冥寂”,他们在寂静幽深的山中或放声长啸,声振林樾,或抚琴操曲,志在高山流水,手挥五弦,目送飞鸿,或放情山水,游心天外,冥契造化,或饥而采食花蕊,或渴而斟饮飞泉,如此逍遥自在,岂不同神仙无异了。故“赤松临上游”以下四句直写游仙之事,据《神仙传》说,赤松子是神农时的雨师,服食水玉,能入火不烧,常出入昆仑山西王母的石室,驾着飞鸿乘着瑞云来往上下。浮丘公也是传说中的仙人,他曾接王子乔上嵩高山学仙。洪崖先生姓张,据说在上古尧的时代他已有三千岁。诗人以为那些抗志尘表、隐逸冥寂的人就能与赤松子、浮丘公及洪崖先生等人为伍,出入仙乡,神游四海。这里写与众仙一起乘云驾鹤,挹袖拍肩,紧扣了“游仙”的题目。“借问”二句又从漫游仙界回到人间,那些如蜉蝣一般朝生暮死之辈,岂能明白龟鹤之寿吗?这里郭璞以蜉蝣比作目光短浅的朝臣与趋名逐利的小人,而以能活千年的龟鹤比喻那些遁迹山林,忘情人世的高士,其中诗人的爱恶也已显然可见。
晋人的希企隐逸之风,一方面是有感于汉末以来政治黑暗,战乱频仍,士人朝不虑夕的处境,于是知识分子为远身避祸而栖息山林,高蹈出世;另一方面,由于玄学的兴盛,玄学家标举老庄哲学,提倡宅心玄远,崇尚自然,而不以物务营心,于是他们找到了归隐山林的人生之路,以为如此便能归真返璞,求得长生,甚至得道成仙。这两方面的影响在郭璞的《游仙诗》中都可以找到痕迹。郭璞提倡隐居之乐,正是基于他对现实的不满,他之所以借游仙之题而写下这些颇具感慨的诗章,就在于他未必真正弃世,正因为他看到了人世的纷争与危机,才有了逃避的意图,这逃避的本身,也就表现了他对世情的关切,如果对现实持漠视的态度,也就无所谓隐遁与否了。郭璞此诗中对于蜉蝣辈的讥嘲,也正是他未能彻底摆脱时事的明证。故刘熙载在《艺概》中说:“嵇叔夜、郭景纯皆亮节之士,虽《秋胡行》贵玄默之致,《游仙诗》假栖遁之言,而激烈悲愤,自在言外,乃知识曲宜听其真也。”刘氏看出了《游仙诗》的背后隐藏着愤世嫉俗之情,其见解是切中肯綮的。
至于隐逸思想受到玄学风气的影响在《游仙诗》中也有鲜明的表现。道家以出世登仙,追求绝对的精神自由为最高境界,因而玄学家以隐遁山林为求得心神超然无累之方法,甚至以为是得道升仙的途径。如阮籍的《咏怀》诗中说:“愿登太华山,上与松子游。渔父知世患,乘流泛轻舟。”嵇康的《答二郭》亦云:“岂若翔区外,餐琼漱朝霞。遗物弃鄙累,逍遥游太和。结友集灵岳,弹琴登清歌。有能从此者,古人何足多!”也都以隐遁山林与遨游登仙相联系,可见魏晋之人普遍以为隐遁可通求仙,以此将隐居生活说成极为高尚并有无限的乐趣。在本诗中郭璞极言栖心山林者可与众仙同游,就是这种思想的体现。
陈绎曾说:“郭璞构思险怪而造语精圆,三谢皆出于此,杜、李精奇处皆取此,本自淮南小山。”(《诗谱》)以构思的诡异奇巧和遣词的精到圆熟为郭诗的特点是十分切当的,如此诗中的运思就很奇巧。开头四句写景,竭力形容出一片幽寂而又明丽的景象,契合全诗的浪漫基调。中间写隐遁之士的种种活动,将其自在放情的生活刻画殆尽。续而又说他们上天入地,与仙人漫游。最后感叹尘世间的凡夫俗子不知隐者之乐。全诗一气流走,驰骋想象,故后人以为“景纯之《游仙》,即屈子之《远游》也”(何焯《义门读书记》),指出了郭璞的《游仙诗》与屈原的《远游》相类,这不仅说明他们都怀着对现实的深刻感受,而且其表现方式上想象的奇诡,构思的精巧也不无共通之处,故陈绎曾说《游仙诗》“本自淮南小山”。至于本诗写景状物中语言的锤炼精密,色泽鲜秾也显然可见,如“翡翠”四句对山中景物的描绘极为典型而工巧。又如描写隐士的生活与遨游也都造语奇杰,如“嚼蘂挹飞泉”一句本脱胎于曹丕《典论》中“饥飡琼蘂,渴饮飞泉”二句,并同他在《游仙诗》第一首中“临源挹清波,陵冈掇丹荑”二句的意境相似,然此处合两句为一句,重铸新词,袭其意而变其词,表现了诗人驾驭语言的能力。又如“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崖肩”,也以偌大的气魄,表现了隐者与仙同游的豪情,“挹袖”、“拍肩”本为常语,然与仙人相联则有无限趣味,可谓能化腐朽为神奇。这种构思造语的作风对后世的诗歌影响很大,如稍后的谢灵运、谢朓及唐代的一些大诗人都曾从《游仙诗》的表现方法上吸取过养料,从而培养和丰富了他们自己的艺术风格。
(王镇远)
游仙诗十四首(其四)
郭璞
六龙安可顿,运流有代谢。时变感人思,已秋复愿夏。淮海变微禽,吾生独不化。虽欲腾丹溪,云螭非我驾。愧无鲁阳德,回日向三舍。临川哀年迈,抚心独悲吒。
郭璞以《游仙诗》十四首著名,本篇为其中第四首。这些游仙诗,钟嵘已认为是“坎 咏怀,非列仙之趣”,与传统的“滓秽尘网,锱铢缨绂,飡霞倒景,饵玉玄都”的所谓正格游仙诗不合。它其实不过是以“游仙”为题的一组抒情诗罢了。“六龙安可顿”一首所抒发的,就是一种时光易逝的悲哀。
这首诗的内容并不复杂,但却写得一波三折,曲尽吞吐之致。全诗可分三层。首二句为第一层,讲日月运行,无有已时;四时更迭,各有其序,表现出对客观现实、对自然规律的清醒的承认。六龙,古代神话云日神驾六龙,以羲和为御者。见《淮南子·天文训》。然而,理智的承认并不等于感情的接受。一个“安可顿”的“安”字,已流露出无限的遗憾,“时变感人思”以下八句则进一步叙述作者内心由于时序变化而引起的长生之想,是为第二层。秋风萧索,黄叶飘零,其所引起的敏感诗人的心灵感触,与枝叶扶疏、百草丰茂的夏日景况自是大不相同。作者希望时光能够倒流,从生气索然的秋天回复到充满了旺盛生命力的夏季;希望自己能够像鲁阳一样,举戈一挥,可使即将落山的太阳倒退三舍,重新照耀大地;他希望自己能够像传说中入海为蛤的雀或入淮为蜃的雉一样可以变化,使生命在形体的变化中得以延续;他又希望自己能够乘云升天,到神话中的不死之国丹溪,在那里浮游逍遥。然而,美好的想象终敌不过冷峻的现实。作者清醒地知道这些其实都是做不到的。每当一个新的念头产生,他都随即就否定了它。“独”、“虽”、“愧”等词深深地表露了作者在冷峻现实面前所感到的无可奈何的悲哀情绪。最后两句为第三层。作者在种种幻想破灭之后,仍旧回到现实中。面对滔滔东去的河水,想起孔夫子“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名言,想到日月流逝,青春不再,作者不禁以手击心,浩然长叹了。全诗由对客观世界的冷静观照转为在幻想世界中的驰骋升降,到最后在现实面前承认失败的沉重叹息,生动地把诗人内心交织着的理智与感情、希望与绝望的矛盾斗争呈现于读者之前。
浓厚的神话色彩是本诗的另一特点。六龙驾日、巡行苍穹的宏伟气势,浮游列缺、翱翔倒景的仙国图景,挥戈退日的英雄气概,雉雀蜃蛤的神奇变化,这些神话传说的运用使诗歌色彩缤纷,引人遐想。陈祚明谓郭璞的游仙诗“超越恒情,乃在造语奇杰,非关命意”,斯言得之。而神话传说中所表现的行动的自由、生命的永久及人改造自然的伟力,恰与作者现实中所感受到的身体的束缚、生命的短暂以及在命运前的无能为力形成强烈的对照,增加了诗人内心的痛苦,也增加了诗歌的艺术感染力量。
郭璞是一个关心国事、胸有大志的人物。他的《答贾九州愁诗》说:“顾瞻中宇,一朝分崩。天纲既紊,浮鲵横腾。运首北眷,邈哉华恒。虽欲凌翥,矫翮靡登……庶希河清,混焉未澄。”对西晋灭亡、中原沦于异族,表示了深沉的感慨,同时也表示了恢复中原和澄清时局的愿望。他的《登百尺楼赋》有“寤苕华而增怪,叹飞驷之过户”之句,也是抒发岁月如流、时艰难救的慨叹。所以说,本诗中的年命之悲不只是常人的长生久视之想,更是一种日月易逝、功业难成的壮士之悲。何焯《义门读书记》说:“景纯《游仙》……盖自伤坎 ,不成匡济,寓旨怀生,用以写郁。”真可谓知言。
(鲁同群)
游仙诗十四首(其五)
郭璞
逸翮思拂霄,迅足羡远游。
清源无增澜,安得运吞舟?
圭璋虽特达,明月难暗投。
潜颖怨青阳,陵苕哀素秋。
悲来恻丹心,零泪缘缨流。
这首诗一共十句,前八句均以比喻手法写的。因此,欣赏本诗的关键所在,是理解其喻体和本体的含义。喻意能清楚明白,诗意也就一目了然了。
“逸翮思拂霄,迅足羡远游。”开头两句起兴,言有才能的人都希望施展其才。“逸翮”,指善飞者。“迅足”,指善行者。善飞者展翅万里,一心想背负青天,直上霄汉;善行者疾步如飞,向往避开浊世,远游天涯海角。但仅凭一身本领,满腔热情能否实现愿望呢?诗人的笔触自然地转到了这个问题上:“清源无增澜,安得运吞舟?”“增”通“层”,“增澜”,即重叠的大波。“吞舟”指能吞舟的大鱼。《韩诗外传》:“吞舟之鱼,不居潜泽。度量之士,不居污世。”这两句是说,清澈见底的水中,没有重重波浪,怎么能游动吞舟大鱼呢?意在比喻有才能的人,如果没有与之相应的客观条件,合适的环境,同样不能施展才能。接着,诗人继续就人才成长的主观与客观因素的辩证关系,就制约、扼杀人才的诸种因素而发议论。“圭璋虽特达,明月难暗投。”“圭璋”,一种名贵的玉制礼器。古代朝聘之礼规定,璧玉须加上束帛,玉帛同行,才成礼品。而圭璋例外,它无须加帛,可以独行成礼。故有“特达”之说。同时,圭璋又常比喻美好高贵的人品。《后汉书·刘儒传》云:“郭林宗常谓(刘)儒口讷心辨,有圭璋之质。”故诗中“圭璋特达”,又有比喻才德之人不借外助之意。“明月”,一种贵重的宝珠。诗中比喻有才能之人。这句用《汉书·邹阳传》典:“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人于道,众莫不按剑相眄者。”这两句阐述的是才与识才,人与环境的关系,结合起来理解就是:有才能的人,即使像圭璋明月一样,秉性高洁,独善其身,但是如果其才能不为人所理解、赏识,那最终还是像明珠在暗中投掷与人,势必为人所拒绝一样,而不得施展其才能。“潜颖怨青阳,陵苕哀素秋。”“潜颖”,指在幽潜之处结穗的植物。“青阳”,春日。“陵苕”,指在高处的植物。这两句是说植物因所处境地不同,有的怨春光姗姗来迟,有的恨风霜匆匆早到。以比喻时机不遇,天施之偏,卑微者恨不能显达,显达者又怨位高易摧,荣华不能长保。讨论的是人才的出身与机遇的关系。贤者不为浊世所容,才能不能在时俗下施展,真是可悲、可愤。“悲来恻丹心,零泪缘缨流。”“缘”,沿。“缨”,系在颔下的冠带。诗人想到这里,不禁为人才的遭遇而悲叹,故恻心落泪,泪沾冠带。诗的最后两句抒发了才智之士生不逢时,才不能用的感慨。
从全诗所体现的主旨,流露的情绪看,这首名为“游仙”之诗,实际上直可作为讨论人才的政论诗来读,它对研究中国古代知识分子的地位,心态颇有启迪。“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本是古代中国正统士子学人接受的教诲,修身的规范,行动的准则,但在现实生活中,这些却屡屡碰壁,大多行不通。贤者知遇难以预期,能者未必能施展才干,穷也好,达也罢,都各有其可悲。这是郭璞在经受人生的坎坷和磨难之后写在诗中的结论。“潜颖怨青阳,陵苕哀素秋。”作为一个颇有作为的学者和诗人,这声音可以说是惊时骇俗、警世醒人的。郭璞之后一千多年,曹雪芹又借王熙凤之口说出了同样意思的至理名言:大有大的难处,小有小的难处。更可贵的是诗人对人才的命运,人才的主观因素与客观因素(环境、时机等)的关系,作了多方位,多角度,多层次,生动形象的比喻。当然,无须讳言,诗人在悲叹人才不遇之时,流露出不如隐遁,高蹈风尘之外的意思。这一点,他在另一首题为《答贾九州愁诗》中说得更为明白:“虽云暗投,圭璋特达。绵驹之变,何有胡越。子固乔楚,我伊罗葛。无贵香明,终自㵶渴。未若遗荣,閟情丘壑。消游永年,抽簪收发。”不过,就这首游仙诗而言,诗人愤世嫉俗的情绪,忧世之心,匡国之志还是有明显流露的,它的主旨乃是“假栖遁之言,而激烈悲愤,自在言外”(刘熙载《艺概·诗概》)。何焯说:“景纯《游仙》,当与屈子《远游》同旨。盖自伤坎 ,不成匡济,寓旨怀生,用以写郁”(《义门读书记》)。这段话是很有见地的。因此,欣赏时,除了理解诗人隐遁的心态外,更要看到其“上念国政,下悲小己”(章太炎《国故论衡·辨诗》),“坎 咏怀,非列仙之趣”(钟嵘《诗品》)的一面。
(何林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