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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华
【作者小传】
(232—300)字茂先,西晋范阳方城(今河北固安)人。少为阮籍所赏识。魏时,官太常博士、佐著作郎、长史兼中书郎。晋立,为中书令,因参与灭吴的决策有功,封广武侯,出任幽州都督。因名重一世,为晋武帝所忌,召为太常,免官。晋惠帝立,任太子少傅,诛楚王司马玮,以侍中、中书监执朝政,尽忠匡辅,海内晏然。进封壮武郡公,并进位司空,领著作。后为赵王司马伦所害。事迹具《晋书》卷三六本传。有集十卷,已佚,明人辑有《张司空集》。又著有《博物志》传世。《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辑得其诗及断句四十五首。
轻薄篇
张华
末世多轻薄,骄代好浮华。志意既放逸,赀财亦丰奢。被服极纤丽,肴膳尽柔嘉。僮仆馀粱肉,婢妾蹈绫罗。文轩树羽盖,① 乘马鸣玉珂。② 横簪刻玳瑁,长鞭错象牙。足下金鑮履,③ 手中双莫邪。④ 宾从焕络绎,侍御何芬葩。⑤ 朝与金张期,暮宿许史家。甲第面长街,朱门赫嵯峨。苍梧竹叶青,宜城九酝醝。浮醪随觞转,素蚁自跳波。⑥ 美女兴齐赵,妍唱出西巴。一顾倾城国,千金不足多。北里献奇舞,大陵奏名歌。⑦ 新声逾激楚,妙妓绝阳阿。玄鹤降浮云,鱏鱼跃中河。墨翟且停车,展季犹咨嗟。淳于前行酒,雍门坐相和。孟公结重关,宾客不得蹉。三雅来何迟?耳热眼中花。盘案互交错,坐席咸喧哗。簪珥或堕落,⑧ 冠冕皆倾斜。酣饮终日夜,明灯继朝霞。绝缨尚不尤,安能复顾他?留连弥信宿,⑨ 此欢难可过。人生若浮寄,年时忽蹉跎。促促朝露期,荣乐遽几何?念此肠中悲,涕下自滂沱。但畏执法吏,礼防且切蹉。
〔注〕 ①文轩:有彩饰的车。②珂:马勒上的装饰。③金鑮履:贴金箔的鞋子。④莫邪:春秋时吴国的宝剑。⑤芬葩:盛多的样子。⑥素蚁:酒名上的浮沫。⑦以上两句为“献北里奇舞、奏大陵名歌”的倒置。⑧珥:女子耳上饰物。⑨信宿:再宿。
魏晋是中国历史上最混乱的时代之一。封建贵族穷奢极欲,以一种病态的狂热度过醉生梦死的岁月,当时“奢侈之费,甚于天灾”(《晋书·傅玄传》)。张华的这首《轻薄篇》,以铺叙的笔法酣畅淋漓地描写了骄代王公、末世贵族的淫逸生活。虽然,作品仍不免有“劝百讽一”之嫌,作者也流露出津津咀嚼之意,但对于我们认识那一时代的生活仍是有一定价值的。
诗的开头四句总提时代特征,这是一个病入膏肓的“末世”,这是一个挥金如土的“骄代”,这是一个患有结核病的社会,越是荒淫越是色红如花,越是负罪越是志意沉溺。这四句诗还点明了以下要展开描写的两个特征:一是“浮华”,二是“放逸”。
从“被服极纤丽”到“手中双莫邪”共十六句;写饮食服饰之奢华:绫罗丽服,珍馐嘉肴,文轩羽盖,宝车骏马,还有玳瑁簪、象牙鞭、金鑮履、莫邪剑,连僮仆也食不厌精,连婢妾也衣必锦绣,一片珠光宝气,一派纸醉金迷。以上突出“赀财”之“丰奢”。接下来六句,从“宾从焕络绎”到“朱门赫嵯峨”,写气势之不凡:宾客络绎,鱼贯而入;侍御盈门,喧呼而出,何等规模,何等排场。主人结交的都是头面人物:“金张”指金日 和张安世,都是汉宣帝时的大官;“许史”指许伯与史高,都是汉宣帝时的外戚,诗中用以代指世家大族,皇亲国戚。再看房屋建筑:朱门沉沉,庭院深深,高楼巍峨,飞阁流丹,第宅坐落在中心地带、贵族区内,面对着繁华大街、来往行人,更显出主人之地位。
以上写“财”、“气”。接下来十六句,从“苍梧竹叶青”到“展季犹咨嗟”写“酒”、“色”。“九酝”指久经酝酿,即陈年老窖。“宜城醝”、“竹叶青”都是古代美酒。醇醪在金钟中旋转,带着蛊惑感官的色泽与芳香,浮沫如蚁,溢出杯盘。觥筹交错,可以想见其鲸吞牛饮之态矣。以上写“对酒”“行觞”还只是略略点染,下文述“当歌”“征色”则不惜浓墨重彩。献歌献舞的都是天下绝色,人间尤物;“齐赵”指齐都临淄,赵都邯郸,都是以女乐出名的地方。“西巴”指巴郡,其地之民亦以善舞著称,《后汉书·西南夷传》即有“夷歌巴舞”之说。“北里”之舞出荒淫好色之商纣,《史记·殷本纪》云:“纣使师涓作新淫声,北里之舞,靡靡之乐。”“大陵”也是女色歌舞、云雨恍惚之代名词,《史记·赵世家》云:“王游大陵,梦见楚女鼓琴而歌。”歌儿舞女,倾城倾国,歌声比古代名曲“激楚”还动听,舞姿比名倡阳阿还轻妙。五陵年少,膏粱子弟,眼花缭乱,一掷千金。这一部分写征歌逐舞的场景,作者洒开笔墨,汪洋恣肆地着意描绘,画面飞动,行文节奏疾速,一幕幕豪华场景旋转而过,令人有目不暇接之感。铺排用典又起到了加重笔触、在高潮处延宕往覆、令人回味再三的作用。但写到此,作者意犹未足,最后四句又以夸张的手法,从侧面来烘托歌舞“移人性情”的力量:墨子是主张“非乐”的;展季即柳下惠,是坐怀不乱、不为色动的真君子,但在如此“刺激”的歌舞面前,这两位老夫子也忍不住要停车欣赏,感叹咨嗟了。即此可见其“感人”之深。不仅是君子和苦行主义者受到诱惑,连没有情感的游鱼玄鹤也闻声而动了,或敛翅下降,或鼓鳍出水,可见,新声巧调不仅能“感”人,还能“动”物。
写罢“浮华”之状,再写“放逸”之态。《宋书·五行志》载:“晋惠帝元康中,贵游子弟相与为散发裸身之饮,对弄婢妾。逆之者伤好,非之者负讥。”从“淳于前行酒”到“此欢难可过”十六句就是戏剧化、集中化地再现了这一种“放逸”的时代风气。“淳于”即淳于髡,滑稽而善饮;“雍门”指雍门周,善鼓琴而助人饮。有这样的清客与宴,三分酒量者也会十分豪饮。而主人又是十二分热情,好比西汉之陈遵(字孟公),每设宴必将客人之车辖投入井中,客人欲行不得,便只好拼得醉颜作长夜之饮。如此气氛,如此主客,举座便由微醺而沉醉,终于猖狂失态。其始也,酒色上脸,耳热眼花;继而举杯命酒、讨酒、催酒(“三雅”指伯雅、仲雅、季雅,皆酒爵名);其间,喧哗争吵,杯盘狼籍,提耳强灌,出乖露丑,不一而足;最终,男女混杂,放荡不羁,官帽歪戴,首饰堕落,猥亵淫乱之事自不待言。“绝缨”用楚庄王宴群臣事:楚庄王与群臣狎客滥饮,适殿上烛灭,有人乘机拉扯王后衣裳,欲行无礼。王后在黑暗中将那人冠缨扯断,以便追查问罪。谁知楚王为笼络人心,反而下令让所有的人都将冠缨拉掉再点灯,以此遮掩那荒唐酒客,染指而不膻。作者在此用典而出以己意,痛作针砭,既然“烝上”“犯主”尚不见怪(尤,责怪也),其他荒唐行为就更是“合理”“合法”的了。作者举此一端,其余荒淫之事就尽在不言中了。
从“人生若浮寄”到“礼防且切磋”,这结尾八句是从“理论”上探讨“浮华”“放逸”这一时代贵族病的成因,揭示了贵族子弟的颓废心理。生命有限,这不能激发起他们抓住时机、建功立业的志向,却成了他们醉生梦死、及时享乐的理由。在露水短促的存在中,他们看不到那曾有过的光彩夺目的片刻,他们唯一的启悟却是人生苦短,他们唯一的感慨是享受得还不够,因而要拼命加大享乐的强度。当然,这种享乐,并不能带来长久的欢乐,每当他们想到人生又少了一天,这时内心就更加空虚。空虚袭上心头,又再次以享乐来掩盖,如此恶性循环,终至不可救药。看来,腐败的不仅在于贵族的生活方式,更在于不可疗救的病态心理。假如没有任何限制,他们有可能从废人变为只知享乐的生物意义上的人,只是对“执法吏”还有所畏惧,他们才偶尔“切磋”起“礼防”问题。这结尾是一种劝诫,是一种警告,也是一种讽刺。
张华这首诗在内容上尚保留了汉乐府关心现实,敢于揭露现实的精神。诗篇洋洋洒洒,铺排始终,也算得上一篇大文章。铺排处,多用排偶典故,富于藻饰。但有些地方堆砌词藻,不免繁缛乏味之感。
(史双元)
壮士篇
张华
天地相震荡,回薄不知穷。人物禀常格,有始必有终。年时俯仰过,功名宜速崇。壮士怀愤激,安能守虚冲?乘我大宛马,抚我繁弱弓。长剑横九野,高冠拂玄穹。慷慨成素霓,啸吒起清风。震响骇八荒,奋威曜四戎。濯鳞沧海畔,驰骋大漠中。独步圣明世,四海称英雄。
这是一首抒发豪情壮志的诗,二十句,可分五节。
第一节言天地宇宙时刻不停地在运动,人和万物都受自然规律支配,有生就有灭,有始就有终。首二句化用贾谊《鵩鸟赋》:“万物回薄兮,振荡相转。”震荡即激荡,回薄意为回旋运转。“禀常格”,禀受常规。天地的运动是“不知穷”,人、物的生长“必有终”,这就显出了无限与有限的矛盾,作为一个人来说,应如何对待这个矛盾呢?第二节道:“年时俯仰过,功名宜速崇。壮士怀愤激,安能守虚冲?”岁月俯仰之间就过去了,功名要赶快建立,使之崇高,壮士心怀愤激之情,怎能恬淡无为呢?这是一种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壮士觉着时不我待,所以及时努力,这与当时泛滥的老庄那“守虚冲”的人生哲学正相反对。第三节写到壮士的立功行动了:“乘我大宛马,抚我繁弱弓。”大宛马,西域产的良马。繁弱弓,古代的一种大弓。“乘我”、“抚我”,着两“我”字,其豪迈自得情态宛然可见。“长剑横九野,高冠拂玄穹。”宋玉《大言赋》云“长剑耿耿倚天外”,此言“长剑横九野”也是极言长剑之长。屈原《离骚》有“高余冠之岌岌”,此言“高冠拂玄穹”,帽子都摩着天了,也是极言高冠之高。这些夸张,突出壮士的英武。以上这些描写表示壮士要驰逐疆场杀敌立功了。第四节写壮士参加战斗的英雄气概。“慷慨成素霓,啸吒起清风”,二句是暗用荆轲的故事。据说荆轲刺秦王,有白虹贯日。他赴秦廷前慷慨高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史记·刺客列传》)素霓即白虹,啸吒即呼啸。这表现了壮士赴敌时高亢的斗志。“震响骇八荒,奋威曜四戎”,八荒、四戎,指周围的敌国,这是说壮士耀(通曜)武扬威,使敌国为之震慑。真是刀兵未加已声威远被,其立功是指日可待了。末节即写功成名就。“濯鳞沧海畔,驰骋大漠中。”“濯鳞”意谓像鱼那样遨游,阮瑀《为曹公与孙权书》有“濯鳞清流,飞翼天衢”的话,是以远大相期许,这里的“濯鳞沧海”、“驰骋大漠”是说壮士由东而西横行天下。所以下句说:“独步圣明世,四海称英雄。”“独步”,谓其天下无敌手。这样四海都称赞他这位大英雄了。古人说,立德、立功、立言,谓之不朽。这个壮士在有限的“年时”里建立了不世之功,这样他就可以不朽了。
这是一首乐府诗,题旨大概是由阮籍《咏怀》之三十九来的,那首诗道:“壮士何慷慨,志欲威八荒。驱车远行役,受命念自忘。良弓挟乌号,明甲有精光。临难不顾生,身死魂飞扬。……”阮籍这首诗在他的《咏怀》中可谓别调,写得也很慷慨激昂,但它表现的功业心主要是从“效命”、“气节”着眼的,而张华此篇虽然也有这方面的意思,但主要是从人生意义、生命价值这些认识出发,显得比较深切,更能予人们以激励。这是思想上的不同。阮籍的作品是古诗,显得简约朴素,而张华此篇则较铺张,也比较重修辞,“乘我大宛马”下十句全是对偶,这不仅显出乐府体与古诗的差别,也显出西晋之后的诗歌比“正始之音”更注重形式美了。
这首诗表现壮士的英风豪气,自然也表现了自己的胸襟、抱负,可说是一首“风云”之作。这样的作品在诗风日趋轻靡的当时并非多见,而张华集中还有一些,如《博陵王宫侠曲二首》、《励志诗》等,都是很可值得注意的作品。钟嵘《诗品》谓张华诗“儿女情多,风云气少”,从现有的作品看,至少是不完全正确的。
(汤华泉)
情诗五首(其三)
张华
清风动帷帘,晨月照幽房;
佳人处遐远,兰室无容光。
襟怀拥虚景,轻衾覆空床;
居欢惜夜促,在蹙怨宵长。
拊枕独啸叹,感慨内心伤。
这是张华《情诗》五首之三,诗以情景交融的手法,抒发了闺中思妇的情感,深情绵邈,哀艳动人。
首二句“清风动帷帘,晨月照幽房”,措语天然而耐人寻味。诗人精心选择了“清风”、“晨月”这一特定的意象,临风怀想,对月兴思,从而巧妙地暗示了闺中少妇的怀人之情:清风入窗,罗帐飘动,然而帘动而人不至,惟有晨月淡淡,天欲明,梦难续,这对思妇是一种何等的撩拨!这月朗风清、帘动室静的氛围,见境不见人,而人物俨在,情思自浓。“晨”字犹佳,少妇彻夜遐思之态,梦魂娈婉之情,借此一词,统统被推至夜幕后面,留人自去意会,显得含蕴丰富。
三、四句“佳人处遐远,兰室无容光”,始正面叙事,道出上文“幽房”二字的含义:原来少妇的夫君此刻正在远方,闺阁中已失去了他的音容笑貌。“佳人”,此指丈夫。“兰室”,指芳气充溢的闺房。“容光”,即容颜。(曹植《离别诗》:“人远精魂近,寤寐梦容光。”)这二句语虽平实,却是诗中一个不可少的过渡,既将上二句的景中之情落到实处,又逗引出了下二句。
“襟怀拥虚景,轻衾覆空床”。“虚景(影)”,指月影。天上朗月,流光溢影,无处不泄,举头望而起离思,俯首视而泻入怀,那满身满襟满床满室的光和影,抹又抹不得,甩又甩不去,真个是剪不断,理还乱,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月惹离愁,已不堪忧,而明月依旧,床空无人,怎不倍添惆怅!这里,诗人巧以“虚景”代替月影,而不直以月光出之,颇见心机。月影本为虚物,已喻得准;虚影与空床相对,又设得巧;而往日良辰绸缪,亦是此月为证,今朝物是人非,惟有此月空照;这又是“虚”字下得妙的所在。故一“虚”字,见得少妇所“拥”者,不独是月影,更有往昔欢爱的幻影。由此,少妇对夫君的执着痴情,以及她那只有通过回忆来聊以自慰的痛苦,均在不言之中了。这里,诗人准确地把握了思妇复杂的感情活动,将痴情的幻想和冷酷的现实加以对照,据实构虚,从而把诗意从正面归结到怀人思远,造成了妙境。
然而,虚影终非现实,空床难慰真情。少妇从幻觉中醒来,强烈的心理落差,不能不令她脱口长叹:“居欢惜夜促,在蹙怨宵长。”这两句是今昔相互对映,而重在后句。往日处在欢乐之中,则常爱惜夜分,惟嫌其短;今日兰闺寂寞,令人局促不安,则但怨夜长,惟盼其速速逝去。这本是人之常情,但现在有了“襟怀拥虚景,轻衾覆空床”的情景作铺垫,则此“惜”此“怨”,就不一般了。相聚既不可得,悬想亦弥足珍贵,“惜”情何苦!长夜无已,人归无期,纵然勉强熬得一夜,但一想到明夜又得苦熬,这“怨”意又何深!此夜此景,真是怨长也难,惜短也难,教人如何消受!这里的一番慨叹,包含无限,感情回环往复,百结千缠,并顺此逼出了尾联。
末二句“拊枕独啸叹,感慨内心伤。”“啸”,撮口呼出清亮激越之音,是魏晋人常用的一种表达情志的方法。内心感慨,无限哀伤,轻叹恨不足,又如何不啸?“拊枕”一语,尤为传神。“拊”,意为“轻击”、“轻拍”。《汉书·吴王濞传》颜师古注“拊”为“轻击”,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引《尚书·尧典》为据,亦以为“拊轻击重”。此处着一拊字,人之动态情态、内心矛盾顿出,堪称妙笔。天欲明,梦欲断,情难捱,此时此刻之心境唯“拊”字可见:重之于击,则失夫妻如水柔情,也搅了月朗风清之凄迷诗境;轻而至抚,(“拊”一本作“抚”)则失哀怨娇嗔之态,也难呈“惜夜”、“怨宵”之矛盾心理。唯此一“拊”,轻也不得,重也不得,将流连之情、怅惘之感、冥想之态,销魂动容,恰如其分地传出,也使“内心伤”有着落,“感慨”有内容,着实令人既为少妇欷歔不已,又为诗人的措词精当赞叹不止。
这首诗共十句,而意义二句一转,或以景写入,或于事见情;情与景融,事与人合。诗中有人、有事、有情、有景,确是结构精巧、生动传神的佳作。
(徐枫)
情诗五首(其五)
张华
游目四野外,逍遥独延伫。①
兰蕙缘清渠,繁华荫绿渚。
佳人不在兹,取此欲谁与?
巢居知风寒,穴处识阴雨。
不曾远别离,安知慕俦侣?②
〔注〕 ①延伫:久久伫立。②俦(chóu)侣:伴侣。
张华写有五首《情诗》,这是第五首,是表现游子对妻子的思念之情。
诗一开始就写游子在野外观览。他的“游目”“逍遥”,显得似乎很悠闲、自在,但从“独延伫”的情状看,又是那么心事重重、有着解不开的愁闷。下面写他目接之景:“兰蕙缘清渠,繁华荫绿渚。”芬芳的兰蕙沿着清清的水渠,美丽的花朵覆盖着碧绿的沙洲,这景色多美啊。从对景物的观赏引起情致的发动,他随即产生下面的联想:“佳人不在兹,取此欲谁与?”原来他的心事始终在“佳人”身上,佳人不在这里,叫他怎么也愉快不起来。这里,“取此欲谁与”的“此”是指兰蕙,说采取兰蕙送给谁。他怎会产生这种联想呢?一是大凡离群索居的人面对良辰美景,常常会引起对亲人、亲爱者的怀想,这可说是人之常情;二是在古代以香花美草相赠,常是亲爱者表达情谊的一种极富象征意味的方式,这是面对特定的景物引起的特定的情绪反应。这一种情况在诗歌作品也有大量表现,比如《古诗》:“新树兰蕙葩,杂用杜蘅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以上所写是即事、即景抒发情绪,下面四句则写内心体验。“巢居知风寒,穴处识阴雨。”这是说,巢居的鸟最易感受风寒,住在洞穴中的虫子也最易预识阴雨。这两句话当为汉魏时的熟语,《汉书·翼奉传》有云:“犹巢居知风,穴处知雨,亦不足多,适所习耳。”是比喻生活在某种特定的处境中,人们对某些事物特别敏感。所以下两句道:“不曾远别离,安知慕俦侣?”不曾经历远别离的人,怎能知道这思念爱人的滋味呢?这句话说出了他渴念妻子的心情,是含有深切的体验之言,因而也道出了许多“离人”的共感。晏幾道有一首小词叫《生查子》,写道:
关山梦魂长,鱼雁音尘少。两鬓可怜青,只为相思老! 归梦碧纱窗,说与人人道:真箇别离难,不似相逢好!
也是写游子思念佳人(“人人”为亲爱者的昵称),积思成梦,梦中对她说:别离真难受啊,哪有在一起好呢!这与“不曾远别离,安知慕俦侣”意思是差不多的。像这样的句子和上面“佳人不在兹,取此欲谁与”写情都是十分真切,很能打动人,所以沈德潜说它“油然入人”(《古诗源》)。
钟嵘《诗品》谓张华作品有“巧用文字,务为妍冶”的倾向,在他的一些乐府诗里表现是较突出的,但一些小诗写得还颇为清畅,这首《情诗》可谓其集中的上乘之作了。
(汤华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