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泛亚主义及其盟友

小矶国昭、荒木贞夫、久原房之助、后藤隆之助体现了新泛亚主义的外围或基础，在日本社会的中层形成了广泛但不坚固的网络。他们与其说是先知和理论家，不如说是情怀尚在的实干家。他们看到田中内阁深陷币原外交和革命外交的夹缝，既不能重返亚洲，又不能放弃满蒙，徒劳地寻找越来越不可能存在的“稳健势力”，预感到珍贵的决断时刻即将来临，开始在体制外做第二手准备。他们没有忘记辛亥前后的国际主义精神，知道国民党元老派对依靠苏联暴发的后生晚辈并不心悦诚服，知道泛蒙古主义正在寻找自己的领袖，知道二十年代以后的穆斯林复兴运动正在深入中亚，不可能放弃瓜分条约体系遗产的大好机会。大正天皇驾崩后的几年间，明治时代遗留的元老相继去世。最后的元老西园寺公爵在新君和陌生的世界之间孤立无援，仿佛预示了日本不久后的命运。

阎锡山早在清末留日时期，就非常佩服老师板垣征四郎和同学土肥原贤二

61 。他秉着“实力可随主义而膨胀，主义须赖实力以保护” 62 的原则，在三晋实践“亚洲人的亚洲主义”，“联合亚洲民族，用革命的手段，驱逐白种人的统治……消除侵略主义者，以进世界于大同” 63 。他即使在北伐以后都不大尊重蒋介石新造的大中华思想，企图复兴辛亥传统的泛亚精神，用“亚洲解放革命党”继承和更新同盟会的理想，建立“亚洲民族大同盟”，“推日本为盟主，使亚洲各盟国各得其所” 64 。唐绍仪以孙文和犬养的同侪自居，对孙文思想的原始面貌非常了解，深知蒋介石抵抗的日本理想正是孙文临终前求之不得的梦想，本身就足以构成三民主义新解释的障碍。他为人精明谨慎，并不公开鼓吹泛亚主义，但他在民国初年一直从事联日反袁的工作，路径和关系都已经根深蒂固，女儿和亲家都是公开的亲日派，自己又深得粤桂诸将的尊重，纵有匹夫无罪之名，难逃怀璧其罪之实，最终惨遭军统的毒手 65 。孙总理留下的泛亚主义基因给国民党大中华主义留下了无法摆脱的负面遗产，只有马列主义给共产党大中华主义留下的类似遗产才能相提并论。

辛亥革命解放了酝酿已久的泛蒙古运动，启动了博克多格根十五年前的预言 66 。俄、日、中三国对待蒙古国族构建的态度，酷似德、俄、奥对待波兰国族发明的态度：日本扮演了类似哈布斯堡的角色，在其势力范围内保留了最多的蒙古贵族特权，最愿意保护蒙古的文化独特性；俄罗斯扮演了德国的角色，自以为将欧洲因素传播到更加东方的属地，足以构成征服和同化的正当理由，这种以其自鸣得意的态度激起土著的反感，大大抵消了近代化建设唤起的赞赏；中华民国扮演了俄罗斯帝国的角色，比属国更加东方和软弱，依靠蒙古内部落伍者恐惧欧化的感情，拖延却无法阻止日益上升的分离主义。1918年，第一届泛蒙会议在上乌丁斯克（乌兰乌德）举行。不久，第二届泛蒙会议在大乌里车站举行。布里亚特人效法毕苏斯基，提出了“三帝解体、三蒙统一”的纲领。李大钊和冯玉祥在共产国际的资助下，成立了内蒙古人民党。

日本泛亚主义者深感时间紧迫，如果不能及时扶植东蒙，满鲜堡垒就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下。他们看到币原的隔岸观火、高桥的自坏长城，越来越难以克制，甚至开始鼓吹效法北美十三州，脱离企图限制他们西进的母国，在大陆上建立共和政权 67 。

泛图兰主义 68 跟俄罗斯欧亚主义和日本泛亚主义关系密切，在思想上难分彼此。泛亚主义的感情内核建立在嫉妒和敌视西方的基础上，自然对半东方的欧亚主义和泛图兰主义怀有同病相怜的阶级觉悟。克里米亚战争刺激了俄罗斯鞑靼人的文艺复兴，因为他们的地位酷似突厥语世界的犹太人。背井离乡的命运有效地激活了启蒙主义性质的民族发明，跨国散居的现实有利于诸图兰共同体的想象。他们发明的图兰各民族包括了西方的匈牙利和东方的日本，令奥斯曼主义黯然失色。鞑靼知识分子虽然失去了克里米亚的葡萄园，却赢得了中亚“各民族教育者”的荣誉。齐亚·乔加勒夫渴望的大图兰没有实现，但1920年代的播种毕竟给高加索、浩罕和六城的新民族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灰狼党和行动党 69 的朋友没有忘记为满洲和陕甘的穆斯林社区发明身份，恰好符合日本泛亚主义者在大陆扶弱锄强的倾向。太宰松三郎的《支那穆斯林》和后藤英男的《满洲伊斯兰教》虽然并不支持泛图兰主义想象，却鼓励了东洋和内亚的图兰主义者。日本穆斯林山冈光太郎和田中逸平集日本人的执着和穆斯林的虔诚于一身，开东洋伊斯兰信徒赴麦加朝圣的先河，为二战前夜的“图兰热”推波助澜。小林元的《回回》点破了泛亚主义和泛图兰主义的纽带和应许：

“满支蒙的回教徒们也必须正视这种现代化道路，不，他们难道不应该调整自己的新生活，沿着自己的新生之路向前迈进吗？他们不能再可悲地坚持着消极保守的立场了。我曾看过斯丹巴厄监制的《求救者》这部电影，我记得在它的结尾，是求救的人们向着初升的太阳迈步向前的场面。初升的太阳是‘明日’之光。作为‘求救者’的满支蒙回教徒们也应该沐浴着朝阳之光，实际上他们也正在追求着。被称为‘识宝回回’的回民们具有鉴识现代化瑰宝的能力，这是用不着大惊小怪的。我期待着看到回民们沿着现代人生活之路前进，寻求新太阳的雄姿。但是，在亚洲地区，现在像太阳般光芒四射的是我们日本，日本国旗是冠绝世界的‘太阳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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