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共产国际通过西方经营远东

英美和世界体系层次掌握在世界中心的正统派和粉红色左派

53 手中，对世界体系的边缘行使的生杀予夺大权仅次于神明。共产国际核心层在这场游戏中也不过是个小角色，并不比毛泽东夹在斯大林和蒋介石之间的处境优越多少。美国的卡车和贷款提前或推迟几个月，就会改变斯大林格勒或昆明的命运。蒋介石在争夺租借法案物资 54 的斗争中，一再落到斯大林的下风，自然对左右华盛顿的匪谍深恶痛绝。

粉红色左派利用莫斯科制造的马德里和延安神话，主要是为了自己的品牌塑造，并不是因为他们突然丧失了列宁时代的恐怖记忆。《真理报》早在战前就开始为朱德和毛泽东造势，将他们描写成北欧和印度神话的巨人。“他来自遥远偏僻的山区，身躯高过任何大树。他伸出双手，就能喷出团团烈火，烧死任何敌手……眼观四方，能看到百里之外。” 55 斯诺则声称：苏区非但“没有贩卖鸦片，而且……实现了权利平等和男女平等” 56 ；“没有什么可称恐怖的，而且我怀疑当时根本就不存在恐怖。” 57 他的神话塑造了二战时期和冷战初期美国自由派人士对亚洲共产主义的看法。费正清和芭芭拉·塔克曼都通过斯诺的眼睛，向西方读者介绍陌生的东亚 58 。富兰克林·罗斯福是《红星照耀中国》的忠实读者，三次召见斯诺，甚至打算同时承认国民党和共产党的政权。“我在同（中国的）两个政府打交道，我打算继续这样做。” 59 他果然说到做到，在开罗会议上提出了这项建议 60 。1941年1月皖南事件爆发后，美国驻华大使詹森（Nelson Trusler Johnson）指责华盛顿亲共人士的统一战线策略正在破坏国民政府的抗战努力 61 。1944年，史迪威和谢伟思促成了美军观察团的延安之行 62 。战略情报局为中国共产党提供了大批军事援助，包括两万五千游击队的武装 63 。铁托、毛泽东和胡志明都是战略情报局的乳汁养大的，可以视为统一战线在世界边缘地带的投影。

毛泽东从斯诺和延安的时代到赫鲁晓夫和莫斯科的时代，一向没有掌握技术指标的能力，但他具备东方无产者（游民、妃嫔和太监）的特长，善于捕捉蛛丝马迹透露的态度和意图。赣南苏区的残酷斗争早就教会他，小人物的成功和毁灭通常都是大人物郢书燕悦的副产品。他明知斯大林允许他篡夺张闻天，主要因为误解和轻视，自然不会反对美国人因为同样的理由，允许他侮弄蒋介石。他秉着赌徒的精明和勇气，明确指示林伯渠、董必武和王若飞向纳尔逊和赫尔利提出，美援军火至少应该由“国共平分” 64 。蒋介石愤怒地要求，只给配合国府军令的共产党部队提供美援，但他明显无法区别听话和不听话的共产党人，如果这两者真有任何区别的话。谢伟思公开赞成平分军火，并不令人惊讶 65 。史迪威对外声称“斗志昂扬的共产党人” 66 应该得到美国的支援，但他真实的目标显然是要打击心怀叵测的蒋介石。

史迪威的延安计划来自他的顾问戴维斯，而后者非常清楚：斗志昂扬的共产党人“完全用游击战来打日本。日本人一来，他们就疏散。日本人一撤，他们就集中，并占领村镇。他们没有力量抗击日军，因为他们的武器太差，而且也不愿意浪费已有的弹药。他们要留着等将来夺取政权。日本人也不想向他们进攻，因为他们占领的地方没有什么军事价值。中国共产党设法避免进攻日军，因为害怕遭到报复，要说他们有什么协定可能太过分，但双方确实都不想真打。” 67 史迪威需要为日本人在亚洲大陆的军事胜利寻找责任人，罗斯福则需要向美国公众论证全球统一战线的正当性。斯大林、蒋介石和毛泽东在这场游戏中应该扮演什么角色，都必须根据美国人、而非他们自己的需要来确定。他们只能竞争观望风色、因利乘便的敏感性，而蒋介石在这方面的执拗和迟钝众所周知。尽管温斯坦（Allen Weinstein）、瓦西里耶夫（Alexander Vassiliev）、海因斯（John Earl Haynes）和克莱尔（Harvey Klehy）根据20世纪90年代披露的苏联档案和维诺那计划（Venona Project）破译的3000封莫斯科密电，证明财政部、国务院、战略情报局、曼哈顿计划署等要害部门确实遭到匪谍渗透，其中包括罗斯福的特别顾问柯里（Lauchlin Currie）和财政部长亨利·摩根索的助手怀特（Harry Dexter White），但他的挫败仍然必须归因于更深刻的原因：美国人反对日本的泛亚帝国主义，并不意味着喜欢蒋介石或斯大林的亚洲帝国主义或欧亚帝国主义理想 68 。美国精英阶级从统一战线时期的纵容匪谍转向冷战时期的镇压匪谍，看似相反其实相成，目标都是打击当时最有可能成功的大陆霸权觊觎者。

真相并不是不重要，但只有在符合格局需要的前提下才能发挥作用。蒋介石从来不擅长理解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而赌徒的运气早已在二十年代用完。他最后沦落到平话小说听众的水准，把一切问题归咎于蒙蔽圣明天子的坏人，像平话小说里的忠臣一样喋喋不休：“罗斯福总统应该记住，共产党人是不能公开使用苏联来为自己撑腰的。他们能够而且的确做到了的是利用美国来强迫国民党答应他们的要求。” 69 “谈判总是由共产党人破坏的，罗斯福总统的斡旋会损害自己的威信。”罗斯福不为所动，要求蒋介石政府和中国共产党人达成协议 70 。赫尔利向莫洛托夫交涉，得到了苏联支持统一战线的保证：“俄国从来没有帮助过，今后也不会帮助中国共产党人，从来没有给他们提供过武器，今后也不会提供。” 71 美国人觉得莫斯科和重庆都已经屈服，接下来的技术问题应该不难解决 72 。赫尔利自信地告诉谢伟思：“不用发愁，我会把双方（国共两党）撮合到一起。他们（共产党）将会得到美国武器，那正是我在这里所致力的。”

73 赫尔利-莫洛托夫-蒋介石交涉实际上预演了雅尔塔-马歇尔交涉，将蒋介石从开罗会议的幻觉中拖出来。蒋介石发现事态的发展应验了汪兆铭的预见，1945年的所谓胜利比1937年的所谓失败更为不利，就像输光了最后一条内裤的赌徒一样，毅然主动地冲向悬崖，牺牲了本来就已经没有希望的现实，保护了苦心经营的新三民主义-大中华主义意识形态，回到仅仅属于自己和门徒的世界中，永远享受“胜利者”和“正义者”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