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青年偶像芮成钢
2014年7月11日,央视主持人芮成钢在《经济信息联播》节目开播前被带走,此后“失联”,国内媒体对此有许多报道。比起他是否涉嫌受贿罪,是接受调查还是协助调查,相关案情如何,芮成钢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似乎更让媒体和读者感兴趣。7月16日,CNN国际新闻以“中国电视主播芮成钢被拘押为何重要”（Why Chinese TV anchor Rui Chenggang's detention is significant）为题报道此事说,芮成钢被带走是因为“贪腐”（corruption）,重要性在于“政治”,因为中国正在采取苍蝇老虎一起打的反贪腐行动。
然而,打苍蝇和打老虎似乎都不太适合于芮成钢,所以有媒体把他称为“浑水里的锦鲤”。“锦鲤”是否因为游在浑水里就该成为反贪腐的对象,可以再议。但有一点似乎值得我们思考,那就是媒体和读者似乎对“锦鲤”的兴趣远大于老虎和苍蝇。苍蝇自不必说,但为什么老虎都不如锦鲤受关注呢?
这里可能有两个原因。第一,反腐进行到今天,媒体报道对读者似乎已经出现了“边际收益递减律”（law of diminishing marginal returns）现象。根据这一法则,如果不断添加相同增量的一种投入品,且若其他投入品保持不变,那么它所导致的产品增量在超过某一点后将会下降,也就是说,边际产品将会减少。媒体不断报道新的“老虎案例”（相同增量的同一投入品）,如果不跟进对产生这么多腐败老虎的制度原因有所深入分析（增加其他投入品）,那么报道对读者的触动效果（边际产品）就会逐渐降低,读者对越来越多的老虎也会逐渐失去兴趣。芮成钢事件似乎提醒我们,这个临界点已经出现。
第二,是芮成钢本人的名人效应。芮成钢出身平民,凭自己的语言才能和其他优越自然条件,年纪轻轻就成为央视明星,是众多青年的崇拜对象。芮成钢被视为楷模或梦想的自我实现,认同他自然要远远超过认同五六十岁的官员爷爷。
凤凰卫视“鲁豫有约”曾经采访芮成钢,收到来自18个省363人的问卷调查（包括11份来自海外）,参与调查的多是青年人（女性居多）,超过50%有高学历,58%从事或与传媒有关,由此可知芮成钢在青年人中的影响。粉丝对他的评价大多数是好帅、牛、太高端了、高不可攀、不可接近。在访谈中,芮成钢风度翩翩,侃侃而谈他的成功经历和人生体会,理性、冷静,一点也不张扬。
但是,不张扬却并不是芮成钢的个性。2010年11月12日,韩国首尔20国集团峰会落幕,奥巴马在离开韩国之前召开记者会,要把提问的机会留给韩国记者,结果给芮成钢抢了风头。他以“亚洲代表”的身份和张扬的气势与奥巴马发生了短暂激辩。这件事,很容易让读者记起芮成钢在其大著《虚实之间》里的一个片段。芮成钢说,他父亲曾经让他读香港导演李翰祥的回忆录,芮成钢记住了李翰祥说的一句话：在香港做导演一定要记住八个字“旁若无人、死不要脸”。他的体会是,“记者和演员都有相通之处,要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关键时刻,职业精神一定要超越所谓的面子。”
芮成钢显然是认准了向奥巴马提问的“关键时刻”,也确实作了一番“旁若无人”的张扬之举。他是否因为认准其他关键时刻,做了什么其他“旁若无人、死不要脸”的事情,才被带走调查,我们自然无从得知。但从他奉行的人生哲学和职业原则来看,这不是没有可能的。
把“成功”当成高于一切的原则,为成功可以无所不为,这是一种功利的犬儒主义。一个人为了成功,不仅不择手段,而且戴上合适的道德面具,更是一种精致的犬儒主义。网上有“为什么很多人讨厌茵成钢”的讨论,其中有这样评价他犬儒主义为人的：“芮成钢发起关注公共场合十大恶习评选……我TM最恨那个要代表全亚洲的中国记者：穿着名牌却大骂国人购买奢侈品的装X犯；明明是个贪腐家伙却还天天说廉洁；动不动就说人家坐经济給是装X的人；动不动就说你不明真相的；终于明白了什么是自取其辱,一句话：像芮成钢这祥的人！”
犬儒主义不是简单的无道德或冷血无情,也不是糊里糊涂假戏真做。如果说陈光标给人糊里糊涂假戏真做的印象,那么芮成钢绝对不是这样。他的智商要远高于陈光标,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公众明星面孔是“形象工程”的产品。他在“鲁豫有约”节目里清楚地告诉观众们：形象与真人,角色与本人不是一回事,形象和角色都是打造的结果,“谁如果相信,谁就傻”。这种自揭真相在中国的公众人物中是非常少见的。但是,芮成钢却又绝对不会告诉观众或粉丝们,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真人。他叙述自己在耶鲁的学习、与“老朋友”特别讲交情、对姥爷姥姥的深情回忆,展现的都是特别有人情味的一面。他还朗诵了一首题为《如果》的道德自勉诗,全是高尚、智慧的人生感悟和向往。这些确实好像这就是他的真人和本人,我们无须怀疑这些细节的真实性。但是,细节的真实经常是整体虚伪的有效掩饰。这种细节的伪善和它的欺骗目的构成了一种相当“聪明”的犬儒主义。
芮成钢是一个具有中国特色的犬儒青年,不仅因为他善于用细节伪装,而且还因为他是一个完全明白自己人格分裂,但依旧坦然为之的人。他既需要“本人”面具,也离不开“公共角色”面具。构成他公共角色面具的主要部分就是“爱国主义”（它的真实性显然受到上述网友一类人的怀疑）。他的犬儒主义并不全在于他的爱国主义只是空洞、虚伪的“俗套子”,而在于他能够自如地在“本人”（炫耀与外国要人的关系、喜好外国名牌、用这些来证明自己的身价）和“公共角色”（爱国）之间用更换面具的方式来随意切换。他绝不会因自己的表里不一而感到道德不安。
这当然不是芮成钢一个人特有的犬儒主义,而是在许多公共人物和成功人士那里都相当常见的,他们一面以反对西方来表示爱国,一面却把子女送到他们不喜欢的西方去。他们造成了当今中国社会里最伪善的那一部分犬儒主义。用德国批评家斯洛特迪克在《犬儒理性批判》一书里的一句话来说,这些人之所以是犬儒主义者,是因为“他们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但他们依旧坦然为之”。这种犬儒主义在完全明了“形象”不是“本人”,只有傻子才相信形象的芮成钢那里,有了高水平的提升。
芮成钢奉行为达目的可以“旁若无人、死不要脸”,这是他本人的信条,也是他成功塑造自己“爱国主义”形象,并取得傲人成功的诀窍。在一个“成功”高于一切,为成功可以无所不为的社会里,“旁若无人、死不要脸”的捷径作用确实非常诱人。但是,不管它多么有用,青年人都不应该把它当成一种好的人生哲学。在我们今天的社会里,这样的人生哲学也许确实可以给人带来成功,许多成功人士也确实是因为奉行这种哲学而得以飞黄腾达、升官发财。但是,这种哲学恰恰是官场和社会里形成浊流浑水的一个主要原因,锦鲤在其中再自由自在,也终究只是浑水里的锦鲤。
官场和社会之水能否早日清澈起来,能否真正出现流水不腐的清明景象,有人对此充满信心,有人则将信将疑或不抱希望。在一种犬儒主义心态的作用下,人们多是以看热闹的兴趣关注芮成钢的个人命运,或是为他惋惜,或是幸灾乐祸。要阻挡和改变这种犬儒主义,还得让人们对全面深化政治改革的前景有充分的认知和信心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