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说理课上说“犬儒”
在我的说理写作课上,我会让学生们分析多种说理个案(包括课本里选的,还有报刊文章和学生作文),有时候学生们会说某个语气或说法听起来很“犬儒”,或者某种说理是犬儒主义的歪理。我会问他们,你为什么有这样的感觉或想法?你所说的“犬儒”指的是什么?他们有的会说,我就是这么觉得的。我会说,你这样觉得自然是可以的,但是,如果你要说服别人,让他们同意你的看法,那你就需要向他们说明什么是你所指的“犬儒主义”。
学生在使用“犬儒主义”这个说法时,经常是凭语感和平时使用的习惯,并不清楚自己是在什么意义上使用这个概念。英语是他们的母语,母语使用者对概念的认识经常不是来自字典的定义,而是在多样化的具体语境中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听别人说,听多了,自己也就会说了,八九不离十也就行了。但是,在说理课上,只是这样的理解是不够的。
说理课上,当一个学生使用“犬儒”这个说法时,老师问他“你说的犬儒是什么意思”,目的并不是要质疑他的感觉,而是要敦促他从概念上说明这种感觉。这时候(或者在写作中),老师要求学生提供的不是一个普遍的从字典或百科全书里得来的“定义(definition),而是一个由学生自己陈述和说明的”规定概念“(stipulation)。规定概念又称”有上下文的概念“(contextualized concept),而”上下文"就是说话或写作的具体语境。
一个词在特定语境中的概念与它在字典里的定义可以有关系,也可以没有。因此,在说理中使用一个规定概念,它是什么意思,不能假定听者已经了解,而是必须有所交代。例如,如果有人在说话时公然开死人玩笑,笑话残疾人或智障人士,或者对别人的灾祸幸灾乐祸,别的人就会觉得这种玩笑很“犬儒”(This is cynical)。这时候所说的“犬儒”指的是开玩笑者不得体、幸灾乐祸、虚荣自大、空虚的优越感。这是一种对他人不尊重而且还自鸣得意的不良心态和行为。
又例如,有的作者说话很夸张、嬉笑怒骂、气焰器张、讥讽挖苦对方无所不用其极,有的学生会说“犬儒”是指这种说话的习惯、语气、调子够不上文明对话的标准。讨论这种“犬儒”的时候,会出现不同的意见,有的学生觉得没什么,不过是想加强说话效果,夸张一些而已,与说粗话、骂人毕竟是不同的。但也有的学生会认为,交谈应该讲究得体、合度,需要应有的节制。文艺复兴时期有许多讨论交谈和社交礼仪的书,大多数也是这么主张的。对于雅谑、说笑话、讽刺、嘲讽都有特别的讨论,强调的是不要伤害别人,不要让别人难堪,不要造成对话人之间的不快和对立,否则反目成仇,朋友变成了敌人,交谈就无法继续下去。
当然,说理中的犬儒表现远不止于此,它还包括许多其他有违说理伦理、逻辑、规范的思维和言语方式,如对人不对事的人身攻击、无缘无故的怀疑和否定、对别人的意见一概否定而自己却又没有正面主张、阴谋论、猜度动机、攻击性的嘲笑挖苦,等等。这些大多与犬儒主义彻底怀疑、断然否定、愤世嫉俗、玩世不恭等特点有不同程度的关联。在说理课上提出犬儒主义问题,不仅因为它是一种不好的,没有说服力的说理,而且还因为它如果进入社会公共话语,就会对他人造成伤害,对公共生活造成危害。
说理要抵制和避免犬儒主义,可以分别从“说话者”和“听话者”这两个不同的方面来要求,这两个方面是相互联系的。受犬儒主义思维和话语影响的人们,他们在说话和听话时都会表现出犬儒主义的特征,不只是在说话时或听话时才是这样。不同地说理需要人际间有基本的信任。对这种信任抱虚无主义的态度,不相信人际间能有相互坦诚、理性的意见交流和观点说服,这是一种严重阻碍公共说理的犬儒主义。在说理课上,教师尤其需要培养学生们之间的相互信任和对不同意见的相互尊重。如果对方提出理性、逻辑、真实、周到的说理,你可以不被说服,但要承认对方的合理性。不能因为观点、立场不同就拒绝承认。更不能因为自己是对的,所以认定与自己不同的意见就一定是错的。
在说理中反对犬儒主义,不是要放弃合理的怀疑和求证。在对方做出理性、逻辑、真实、周到的说理之前,听话者有理由,也必须检验他的每一个说理环节(理由、中介保证、概念的定义、价值依据等),这是合理的怀疑。合理的怀疑是抵制宣传、蛊惑、欺骗、忽悠的必要手段。合理怀疑的对面是轻信和盲信。轻信和盲信有的是因为不思考(群众心理),有的是因为没有受过说理教育,不知道如何合理怀疑。说理课上出现和涉及的犬儒主义问题种类不同,程度不同,在社会中的危害严重性也不同。学校教育是社会环境的一部分,说理课上的犬儒主义问题会与社会环境和社会文化中的犬儒主义表现多有联系。无论在哪个社会里,学生们在课堂上越重视说理中的犬儒主义问题,他们进入社会后也就越能成为具有独立思考判断力和善于公共说理的合格公民。学校课堂上的说理教育也许解决不了社会里不讲理的问题,也不能对不讲理的权力产生影响,但是,学校课堂上的说理能让学生知道,即使在说理不能产生作用的时候,说理也是一种公共生活应有的价值观。公共说理的失败不是在你说理时权力不听你的,而是在权力不听你的时候,你不再相信说理,并放弃了说理。这样的犬儒主义才是说理可能遭遇的最大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