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重视“政治事实”的理由

美国有一些网站,提供和查核民众参与公共政治所需要的真实信息。信息提供者都用实名,而且配有照片,大概是为了消除“政治谣言”的嫌疑。当然,也有署名民间组织和社团的。例如,在一个叫“政治事实”的网站（http：//www.politifact.com）上就有这样的信息：“华尔街主管和配偶的捐款,80%是捐给民主党的。（提供者：Marsha Blackburn”）最近一项盖洛普调查发现,75%的美国人和56%的民主党人说,“对国家安全最严重的威胁是大政府”（Virginia Foxx）;“美国人每年花费在做税上的时间有61亿小时”（“佛罗里达进步选择”）；“奧巴马总统声称创造的工作机会中,只有38.5%是妇女,也就是说,61.5%的机会给了男性”（“参议员多数党政治行动委员会”）。

政治事实在美国受到高度重视,这是因为政治辩论和公共说理都必须以事实作为主要依据。政治事实与政治见解是有区别的,前者是可以确定的“事实”（fact）,如叙利亚在“支持恐怖主义国家”的名单上,后者则是一种“明确主张”（categorical claim）,如叙利亚是一个支持恐怖主义的国家。“支持恐怖主义国家”是指1979年12月29日由美国发起的黑名单,它的存在是一个事实,但名单上的某个国家是否真的是支持恐怖主义却是一个有争议的看法。

政治生活里存在着一种潜在的危险,那就是把可以弄清楚的“事实”变成“看法”,而把一些看法说成是“事实”。由于看法和事实的界限被不断模糊,公共生活丧失了它所需要的“事实真相”（factual truth）观念。一旦公共政治和说理失去了真实的基础,就会变得不能辨别是非,也不能取得共识。人们对政治问题总是会有不同的看法,不同看法是否正确或哪个更接近正确,是有区别的。衡量的标准之一就是事实依据。一个看法有经得起核查的事实和真相做证据,会比没有的要更容易证明和更有说服力。

对于民主政治来说,事实真相的意义还不止于此。政治学者阿伦特指出,政治罔顾事实真相会导致政治本身的腐败和死亡。古典政治学把“正义”视为至高无上的原则,其信条是“即使世界毁灭,也要实现正义”（fiat justitia, et pereat mundus）,阿伦特将这个原则改写为“即使世界毁灭,也要坚持真实”（fiat veritas, et pereat mundus）。这不是说要为真实而牺牲整个世界,而是说,没有真实,人类就不可能拥有共同意义的世界。人类的生存世界意义必须包括共同的认知（常识）和共同认可的前提（价值）,这两种“共同”都必须以“真实”为基础。

阿伦特在1963年7月24日给友人卡斯贝尔（Gerhard Casper）的信里写道：“人们经常发现,洗脑欺骗最肯定的长期后果就是造成犬儒主义——绝对不相信任何事情可能是真的,哪怕是确有实据的真实,也照样不相信。换言之,完全用谎言来代替事实真相的结果不是人们会把谎言当作真实,或者真实会被当作为谎言,而是我们赖以在真实世界里存在的知觉会被完全摧毁。人类为了生存,必须具备基本知觉,其中就有对真和假的识别。”

无论谎言多么巧妙,持续多久,都不可能完全消除真实,但却会滋生犬儒主义。阿伦特说,掩盖事实的结果不是谎言的胜利,而是犬儒主义的胜利,人们会彻底怀疑到底有没有“真实”这种东西,也会不相信任何事情可以“实事求是”——既然不能确认“实事”,哪里还有什么是或不是可以辨别。结果,不仅是政治,甚至做任何事情,都变得可以不择手段,只要能达到功利的目的就行。这成为犬儒主义的政治功利主义。

阿伦特认为,社会中的多数人集体投向犬儒主义,是因为政治权力长期用谎言来代替真实,大规模地对群众进行洗脑并欺骗他们。这是20世纪才有的统治方式,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斯大林统治时期否认托洛茨基曾对俄罗斯革命有过任何贡献。阿伦特称此为“极权谎言”,它要编造的是一种完全虚假的,因此彻底颠覆真伪区别的“真实”。

这样的谎言今天已经不太可能像以前那么成功了,但它却能以另一种方式发生作用,那就是,它可以在并不想取信于民众的情况下,在他们的心里撒下疑惑（doubt）的种子。例如,列举西方民主的劣迹,断言民主掌控在资产阶级的手里。这样的说法未必真的就能让人相信,但它却可以撒下怀疑和不信任民主的种子,使许多人因此对中国的改革方向变得无所适从、犹豫不决,并因此置身事外、消极冷漠,根本不相信有改革的必要,或有发生改革的可能。

这是一种与政治冷漠和不信任共生的犬儒主义。它可以成为改革的最大障碍。支持改革的反面不是反对改革,而是犬儒主义的冷漠——去他的,不关我的事情。法国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说：“寡头政体中君主暴政对于公共福祉的危险远不如民主政体中公民冷漠的危害来得严重。”美国教育学家赫金斯（Robert M. Hutchins）说：“民主不大可能因为遭到伏击暗杀而突然死亡,但却会因为冷漠、缺乏关心和营养不良而慢慢死去。”对于任何民主政治来说,缺乏真相都是一种严重的营养不良,而犬儒主义则更是一种致命的疾病,不断地为民众提供公开的、真实可靠的信息可以说是预防犬儒主义的疫苗,也能为维护民主的健康提供必要而且有效的日常营养。